论曹禺戏剧《原野》中的色彩象征意蕴
2020-12-17王俊虎
王俊虎,安 琪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原野》是曹禺先生在20世纪中国戏剧发展史上所交出的一份“特殊答卷。”与之前所创作的《雷雨》和《日出》不同,《原野》无论是在情节设置还是表现形式上,都具备着与前两部作品迥然不同的艺术特点。在以仇虎“复仇”为主要线索的剧情发展中,外部环境的多样渲染和气氛烘托,意象色彩的主观选取与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致描写,被曹禺在创作过程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黑色、红色、金红、蔚蓝等色彩的相继呈现,不仅是戏剧意象元素的重要反映,更是配合着主人公激烈的内心活动而在不断调整与变化的表现。色彩与客观物象的紧密结合,既促进了戏剧氛围的营造与情节的推进,同时也是主人公内心情绪波动的外现。“原野”之中的客观物象是这些色彩的具体呈现形式,物象的描写与色彩的交织,使得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得到了丰富的投射与映照,其背后所蕴含的复杂象征意蕴,同时也为我们呈现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具有的深层心理机制与独特情感体验。
一、“黑”——生途之艰
纵观《原野》,不可忽略的色彩是通篇浓墨般的“黑”。从序幕的开篇,到第三幕结束,“原野”上广阔无垠的“黑色”始终充斥其中。“黑色”,不仅仅是作为物象的色彩在戏剧描写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更奠定了全文主要的情感基调。在序幕一开始的环境描写中,仇虎出现在“原野”的铁道旁。从对周围景物的色彩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曹禺对“黑”色的着重渲染。即使后来戏剧地点发生了变化,如从“原野”铁道旁变为焦大星的家、再到主人公进行大逃亡的“黑林子”,经由各种物象所呈现出的“黑”却始终伴随着主人公的脚步,从不曾被丢下。“黑”作为全剧整体的色彩基调,不仅存在于作者所选取的各类客观物象中,同时也是社会现实的显现与映照。
(一)环境印象
戏剧一开幕,时间就设定在秋天的傍晚,即马上要进入黑夜的时候。油绿的雨水、黑黑的铁轨、列车喷着火星乱窜的黑烟,一系列物象的出现,使得戏剧开篇就笼罩在了沉重而又压抑的氛围之中。“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1]4昏暗又诡异的环境描写在主人公仇虎未出场之前,就已经给全剧埋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物象色彩的呈现和戏剧氛围的渲染互相映衬,为主人公的即将出场埋下了伏笔。此后虽然戏剧的场景不断转换,但贯穿全剧的“黑”色基调,却不曾发生改变。在曹禺对《原野》景物的多样选取中,我们可以发现蕴于其中的“黑”色往往经由具体的物象凸显出来,从而烘托起全剧的紧张气氛。黑森森的密云、昏黑的原野、列车上的黑烟、黑幽幽的森林、乌黑的池沼、漆黑的天空等物象的反复出现,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作者出于对自然景物的单纯叙述了。浓重的“黑”色在广袤的“原野”之上犹如幽灵一般徘徊往复,久久不散。这种对物象色彩的“浸入式”描写,使得“原野”在全剧的呈现中始终带有一丝奇诡与神秘。在这漆黑又原始的世界之中,与之相配的还有曹禺笔下昏晕晕的白光、灰沉沉的草原、青蓝光焰的萤火虫以及灰濛濛的细雾、惨森森的月亮等物象。不得不说,曹禺对这些物象色彩的选取是独具匠心的。它们不仅突出了“原野”之“黑”,全面渲染了由外部环境所带来的紧张气氛,同时这种全景式多方位的景物描写,也使观众所获得的关于黑色带来的压抑、沉重的直观感受尤为强烈。这种色彩“浸入式”的环绕体验不仅使得戏剧环境始终带有一丝阴郁和萧索的气息,同时也最大程度上为观众在戏剧环境中的情感体验做了一个递进和铺垫。由这种“环境印象”所产生的身临其境的恐惧与不安,能够最大限度地令观众迅速进入“原野”的世界,因而在戏剧的表现力与观众接受程度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物象象征
田本相曾在《曹禺剧作论》中提到:“鬼气森森的原野,象征着现实的黑暗和残酷;冥幽的幻觉世界的恐怖情景,也多少反映出现实世界的‘重重压迫’。”[2]142由此看来,现实世界是“原野”的原型,“原野”中所包含的一切黑暗、恐惧与不安,都是现实世界的映照。曹禺也在《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一文中谈到:“剧中象焦阎王那种人,就是那些杂牌军阀军队中的营长连长之类的人物。这些人两手沾满杀人的腥血,跑回老家去,用抢来的和贪污官饷的钱,买地置产业。他们还有他们的马弁、卫兵,有些武装就在家乡为非作歹,称霸一方。”[2]382焦阎王是造成《原野》主人公仇虎身上所经历的一切悲剧的根源,他的作恶,使仇虎的父亲和妹妹惨死,甚至在其家破人亡之后,连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花金子也被焦家抢去。焦阎王的原型,即是曹禺所提到的“那些杂牌军阀军队中的营长连长之类的人物”,在当时暗无天日的中国社会中,这样的人都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所犯下的种种罪恶,尤其是对农民的残害与压迫,给予了曹禺极大的心灵冲击。广大的劳苦民众,也就在这种“为非作歹、称霸一方”的大环境之下,不断被奴役、被压迫,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像仇虎一家那样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焦阎王的为非作歹造成了仇虎一生的悲剧,冤有头债有主,因而仇虎回来复仇的行为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的。这种内心强大的“复仇”欲望成为支撑全剧的核心因素。也正因如此,“原野”中那浓墨一般的“黑”,才能成为覆盖全剧的主要色彩基调。
这种“黑”,不仅仅是出于烘托戏剧气氛的需要,它在给观众直接观感的同时,也暗示了当时中国黑暗社会的残酷与恐怖。“原野”是一部以仇虎“复仇”为主要线索的戏剧,因而在选取色彩的同时,主色调多少要带上一点沉重的气息。仇虎的人生因焦阎王的作恶而支离破碎,凄惨的人生境遇使得仇虎的心中始终充斥着一股“恨意”。这样的“恨意”是对以焦阎王为代表的背后广大“凶手”的血泪控诉。在当时农民暗无天日的现实生活中,它的出现是绝望的,同时也是无法避免的,因而贯穿全剧的“黑”也成为仇虎悲剧人生的底色。
戏剧第三幕中,仇虎和花金子在黑林子中的逃亡,无疑是全剧的高潮部分。在“黑林子”中的逃亡,各路牛鬼蛇神依次上场,如:狱警、判官、青面小鬼、阎罗等。但这些并不是真正的鬼神,而是主人公内心的幻相。花金子的存在就说明了这一点,她没有经历过这些,因而看不见仇虎痛苦而又绝望的内心世界,她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在被动地对仇虎这些看似疯癫的“失常”行为作出反应。而伴随着仇虎挣扎又无助的嘶吼,作为观众的我们却可以深入窥见到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复仇欲望根源。黑黝黝的丛林、骨棱棱的枝桠、漆黑的天空、惨森森的月亮,一系列物象的选取与色彩的搭配相得益彰,同时也和人物的精神状态不断地协调着,配合着,进而通过借这种外在的物象与色彩,来凸显出黑暗现实背后所具有的复杂社会根源。仇虎复仇之前的人生是悲惨的,但在他杀死焦大星以及有意谋害小黑子后,他的复仇可以说是“暂时”成功了,然而他的内心却仍然饱受着巨大的煎熬。此时的这种“煎熬”不再是被仇恨所折磨的痛苦,而更多的是一种杀人之后的恐惧和惊怖。“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质。”[1]60
曹禺对仇虎的心理描写无疑是细腻的,“黑林子”的“黑”容易使人迷失,而现实之“黑”却能使人疯魔。仇虎的一生是艰难坎坷的,在复仇之前他艰难地活着,残疾和痛苦像枷锁一样束缚着他;而在复仇之后,他的内心也并没有被解放,甚至罪恶感和痛苦比之前更甚。这其中我们也能看到仇虎的内心其实是在经历着非常激烈的斗争。家破人亡的仇恨迫使他必须将复仇进行下去,而内心的善良又使他在复仇过后依然饱受煎熬。“黑”色,是仇虎人生的底色,不仅象征着现实社会的黑暗,同时也呈现出仇虎被摧残被压迫的一生,而这种色调,即使在复仇已经完成后也不曾消失,因而仇虎在“黑林子”中的逃亡,也在向我们昭示着,主人公人生中所具有的痛苦与不幸,依然画不上一个句号,他的生存,依然艰难。在《原野》那沉重“黑”色的压迫与挟制之下,仇虎的生存道路无疑走得更为艰辛。从这个意义上看,生途之艰、生路之难,或许是《原野》之中“黑”色基调的最好诠释了。
二、“红”——生存之愚
曹禺在《原野》的创作中,除了通篇弥漫的“黑”色之外,还很注重对红色物品的选取与使用。浓重的“红”色,自古就与祭祀、嫁娶等传统仪式联系在一起。在全剧的情景设定中,祭祀所用的红绸、诅咒所用的朱红的鬼符以及黑林子中的“红灯”等物象的频频出现,已经不仅仅是在单纯充当着戏剧环境的道具了。这些物品与“红”色相结合,成为剧中“黑”色原野的点缀与装饰。它们衬托着黑暗的戏剧环境,同时也将自身的色彩融入黑暗之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对“红”色物象的多样选取,不仅有利于戏剧环境氛围的渲染与烘托,同时也借色彩与物象的结合,表现出其背后所蕴含人物的复杂心理与愚昧思想。
(一)鬼神祭祀
戏剧第一幕,焦大星家里所悬挂的焦阎王半身像,旁边所供奉的祖先牌位、黑脸菩萨以及祭祀所需的香炉烛台一应俱全。红色的绸帘、红拜垫、褪色的红棉托、暗红的旧式立柜等物品的选取,使得焦家这间房里莫名充斥着几分诡异与肃杀之气。在这里,“红”色作为祭祀与祈祷仪式的主色调,不仅是中国传统思想观念影响的结果,同时也是对剧中人物性格特点与环境氛围的配合。在这种由传统乡村祭祀仪式所塑造出的特殊氛围中,作为主要戏剧人物之一的焦母,其身上愚昧、凶恶的特质就在不经意间向观众展现了出来。
焦母无疑是曹禺重点描写的人物之一。她凶狠、狡猾、敏感又多疑。她拜菩萨与敬鬼神时,常去找庙里会看香的老姑子窃窃私语,怨毒地诅咒着花金子的“浪荡”与“不安分”。就是这样一个愚昧又落后的“恶婆婆”形象,无时无刻不在花金子的身体和精神世界上压迫着她。在这样一个守旧又古板的人物所生活的家里,与祭祀祖先等仪式相关的物品,其色彩自然是严格遵照以“红”色为主了。浓重的“红”色不仅是中国传统封建祭祀仪式的色彩,在和戏剧里具体物象结合的过程中,其本身也逐渐带上了落后愚昧思想的烙印。
(二)封建迷信
《原野》中除了仇虎之外,对于焦母和花金子之间的矛盾冲突,曹禺多选择通过二者之间言辞激烈的对话,来表现其剑拔弩张的场面。在焦家的矛盾冲突中,焦母因怀疑金子“偷人”而与其针锋相对,但同时花金子也不甘示弱,予以激烈反击。在和金子争执无果后,焦母一边狠狠骂着“死不了的败家精,”一边偷偷地把木刻的小人放在香案之上。木刻小人有着和金子相似的面容,脸上涂着红胭脂、心口有朱红的鬼符和七根钢针,被包在厚厚的红包袱里面。这里关于“扎小人”诅咒,显然与古代的巫蛊秘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血红的胭脂、朱红的鬼符,这些代表着死亡与不幸的符号元素,在如血般“红”色的浸染之下,无疑显得更为可怖。漆黑的天空、灰濛濛的细雾、黑暗的密林以及屋内小人血红般的面容,不同地点的客观物象逐渐通过其特有的“色彩”,为观众构建出一个诡异又神秘的“原野”世界。这种“扎小人”的封建迷信行为背后所蕴含的,是焦母对花金子浓烈的“恨意。”她恨不得自己的儿媳妇立刻去死,所以用这种愚昧的方式去恶毒地诅咒她。这样的情感既复杂又可怕,尤其是在“红色”的浸染之下,和暗黑的戏剧环境互相衬托,因而使得戏剧氛围越发诡异和阴沉。
色彩的重要性在戏剧的表现中显而易见,它不仅成为戏剧背景构造的一部分,同时也在戏剧气氛的烘托与营造上发挥了很大作用。观众对人物和戏剧环境的感知,首先是通过色彩与多种物象的结合而感受到的。带有诡异与迷信色彩的“红”与沉重压抑的“黑”相互映衬,逐渐在“原野”之上为观众勾画出一副带有原始愚昧特点的人物生存状态图景。
(三)“红灯”召唤
“红灯”的物象在戏剧的第三幕中反复出现。仇虎和花金子在“黑林子”大逃亡时,它仿佛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时时刻刻地跟着仇虎,不断折磨着他的内心与灵魂。“红灯”的第一次登场,是狗蛋领着焦氏在树林中招魂的缘故。在仇虎有意识的设计中,焦氏误杀了自己的孙子小黑子。虽然事后仇虎也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与折磨之中,但焦氏招魂的声音却始终如同一个梦魇在耳边挥之不去,它同时也是导致仇虎精神最后崩溃的原因之一。仇虎强烈的复仇欲望和善良的本真使其“复仇”之后的心理状态逐渐呈现出一种迷乱甚至癫狂的状态。同时,良心的谴责与不安,使得“黑林子”中幻相的显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此情此景之下,“红灯”在戏剧环境中的使用,无疑是对主人公“复仇”之后内心所具有的精神状态的一种外在呈现。
在黑暗的“原野”之中,鬼魅般的“红灯”一直在仇虎的幻想中显现,配合着仇虎此时杀人过后激烈的心理斗争、恐惧与不安。带有祭祀与迷信气息的“红灯”物象反复出现,不仅仅是出于烘托戏剧环境气氛的需要,它同时也向观众昭示了主人公内心的情绪波动层次。“红灯”每出现一次,仇虎的精神就多一分崩溃。如墨般漆黑的树林与如血般暗红的灯笼相互映照,在广袤的“原野”之上虚虚实实,若隐若现。这里的“红灯”散发着迷信与愚昧的色彩,招魂的呼喊声中充溢着鬼魅和凄厉的氛围。它一次又一次的在主人公的眼前和耳边环绕着,从而成为最终压垮仇虎心灵世界,促使其下定决心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焦氏的呼喊是无助的,亲手杀死孙子的痛苦使得这个愚昧又狡猾的老妇人的呼喊声中多了一丝悲哀与痛苦。但无论焦氏如何叫魂,她的小孙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了。“原野”之中那一抹“红”的点缀,最终也只能成为人物在封建迷信状态下愚昧生存的表征。
三、“金红”与“蔚蓝”——生命之冀
纵观《原野》全剧,其感情基调十分沉闷压抑,这一点从曹禺在《原野》创作中对色彩的选取倾向就可以看出。然而,由于作者在后半部分把描写的笔触过多地放在了对主人公仇虎的心理描写之中,因而使得戏剧的物象色彩与仇虎的心理状态渐渐呈现出步调一致的变化。“弗洛伊德认为,幻想是本能冲动或无意识领域所保留的对付压抑和痛苦的有效特权。”[3]曹禺借仇虎眼前闪过的众多“幻相”来表现主人公内心的煎熬与痛苦,而这些“幻相”又与客观物象的色彩变化形成了呼应。当主人公的精神进一步崩溃时,“幻相”的出现就显得更为清晰,此时黑林子中各种客观物象的色彩运用也就更加偏向黑暗与沉重。曹禺将仇虎此时心理意识的变化和精神状态的显现和密林中虚虚实实的景象相结合。有些是真实的,漆黑的丛林,呼呼的风声混杂着人物急促的呼吸,使得外部环境呈现出一种诡异和神秘的色彩;有些则是主人公臆想出来的,如父亲、妹妹、阎罗、判官、青面小鬼、狱警、抬水囚犯等幻相的出现。
“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1]102这样压抑又昏暗的色调是戏剧色彩的主体部分,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渲染之下,色彩的选用依旧在戏剧氛围的整体缝隙之中透视出了别样的风格。天际中的“金黄”与“蔚蓝”色,仍然为这场处于残酷背景之下的“原野”逃亡增添了几分亮色。
“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象一条火龙从海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出了蔚蓝。”[1]131这是曹禺在戏剧第三幕第五景中对“原野”景象的描述,透过这些亮丽的物象色彩,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原野”之中所存在的一丝希望与生机。在经历了一晚上的夺命逃亡之后,仇虎和花金子终于跑到了原野的铁道旁,此时天光已经破晓,与之前漆黑又沉重的暗色调不同,耀眼的亮色取而代之。金红的云海和蔚蓝的天空等美好物象的出现,冥冥中仿佛在昭示着主人公逃亡的即将成功,同时也在向观众传递着一种对主人公生存与命运的期待。然而此时,作者却将笔锋一转,使戏剧的节奏再次加快,并在之后的叙述中巧妙隐去了这份光亮,令全文的色调再次回归到“黑”暗之中。仇虎和花金子在经过“黑林子”中一夜的逃亡后,面对着代表希望与美好的曙光,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仇虎的自杀。不得不说,这种对物象色彩的选用和安排是符合作者本身的创作意图的。
曹禺曾在谈及《原野》的创作过程中提到:“《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暴露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2]382在《原野》中,仇虎为“复仇”而杀人的举动并不是作者所想要表现的重点,曹禺花了浓重的笔墨叙述了仇虎在“复仇”前的心理煎熬以及“复仇”完成之后的精神崩溃。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黑”色能够成为全剧的主色调,而寥寥几笔的亮色在其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缘故。因为仇虎并不像焦阎王那样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徒,他有过纯真与善良,也有着犹豫和良知。当这样一个人被现实的黑暗逼到无路可退而终于拿起屠刀时,他的所有激烈“反抗”,就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悲剧。他的性格使得其在“复仇”之后,内心必然受到谴责。没有亮光与希望的“黑”色,既是仇虎悲惨人生的底色,同时也契合着戏剧本身所具有的悲剧性。而金红的云海、曙白的天空、透亮的乌云,这些物象的出现仿佛是一种希望,一种主人公逃出生天,开始美好生活的寄托,它被适时地展示给了观众,然而却等不及乌云散去,作者就又立刻把这种希望毁掉。“大地轻轻地呼吸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1]131-132即使天光已经破晓,景象色彩明丽,“原野”不再变得那么凶险与可怖,但主人公的内心却依然饱受煎熬,以致最后不得不用“自杀”的方式来表明自己反抗的决心。这样的结局不能不令人叹息,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即使是在充斥着绝望与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原野”之上,代表着希望与美好的几抹亮色,依然留下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即使它渺小、微弱、甚至转瞬即逝,但也弥足珍贵。
《原野》中斑驳杂乱的物象色彩,不仅仅与其神秘、奇诡的戏剧氛围相适应,更体现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人物的主体情感把握以及心理状态的认知程度。田本相曾在《曹禺剧作论》中谈到:“可以说,仇虎在丛林中惊慌、恐怖、痛苦的纷乱的内心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矛盾着的纷乱心境的造象。”[2]147作品的节奏能够反映出一位作家在创作时的心理波动,而作家对于作品中色调的选用则与其所设定作品的整体情感基调密不可分。《原野》中,作家选择了“黑”作为全剧的底色。在“黑漆漆密林”的背后,所蕴含的正是主人公在面对社会现实与人生道路时的曲折与黑暗。与此同时,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红”穿插其中,并与具体物象相结合,不仅是对“原野”中黑暗气氛的点缀,同时也表现了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至于象征着希望的“金红”与“蔚蓝”,则是曹禺在这片浓墨般黑暗的“原野”之中所留下的一抹亮色。“黑”色背后的生途艰难,“红色”所代表的生存愚昧,以及“金红、蔚蓝”等亮色所象征的生命希望,就在作者对物象色彩的选用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这种对物象色彩的多样处理,不仅是出于对主人公内心冲突与矛盾表现的需要,更是作者创作心理的呈现与映射。而曹禺在《原野》之中所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斥着迷茫又无助、痛苦和反抗、多样色彩与纷乱物象的奇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