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汉语意义化修辞格的语义逻辑机制
2020-12-13张道新赵双双
张道新,赵双双
(1.辽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2.金州区南山小学,辽宁 大连 116029)
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汉语修辞格做过分类,如,陈望道分为材料、意境、词语和章句等四类[1]72,陈汝东分为形式化和意义化两类[2]165,195,等等。在此,我们从陈汝东先生的分类谈起。相对于形式化修辞格,意义化修辞格是以词语的语义结构为基础,以语义特征为意义单位,利用词语之间的语义关系变化而形成的辞格,包括比喻、借代、比拟、夸张、移就、拈连、双关、通感等。
意义化修辞格的创制既受制于语言艺术追求,也受制于对事物的认识,可谓是艺术性与逻辑性相结合的产物。汉语的言语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崇尚语言表达的灵动、生动、形象,而意义化修辞格正是实现这种追求的主要手段。不过,长期以来,对这类辞格的研究和教学多限于修辞句意义的分析,而对语义逻辑性问题的关注不够。
本文运用词汇语义逻辑分析的方法,探讨它们共同的语义逻辑基础和不同的语义逻辑机制。所谓的词汇语义逻辑机制,是指以词语语义逻辑性为基础的语言现象的生成机制。限于篇幅,本文重点考察比喻、借代、夸张、比拟、移就和拈连等辞格。
一、意义化修辞格的语义逻辑基础
陈汝东先生认为,意义化修辞格“侧重深化语义”[2]165,这只说明了这类辞格的表达功能,而从词汇语义逻辑机制角度看,它们都是以词语语义结构为基础,以语义特征为单位,利用词语间的某种逻辑关系而形成的表达方式。
(一)词语语义结构的描述
所谓词语语义结构,是指称特定对象的词语所包含的语义特征及其构成情况。指称一个物质性、精神性对象的词语,反映着人对该对象的主客观属性的认识。客观属性是对象的自然和社会属性,而主观属性是基于世界观、价值观或人生观而产生的认识和评价,两者转化为众多的语义特征,并以集合形式说明某个对象。意义化修辞格之所以能被创制和理解,原因在于语义结构为词语间的各种关系的建立、各种语义机制的形成提供了逻辑基础。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古典范畴理论为词语语义结构的描述提供了方法。这一理论认为,实体对象的知识系统有结构性和范畴性的特征,可从“十范畴”[3]来说明对象。受此启发,可为指称对象的词语建立语义结构逻辑图式:
词语={[主体][时间][空间][数量][运动][状态][性质][关系][功能][结构][客体][类属][评价]…}
可记作S={[C:Se]},(S(subject),C(category),Se(semantic element))
说明:{}表示集合;[ ]表示范畴;…表示无限性。[主体]为运动主体,包括创造和使用者等;[时间]为对象运动的时间,包括时点和时段;[空间]为对象运动的空间,包括处所和方向;[数量]为对象自身的数量,包括构成元素数量、比例和程度;[运动]为对象的运动形式;[状态]为对象运动的状态,包括物质、心理等状态;[性质]为对象的自然和社会性质;[关系]为对象间的作用关系;[客体]为对象运动涉及的其他对象,包括条件客体、结果客体、被作用客体;[功能]为对象之于其他对象的作用;[类属]为对象所属的种类;[结构]为对象的构成元素;[评价]为关于对象的社会性评价[4]。
在此,我们用《辞海》(第6 版)中“水”的释义说明此图式。此释义虽非水的全部知识,但也能概略反映水的属性与语义结构之间的关系(其中的“?”表示释义未表述的语义特征):
水={[主体:?][时间:?][空间:自然界;空气;土壤;岩石;动植物机体][运动:存在;膨胀][性质:可结冰;可蒸发][数量:沸点:100℃︱冰点:0℃︱密度:1 克/毫升︱热容量:最大][结构:氢;氧][状态:无色;无臭;无味;固态;液态;气态][功能:溶解;调节][关系:动植物机体;气候;(可溶性)物质][类属:化合物][评价:重要]…}
由此可见,对象的各种属性均属于特定的范畴,都可转化为语义特征,而语义结构是语义特征的集合。不过,词语的语义结构不限于辞书释义,由于人的个体认识和评价的差异,也可被赋予更多的语义特征。例如:
①水性杨花 ②水泼不进 ③上善若水
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⑤鱼儿离不开水 ⑥万言不值一杯水
这些例子中,“水”的意义有差异,反映出从水这个对象中提取的语义特征的不同:①是[性质:流动性],②是[性质:渗透性],③是[性质:易变性],④是[功能:浮物],⑤是[功能:滋养],⑥是[评价:廉价]。这些语义特征有的源自客观属性,有的源自主观属性,并未完全呈现于辞书释义。可见,言语中所反映的语义特征有灵动的、无限的一面。
(二)词语语义结构的逻辑特性
词语语义结构对意义化修辞格的创制和解读有基础性作用,这与其逻辑特性密切相关。主要是:
1.特定性。一个语义结构只对应一个特定对象,是对词语意义和用法的规定。如,“水”的语义结构只对应水这种物质,而不对应油、奶等对象。特定性能使人判断出话语中词语意义的变化与否,而这是意义修辞格创制与解读的根本语义逻辑条件。比喻、借代等遵循这一特性,而夸张、比拟、移就、拈连等却故意违背。
2.范畴性。每个语义特征都属于特定的属性范畴。语义特征虽然繁杂,但都可划入特定的逻辑范畴,有严整的逻辑秩序。语义特征的范畴性能为创制和解读提供逻辑思路。如,“姑娘好像花儿一样”(歌词),相似点在于[评价:美感],而非全部语义特征;“爱江山更爱美人”(歌曲名)的借体“江山”属于本体对象国家的[结构:江;山]。正是由于在特定范畴发现某种语义特征,才可能创制和解读意义化修辞格。
3.结构性。语义结构由若干范畴的语义特征构成,而非“囫囵的整体”[5]51,具有可分析性。正因为有结构性,人们才能提取个别语义特征来创制和理解意义化修辞格。尽管在诗化语言创制的漫长历史中没有语义特征或义素分析方法,但人们仍然有结构性意识,否则不会产生意义化修辞格。
4.系统性。语义结构中的某些语义特征一旦被改变,必然引发词语所指的变化。例如,“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鲁迅《故乡》)为比拟格,“飞”包含[主体:鸟],而“宏儿”属于人,这样的搭配使“宏儿”的类属被篡改,产生比拟意味。夸张、比拟、移就、拈连等就是通过篡改词语来创造“异乎寻常的世界”[6]。
5.关联性。对象之名与语义结构被固化成意义整体,二者因存在包含关系而能相互指称,即一个词语既可表达语义结构的全部内容,也可表示个别语义特征。例如,“姑娘好像花儿一样”为比喻格,由“姑娘”和“花儿”可联想[评价:美]这个语义特征。比喻、借代等辞格通常利用这一特性。
6.无限性。语义结构是开放的系统,新的语义特征可能会补充进来,各种不同的主观认识和评价也会掺杂进去。意义化修辞格的“飘然思不群”境界,根本原因在于语义结构的无限性。
总之,意义化修辞格的共同语义逻辑基础是词语的语义结构,而它们之所以能形成不同的辞格,则是在语义结构基础上的不同语义逻辑机制使然。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将分别探讨意义化修辞格的具体语义逻辑机制。
二、语义特征类比机制
语义特征类比机制是指以某些语义特征为比较点,对不同对象进行类比,进而在意识中建立相似关系的机制。比喻是以此种机制形成的辞格。语义逻辑机制图式为:S1={[C1:Se1]},S2={[C2:Se2]};若Se1≌Se2,则S1≌S2。意义是:在对象S1语义结构中,范畴C1包含语义特征Se1,在对象S2语义结构中,范畴C2包含语义特征Se2;如果Se1与Se2建立相似关系,那么,指称S1与S2的两个词语可相互表达。
此机制的前提条件是有相似性语义特征。语义特征的相似,通常是创制者个人感悟的结果,具有偶发性,不像客观知识那样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就比喻而言,语义特征的相似,并非全部相似,往往只要有部分甚至一个语义特征相似,就可在不同对象之间建立相似关系。
比喻的结构要件是本体、喻体、喻词和喻解。本体和喻体是两个不同本质的对象;喻解表示本体和喻体的相似点。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关系,在语义深层是两者存在相似性语义特征,只要发现并在意识中建立起相似关系,就可创制比喻格。相似关系不是笼统的,而是在时间、空间、数量、性质、状态、功能、关系、结构、评价等诸多范畴的具体语义特征的类比。例如:
明喻句“姑娘好像花儿一样”,本体是“姑娘”,喻体是“花儿”,而相似性语义特征是评价范畴的有美感,可记作[评价:美];借喻句“中国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本体是“中国改革面临的复杂问题和风险”,喻体是“深水区”,相似性语义特征是复杂和有风险,可记作[性质:复杂;有风险];暗喻句“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本体是“黄河”,喻体是“摇篮”,相似性语义特征是养育功能,可记作[功能:养育]。
相似性语义特征只是对象众多语义特征中的一部分,因此,要使人排除其他语义特征,使比喻句的意义容易理解,就应当在话语中出现反映相似性语义特征的喻解。然而,喻解有时不出现在话语中。例如,“中国改革已进入深水区”没有喻解,这必然影响对相似性语义特征的确定,如果加上喻解,说成“中国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复杂,风险越来越大。”就会明确相似性语义特征是什么,不会导致歧解。
三、对象之名与语义特征互指机制
此机制是利用对象之名与语义特征的关联性而形成的相互联想和指称的机制,逻辑基础是概念间的真包含和真包含于关系。借代属于这种机制作用的结果。语义逻辑机制图式为:若S⊂[C:Se],则S<=>Se。意义是:如果对象S 包含语义特征Se,那么,S 和Se 的词语可相互指称。
借代通常被定义为“不直说某人或某事物的名称,借同它密切相关的名称去代替”[7]196。“密切相关”的含义在各类文献中语焉不详,而从语义逻辑视角看,就是对象之名与语义特征的包含关系,或者说是本体与借体存在真包含和真包含于关系。
对象之名与语义特征之间的关联性体现了概念的真包含和真包含于关系,即言说对象之名时可联想到某种语义特征,而言说某种语义特征时可联想到对象之名。一个对象之名的语义结构中包含诸多范畴的语义特征,而每个语义特征又有词语形式,这样,就可实现借代。例如:
你们这一车西瓜,也不必过秤,一百张“大团结”,我们包圆儿了。(刘绍棠《紫禾妞子》)
“大团结”图案是借体,而本体是十元面值的人民币,语义结构可描述为:
十元面值的人民币={[主体:创造者:人∣使用者:人][运动:制造;使用][功能:流通][结构:图案:群像]…}
本体语义结构中真包含[群像],而[群像]真包含于本体,那么,(各族人物)群像可指称十元面值的人民币。
再如,“巾帼不让须眉”“打江山”。“巾帼”“须眉”为借体,分别是包含于本体“女人”和“男人”语义结构中的语义特征,可分别记作[方式:头巾]和[结构:须;眉];“江山”为借体,包含于本体“国家”的语义结构中,是结构范畴的两种语义特征,可记作[结构:江;山]。
很多著作、教材将借代分成几类,如“特征标志代本体”“专名代泛称”“具体代抽象”“部分代整体”“结果代原因”等[7]196,如果从语义逻辑机制的角度看,这些类型可基于对象之名与语义特征的包含关系来看待。在此,以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中的例句来分析。例如,“中国人民中间,实在有成千上万的诸葛亮。”是“专名代泛称”的例句,借体“诸葛亮”包含于本体“有智慧的人”的语义结构,属于主体范畴的语义特征,可记作[主体:诸葛亮];“孔乙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是“结果代原因”的例句,借体“伤疤”包含于“殴打”的语义结构中,属于客体范畴的语义特征,可记作[客体:结果:伤疤]。等等。
总之,一个对象的语义特征十分丰富,任何范畴的语义特征都有可能在包含关系下与对象之名互指。
四、语义结构的篡改机制
语义结构篡改机制,是在故意违背语义结构的特定性和系统性的前提下,通过篡改某些语义特征,使词语的意义或搭配发生变异的机制。夸张、比拟、移就、拈连等属于这种机制作用的结果。语义逻辑机制图式为:S={[C:Se]},若Se→Se`,则S→S`。意义是:若对象语义结构中的某个语义特征被改变,那么,相应词语的所指也会随之改变。这在认识逻辑上是一种悖谬,与真实的世界不符,而在修辞上则是一种“悖谬性结构”[8],是意义化修辞格的重要手段。
(一)夸张的语义逻辑机制是篡改数量范畴的语义特征
数量范畴的语义特征有许多次范畴,夸张主要是利用表达量与常量的悬殊误差来表达;此外,也利用时序或因果顺序做超前渲染。
“言过其实”是夸张的显著特征,而所谓的“实”,是对象本身的常量。任何对象都有常量,并成为语义结构中的语义特征,日常语言通常遵守常量;对于夸张格,常量充当创制和理解意义的认知尺度,用以判断是否遵守常量。当表达量与常量有程度差异时,就会产生悖谬感。若表达量大于、小于常量,就会分别形成扩大或缩小夸张,而在时序或因果顺序上违背顺序常量,就会形成超前夸张。所以,常量是识别夸张与否的基本逻辑依据,或者说,要理解夸张的意义必须知道常量。例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李白《望庐山瀑布》)表达量为“三千尺”(按:为极数和虚数),而落差的常量约为150 米,两者相差悬殊,渲染了瀑布之壮美。再如,缩小夸张句“草原上的星星悬得特别低,好像只要你高兴,随时都可以摘下一把来。”(华莎《母女浪游中国》)表达量(“可以摘下”即抬手的高度)低于常量(星星高度),渲染了草原夜空的晴朗。
可见,夸张的创制方法是故意篡改对象数量范畴的语义特征,使表达量与常量形成巨大差别,以违背语义逻辑的方式创造“异乎寻常的世界”。
(二)比拟的语义逻辑机制为篡改主体范畴的语义特征
无论是拟人还是拟物,比拟在语义逻辑上表现为将某对象的专属特征词语用于描述其他对象。所谓专属特征词语,是指语义结构的主体范畴有特定语义特征的词语,表达的运动主体是特定的,在语义上对主体成分有选择限制,符合条件的组合就符合语义逻辑,否则就会因违背语义逻辑而产生悖谬感。
很多词语在主体范畴都有特定性或专属性。如:
包含[主体:人]的,如“他、她、说、唱、手、脚、鞋、饭、头发、酒、跳舞、讨论、开会、讲课、恋爱”等,运动主体为人,是人的专属特征词。
包含[主体:动物]的,如“它、鬃、奔、驰、飞、吠、汪汪、鸣叫、下崽、反刍、吃食、蹄子、皮毛、尥蹶子”等,运动主体为动物,是动物的专属特征词。
包含[主体:植物]的,如“根、茎、叶、枝干、开花、抽芽、枯萎、结果、授粉、年轮”等,运动主体为植物,是植物的专属特征词。
包含[主体:物体]的,如“它、发光、燃烧、沸腾、行驶、爆炸、流淌、龟裂、褪色、轮胎”等,运动主体为物体,是物体的专属特征词。
专属特征词语在语义组合上对主体成分的类属有排他性,而比拟就是对专属特征词语的主体范畴语义特征进行篡改,形成语义关系的悖谬性。例如,“海睡熟了。大小的岛拥抱着,依偎着,也静静地恍惚入了梦乡。”“睡”“依偎”“恍惚入了梦乡”包含[主体:人],与包含[类属:物]的“海”“岛”组合,就被篡改了主体范畴的语义特征,从而产生拟人效果。
同理,移就和拈连的语义逻辑机制也是对语义特征的篡改。移就是一种词语错位搭配[2]250的辞格,而“错位”即篡改词语的语义特征。如“苍白的法律”,“苍白”包含[主体:物],而“法律”不包含[物],两者搭配就篡改了“苍白”的主体语义特征。拈连是利用上下文的联系,临时性地把用于甲事物的词语用于乙事物,如“铁窗和镣铐,坚壁和重门,锁得住自由的身,锁不住革命的精神!”“锁”包含[客体:物体],与“身”搭配时符合词语的特定性,而与“精神”搭配时则是对“锁”的客体范畴语义特征的篡改。
贾彦德认为,“语义学应该从逻辑学的研究中得到启迪甚至找到依据。”[5]52语义逻辑机制是语言表达现象的深层问题,语言表达形式尽管无限多样,但其中的语义逻辑机制却是相对单纯、固定的。意义化修辞格,不论种类多么丰富,话语形式多么复杂,所使用的语义逻辑机制却是有限的。因此,揭示意义化修辞格所隐含的语义逻辑性,对创制、解读和教学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