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的界定与阐释
2020-12-13郭隽骛高
郭隽骛高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510631)
阿拉伯民族主义是近代以来中东文明与西方文明在非正常交往过程中衍生的社会文化现象,对塑造当今阿拉伯国家的政治生态和文化形态具有重要作用。阿拉伯民族主义脱胎于欧洲民族主义,在反殖民主义和反奥斯曼主义的历史条件下孕育,从伊斯兰文化和阿拉伯传统的土壤中萌生,具有鲜明的本土性、时代性、多元性特征。对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研究有助于洞悉近代以来中东历史发展的理路和脉络,深化对阿拉伯社会结构和区域国际关系的认识,为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中东现实社会提供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视角。
一、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研究综述
对于阿拉伯民族主义,中外学界已进行了一定深度的研究,出现了许多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涉及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起源、内容、发展、走向、特点等方面。
作为一种东方民族主义思潮[1],阿拉伯民族主义是当代中东政治思潮[2]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对阿拉伯民族独立、解放和民族团结产生了重大影响。早在二战前就有学者注意到阿拉伯民族运动的起源、发展及其必须面对的主要问题[3]。阿拉伯民族主义从奥斯曼主义的叙事背景中萌生[4],黎巴嫩和叙利亚的阿拉伯基督教徒在19世纪下半叶的阿拉伯觉醒中发挥了重要作用[5]。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起源受到了外部因素的影响:一方面,阿拉伯民族主义是对土耳其民族主义和欧洲殖民主义的政治反应[6];另一方面,法国政治民族主义和德国文化民族主义为阿拉伯民族主义提供了外源[7]。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倡导者和践行者大都是阿拉伯人,如里达、卡瓦比克、萨提·胡斯里等,但科普特人麦克拉姆·乌拜德是其中的例外。作为现代埃及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之一,乌拜德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得到了广泛的关注[8]。纳赛尔主义及其革命行动将阿拉伯民族主义推向高潮,以至于知识分子们一直认为纳赛尔的死终结了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但有证据表明一种与民主、伊斯兰教相结合的新阿拉伯意识形态正在形成[9]。伊拉克入侵科威特重新唤起了阿拉伯民族主义,并以此作为挑战西方或美帝国主义的新尝试[10]。
卡帕特编撰了一本当代中东政治和社会思想文集[11],涉及阿拉伯民族主义、地区民族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复兴社会主义、纳赛尔主义等内容。阿拉伯民族主义具有文化民族主义、概念逐步夸大、目标多元化等六个主要特点[12],主张阿拉伯人是一个民族共同体,谋求建立一个统一独立的阿拉伯国家[13],但在民族主义运动的具体实践中地方民族主义渐成大势。埃及阿拉伯民族主义本质上属于世俗民族主义,采取反对宗教干预政治的世俗主义态度[14],这构成了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意识形态根源之一。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阿拉伯民族主义走向衰落[15],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发展成为多元化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流派[16],与国家民族主义[17]一起构成新阶段阿拉伯政治思潮的主要表现形式。
总体而言,国内对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研究还存在很大的拓展空间。经过彭树智等前辈学者的努力,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主要观点、社会影响等问题已大致清晰,但仍存在对阿拉伯民族主义类型界定模糊、对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研究不够深入、对后阿拉伯民族主义认识不够清晰等问题,探明这些问题对推进阿拉伯民族主义问题的研究、增进对以阿拉伯人为主体的中东社会理解和认识无疑具有重要价值。本文围绕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和后阿拉伯民族主义三种思想形态的内涵、政治指向等内容展开。
二、泛阿拉伯主义
泛阿拉伯主义(Pan-Arabism),又被称为阿拉伯主义(Arabism)或阿拉伯民族主义(Arab nationalism),是19世纪中后期在埃及、叙利亚等地出现的一种泛民族主义思潮,对当代中东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国际关系等方面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2]55,在形态上属于文化民族主义[7]132。对于泛阿拉伯主义的内涵,学界存在不同意见。
彭树智认为泛阿拉伯主义的“政治中轴无疑是阿拉伯民族的独立运动,而其理论核心则是民族国家问题,其发展总趋势是建立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国家体系问题”[18],即认为泛阿拉伯主义目标是实现阿拉伯民族独立,建立阿拉伯民族国家。王京烈认为泛阿拉伯主义的“主要目标包括五个方面:民族独立、阿拉伯统一、社会政治民主化、经济文化发展和世俗化”[2]60。可以看出,后者主张的泛阿拉伯主义范围比前者要宽,除了独立统一,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
赵克仁认为泛阿拉伯主义是“阿拉伯人在争取民族权利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一种主张振兴阿拉伯民族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19]112,是“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反对新老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争取民族独立,发展民族经济、文化的一种现代社会政治思潮”[17]8,“主张阿拉伯人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目标是建立一个统一独立的阿拉伯国家”[13]25,即认为泛阿拉伯主义主张争取民族独立,发展民族经济、文化,实现民族振兴,与前述王先生的定义相近。夏尔马(Sharma)指出泛阿拉伯主义有两个特别方面:第一,它与过往荣耀的记忆相联系;第二,它的泛阿拉伯抱负,即“从波斯湾到大西洋所有讲阿拉伯语的人组成一个国家”[10]745,认为泛阿拉伯主义的核心内涵为阿拉伯统一。
有别于前,何志龙认为随着阿拉伯独立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早期阿拉伯社会活动家所提出的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的意图已不可能实现,泛阿拉伯主义转变为“立足本国独立、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上,共同应对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挑战,寻求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团结合作和共同发展”[15]160,把阿拉伯国家间团结与合作看作泛阿拉伯主义主张的一部分,而且是阿拉伯民族国家体系形成后泛阿拉伯主义的主要内容。
对比几种意见,可以得出泛阿拉伯主义的核心内涵是由阿拉伯人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由此内涵往外扩展,自然会延伸到加强阿拉伯团结、改造阿拉伯社会、振兴阿拉伯经济等民族问题,但加强阿拉伯民族国家间团结合作是否是泛阿拉伯主义的题中之义值得商榷。
大英百科指出泛阿拉伯主义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们谋求实现阿拉伯国家文化和政治统一的主张[20]。小阿瑟·戈德施密特认为阿拉伯民族主义是“一种信念,即阿拉伯人应组成单一的政治共同体(或国家),并且应该拥有一个统一的政府”[21]。主流观点认为“民族主义是在民族形成和发展的长期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是对本民族文化、传统、利益等的认同,是一种强烈的意识形态化的民族情感,是为本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求繁荣昌盛的集中体现”[22]。结合阿拉伯民族主义理论家卡瓦基比、胡斯里等人的主张可以推出,泛阿拉伯主义主要指谋求阿拉伯民族的独立、解放、统一。因此,加强阿拉伯民族国家间团结合作不属于泛阿拉伯主义的当然范畴,但主张阿拉伯民族国家间团结合作与泛阿拉伯主义之间有明显的关联性,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自然延伸。
由于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泛阿拉伯主义带有浓厚的世俗化色彩,排斥或限制伊斯兰教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将“民族”作为政治认同和社会动员的手段,但是这有悖于阿拉伯政治传统和伊斯兰世界观。即便如此,在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的20世纪,泛阿拉伯主义仍在相当长时间内引领了阿拉伯国家和地区的政治走向。尤其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东出现一股声势浩大的阿拉伯国家联合尝试,将泛阿拉伯主义推向高潮。然而,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约旦等国政治联合的失败,在某种程度上说明泛阿拉伯主义在阿拉伯民族国家普遍成立的情况下已不具有多少可操作性。阿联酋的建立或许可以看作泛阿拉伯主义的一个成功案例,但海湾小国的特殊性决定其不具有普遍意义。70年代以后,萨达姆领导下的伊拉克复兴党仍有泛阿拉伯主义的雄心,但从其他阿拉伯国家的疑惧态度看,泛阿拉伯主义并没有多少市场,充其量不过是阿拉伯人心中的美好愿景。
三、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
与泛阿拉伯主义兴起几乎同步,阿拉伯地区出现了与统一相悖的地方民族主义(Arabregionalism),或称其为“地区民族主义”[23]。其“强调阿拉伯地区地缘文化板块文明的特性,突出地域特色的文化认同、利益认同和政治认同”[24]232,“代表了不同的阶层、集团及地方的利益,反映了阿拉伯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差异性”[25]。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主张摆脱奥斯曼帝国或西方的殖民统治,实现本地区的统一和独立,建立有别于统一阿拉伯国家的现代民族国家,其中有两个典型代表:埃及民族主义、叙利亚民族主义。
埃及民族主义是最早萌发的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这不仅与埃及独特历史脉络和文明系统有关,而且得益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埃及相对独立的状态,尤其是经过穆罕默德·阿里改革后的埃及事实上已经取得独立地位。在独特文明、多元文化、复杂历史、独立地位等多种因素作用下,埃及民族主义经历了从“法老认同”到“西方认同”再到“阿拉伯认同”的转变①。埃及民族主义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们不断从历史、传统、西方寻找埃及的独特属性,突出埃及独特的政治和文化特征,发明了一种“具体的阿拉伯”(specificArab)[26]民族主义。综观20世纪上半叶埃及社会政治思想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出“强调提高埃及民族意识、促进埃及统一、争取埃及人的完全独立、建立埃及民族国家、维护埃及民族利益、保护埃及民族文化的地方民族主义构成了埃及民族主义思想的主流”[14]30。埃及民族主义者们具有强烈的世俗主义倾向,与泛伊斯主义、泛阿拉伯主义思潮形成激烈的冲突,最终纳赛尔带有阿拉伯属性的埃及民族主义胜出,“阿拉伯认同”战胜了“法老认同”和“西方认同”,埃及民族主义回归到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的历史定位中。
相对于埃及民族主义,叙利亚民族主义出现时间较晚,代表人物少,影响力较为有限,这大概与叙利亚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叙利亚地处阿拉伯腹地,是历史上阿拉伯帝国统治的核心区域;而且近代以来叙利亚出现了卡瓦基比、阿祖里等众多泛阿拉伯主义思想家,是阿拉伯民族主义的重要策源地,地方民族主义思想很难在这里获得广泛认同。叙利亚民族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阿图·萨阿德反对泛阿拉伯主义,强调叙利亚民族的独特性和历史延续性,主张建立包括黎巴嫩、巴勒斯坦、伊拉克等在内的叙利亚国。相比具有泛阿拉伯主义倾向的复兴党在叙利亚的发展状况,可以清晰地看到叙利亚民族主义“被冷落”的地位。
在探讨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问题时,有学者提出了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概念,但对于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具体指向和出现时间存在相左的看法。王京烈在论及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萌芽时说“在埃及和突尼斯等阿拉伯北非地区,也出现了国家民族主义的萌芽……除了在阿拉伯统一还是建立单一民族国家问题上的分歧外,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和国家民族主义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2]56—57,“两次大战之间,国家民族主义继续流行于黎巴嫩和北非国家”[2]60。可见,其认为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等同于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
其他学者存在不同的意见。赵克仁认为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是“随着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衰落,出现了与统一要求相悖的国家和地区民族主义思潮”[17]8,“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衰落和国家民族主义的兴起充分反映了国家利益在中东阿拉伯世界占据着重要地位”[17]14。对比发现,其笔下的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含义与出现时间和前述王先生都不同。何志龙在研究阿拉伯民族主义衰落问题时提到“追求自身国家的独立、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即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间接定义了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他指出在1978—1989年间“体现具体阿拉伯国家利益的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加强,而体现阿拉伯国家之间团结合作的泛阿拉伯主义则走向衰落”[15]161。由此可知,其认为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追求所在国家或地区的独立和统一,出现的时间应该在阿拉伯民族国家建立后的一段时间内。
总之,不能把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和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混为一谈。二者虽然具有一定相似性,但处于阿拉伯民族思潮不同的发展阶段,先有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后有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
四、后阿拉伯民族主义
中东史专家萨利赫·奥马尔(Saleh Omar)将1950年以来的埃及历史以1970年为界分成两个阶段:阿拉伯民族主义时期(the Arab nationalist period)和后阿拉伯民族主义时期(the post-Arab nationalist period)[27],用以比较纳赛尔时期和萨达特时期埃及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在此借用后阿拉伯民族主义指代泛阿拉伯主义衰落后阿拉伯民族政治思潮的走向及表现形式。
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希望通过民族的统一实现阿拉伯民族振兴,然而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中阿拉伯国家一方惨败似乎表明泛阿拉伯主义无法帮助阿拉伯人实现民族振兴。此后,泛阿拉伯主义逐步丧失了主流地位。尤其是1970年埃及总统纳赛尔的去世,阿拉伯民族丧失了一位“奇里斯玛式”(charisma)②领袖,更加剧了这一状况。泛阿拉伯主义衰落后阿拉伯世界风行的带有阿拉伯民族主义色彩的政治思潮主要有: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伊斯兰复兴主义、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
(一)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
国际关系专家田文林指出“‘国家民族主义’不同于强调民族认同、民族优越感等一般意义上的民族主义概念,而是指阿拉伯世界以国家政权为载体的、旨在维护和增加现行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威望的意识形态”[28]。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产生应当以民族国家建立为前提和基础,因此,其应出现在阿拉伯民族国家建立后,即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更具体地说,1945年阿拉伯国家联盟成立标志着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完全意义上的诞生。
阿联是在叙利亚、约旦等国提出的阿拉伯统一方案无法在阿拉伯国家间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成立的,是阿拉伯统一的过渡性方案,从中可以明显看到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的倾向。独立后的阿拉伯国家虽然也会考虑阿拉伯民族的整体利益、重视与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交往,但维护本国利益已然成为其行事的基本准则。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是一种立足本国国家利益并兼顾阿拉伯民族整体利益的政治意识形态,其思想核心是增强阿拉伯国家间的团结。在反对以色列强占巴勒斯坦问题上,阿拉伯国家大体上表现出团结一致,比较典型地体现了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纳赛尔、卡扎菲、萨达姆等几位阿拉伯政治家追求阿拉伯民族统一的行动表面上反映了泛阿拉伯主义的诉求,但实际上却是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扩张的表现。
20世纪70年代初海湾阿拉伯国家的独立标志着阿拉伯民族国家体系基本形成,此时以本国利益为基本出发点来处理阿拉伯民族事务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萨达特总统不顾阿拉伯国家反对执意与以色列达成和平协议,以及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事件明显反映出以本国利益为出发点的外交倾向。萨达特、萨达姆等阿拉伯领导人从本国利益出发的行动破坏了阿拉伯民族的团结,强化了国家主权的重要性。然而,在经济全球化快速推进的时代,阿拉伯国家要想提高自身的国际竞争力和政治话语权,必须强化区域政治、经济合作,加强阿拉伯团结不仅是情感需要,更是客观现实的要求。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建立,穆巴拉克时代埃及重返阿拉伯国家联盟,表明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还将是一种可期待的选择。
(二)伊斯兰复兴主义
伊斯兰复兴主义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末的埃及,以哈桑·班纳建立穆斯林兄弟会为标志。70年代前后,泛阿拉伯主义逐步失势,长期被阿拉伯民族主义压制的伊斯兰思潮强势登场。伊斯兰复兴主义谋求利用伊斯兰教“固有的内聚力取代世俗民族主义,强化阿拉伯民族的团结与统一,抵御共同敌人”[24]458。伊斯兰复兴主义也被称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主张一切遵循伊斯兰教的原旨教义,实行全面的伊斯兰化;推翻现存的世俗政权,建立伊斯兰教法统治的伊斯兰国家;反对西方化,宣扬进行“圣战”[2]336—337。以伊朗伊斯兰革命为起点到海湾战争爆发是伊斯兰复兴主义发展的黄金十年,此后到“9·11”美国发动反恐战争,伊斯兰复兴主义总体呈退潮之势。从外在形式上看,把反世俗民族主义的伊斯兰复兴主义归结为后阿拉伯民族主义有一定风险,但阿拉伯国家的伊斯兰复兴实际上只是一种变体的社会动员方式,既然民族主义无法带来阿拉伯民族振兴,那么传统的伊斯兰教就会成为达到民族振兴的一个可能选项,这可以从后来伊斯兰复兴主义思潮无法实现阿拉伯振兴而退潮中得到验证。因此,“伊斯兰复兴主义运动仍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上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有人称之为伊斯兰民族主义”[19]115,而且是后阿拉伯民族主义在20世纪80到90年代的主流形式。
(三)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
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是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类型,是一种倡导和追求社会民主、政治参与、市民自治、权力监督、公平正义等民主目标,以此推进和谋求阿拉伯民族文化上统一的社会思潮。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兴起以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阿拉伯统一研究中心的成立为标志,此时正值阿拉伯政治统一的尝试受阻,对以战争失败,阿拉伯社会主义模式问题日益凸显,泛伊斯兰主义上升,阿拉伯民族的前途和命运陷于迷茫之际。不同于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和伊斯兰复兴主义所寻求的问题解决途径,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将关注视角由国家层面转移到社会层面,希望通过发展社会民主、整合社会力量、培育文化共识来推进阿拉伯民族在文化上的统一。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现代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未来方向”[16]16,而且民主化也确实反映了阿拉伯地区中产阶级壮大、威权主义衰退的社会结构变迁。海湾战争后,许多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转而支持政治多元和自由选举,把阿拉伯民族主义塑造为民主的天然盟友[29],这无形中增强了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力量。另外,民众渴望更开放的系统,甚至某些宗教集团也要求制度上的民主化[9]31。但不可否认,阿拉伯民主化浪潮受到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强力影响,尤其2004年小布什政府抛出的“大中东民主计划”更是煽动了阿拉伯国家民众的民主情绪,但民主在多大程度上与本土文化结合才能推动当地社会进步仍有待于进一步观察。2010年后发生的“阿拉伯之春”将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推向高潮,但狂欢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阿拉伯国家普遍陷入了发展泥潭,社会动荡、经济停滞、民生凋敝,民主对于实现阿拉伯民族振兴的作用不得不加上一个问号。
此外,纳赛尔时代的那种阿拉伯民族主义意识并未完全消失,在普通阿拉伯民众心中仍共享着、延续着某些容易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阿拉伯民族情感和观念,或可称之为基层阿拉伯民族主义。海湾战争把被上层政治和精英活动长期掩藏的根深蒂固的普通阿拉伯人的民族情感和观念重新带入人们的视野,其主要包括两种:“第一,阿拉伯人分享共同的情感、文化、语言遗产,以及某些宗教遗产;第二,阿拉伯国家间某些边界不仅是人为的,而且是不受欢迎的”[9]27。美国及其盟友组成的多国军队对伊拉克的打击特别容易让人想起十字军对阿拉伯帝国的入侵,植根于历史记忆的民族情感和认同唯有在面对外敌时才显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这种情感和认同不会因短期的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而消散,但这并不意味着阿拉伯民族主义获得了新生,只有将基层阿拉伯民族主义置于其他政治事件和社会思潮下考量才具有现实意义。
五、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未来
阿拉伯人曾创造了普世的宗教、灿烂的文化和辉煌的业绩,也正是这些历史积淀铸就了独特的阿拉伯民族。阿拉伯民族是一个骄傲的民族,滋育出先知和穆斯林大众反复追寻的正统时代,在整个伊斯兰文化圈中具有独特的地位。然而,从阿拉伯帝国中后期开始阿拉伯人便逐步被边缘化。近代以来东西强弱易位,在泛突厥主义和西方民族主义的影响下,阿拉伯民族意识觉醒。从19世纪中后期到当代,阿拉伯民族的斗争对象经历了反奥斯曼、反殖民、反以色列、反美国等阶段,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的具体形式也随着中东社会状况、政治形势、国际环境的变化而转变,由最初追求“自治而非独立”[6]217的目标,到后来追求阿拉伯统一的泛阿拉伯主义阶段、追求区域独立的地方民族主义阶段,发展到20世纪70年代,进入多种形式齐头并进的后阿拉伯民族主义阶段。
“很多研究中东和北非问题的学者预设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雄心勃勃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心中构造的,利用它动员新生阿拉伯国家的团体或民众,目的是维护国家或个人利益”[30],这种预设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历史现实的。从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的起源及发展历程可以明显看出先进知识分子的引领作用,没有卡瓦基比、胡斯里等人很难想象会产生完整而深刻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没有塔赫塔维、卡米勒等人很难想象会产生理论化的埃及民族主义思想。在阿拉伯民族国家建立后,政治家们无疑利用阿拉伯民族主义动员民众,维护国家或个人利益,如纳赛尔宣扬阿拉伯民族主义实际上更多是为了维护埃及的国家利益。在阿拉伯民族国家建立的情况下,泛阿拉伯主义越来越成为一种政治口号和外交策略,这面旗谁举得更高,谁便更可能获得对外行动的合法性。普通阿拉伯人在这个过程中是失声的③,似乎只能被动接受知识分子和政治家的号召,成为民族运动洪流中的一分子。
那么,阿拉伯民族主义真的完全是政治家和知识分子构想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前长期占据阿拉伯政治思潮的主流地位,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们的努力,更重要的是阿拉伯民族主义植根于阿拉伯历史文化传统中,表达出了普通阿拉伯人的心声,迎合了阿拉伯大众某种现实的和心理的需求。统一阿拉伯的渴望、振兴阿拉伯的目标绝非空穴来风,而是阿拉伯历史发展的必然逻辑。政治家也好,知识分子也罢,只是充当了阿拉伯历史深层力量的代言人。
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的衰落,各种形式的后阿拉伯主义继续在阿拉伯世界发挥作用。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伊斯兰复兴主义、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基层阿拉伯民族主义等政治思潮在不同层面、不同群体、不同地域发挥着不同程度的作用,影响着阿拉伯历史的发展进程。但哪种思潮会更具有生命力,引领阿拉伯未来的走向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和探究的问题。
任何民族的任何选择都不会脱离历史凭空做出。伊斯兰教、阿拉伯语、先辈荣耀、悠久的历史等元素造就了当代阿拉伯人,这是阿拉伯人思考问题的基本出发点。同时,阿拉伯人也不可能无视和免于全球化时代外部世界带来的影响。泛阿拉伯主义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已经基本被历史所否定,阿拉伯民族几乎不可能再统一成单一的民族国家,阿拉伯振兴也不可能通过“返古”的形式实现。
国家是现代国际体系的基本单位,在阿拉伯民族国家普遍建立并稳定存在的情况下,幻想建立一个超国家的单一民族共同体是徒劳和不现实的。阿拉伯国家民族主义主张加强阿拉伯国家团结合作,以此维护和实现阿拉伯民族共同利益,这符合阿拉伯世界政治经济的现实状况。阿拉伯人不可能脱离伊斯兰教谈发展,泛伊斯兰思想在阿拉伯人中仍有很大的市场,但如何让宗教符合现代社会发展需要,还需要阿拉伯人自身摸索和抉择。伊斯兰现代主义思潮虽然遭受挫折,但仍不失为一个可能的方向。“阿拉伯之春”的不良后果表明照搬西方民主无益于阿拉伯国家的发展,但阿拉伯社会的民主力量日益强大,民主阿拉伯民族主义仍应是阿拉伯国家的未来选择,只是什么形式、什么程度的民主适合阿拉伯国家,仍有待于进一步评估。
“现代化过程是现代民族国家及其相应的社会和文化结构的建构过程”[31]。阿拉伯国家大多是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是其长期须致力的任务和目标。然而,受教派、民族、部族、家族等因素影响,阿拉伯民族国家普遍存在国家认同较弱的问题,国民对国家的忠诚受到其他次国家或超国家因素的威胁和挑战,这不仅削弱了执政党和政府的合法性,而且容易受到外部势力的煽动而危害国家安全。现代化的推进需要全民共识,倘若国民缺乏对国家的忠诚意识,将大大阻碍国家主导下的社会改革步伐和现代化发展进程。对阿拉伯国家执政当局而言,培育国家认同,构建一个以国界线为范围的忠诚于国家的“新民族”,是克服国家分裂、弥合社会分歧、推进现代化的当然选择。
[注释]
①“法老认同”例如:里法阿·塔赫塔维认同埃及的古老属性和法老文明,提出了“埃及民族”的概念;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认同现代埃及人与古代法老文明的亲缘关系,认为现代埃及人是古埃及人的延续。“西方认同”例如:塔赫·侯赛因倡导埃及的欧洲属性,认为埃及认同的文化根源在于西方,埃及属于西方的“地中海主义”;萨勒姆·穆萨认同希腊罗马文化,号召以拉丁语代替阿拉伯语,认为埃及应脱亚入欧、走全盘西化的道路。
②“卡里斯玛”型权威是马克斯·韦伯提出的权力正当性来源的三种形式之一,是被认为拥有超自然禀赋、超凡魅力,被视为救世主,先知或英雄的权威。
③民众失声更可能是没人在意、没人记录他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