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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本尼特的“阅读构形”及其国外研究述评

2020-12-13何利娜

关键词:构形尼特政策

何利娜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191)

托尼·本尼特是英国著名的文化理论家,是继威廉斯、霍尔之后的文化研究重要人物。他早期在英国工作,后来到了澳大利亚,在他的带领下,澳大利亚的文化研究迅速发展,影响力与英国和美国齐名,形成三足鼎立的态势。在理论研究方面,托尼·本尼特的研究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转折分期,他早期主要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大众文化,后来则转向了文化政策、文化制度、博物馆学等公共文化美学研究。“阅读构形”是贯穿本尼特前后期整个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具有独特的理论内涵。

“阅读构形”(Reading Formations)是英国著名文化研究理论家托尼·本尼特使用的一个重要理论概念。在威廉斯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威廉斯用formation 指体现在精神生活和艺术生活中富有成效的运动和趋势,它与institution(习俗机构)共同作用形成文化结构,王尔勃把formation 翻译为“构形”。托尼·本尼特的reading formation 是在阿尔都塞的social formation(社会构形)与威廉斯的构形论的基础上形成的,指阅读与社会结构的改造是动态的、相互的。因此本论文采用“阅读构形”。国内有翻译为“阅读构成”与“阅读型构”的,但笔者认为译为“阅读构形”更为贴切。因为“阅读构形”作为本尼特的一个重要理论概念,并不是指一种具体的阅读方法研究或者阅读理论研究,而是一种旨在探讨文本、读者、阅读实践以及社会进程之间相互的、动态的关系性理论。它的意图在于探讨个体如何通过文学、审美的作用来提高自我塑形的技术,从而获得主体构形。

“阅读构形”作为关于文本、读者、阅读实践和社会语境之间相互影响、相互生产的关系建构,它是历史、动态发展的。关于这一理论,本尼特在其《文本、读者与阅读构形》(1983)一文中对这一思想进行了专门论述,不过,其实早在《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1979)中就已经露出了他这一思想的端倪。后来在《历史中的文本》(1985)、《邦德及其超越:一个大众英雄的政治生涯》(1987)以及《文学之外》(1990)等作品中继续进行深化,并在后来的公共文化美学研究中继续探讨他的这一理论构想如何能够得到实现的可能性。在微观层面上,“阅读构形”是一种研究阅读的理论,主要是关于大众阅读以及阅读得以产生的规定的问题。在宏观层面上,“阅读构形”涉及审美如何作为塑造主体的技术以及这种技术如何得以保证和实施的问题。

简单来说,“阅读构形”是“以特定方式生产性地激活的既定文本和它们之间关系的一系列交叉话语”[1],即指向文本在历史语境之中、在与读者的关系建构之中被“生产性地激活”,认为文本是在社会的、物质的、意识形态的、制度的关系之中被不断解释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本尼特用“生产性激活”的概念置换了“解释”的概念。在本尼特看来,“‘解释’的概念意味着变化性只能通过读者个人才能进入阅读过程,而文本的‘生产性激活’的概念则意味着暗含了在阅读过程中,文本、读者和它们之间的关系都受到不断变化着的限定性影响。”[2]这个概念的置换,表明阅读活动中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和文本意义生成具有很大的可变性,以往被视为“无教养阅读”的大众阅读,可以评判为有效的、生产性的,其阅读效果是文本的“生产性激活”的结果,因而大众阅读可以被评价为积极有效的。从论述中可以看到,“生产性激活”的概念暗示了文本的意义产生于差异性的阅读关系和“互—文性”的关系性语境中,文本并不存在一个可以称之为本质性的意义,因而也不存在一种关于文本的普遍的认知问题。鉴于此,本尼特认为不同的阅读实践所获得的意义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所有的意义都是值得肯定的。“意义就是意义;边缘化的、次要的、巧合的、异想天开的或堂吉诃德式的意义都是真实的,就如大多数作为主流的关注于日常社会命运的文本一样,都具有本体论的安全”[3]。从中可以发现,本尼特认为任何个体解读的意义都是值得肯定的,都是对文本的有效解读,他用“差异”置换了对文本的认知正确与否的问题。在本尼特看来,个体的阅读经验没有优劣之分,任何个体对文本的解读意义都是有效、真实的,都具有合理性和有效性。如此一来,个体的阅读是自由的、没有约束的,个体的阅读经验消解了价值的判断,文学批评中任何与价值有关的判断标准都在个体阅读经验的自由面前失去其有效性。因而,文学批评中的本质主义、普遍价值等问题被解构掉,大众阅读的合理性由此得以正名。然而,我们从中可以发现,本尼特的这一论述其实是在消解价值判断,其理论意图是消解价值判断后个体所能达至的自由。进而,在接下来的理论研究中,本尼特实际上探讨的是个体要达到这种自由所需要的自我塑形、自我自由治理的技术。

本尼特认为,阅读构形理论深刻阐释了文本、读者以及社会历史语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在这相互关系中,读者通过阅读具有社会构形能力的文本,有效地激活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读者从而得以自我构形,并反过来构形社会。文本与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在阅读构形中构建起来,其中,“文化激活文本与文化激活读者都受到物质、社会、意识形态和制度之间的关系的影响,文本、读者都不可避免地被刻写其中”[4]。

因而,阅读构形实际上并不是专门研究读者如何阅读的理论,它实则重在探讨阅读活动如何使个体得以构形。在为大众阅读正名之后,本尼特转而探讨文学和审美如何作为塑造主体的特殊技术而对个体产生作用。本尼特认为,“艺术和文学自律性的产生,是它们在审美—伦理的自我构形的方案中成为普遍工具的一个必要前提”[5]。本尼特发现,正是源自康德美学的审美无功利使审美作为塑造主体的技术成为可能,无功利的审美在福柯的理论框架内主体可以进行自我的自由治理。于是,本尼特接着深入探讨这一技术是如何产生作用、个体又是如何通过这一技术来构造自我的。在关于博物馆这一公共文化机构的研究中,他深入分析了文化、审美技术对于个体的自我治理的作用机制。

在论证了审美作为塑造主体的技术何以可能之后,本尼特并没有就此停下来,他继而探讨如何使这一技术能够得到保证和实施。这就是他后来关于文化政策、文化制度以及文化机构等公共文化美学方面的研究。如果不仔细分析,容易看成本尼特在理论研究上的断层。其实这是本尼特对前期思考的问题的进一步深入,而且到达了实践性的层面。在本尼特看来,在一定的社会制度和社会体制下,作为行动的人无法超越既定的知识框架而行动,人们生活方式的建构受到文化资源的组织和使用方式的影响。在这一层面上,文化不仅是政府统治的对象,同时也是政府统治的工具。因而他主张知识分子在保持自己独立性批判的同时,也应该极力促成政府对文化方面的投入和有利决策,积极参与国家的文化建设中。这对于文化经济时代发展文化产业而言无疑是有意义的。在有关文化政策、文化制度、文化机构方面的研究中,本尼特力图探讨文化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分析政府的政策制度因素对文化所产生的作用,进而深入考察审美作为塑造主体的技术得以保证的政策、机制、机构等因素。

当然,本尼特的理论并不完美。在具体的研究中我们发现,本尼特在前期对阅读构形思想的研究中,他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来分析思考问题,而在后来探讨文学、审美作为塑造主体的技术以及这种技术如何得以保证、实施的问题上,他其实是站在了福柯的理论框架内探讨问题。他结合康德的审美自律和福柯的政府治理性观念来研究主体如何进行自由治理。在他的理论背后其实是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意图,亦即在文学、审美层面上探讨了人如何获得自我构形技术以达到阅读、审美、价值判断乃至精神上的自由,进而探讨在政府治理方面如何使这种自由得以保证。我们在对他的理论观点进行探讨的时候,要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不足,反思我们当下的理论实际。

本尼特的学术研究经历了从马克思主义文学到大众文化研究再到文化治理性研究的轨迹,思想跨度较大。他所开创的把文化政策引进文化研究的方式在为他带来国际性声誉的同时,也带来了争议。国内外对他的关注早期主要集中在他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和大众文化研究方面,而后更多关注他的文化政策和文化治理性研究。

“阅读构形”理论是本尼特早期文化研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理论,国外对他这一理论的关注点也相对较早、较多。彼得·霍恩达尔(Peter Uwe Hohendahl)在《建设民族文学:德国个案(1830—1870)》(Building a National Literature:The Case of Germany 1830—1870,1989)一书中提到本尼特的阅读构形理论认为,本尼特用语言学的理论构建了阅读的过程,这是富有成果的创见,但是,他并没有将阅读构形、阅读主体与社会机制联系起来。不知这一批评是否对本尼特产生了影响,我们在本尼特后来的研究中看到,他把阅读构形的实践和主体与社会机制有机联系起来,并对社会机制对主体构形的影响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最后走向了文化治理的研究。

然而安德鲁·本尼特(Andrew Bennett)对此意见略有不同。他在《读者与阅读》(Readers and Reading,1995)[6]中认为,托尼·本尼特的阅读构形属于阅读政治学理论,是一种独特的阅读策略,由具体的历史和政治语境决定,因而并不具有绝对性和永恒性,而是不断变动的。在他看来,托尼·本尼特的“阅读构形”理论的目的在于探讨文本如何受到文化、政治与制度等因素的影响而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安德鲁·本尼特看到了阅读构形中的文本与文化、政治、制度之间联系,并把这种联系看作文本在阅读活动中产生效果的语境因素,是文本意义形成的阅读关系基础。他认为阅读构形是一种关注阅读效果的阅读政治学。同样认为“阅读构形”是关注文本效果的还有弗朗西斯科·马尔赫恩,在其编著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Contemporary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1992)一书里,马尔赫恩对本尼特的文章《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评论中指出,本尼特对通俗小说的理论立场“昭示了本尼特后来对历史的‘读解构形’(reading formations,即阅读构形)中文本‘效果’的形成和再形成的分析”[7]。言下之意,认为本尼特的“阅读构形”是对文本效果的分析。

安德鲁·本尼特和马尔赫恩认为“阅读构形”理论关注效果的分析是中肯的,托尼·本尼特在“阅读构形”理论中指出文本意义的产生受到多重关系的影响,在不同的阅读关系中,文本会产生不同的意义。“意义是会变化的现象,它并不是文本自身所拥有的,而是在调节文本与读者之间相遇的阅读构形中才能产生,它始终是不同的”[8]。因而,意义的形成受到不同的阅读关系和阅读的社会关系的影响,不同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阅读活动不同,产生的意义和阅读效果也不尽相同。

但是,他们均没有指出不同阅读效果所产生的不同意义的价值高低和如何取舍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本尼特的阅读构形理论中非常重要,它关涉阅读构形理论背后的意图。本尼特认为文本效果和意义生成受到社会物质、意识形态和制度等因素的关系建构而成,因而阅读活动中产生的任何意义都是真实存在的,意义的效果都与文本的社会命运结合在一起。通过这样的关系建构,文本效果的多重意义就具有了合理性,于是,任何阅读的文本意义效果都是合理的,都是社会、文化、制度等不同关系建构出来的结果,因而也就没有价值高低的评价问题。在本尼特看来,价值判断标准是批评家建构出来的,它对阅读实践中文本意义的生成和效果具有一定的先在规定性,文本意义的价值评判受到这种规定性的影响。在学院批评话语之外的大众阅读由于远离这种话语经验,其阅读效果往往就会出其不意。而价值评价却倾向于把大众阅读的意义看成低层次的或者不合理的。本尼特把文本效果和意义看成关系的建构,这就消解了意义的价值评价标准,于是大众阅读就具有了合理性。

因而可以发现,阅读构形背后的理论意图在于为大众阅读寻找合法性依据。文本的效果和意义受到社会物质、文化、意识形态、制度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大众的阅读效果和意义解读受到不同阅读因素和关系的影响,其意义生成具有合理性。

托尼·本尼特的理论建构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后来诸多理论家利用他的“阅读构形”理论去分析更为具体的问题,并有所发展。如杰夫·威特(Geoff Waiter)在《阅读构形的政治:尼采在德意志帝国(1870—1919)》(The Politics of Reading Formations:The Case of Nietzsche in Imperial Germany,1870—1919)中用阅读构形的理论去分析尼采在德意志帝国的接受情况。他认为历史被现存的书写所传达,这种传达被具有掌握、控制和宣传能力的阶级的意识形态立场进一步书写与阅读。“阅读”作品构成了阅读历史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并对阅读历史产生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品可以脱离阅读而具有意义,意义的生成受到一系列意识形态条件的影响。他认同本尼特对“阅读”的观点,即“阅读”应该定义为作品的“生产性激活”机制的复杂模式,这对于解读尼采的作品在德意志帝国的接受具有重要意义。但是,他不赞同本尼特对本质主义的攻击,转而指出,他更认同卡尔·波佩尔(Karl Popper)另一种本质主义的定义,即文本特性对于词语和它们的意义非常重要。他认为“本质主义”不仅生产性地激活了我们的现存作品,也能够对帝国主义的大众文化起源给予解释,或者发展出我们自己时代的大众文化理论[9]。

此外,约翰·斯道雷(John Storey)在《文本、读者与阅读构形:〈我的保尔与我的伙伴乔〉在1841年的曼彻斯特》(Texts,readers,reading formations:My Poll and My Partner Joe in Manchester in 1841,1992)中也运用了本尼特的“阅读构形”理论去探讨戏剧的意义被读者、文本和文化的关系建构相互构形的情况[10]。

斯坦利·阿洛诺维茨(Stanley Aronowitz)和亨利·艾·吉鲁(Henry A.Giroux)合著的《后现代教育:政治、文化和社会批评》(Postmodern Education:Politics,Culture,and Social Criticism,1991)一书中的第四章“文化政治、阅读构形和教师作为公共知识 分 子 的 角 色”(Cultural Politics,Reading Formations,and the Role of Teachers as Public Intellectuals)也运用了阅读构形的理论去解读学校教育中知识与权力的关系。他认为学校是通过教师、学生和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组织起身份意识、价值观和可能性的地方,知识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分析是如何定义学校的一部分。在以往对学校的定义中,学校被认为是一个引导学生特定生活方式并生产主体的地方,它需要构建并合法化。他们分析文化和权力联合的多样化方式,并使特定的意识形态屈从于形式和内容的学科课程。但是,作者认为这种分析方式并不能揭示隐藏在课程内容中的意识形态趣味,它无法形成有用的理论性和政治性的学校知识以发展批评教育。因而作者认为,可以把教学看作一个更大课程的总工程的一部分,它与政治主体的构建和学校作为民主的公共领域的构形联系在一起。可以发展这样一种立场,即管理者和教师需要重新思考他们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这样就可以抵制学科、专业知识和空洞理性的盲目崇拜,并渗透学科理论之间的对话[11]。斯坦利·阿洛诺维茨的这一理论观点与本尼特无异,即主张转变师生之间的身份关系和教学方式来达成学生的构形。

此外,还有一些评论主要关注本尼特“阅读构形”中的其他问题,如格雷姆·特纳(Graeme Turner)在他的作品《英国文化研究导论》(British Cultural Studies:An Introduction,2003)关于“文本”与“意识形态”的讨论中,大量引介了本尼特关于“文本”的观点,对本尼特的文本分析、互文性概念和阅读构形等理论进行了解读[12]。

而在迈克尔·格罗登(Michael Groden)主编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导论》(Guide to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2005)这本教材中,本尼特的阅读理论被归类为马克思主义的读者理论[13]。阅读构形是关于阅读的理论,但是结合本尼特的整个文化理论研究可以发现,它其实更侧重于读者通过阅读获取自我构形的能力,因此,单独把阅读构形割裂开来研究其文本、读者、阅读和效果之间的关系是有失整体性的,有必要联系他后期关于机制问题对读者构形能力产生的影响。

实际上,正如霍恩达尔指出的,本尼特的阅读构形理论并没有把阅读构形、阅读主体和社会机制联系起来。因为本尼特此时建构的阅读构形理论还处在为大众阅读寻找理论依据的过程中。大众阅读取得合法性之后,大众通过文学阅读、艺术审美等活动获取自我完善、自我技术、进行自我的自由治理才更具有理论逻辑。在本尼特后来的文化理论研究中,他对文化政策、文化机构、文化制度等问题的研究实际上是对早期阅读构形问题的继续和完善,社会机制问题对于大众个体的构形、自我治理方面所产生的作用不可忽视。

国外关于阅读构形的评价较多,大体上主要集中在以上几个主要观点。随着本尼特后来对机制问题的关注,尤其是把文化政策引入文化研究之后,人们对阅读构形的关注让位给了这个具有争议性的论题。对这个论题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中,如何在“有用”和“实践”中保持平衡?如何处理文化与政府之间的关系?

麦克奎根在《文化与公共空间》(Culture and the Public Sphere,1996)一书中认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是“非常实用主义的”[14]。在他的专著《重新思考文化政策》(Rethinking Cultural Policy,2004)中,麦克奎根认为,本尼特“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属于“政府/国家研究,意图在于进一步为政策服务”[15],并认为他的这个文化研究把文化批评的流派变成了从事管理的顾问,这使得他们只能在陷入困境的公共领域里进行行政研究。这种实用主义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当希望政策立竿见影的时候,它就会几乎完全放弃批评。

当涉及文化和权力问题时,政策与文化研究的关系就会变得复杂。麦克奎根认为,本尼特在《将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一书中虽然强调了文化研究对文化和权力问题的关注,但是这种关注却把一些特定的实践义务交给文化研究,而文化研究却缺少必要的装备来完成这些义务。比如,“管制”的概念除了治理国家之外,还包括权力/知识关系,这实际上是社会管理机制;文化的管理运作机制、不同文化区域的特殊政治形式等问题的研究;与文化管制组织的对话等。因而,麦克奎根认为,“本尼特并没有讨论在文化政策研究领域中如何在‘有用的’知识和‘批判的’知识之间保持一种适当的平衡”。“在这种情况下,定向的政策研究方案就很难遵守批判的目标和责任,而正是这种目标和责任赋予了‘无偏见’文化研究以特征”[16]。

麦克奎根进而认为,本尼特并没有待在象牙塔里对批评持超脱的立场,因为他对文化研究的态度是:应该对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有用”。本尼特这一立场与他学术研究中的重要转向相关,即“从葛兰西有关日常生活和国家权力的霸权和斗争模式转向福柯的治理术模式。福柯模式的重心是微观权力关系的调整,而不是宏观权力的变化”[17]。而本尼特后来借用福柯后期的政府治理术观,在麦克奎根看来是为了给政策取向的文化研究提供权威的哲学支持。

但是,麦克奎根并不是全然否定本尼特的政策研究,他转而认为,“既然文化政策研究一般被说成是‘政治性’研究,那就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因为,它的题材常常被界定为文化和权力”[18]。但是,既然是参与制定政策,麦克奎根认为就应该研究更加具体的问题,而不是置于空泛的“政治性”研究观念下。

汤姆·奥里根(Tom O’Regan)也认为,本尼特的立场是“一切可能范围内的‘实用主义’的政治”。并认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研究明显与行政的观点和官僚的权力联盟,这必然会导致批评的能力有限”[19]。

克里斯·巴克(Chris Barker)在《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Culture Studies:Theory and Practice,2003)中花了较大的篇幅把本尼特作为一个专门的思想人物来谈。巴克认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研究在于,“在生产和管理文化产品形式和内容的制度内,政策的形成和制定”[20]。由于本尼特的文化研究关注文化权力的体制层面,因而他在文化研究中采取了更加实际的方法,即把政策问题置于文化研究的核心。他认为“本尼特的研究为认真对待文化制度的实用政治提供了一个初步印象”[21]。

吉布森(Mark Gibson)在《文化与权力——文化研究史》(Culture and Power:A History of Cultural Studies,2007)一书中认为,本尼特的政策干预的思想动摇了一般化权力的概念,权力之外再无他物,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权力之中或者通过权力才得以形成。他认为“政策”干预思想具有补救性的特点,它是将文化研究从各种问题中解救出来的一个途径。在吉布森看来,本尼特的政策干预思想主要指向美国。权力概念扩张后,美国在文化研究的舞台上凸显出来。而本尼特的“政策干预”提出了一个分析思想,那就是在权力的概念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任何对于权力的反对意见都会被视为某种非理性的认识[22]。在本尼特对德赛都关于大众抵制的论述中,他认为人们抵制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战后试图对英国工人阶级的生活进行形塑和改变的各种明确计划[23]。冷战结束后,美国在世界上无与争锋,军事力量遍布全球,西方的自由主义市场也无可取代。吉布森认为本尼特的政策分析观点实际上可以这样理解,即认为冷战后仍然存在两级对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政策分析对此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

在权力的问题上,吉布森认为本尼特的明显特点是将“政府”的概念进行延伸,把它应用于制度和政府机构之外的领域。在本尼特的论述中,权力表现出了不稳定的特性,权力自身具有自我分裂的能力。吉布森认为,实际上,政策干预的思想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首先,政府在政策提案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专制主义,这种专制主义无法容忍与政府目标不一致的东西存在,它消除了思想领域里的某些思想方式,然而正是这些思想方式将知识分子置于自我维系、形而上学的批评领域。其次,在政府如何到达自己目标的问题上,本尼特反对对统治机构持一种阿尔都塞式的敌视态度。他把统治机构分解为某种形式的工具性功能,于是,国家机器的使用就成了不同利益集团之间不断竞争和辩论的结果。但是,吉布森认为在政策观点中,目标并不能事先决定,如果政府不允许异己的东西存在,那么政治空间就完全消除了。再次,吉布森认为政策观点存在着矛盾,一方面他认为观点本身可以有所不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消除差异不过是一种幻想。如此一来,吉布森认为“将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之中”就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文化研究这个领域在政府的控制之中,制定的政策也受到政府的掌控。

虽然文化政策的研究难以自主,但是吉布森认为本尼特的观点还是有贡献的,那就是他重新发现了英国公共政治服务的美学传统。这在他后来的公共文化美学尤其是公共文化机构的研究中体现出来,他深入挖掘并激活了这一思想的实践运用。

第二,关于本尼特的治理性问题。

麦克奎根认为本尼特非常关注“泛化的现代化治理术概念”[24]。他认为本尼特的现代治理术的概念“从米歇尔·福柯的‘治理术’观念那里获得合法性,这一观念是对福柯‘自我技术’的兴趣的发展;由此可见,他们的文化政策研究聚焦于社会行为的调控和自我身份的构形”[25]。在麦克奎根看来,本尼特的理论立场的优点在于,“特别注意社会实践活动的话语中介与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26]。

巴克也认为本尼特的治理性的论据依赖于文化和治理性的概念,来源于福柯。这个观点的优势在于根据福柯的权力概念,权力并不存在单一的来源,权力是分散和冲突的,本尼特因而对权力的分析较为关注文化制度、科技、机构、文化政策等特殊性。

但是,巴克对于知识分子走向官署的问题表示怀疑,在政策研究中,如何平衡政治价值和社会价值对政策研究的导向是一个重要问题。他认为,“对本尼特来说,治理性的概念促使知识分子关注文化实践和科技的特殊性。虽然它承认这些工作指向许多方面,但对本尼特而言具有优先性路线的是‘朝向官署’的。他认为,这是因为在政府机构内,或者说有机知识分子的工作是在政府机构内进行的。文化研究不是绕过社会管理部门的存在形式,它被敦促回应官僚的问题,‘你能为我们做什么’”[27]。因而在政府官僚的机构内,知识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文化批评和意识仍是个问题,而本尼特也没有告诉我们,在文化政策中应该坚持什么样的价值。

不难看到,托尼·本尼特的理论研究并不是断裂的,在他的理论研究内部,实则贯穿着一条线索,那就是探讨了审美如何作为塑造人的技术从而获得主体性之后,转而探讨如何使这种技术得以实现、如何使这种主体性得到保证。后来他对公共文化美学的研究则是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探讨。当然,托尼·本尼特的思想要远为丰富。“阅读构形”作为串联起这条线索的重要概念,从其深入托尼·本尼特的整个文化理论研究不失为一种有益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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