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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间文化中的灾害记忆
——基于北运河精怪传说的分析

2020-12-13王卫华

关键词:灾难灾害民间

王卫华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81)

有史以来,自然或人为的灾害经常对人类生命、物质财产或精神造成重大的伤害,形成灾难性事件。这些事件在人的群体意识上刻下印记,并被以各种方式记载下来,如文字记录、影像记录、空间纪念物、纪念仪式等。在民间文化中,最常见的灾难记忆方式是民间叙事。[1]民间叙事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记载民众的灾害体验和心态,也传承民间社会抵抗并消除灾害的生活智慧。在这些记录灾难的民间叙事中,神话最早记载了上古时期世界范围内发生的毁灭性事件;[2]民间传说则更具区域性特点,主要表现人们对自己生活区域内所发生灾害的记忆及应对策略。北运河的精怪传说就是这种区域性灾难记忆的典型,它反映了世代生活在运河岸边的人们对自然灾害的独特理解和应对方式。

北运河位于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是大运河的重要段位。其上游为温榆河,发源于北京昌平和海淀区,流至通州与潮河、白河合流,经河北香河县与天津市武清区、北辰区,至天津红桥区与子牙河、南运河汇合入海河,处于京杭大运河的关键位置,曾是京津冀的重要航道。北运河的航运功能于清代晚期中断,目前部分河段正在复航。北运河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在“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及首都“城市副中心”建设中承担着重要任务,是北京三个中心带建设的重要一环。北运河沿线留下了大量的物质及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文学中的精怪传说反映了北运河流域的水患历史及人们的抗灾体验,是该区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北运河流域的灾害记忆与精怪形象

长期以来,北运河滋养了其沿岸居民。许多村镇因运河而建立并发展,人们的人生仪式、岁时节日、民间工艺等民俗文化也与运河漕运息息相关。[3]2—24但是,北运河及其支流的河道经常淤塞,极易发生洪涝灾害。西集等村镇由于地处河流交汇处,更是水灾频发,甚至出现“十年九涝”的局面。[3]169—171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运河相关的自然灾害发生频率已经大幅减少,但是这些让人伤痛的灾难却以民间传说的方式留存了下来,形成了当地的灾难记忆。

精怪传说是民间文学中的一个类别,是以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动物、植物或神兽为主角建构的民间叙事。[4]北运河流域的精怪传说主要是有关具有奇特能力的动物或神兽的传奇故事。它们或以建筑物的形式留存于空间建构,或以传说的方式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故事内容与运河紧密相连,体现出特定场域的人们的情感体验与生活观念。

目前收集整理出的北运河精怪传说文本有二十余则。这些传说中的精怪形象,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与水有关的动物或神兽,如“通州燃灯塔”中的鳌鱼,“姐妹造塔”中的欧鱼,“三教寺”中的巨蛇,“铜帮铁底古运河”中的恶龙,“牛娃”中的恶龙,“土桥镇水兽”中的镇水兽,“燃灯塔的传说”中的白龙、鲶鱼、大蟒等。这些水中生物或神兽,人们因为不了解而满怀恐惧和神秘感。在北运河的民间叙事中,水患多与这类形象连在一起。另一类是人们熟悉的陆地动物,如“富豪村与二牤牛”中的青牛、“青牛精”中的青牛、“张家湾的铁牛寺与铁锚寺”中的铁牛、“马驹桥的传说”中的马、“金鸡阁”中的金鸡等。牛、马、鸡都是人们日常熟悉的动物,虽然在传说中被超凡化了,但其形象仍然与人的生活贴近。

北运河流域的精怪传说多以运河流域的自然或人造风物为叙事的空间载体。借助于河床、庙宇、寺塔、桥梁等客观实在物,讲述灾害发生与消弭的过程,从而反映人们对灾害的理解和心理记忆。传说中的精怪有些为人们带来灾难,有些则帮助人们抵御灾害,甚至有些精怪还受到人们的祭拜。精怪传说体现着运河流域的居民对灾害的认识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二、灾害缘起与精怪作祟

北运河民间传说中的灾害事件主要是自然灾害,特别是洪水泛滥引起的灾害。当面临突发的洪水时,生命和财产所遭遇的损失和危险会对人的心理造成难以平复的创伤。[5]人们探寻灾害产生的原因,一方面是力求避免灾害重复发生,另一方面也是寻求心理的修复、缓解紧张的情绪。

对于灾害起因的探究,不同的民族具有不同的文化思维模式。希伯来神话中的大洪水源于人类的堕落而遭受的惩罚,北欧神话中的洪水与大火是命中注定的打击。在中国民间社会的灾害解释中,大多没有人类负罪感,也没有命定论,人们要探究导致祸患的外部因素。在中国神话中,大洪水起源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由人类的英雄禹带领人们去消除水患。北运河民间传说中的灾害起因延续了中国人的神话思维,在这里,灾难的发生常源于精怪作祟,而无关人类的行为过失。

在北运河传说中,频频出现的水灾经常是精怪作祟的结果。这些精怪的身份多种多样,其中“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形象。在中国民间文化中,龙形象呈现出多面性。它可以是护佑人类的祥瑞神兽,也可能是为人类带来灾难的精怪,尤其是水灾中的龙。如“燃灯塔的传说”中有这样的情节:

通州城东这条大河原来叫潞河,河里住着一条白龙,非常凶猛。每到春天,它就把河水一口喝干,河帮河底露出白沙,后来就把潞河叫成白河了。这条白龙一到夏天,又把满肚子水猛然吐出,将两岸的村子、庄稼全给吞没了,闹得太不安宁。[6]35

在这则传说中,春旱夏涝的自然灾害被归于白龙的活动,人们以修建燃灯塔的方式镇压白龙,以避免灾害。

类似精怪作祟引起灾害的情节,在北运河传说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在“姐妹造塔”传说中讲到,通州曾经是一片大海,称作“黑海”,这片海中有一条大鱼,名为“欧鱼”,传说欧鱼眨眼大地就翻身(地震),谁也治不了它,[6]41这条大鱼的举动是水患或地震灾难的根源。还有把水患和地震灾害归结于水中巨鳌的传说:“通州常发大水,闹地震。人们说这是因为地下藏着一头巨鳌”。[7]另有传说提到,“白河又游来一条鲶鱼精,它总要把船掀翻”,[6]37认为是鲶鱼精导致了船舶事故的频发。此外,北运河流域也有与瘟疫相关的传说,讲到河边有许多黑头蚊子,这些蚊子传播瘟疫,好多人被蚊子咬了之后就得病去世了。①

可见,精怪在北运河流域人们的记忆中常常是灾难爆发的根源,且这些精怪所引发的灾难大多没有规律可循。这体现着民间社会颇具象征性的思维方式,人们以丰富的想象力将灾难置于山水自然、建筑物与精怪共同构建的时空中,将灾难的产生归因于带有神秘色彩的外部因素。

有关灾难的民间叙事中,灾难发生的不确定性与无序性也是人们记忆中的重要部分。有学者认为,灾难的产生往往与人的文明呈现着二元对立的结构,即人性与动物性的冲突,灾难被视作“一种野性和不可控的力量”。这种自然界中的灾难所带来的力量最终会导致“向下”的堕落和无序的诞生,而人类的文明则相对显得更为井然有序,秩序的重建也被视作“向上”的旅行。[8]灾难常常没有预兆地突然爆发,让人们在措手不及中面对伤害和危险。把灾难的起因理解为恶龙、欧鱼、鳌鱼或鲶鱼等精怪的活动,就可以解释灾难的爆发所呈现的混乱无序状态,因为这些精怪的行为是无法理解的。在这种解释下,人们的困惑与心理紧张会得到缓释,对居住环境产生更有把握的理解。

关于人类行为与灾害起因关系的探究,关涉到人类对待灾害的处置方式。在希伯来人和苏美尔人的神话中,洪水灾难体现着“报应原则”,认为洪水灾难是神明对人类的惩罚;[9]甚至瘟疫有时也被视作针对部分人的灾难。[10]对于这样的惩戒式灾难,人类倾向于在负疚中等待惩罚结束或者救赎者到来。但是,在北运河流域的民间叙事中,灾难的发生与人的行为没有关系。灾难是由各种精怪引起的,人们是单纯的受害者。因此,在面对灾难时,人们并不是带着赎罪感默默忍受伤害与危险,而是以积极的态度力图抵抗灾难,修复损失,力图尽快恢复有序而平和的正常生活。因此,精怪传说的另一主要情节就是人们如何抵抗灾难,完成秩序的重构。

三、灾难的消弭与镇压精怪

在北运河传说中,抗击灾害与镇压精怪紧密相连。面对突然爆发的灾难,人类的态度是积极抗击,力图尽快消除损失和危险。按照民间社会的思维逻辑,因为灾害的起源是精怪,必须设法把精怪镇压住,才能彻底消除灾害,所以关于镇压精怪的情节成为类似传说的主要内容。

在北运河传说中,镇压精怪并消除灾害主要有以下途径:

(一)建构神圣化空间,镇怪驱灾

根据运河传说,在精怪造成的灾害中,人们是无辜的受害者,主持正义的神灵会帮助人们抵抗灾难。这种帮助通常是通过构建神圣化空间来实现的,人们通过修建庙宇、佛塔等建筑,达到镇压精怪、消除灾害的目的。

位于大运河北端西畔的燃灯塔,就是众多传说中具有神奇力量的建筑。据县志载,这座塔始建于北周,后来又经过历代多次修护和重建,至今为京杭大运河北端之盛景。在传说中,此塔的修建就是为了镇怪驱邪。“燃灯塔的传说”中有如下情节:

恶龙制造水患,玉皇大帝派下两位天神建了一座宝塔,让塔的影子映在白河里,白龙见着塔影就会害怕,便不敢再折腾了。

天神建起的塔是一座十三层八角塔,还把燃灯佛的一颗三寸长牙齿和几百粒红黄闪亮的骨灰小珠供在塔顶……镇压水、旱、风、沙、霜、雹、虫等八种灾害。[6]35—37

这座宝塔在有关精怪的传说中多次出现。如在“姐妹造塔”传说中,大鱼制造灾害,两位仙女下凡,在一夜之间建成一座塔,既制住了欧鱼,又镇住了黑海。[6]41—42在另一则传说“燃灯塔下放河灯”中,在黑头蚊子引发瘟疫时,人们从和尚手里得到燃灯佛爷的神灯,神灯照到哪儿,传染疾病的黑头蚊子就会死掉,人们建了座高塔把神灯挂在塔顶上,神灯把整个通州城照亮,黑头蚊子再也不能来传染疾病了②。这些传说中的高塔就是燃灯塔,它承载着人们借助神灵的力量摆脱精怪、消灭灾难的美好愿望。

在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如何既享有现代生活的便捷与舒适,又保有充满归属感的家园,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空间”与“地方”具有内涵差异,空间意味着自由,地方意味着安全。人类希望既有安全,又有自由。[11]但伴随现代化的发展,人与居住地之间的关系多呈现疏离倾向。葆育地方感、珍惜人的恋地情节,是提升人的幸福指数的一个重要环节。[12]北运河精怪传说与河流、寺塔等自然和人文景观紧密相连,属于地方风物传说,这类民间叙事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稳稳矗立的燃灯塔,既是镇邪驱灾的象征,也为当地居民提供认同意识和归属感,它与运河等景观共同构成带有地标意义的地方文化。

(二)人与精怪的直接较量

在中国民间文化的灾难记忆中,尽管神灵会帮助人们度过灾难,但在抗击过程中,人类并非是缺位的。他们积极抗击灾难的意志和努力,是战胜灾难的关键因素。这些人既有普通人,也有英雄。

面对灾难,普通人能够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在“牛娃”传说中,当恶龙带来水灾时,牛娃用一把砍刀与恶龙展开了激烈的搏击,最终两者同归于尽,水灾消除,河水恢复平静,两岸人民开始过上安定的生活。[6]185—186在另一则传说中,运河沿岸遭遇瘟疫,当地的小姑娘荷花积极参与到了灭灾行动中。她去寻找记忆中能抵抗瘟疫的燃灯佛爷的佛灯,并且率领大家一起建塔,最终竟积劳成疾,在塔建好的当天,也就是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与世长辞,但她把生命和平安留给了人们。③牛娃和荷花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投入到了抗击灾难的斗争中。这就是民间社会的力量,是无数勇敢抗灾的民众的代表。

在传说中,祖先和英雄也会帮助人们镇压精怪度过灾难,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有关鲁班的情节。在北运河流域的精怪传说中,常常提到修筑镇压精怪的建筑物时,得到鲁班的帮助;甚至当来自天上的仙女不知如何建造镇压精怪的宝塔时,也是鲁班帮她把塔建成了,[6]42可以看出鲁班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有时历史上的将领也会帮助人除怪,如“燃灯塔的传说”中,大蟒蛇正在兴妖作怪,金朝大将杨彦生恰好带兵路过通州,他抽出一支铁杆箭,射穿蟒蛇。自此,蟒蛇不敢再在通州城内兴风作浪了。[6]37鲁班是民间社会意识中的文化英雄,他的技艺出神入化;杨彦生则是曾经到过通州的古代将领。民间叙事淡化了他们生活的时代,夸大他们的技艺或能力,以助力人们抗击灾害,表现了对祖辈的认可与崇敬。他们关键时刻的帮助,也表明了人们抗击灾害的正义性和必胜的信念。

与灾害斗争的经历和体验以民间传说的形态,深深根植于人们的记忆之中。记忆是社会性地构建出来的,它以现实为导向,构成经验,并在实践中起到功能性的作用。[13]北运河流域的精怪传说承载着人们有关灾难的记忆和应对灾难的经验,它凸显着运河沿岸居民强烈的抗争意识和面对灾难积极进取、努力重构新秩序的不懈努力。

结语

灾难是人类的永恒话题。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自然或人为的灾难都常常不期而至,给人类造成生命、物质或者精神的损失和创伤。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灾难影响进行了研究,[14]这些研究阐释了人们对灾难的多种解读。对灾难的不同理解和处置,反映了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人们的世界观、思维模式以及生命价值取向。相对于有的文化在灾难面前的回避与等待,中国人通常是直面现实,积极应对,就像上古时代的大禹治水。北运河精怪传说虽然涉及具有奇异功能的动物,但其态度是直面现实的,其基调是乐观积极的。

在中国民间文化中,自然灾害来源于偶然因素,怨天尤人和消极等待都没有用,只有马上行动起来才能化解危机。在民间叙事语境中,把灾害起因归之于精怪,虽然看起来逻辑简单,但反映了人们的探寻意识和内心的自信。精怪虽然一时作乱,但结局总是被制服;人会获得道义上的支持并最终取得胜利。

2020年,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不同国家出现不同的应对策略。中国人在紧急时刻迅速建起了两座医院,分别命名为“火神山”和“雷神山”。这两个名称,表明了人们战胜疫情的坚定意志和充分自信。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当灾难发生时,人们只要勇敢面对,积极应对,神灵也会帮助人类克服困难,最终消除灾难,重建秩序与安宁。

[注释]

①通县文化馆编《运河民间故事集》,内部发行,1986年,第170—175页。

②通县文化馆编《运河民间故事集》,内部发行,1986年,第170—175页。

③通县文化馆编《运河民间故事集》,内部发行,1986年,第170—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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