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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水浒传》译本中女性形象的重构与翻译途径

2020-12-14

关键词:赛珍珠译作潘金莲

张 媛

(1.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2.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赛珍珠对于中国文学界而言是一个特殊存在,她对于《水浒传》的翻译也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1928—1933年,赛珍珠将中国人家喻户晓的古典通俗小说《水浒传》以《四海之内皆兄弟》(AllMenAreBrothers)为名译介到西方,扩大了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影响,其翻译实践和秉持的翻译理念,受到了众多研究者的关注,但就其译本中女性形象的重构与翻译途径展开深入探讨者并不多(1)吴静《从女性主义视角看赛珍珠对〈水浒传〉中女性形象的传译》载《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第11期,刘萍、胡婵《〈水浒传〉赛珍珠英译本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解读》载《 湖北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5第4期,胡婵,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赛珍珠〈水浒传〉译本中的女性形象翻译研究(2013年)》,刘萍、胡婵《赛珍珠〈水浒传〉译本中女性形象的翻译策略》载《考试周刊》 2014第65期。,对此仍具有研究的拓展空间。笔者拟从《水浒传》对女性形象的程式化塑造入手,结合赛珍珠《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英文翻译对女性形象的重塑,展示原作者与译者不同性别观所带来的美学反差,进而分析赛珍珠的翻译实践及翻译策略的镜鉴意义。这在赛珍珠《水浒传》译作的研究中当有一定新意,能够为翻译工作者提供一定启示。

一、施耐庵对《水浒传》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偏颇

《水浒传》主要是一本以男性人物为中心的书,也是写给男性读者的书,是一部描写草莽英雄打家劫舍、杀富济贫、造反称雄的书。因此,原作中出现的女性形象并不多,但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女性人物,都明显带有作者施耐庵对女性的程式化歧视,带有浓厚的中国封建男权文化色彩和宋明理学的印痕。对此,学界基本上已经形成共识。《水浒传》的版本有120回本、115回本、100回本、70回本四种,赛珍珠选用的是被金圣叹腰斩的70回本,亦即贯华堂本[1],这反映了赛珍珠独到的眼光。版本选择,渗透了作者的学养和价值取向。但无论是120回本、115回本、100回本,还是70回本,《水浒传》的女性人物都大体一致,粗略划分为两类。

第一类,超越妇德规范的女性。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等女性,都类属生性狠毒、淫荡的水性杨花型女性。作为中国家喻户晓的通俗小说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基本上已经被符号化定型,几近妇孺皆知。

阎婆惜是《水浒传》出现的第一个“坏女人”形象,在《水浒传》第二十一回出现:“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2]229(《水浒传》120回本)。(2)笔者按:本文采用《水浒传》的引文,除了与赛珍珠译本对应的70回本外,其余的都采用120回本。阎婆惜的吃穿用度全靠宋江,却背着宋江外遇张三,并以宋江私通“打劫贼”梁山泊晁盖要挟宋江,敲诈其晁盖馈赠而宋江坚辞不受的100两黄金,在双方争抢招文袋时,宋江误杀了阎婆惜。阎婆惜在后世成为忘恩负义、水性杨花、贪婪、狠毒的代名词。

潘金莲的故事出现在《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2]266。原作赋予潘金莲的外貌除了美艳窈窕、充满女性魅力外,更多的是风情万种、性感妖娆。她主动勾引武松遭到拒绝;在受到西门庆勾引时全无正派女子的矜持沉稳而显露出浪荡做派。特别是她怕奸情败露蓄意杀害善良而无用的丈夫武大郎,几乎成为淫荡、恶毒女人的代名词。由于中国另一部名著《金瓶梅》的流行,潘金莲成了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坏女人”。

潘巧云的故事出现在《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2]527。她的“恶”除了淫荡外,更表现在她的心机深沉。比如与和尚私通,为了掩人耳目老谋深算,比如挑拨杨雄与石秀的关系,哭哭啼啼故作可怜无辜状,在坏中更突出了一个“巧”字。

相较于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这个“坏”女人是《水浒传》中描写得最无特色的,但她却是《水浒传》中出场时间跨度最长的女性人物,贾氏在《水浒传》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2]728中登场,直到《水浒传》第六十七回“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2]783才被丈夫卢俊义“割腹剜心,凌迟处死”。

纵观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她们虽然性格各异,但都因不守妇道而遭遇悲惨下场。其中透露出施耐庵稍显极端的女性观。

第二类,梁山女英雄。施耐庵对于女性的歧视,不但表现在对偷情的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的深恶痛疾,更表现在对梁山女英雄的塑造上。梁山108位好汉中,出现的女性只有三位,分别是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与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等的妖娆不同,孙二娘、顾大嫂的骇人形象从其绰号就可见一斑。

孙二娘最早出现在《水浒传》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2]316。绰号为“母夜叉”的孙二娘,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俗不可耐:

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2]388

顾大嫂最早出现在《水浒传》第四十九回:“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绰号为“母大虫”的顾大嫂,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同样是粗俗、暴躁:

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2]580

相较于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是梁山女英雄中最为靓丽的一位,最早出现在《水浒传》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绰号为“一丈青”,外貌描写大致还差强人意:

雾鬓云鬟娇女将,凤头鞋宝镫斜踏。黄金竖甲衬红纱,狮蛮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2]570

但扈三娘却在被擒后由宋江分配给“五短身材,一双光眼,嗜色如命”、又矮又丑、好色下流的“矮脚虎”王英。扈三娘是《水浒传》中唯一貌美而武艺高强的女性,但从其被分配给“矮脚虎”就可以看出其命运及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扈三娘基本处于失语状态,是作者塑造最不成功的概念化符号,也是最没有特色的人物。

除此以外,《水浒传》中另有一些女性人物出现,比如贤淑型女性林冲娘子以及花荣之妹、秦明之妻花小妹,柔弱型女性金翠莲,暴虐型女性白秀英,心机型女性李瑞兰、李巧奴,刁钻型女性老虔婆阎婆和王婆,侠义型女性名妓李师师。但作者对这些女性人物都着墨不多,可谓存而不论。淫妇型女性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贾氏以及英雄型女性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等,是最值得关注的两类人物。这两类人物最能够代表《水浒传》作者的女性观,留下了男权主义的明显痕迹:对所谓坏女人充满仇恨与恐惧;对梁山女英雄字里行间极尽贬损之能事。原文本的这种扭曲的女性观,原作者施耐庵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偏颇,是摆在译者赛珍珠面前的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

二、赛珍珠《水浒传》译本对女性形象的重塑及美学效果

作为《水浒传》第一部英文全译本的译者,赛珍珠对《水浒传》女性形象的翻译,面对三方面的问题:既不能完全偏离原著(源语),又必须顾及目标语或译文读者的接受能力,还要坚持自己的文化理念和价值观。为此,赛珍珠主要采用了以下翻译策略:

一是有意识不译。比如120回本、115回本、100回本保留了章回小说中常见的描写女性外貌的旧诗词,如:

(1)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2]268

(2)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臂时兴钏镯。红裙六幅,浑如五月榴花;翠领数层,染就三春杨柳。[2]580

这两段文字都是有关人物外貌描写的曲词,分别描写潘金莲与顾大嫂的外在形象,一突出其美貌,一突出其丑陋。这在中国传统通俗小说中其实是必不可少的段落,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70回本《水浒传》却删掉了这种人物出场时的诗词类外貌描写文字,“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3]。赛珍珠之所以选择删减本《水浒传》(70回本),其实与多种考量有关:

其一,必须考虑接受语境、目标语读者的美学品味。赛珍珠的文化理念倾向通俗化,无论是创作作品还是翻译作品考虑的受众是普通大众。大众群体最感兴趣的是生动、传奇的故事,对于词曲形式的人物外貌描写兴趣不大,甚至讨厌这种近乎累赘的描述。这一点,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都是如此。一些读者在阅读《三国演义》《水浒传》时,碰到此种诗词形式的描写往往跳过不读。金庸与池田大作谈《三国演义》《水浒传》时也曾表示,在小学生时代阅读时,由于文字中的文言成分较多,许多文句不懂,但故事和人物的吸引力太大,终于跳过不懂的部分,一路读完。

其二,与文本本身的不可译有关。就其语言形式说,中国古典词曲属于文言韵文系统,直译、意译都存在问题。直译照顾了形式,内容就会受损;意译照顾了内容,形式就会变形。

因此,赛珍珠选择70回本《水浒传》,有意识摈弃另外版本繁琐的人物外貌描写片段,某种程度上与其考虑目标语读者、文本本身的不可译以及自己的文化理念和价值观有关。

二是直译。“信”是翻译首要和基本的原则,意即忠实于原文本,以原语为中心,通常采用直译或异化策略。直译是赛珍珠翻译《水浒传》的基本方法。

(3)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4]696

And The Goodwife Ku said, “Nothing could be better. If there is one who will not go I will take up my spear and stab him through.”[5]474

(4)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真汉,却不见怪。[4]329

Whether he came back early or late the woman had prepared soups and rice and was happy to Heaven and joyful to earth in caring for Wu Sung. But Wu Sung could not be at ease, and the woman constantly tempted him with her words. Now Wu Sung was a clean-hearted, straight-minded fellow, and he did not answer his sister-in-law or seem to blame her.[5]215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赛珍珠于19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1928-1933)英译《水浒传》的初衷就是有目的地向西方推介中国文学及其文化[6],因此直译成为其忠实传递中国语言与文化的最佳选择。有论者认为,“赛珍珠的翻译采取异化策略,力图完整准确地传达原文的意思,译文贴近原文,想象发挥之处较少,通过保留当时汉语特有的表达方式再现原著的风格,翻译细致,务真求实。”[7]119这种看法一语中的,确实道出了赛珍珠翻译《水浒传》的基本事实。异化策略是基于文化翻译观的翻译概念,意指根据字面意义按照既定语法规则将与源语文化相融相通的原作句子成分译成目标语以凸显文化差异的翻译方法,也是一种能够较好实现语言、文学、文化层面的话语言说策略。这与赛珍珠对中国文化的熟悉、认同有关,也与赛珍珠包容、多元的文化理念有关:尊重源语文化,对于《水浒传》透露的中国文化(语言、饮食等)持一种理解、宽容的态度,即使与自己的文化价值追求不一致(比如原作对女性的歧视与歪曲)也坚持如此。

三是意译、改译。虽然采用异化策略直译是赛译《水浒传》的主要特色,但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一点上,研究赛珍珠的翻译实践与翻译理论就没有太大必要。我们应该重点关注的是赛珍珠采用归化策略意译、改译《水浒传》的实例。归化策略同样是基于文化翻译观的翻译概念,属于翻译过程中译文本土化范畴,即以目标语或译文读者为归宿的源语本土化,将原文中出现的译语文化概念用译语的惯用表达方式还原。笔者专门选择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关于“女荡妇”“女强盗”等女性的翻译文本,作为例子展开分析和阐释。

(5)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4]293

Let it be told now of P’o Hsi. When she heard Sung Chiang leave the room she crawled up and she muttered to herself, “That thing bothered me all night so I could not sleep. That old man would have me make myself low and common and apologize to him.”[5]190

原作中的“那厮”被译作“那个东西(that thing)”“那个年老的男人(that old man)”;“老娘” 被译作“我(me / I)”;“指望老娘陪气下情”被译作“让我放低身段道歉(would have me make myself low and common and apologize)”。原作中阎婆惜自语中的粗俗语言被译作较为文雅的语言,改变了阎婆惜恶毒、粗俗的女性形象。

(6)婆惜道:“……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4]294

P’o Hsi said, “......Now will I really be wife to Chang The Third and there is only this other thing of a person too much. Today he has fallen into my hand. So you are joined with the the robbers on the mountain! And you are one of them and come and go with them! So they have given you a hundred ounces of gold! But do not be in a hurry. I’ll play you at my pleasure.” And she took this letter and wrapped it about the stick of gold as it had been and thrust it back in the purse.[5]190

原作中的“你这厮”是带有侮辱性的称呼,被译作“另一个人(this other thing of a person)”;“一百两金子” 被译作“一百盎司黄金(a hundred ounces of gold)”;“老娘慢慢地消遣你”被译作“我要尽情戏弄你(I’ll play you at my pleasure)”;“金子”被译作“金条(the stick of gold)”。原作中阎婆惜称呼宋江的粗俗语被译作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中性语,阎婆惜内心得意之情的翻译也更为雅化,符合人性人情。关于黄金度量的翻译,赛珍珠考虑到英语读者的接受,采取西方量度单位“盎司”取代中国古代黄金度量单位“两”,将抽象的“金子”译为具体的“金条(the stick of gold)”,以使作品文本向读者靠拢,从而有利于读者的接受和理解。

(7)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4]325

But the woman came forward and lifted him up and said, “Brother-in -law, do not bring me to an untimely end by courtesy of which I am not worthy.”[5]212

潘金莲初见武松,“扶住”改译为“扶起(lifted him up)”,更加贴近当时的情境;“折杀奴家”改译为“行此大礼,我承受不起(do not bring me to an untimely end by courtesy of which I am not worthy)”,有利于英语读者理解其话语的内涵。

(8)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4]350-351

The woman began to laugh and she said, “Sir, do not be unruly. Do you truly lust after me then?”[5] 229

这是潘金莲面对西门庆勾引的回答。“官人休要罗唣”译为“先生,不要不守规矩(Sir, do not be unruly)”;“勾搭” 译为“渴望、贪求(lust after)”。原作的对话表现了潘金莲的轻浮、放浪,赛珍珠的译文缓和了原作对潘金莲的负面描述。

(9)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4]329

Wu The Elder was driven out by the woman to do his business and then she asked the old woman Wang next door to buy some wine and meat and the like and she went into Wu Sung’s room and heaped up the coals on the brazier and in her heart she thought, “Today I will assuredly rouse him. I will not believe he cannot be roused.”[5]215

原文的“撩斗”译为“鼓动、激起(rouse)”,将潘金莲的轻浮、放荡等带有明显贬义色彩的词语改为中性词;“不信他不动情” 译为“我不信鼓动不了他(I will not believe he cannot be roused)”,很大程度上弱化了潘金莲意欲勾引武松的鄙俗意图 ,对于潘金莲形象的正常化起到匡正的作用。

(10)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直恁地晦气!……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4]326

The woman upstairs seeing what manner of man Wu Sung was, in her own heart she thought, “Wu Sung is own mother’s son with him, and is so tall and big as this! If I had been wed to such an one as this my life would not have been passed in vain....... Such ill luck I have……I have not thought there was such an opportunity for lusty love as this!”[5]212

原文“这表人物”被译作“行事举止(what manner of man)”,减弱了描述潘金莲的轻浮语气;“我直恁地晦气” 被译作“我运气不好(Such ill luck I have)”,同样弱化潘金莲的粗俗而赋予其平和的心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被译作“我没想到有得到这种精力充沛的爱的机会(I have not thought there was such an opportunity for lusty love as this)”,译文强调的是潘金莲对男性强势的爱的追求,符合西方女性的爱情观与审美观。

(11) 第四十四回目:“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4]636

“Yang Hsiung in drunkenness curses his wife. Shih Hsiu by his guile kills P’ei Ju Hai ”[5]428

原文“醉骂潘巧云” 被译作“酒醉诅咒他的妻子(in drunkenness curses his wife)”;“智杀”被译作“行使诡计杀掉(by his guile kills)”。赛珍珠进行了明显的改译,由对潘巧云的直呼其名改为对其人妻身份表示认可,并完全改变了原作对杨雄、石秀两位梁山好汉美化的笔法,增添了他们的暴虐、奸诈之气,反映出赛珍珠对女性人物的尊重,对男性暴行的不满。

(12)杨雄连问了几声,那淫妇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他在床上,务要问道为何烦恼。那淫妇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4]649

Yang Hsiung asked several times but the woman covered her face and pretended to weep. At last Yang Hsiung pulled her up from the footstool on to the bed and he was determined to ask her what troubled her. Then the woman wept on and said as she wept.[5]438

原文中的“淫妇”很显然带有贬义色彩,赛珍珠用中性词“女人(woman)”代替,反映出赛珍珠本能地回避使用带有性别歧视意味的侮辱性语言“淫妇(adulteress)”。

(13)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4]872

Then his lady said, “It is not that we would injure you. It is that you may implicate us. The proverb says,‘If one man turns rebel against the throne, nine generations must suffer form it.’”…… And the lady said, “Husband! Our family affairs cannot be brought into the governor’s court. If indeed this thing be true then can you not deny it. If you have committed this crime, then you have taken my life. Pity is it that our flesh and our skin can feel pain and can suffer but what pain does the stick that beats you feel! Confess, therefore, for if you confess you will receive but a certain punishment.”[5] 599

在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中,女性只冠姓而不留名。“贾氏”这个称谓明显带有男权文化印记,赛珍珠选用“女士、夫人(his lady, this lady)”取代原文中的“贾氏”,按照西方通行惯例尊称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性,一方面是为了照顾译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译者的女权意识。原作中“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译作“我们的家庭事务不能呈上法庭,如果此事为真,你就不可能否认(Our family affairs cannot be brought into the governor’s court. If indeed this thing be true then can you not deny it.)”,“虚事”具象化为“我们的家庭事务(Our family affairs)”,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措辞被改译为带有施事“你(you)”的条件句,既便于英语读者理解,又符合贾氏作为女性的言语表达方式,增添了故事的可信度。

(14)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宋江笑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出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宋江道:“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俊义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4]929

At last Lu Chun I rose and he said, “The adulterer and the adulteress have been seized and they are here and they await their judgment.”……So the robbers beat open the prisoners’ carts and they brought the two to the front of the hall and they tied Li Ku to the pillar to the left and the lady they tied to the pillar to the right.[5] 645

原文中的“众军”被译为“强盗(the robbers)”,“贾氏”译为“夫人(the lady)”。赛珍珠将对贾氏采取“割腹剜心,凌迟处死”的“众军”译为“强盗(the robbers)”,将“淫妇”这种侮辱性称呼译为“夫人(the lady)”,其对翻译对象的评价异于原文,同样既考虑了接受语读者的接受,也反映了赛珍珠本人的价值取向。

(15)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麻,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4]683-684

Before he had finished speaking this Wang The Dwarf Tiger, who was a lusty fellow with women, heard him say it was a female warrior and he hoped to seize her with one round of battle. ……Now when Wang The Dwarf Tiger first saw The Green Snake he longed exceedingly to make her his own, and who would have thought when he had fought more than ten rounds that his hands began to tremble and his feet to shiver and so his parries and thrusts became uncertain? If it had not been that these two were to fight to the very death, Wang The Dwarf Tiger would have given himself up as vanquished. Now that Green Snake was a very tricky female and in her heart she thought, “How mannerless is this thing!”[5]464

此处的翻译处理,赛珍珠有意将原文中王矮虎的好色猥琐夸大,“恨不得便捉过来”译为“及其渴望据为己有(longed exceedingly to make her his own)”;而将“要做光起来(意为调情)”译为“为其倾倒(would have given himself up as vanquished)”,弱化原文的猥亵色彩而从侧面摹画扈三娘的魅力;原文“乖觉的人(过分机警灵敏,带贬义)”译为“狡猾的女人(a very tricky female)”;“这厮无理”译为“这家伙如此没礼貌(How mannerless is this thing)”。这些美化扈三娘形象的改译都渗透了赛珍珠的良苦用心。

(16)只听得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4]390

She cursed the fellows, saying, “You two old beasts, you can only eat and drink wine and you are good for naught! This old body shall have to come myself and do it with my own hands. This cursed great fellow! And he would joke with a woman like me, too! A great fat thing like this I can make into cow’s meat and sell. Those two thin savages I can only sell for buffalo meat. I’ll take this one in and chop him up first.”[5]256

在原作这段展现孙二娘粗豪蛮横叫骂的做派中,赛珍珠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归化处理。原文中的“喝道”译为“咒骂(cursed)”,“鸟男女”译为“老野兽(old beasts)”,“老娘”译为“老身子骨(old body)”与“我这样的女人(a woman like me)”,“鸟大汉”译为“被诅咒的大汉(cursed great fellow)”, “这厮”译为“这个、他(this one; him)”。原文中的这些称呼语几乎全部是粗野的口头咒骂语,通常由未受过良好教育的下层阶级男性使用,而赛珍珠的译文中改用了较为文雅、较为女性化的措辞,以较为缓和的语言方式弱化孙二娘咄咄逼人的泼妇形象。“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译作“我把这个搬进去,先把他切碎(I’ll take this one in and chop him up first)”,更是考虑到英语读者的思维理解模式做出的归化翻译。

赛珍珠采用归化策略,除了考虑读者接受以及贯彻自己的文化理念外,还不能不提到早年的文化、生活经历对她的影响,特别是林纾的翻译实践和翻译实绩对她的影响。早年的赛珍珠对林纾的翻译实践和翻译实绩大为赞赏,认为林纾是“一个对我特别有吸引力的人”,林纾“共翻译了九十三本英国作家的书,十九本美国的、二十五本法国的和六本俄国的”[8]。实质上,林纾不懂外文,他只是根据朋友对相关作品内容的白话讲述进行文言翻译。这本质是就是翻译中的意译与改译,追求的是翻译原则中的“雅”或者“达”。即使认为赛珍珠主要采用异化策略的论者也认为,“赛珍珠调和着‘原文的风格’和‘读者习惯的风格’”[7]120,这实质上也承认了赛珍珠翻译中采用归化策略的改译与意译的存在。

纵观上述三种翻译方法,赛珍珠的翻译实践大致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运用异化策略,主要采取直译,力求忠实于原著、在翻译实践中传播异质文化;另一方面也运用归化策略,间或采用意译、改译,对原文作出必要的改动。

将原著中对于女性的描写与赛珍珠意译、改译的女性描写作一对比可以发现,赛珍珠的英文翻译对女性形象进行了重塑,并由此与原作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美学反差。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对《水浒传》原作中描写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等“坏女人”的明显歧视女性的用语进行了适度改写。如(5)中描写阎婆惜的“老娘”被译作“我(me / I)”,“指望老娘陪气下情”被译作“让我放低身段道歉(would have me make myself low and common and apologize)”。(8)中描写潘金莲的“勾搭”译为“渴望、贪求”。(12)中描写潘巧云所使用的贬义词“淫妇”改用中性词“女人(woman)”代替。(13)中“贾氏”用“女士、夫人(his lady, this lady)”指代等等。

其次,对《水浒传》原作中描写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等“梁山女英雄”的粗俗用语同样进行了适度改写。如(16)中对原作展现孙二娘粗豪蛮横叫骂做派语言的改写。

“翻译中没有预期的对等,而只有坦言的操纵。”[9]赛珍珠出于本人的女性身份、文化立场与理念以及接受语所在地(英语世界)女权主义思潮(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妇女运动)的影响,在翻译实践中有意无意回避原作对女性的丑化以及过于粗俗的污言秽语,对男权中心主义的用语进行适度改写,以符合译文读者的审美想象,体现出她相对进步的女性观。多年的创作经历使赛珍珠深谙读者需求与市场风向,尤为重视读者的主体性,在译作中坚持以人性化、常态化的标准塑造女性人物品格,这种翻译策略符合接受美学对读者接受规律、审美趣味以及期待视野的要求,易于引起读者的共鸣与认同。有所选择的不译,大量的直译与适度的意译、改译使赛珍珠《水浒传》译本中的女性形象与原作中的女性形象形成了某种程度的美学反差。

三、赛珍珠翻译《水浒传》文学再创作的启示

赛珍珠《水浒传》译本成文推出后,成功地“引起西方读者的兴趣,带给他们启示,甚至因此而欲学习中文”[7]86。翻译是汇通和贯穿之学,赛珍珠翻译《水浒传》,充分考虑到了翻译的三个最为重要的要素:原著、读者、译者,较为忠实准确地移译了《水浒传》涵盖的信息与文化符码。赛珍珠的翻译在国外产生重要影响,在英语世界获得认同,与赛珍珠汇通中西、贯穿古今的翻译能力因果相循,能够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这也可以从原著、读者、译者三个方面予以归纳。

第一,从原著(源语)方面分析,译者尊重原作,引导读者向原作者与历史文本靠拢,这是赛珍珠翻译《水浒传》的基本方针与方法。“信”是翻译中必须考虑的最为基本的因素,没有“信”,那就不是翻译而是改写和创作了。就像很多论者已经论述的,异化是赛珍珠翻译《水浒传》的基本方法,也就是笔者在前文所提到的直译。直译指在翻译过程中吸纳源语表达方式,迁就源语文化,采取原作者所使用的源语表达方式在目的语中传达原文内容,即以源语文化为最终归宿。这是一种基本忠实于原文的翻译方式,但不同于“硬译”和“死译”,其考量在于民族文化的差异性,目的是为译文读者保留源语蕴含的异国情调。赛珍珠是文化多元论者,本身又对中国文化、语言熟悉,这是其采用异化策略取得成功的前提和保证。

第二,从读者角度分析,译者必须考虑接受语境、目标语读者的美学品味,对原著有悖于时代、有悖于读者认知的内容作出适当的舍弃与改写。虽然赛珍珠在翻译《水浒传》中主要采用异化策略,但对于有些内容是有取舍和改动的。比如对于一些插入的古诗词的舍弃,比如对一些带有歧视侮辱女性的用语采用改译和意译。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归化策略,译者根据目标语读者的需要,以目标语或译文读者为归宿,采取目标语读者所习惯与接受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著内容,使之本土化。翻译的目的是目标语读者的接受与认同,照顾到目标语或译文读者的接受习惯,是翻译工作者必须考虑的问题。作为畅销书作者的赛珍珠,对于读者市场是极为关注的,在翻译《水浒传》有关女性人物章节时,充分考虑了“跨文化语境、读者认知心理及视野融合”[10]等因素,将着眼点放在读者的接受和认可上,这使其翻译《水浒传》女性人物时,在忠实原著基础上采用了意译、改译等手法。归化翻译以读者的审美与评价为旨归,视原作与译作间的关系为源语版本与译语版本的互文性交流与补充,有助于译文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增强作品的可读性和欣赏性。

第三,从译者角度分析,译者是翻译实践的主体,其个人身份、价值观、美学品味、文化立场与创作理念对于翻译具有决定性作用。赛珍珠在创作上兼具作家与翻译家双重身份[11],在文化背景上兼有东西文化背景,“总是既站在中国的角度看美国,也通过美国审视中国”[12],这些文化因素使她在翻译实践中必须平衡美学效果与文化融合的矛盾。赛珍珠的女性身份、男女平等的女权思想以及她的人生观、文学观、文化观、价值观,决定了她在翻译《水浒传》的女性时,既不能完全偏离《水浒传》原作的故事框架,又不能将施耐庵所代表的中国封建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偏见、歧视照搬进自己的翻译文本;既要保存中国通俗名著《水浒传》的大致面貌,又要照顾目标语读者的美学品味。因此在英译《水浒传》时,对《水浒传》的女性人物既有直译(这是主要的),也有意译(这是次要的),甚至有故意的漏译(版本选择),充分展现了译者的主体性,又兼顾了对原著的尊重,对目标语读者的照顾。

翻译是以原文本为基础的一种文学再创作,是实现古今转换、东西交会的文化传播活动。“赛珍珠因为独特的跨文化实际经历和中外双重教育而形成了多元文化观。”[13]这种多元文化观促使她在翻译实践中对具体翻译策略斟酌损益、衡量取舍,兼顾中西两种文化的主体间性[14],从而形成颇具个人文化特色的译者风格。赛珍珠采用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翻译策略使首个《水浒传》英译本在英语世界获得接受与认同,这背后有着多重力量的助推,更可以归因于赛珍珠一以贯之的通俗化创作与译作风格对大众读者群体的吸引。

四、余 论

另一个需要注意的现象是赛珍珠为《水浒传》译本选择的插图。在一般插图本《水浒传》中,男性是其天然的主角,几乎没有女性的位置。但从赛珍珠选择的插图中也可管窥其对于女性人物的态度。赛珍珠改变了《水浒传》以男性为中心、女性基本处于陪衬或者被妖魔化的惯例,选择了几幅以女性为中心的插图。其中有四幅插图涉及主要女性人物。“SungChianginHisWrathKillsP’oHsi(宋江怒杀阎婆惜)”“SungChiangSeestheGoddessoftheNinthHeaven(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两幅插图皆以宋江为中心人物,男性人物宋江是施事,女性人物阎婆惜与九天玄女是受事。另两幅插图“TheTenFootGreenSnakeandWang(王英 扈三娘)”“TheTenFootGreenSnakeCapturesWangTheDwarfTiger(王英 一丈青)”,女性人物扈三娘与男性人物王英平分秋色,但英译图题将扈三娘置于首要位置,与中文图题正好相反,其中彰显出赛珍珠对女性人物扈三娘的偏爱。

赛珍珠的这种取舍,与其对《水浒传》女性人物的翻译有其一致性,在尊重原著基础上,赛珍珠在《水浒传》英译中尽量表达自己的女性意识与美学品味,从而在美学建构与意义生成上修正与重塑《水浒传》女性人物形象,在翻译实践中实现其文化和合主义的理想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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