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跨国人才流动考略
——以商人、医生、教师、艺术家为例
2020-12-13孙宝国
孙宝国
引 言
纵观人类文明史,最早的大规模跨文化交流史迹可追溯至阿玛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楔形文字、阿卡德语、泥板文书等通用语文介质的发明和应用,虽使以文字为媒的跨文化交流成为可能,但真正将跨文化交流变为现实的,则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公元前1600年—公元前1100年,也即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的陆路和海路上,[1]各国各地区商人、医生、教师、艺术家络绎于途,他们的地位和使命虽千差万别,但都以各自的方式同沿途各国的人们进行着丰富多彩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流,从而客观地成为跨文化交流的使者。
一、见多识广的商人
商人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每个人都是综合性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天然载体,人的移动过程即是交往过程。自古代东地中海世界迈入文明的门槛,特别是进入阿玛纳时代以后,在以荷鲁斯之路为代表的陆路和海路上,为了赚取商业利润,成群结队的来自各国的商人长年累月地往来奔走。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们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博闻强记、能言善辩,成为最重要的跨文化交流者。
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的信使,他们中很多人自然是专职的,而有越来越多的文献证明,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商人。[2]譬如,从巴比伦国王致埃及国王的一封书信中,可以明显看出巴比伦的信使卡勒穆同时也是一名商人。[3]7而阿拉西亚国王在致埃及国王埃赫那吞的书信中介绍他的信使时直接写道:“他们是我的商人。”[3]39通过对阿玛纳书信等文献的研究,学者们得出大体一致的结论:即在阿玛纳时代晚期,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外交和贸易往往是密不可分的,多数外交工作是由商人完成的”[4],因为“委托商人传递官方书信是较为经济的办法”[5],甚至可以说,“商人就是信使,信使就是商人。”[6]
古代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间很早就有着密切的经济联系。苏美尔人一切必需品几乎都是通过商贸活动交换而来的。苏美尔史诗《恩梅卡和阿拉塔之主》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乌鲁克大祭司兼首领与伊朗高原上的阿拉塔城邦国王开始贸易活动的情景,其中乌鲁克出口的粮食,而阿拉塔出口的则是金、银、铜、锡、宝石等。公元前20世纪的阿卡德史诗《战斗中的国王》就讲述了萨尔贡率大军前往小亚保护其在普鲁汉达从事贸易的商队的故事。
古代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早期的国际贸易多半是由各城邦的神庙主持,这是因为神庙拥有大量的土地、农民、工匠,所生产和制作出来的粮食、手工艺品等的分配都是由神职人员负责,分配后的剩余产品就可作为贸易的商品。随着王权的加强,王室领地上的剩余产品也越来越多,王室成员于是也参与到贸易活动中来。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人受神庙或王室委托,将神庙或王室的剩余产品运到国外并售出,再从国外购入神庙和王室所需的产品。
古代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商业投资可以分为被动投资和积极投资两类。被动投资是由商人自己出本金,但能确保收回本金并获得利润,并受有关法律保护;积极投资是首先设立一笔共同基金,然后交由商业团体经营,商人甚至王室成员、神职人员和其他富人都可以持有股份并分享利润。商人或商业团体在经济上自承风险、自行管理。运输业务由专业人员或团体组织的商队负责。
公元前20世纪前后的亚述商业文献,反映了亚述乃至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商人从事贸易活动的一些细节:商业团体为商队提供无息贷款用于沿途食宿等所有开销;商队可在沿途任何地点购买和装载其他商品并进行转卖;商队途经他国时可能需要向当地官员交纳各种捐税或送上“礼物”;到达目的地后,商队还要向当地统治者上缴相当数量的手续费,这是向纺织品等所有外国商品征收的关税;为了避税,商队有时会利用走私者来帮助他们安排相关商品入境渠道。[7]29
阿舒尔城位于两河流域腹地,扼守古代东地中海世界的交通要冲,具有发展对外贸易的优越地理条件。阿舒尔城邦商人运输商品的基本形式是由以驴子为驮运畜力的商队。每头驴驮运130米那锡或30件纺织品,到达小亚需要5—6周。[8]到达目的地后,阿舒尔商人不但卖掉锡、织物等商品,而且卖掉驮运商品的驴子。锡是冶炼青铜的必备原材料,是阿舒尔城邦向小亚输出的重要商品。锡的具体来源并不能确定,可能来自今天乌兹别克斯坦或塔吉克斯坦,甚至是泰国一带。[9]阿舒尔向小亚输出的大部分织物来自巴比伦尼亚,小部分来自阿舒尔城邦本地。[10]尽管巴比伦尼亚的羊毛和织物是阿舒尔城邦商人转运至小亚的重要商品,阿舒尔城邦输往巴比伦尼亚的商品种类却不得而知,但阿舒尔城邦当局十分鼓励两地开展贸易活动,如阿舒尔城邦国王伊鲁舒马就曾豁免了乌尔、尼普尔、阿瓦尔、基斯马尔、德尔等众多与阿舒尔城邦做生意的巴比伦尼亚各城邦商人的债务。[11]
及至中亚述时期,随着版图的扩大,亚述的贸易对象呈现多元化,北面的纳伊得利地区诸邦、西北的哈梯地区、西面的埃玛尔地区、南面的巴比伦尼亚都与亚述建立了贸易关系。据文献记载,商人乌帕尔苏·马尔都克从纳伊利地区贩运的商品是一匹2岁的母马,[12]一位名为萨里姆图的女婿在卡塔拉从苏图部落买了一头3岁的驴,[13]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统治时期,国王奉献神明的雪松树脂来自哈梯地区,[14]特玛和萨巴的商队曾到达幼发拉底河中游的辛达努地区;[15]一些巴比伦商人因从事间谍活动而被亚述当局逮捕。[16]
除了民间商人的贸易活动,亚述等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国家和地区开始以官方名义开辟商路,确保商路畅通和商队安全。位于埃及中王国时期阿瓦利斯城的一幅墓室壁画显示,早在埃及第十二王朝时期,就有亚洲属邦王子克努姆霍特普率领的一支由37名亚洲人组成的商队来到埃及,大宗货物是眼影涂料,此外还有山羊、羚羊以及由驴驮运的其他货物。[17]而在中亚述王国,从事外贸的商人与官员关系密切。一些商人本身就是官员,甚至是国王的近臣。中亚述国王沙尔玛纳赛尔一世统治时期,巴布·阿哈·伊狄纳是国王重臣,他雇佣了大量人员处理贸易事务,其档案记录了西奇·伊拉尼、阿胡·塔伯、乌巴里苏·马尔都克等商人为他运输或购买铜、锡、青铜、木材、织物等的情况。中亚述国王阿达德尼拉瑞一世统治时期,一个北方行省的总督阿舒尔·阿哈·伊迪纳的多份文献记录了数量可观的锡。中亚述国王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统治时期,阿舒尔·阿哈·伊迪纳的孙子乌拉德·舍鲁阿的身份可能也是总督,[18]他曾购买了大麦和锡。[19]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曾通过商人购进哈梯地区的雪松树脂。[14]
在埃及第十八王朝女王哈特舍普苏特向蓬特派遣官方武装商队之前,蓬特的物产已经流入埃及。没药、熏香等当地特产成为埃及人宗教仪式上必备的大宗物品,但其获取渠道主要是民间贸易。私人商队沿着尼罗河长途跋涉到蓬特,再把贸易来的物品千辛万苦地运回埃及。对此,哈特舍普苏特神庙铭文描述道:“埃及人从未踏上过没药遍野的蓬特的土地,他们只从前辈口里听说过这个国度。这个国度在下埃及无人不知。而在上埃及,除了个别商队,从没有官方人员到过那里。”[20]哈特舍普苏特女王认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就是绕过了中间商,打通了一条穿越红海直达蓬特的贸易路线,从而节约了成本,提高了效率。自此,蓬特作为埃及官方文献中的属邦,被正式纳入埃及的朝贡体系。而为了维护本国商人的基本权益,诸如在国外经商而遭遇不测后的赔偿问题,各国官方甚至国王往往亲自出面解决。譬如,公元前1270年,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用阿卡德文致信巴比伦国王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就巴比伦商人在赫梯被杀这一事件向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道歉,并通报说他已经向死者亲属进行了赔偿。[7]30
一般来说,在阿玛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各国间官方物品的流通和礼物的交换都是为了政治上的需要,是一种外交方式和手段。当然,个人行为的物物交换也是存在的,如有关文献曾载:“我熔化了铜。我熔化铜的目的是为了与阿加里鲁的儿子交换驴。你必须提供驴,我将提供铜。让巴阿拉鲁来,让他确定驴的价格,并让他带来铜。”“起草人奈菲尔霍特普给予哈瑞姆维阿的东西:奈弗瑞泰瑞的一个木制的碑;为了交换它,他给我一只箱子。而我在河岸给他制了两口棺,他则为我造了一张床。”[21]
对于那些携带国书和国礼的商人来说,其在旅程中遭遇抢劫的风险明显增大。为了确保国书和国礼的如期顺利送达,以及商人和所率商队的安全,派出国通常会为他们配备一支人数不等的卫队。商队的规模越大,遭遇劫掠的机率越大,护送卫队的人数不得不随之增加,而结果往往是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正是根据信息传递速度的快慢,阿玛纳书信的研究者大致可以推测出:哪些商人所率商队的规模较小,甚至是商人独自旅行的,因为其行进速度相对较快;哪些商人所率商队较大,甚至有卫队保护,因为其行进速度相对较慢。卫队有时是由途经的派出国属邦提供的。
二、游走四方的医生
除了最为常见的商人,在东地中海世界,医术高超的医生受到各国各地区的广泛欢迎,他们或往来穿梭游走于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之间,有时长期在国外逗留,有的干脆定居他国。
古代东地中海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一直都对埃及医生的医术推崇备至。[22]古希腊盲诗人荷马称赞埃及到处是草药,人人是医生,其他地方望尘莫及。[23]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指出,在埃及人那里,“医生分工很细,一个医生通常只看一种病,而不是包治百病。医生数量众多,有治眼的,有治牙的,有治胃的,还有治各种隐疾的。”[24]39亚历山大的克雷芒认为,在埃及人所编纂的42卷本典籍注疏中,至少有6卷是关于医学和药学的。[24]40有很多著名医学纸草文献流传至今,如长达4.7米的《史密斯纸草》、长达20米的《埃贝斯纸草》等。其中,《史密斯纸草》对医生的从业行为进行了详细的规范:如治愈的可能性很大,就向病人通报说“这是一种我能治的病”;如仅有治愈的可能,就向病人通报说“这是一种我会尽力对付的病”;如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就向病人通报说“这是一种我无法对付的病”。[24]39-40
希罗多德还讲述了一个与埃及医生有关的历史故事,说波斯国王居鲁士曾致信埃及第二十六王朝国王阿马希斯二世,请后者在全国遴选最好的眼科医生到波斯宫廷服务。被选中的医生对阿马希斯二世怀恨在心,因为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别妻离子并长期滞留异邦。波斯新王冈比西斯登基后,这位埃及医生巧言怂恿冈比西斯向阿马希斯二世之女求婚。既舍不得送出宝贝女儿,又不敢得罪骄横的波斯国王,阿马希斯二世于是采取了偷梁换柱的方法,用前任国王之女顶替自己的女儿嫁到波斯。很快获知真相的冈比西斯恼羞成怒,以报复埃及国王不守信用之名,举兵攻打埃及。[24]44
乌加里特国王曾致信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埃赫那吞,请求他派遣埃及医生长驻乌加里特宫廷担任御医。[3]49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一直为姐姐玛莎纳姬婚后一直未能生育而操心,于是特地给埃及第十九王朝国王拉美西斯二世写信求助。拉美西斯二世在回信中写道:“我的兄弟就他年纪不轻的姐姐玛莎纳姬的事情写信给我:‘让我的兄弟给她派出贵国的名医,帮助她顺利怀孕。’所以我的兄弟写信给我。但我写信给我的兄弟:‘看,玛莎纳姬,我兄弟的姐姐,你的兄弟知道她,据说已经50岁了,甚至有60岁了。你瞧,一个50岁的女人已过了生育年龄,更不要说60岁的女人了。谁又能担保一定能配制出令她成功怀孕的药方呢?无论如何,祈愿太阳神沙马什和风暴神阿达德赐福于她,而我们定会谨遵两位神明的旨意行事。我——你的兄弟——会派一位神通广大的诵经祭司和一位医术高明的妇科医生前往贵国,齐心协力,对症下药,帮助她成功怀孕。’”[24]31-70正如拉美西斯二世所分析的那样,因为年纪等的原因,玛莎纳姬最终未能如愿。[25]步入中老年的哈图什里三世本人也是病魔缠身。[24]35他本就患有足疾,后又得了眼疾。拉美西斯二世曾派使臣给他送一种消炎镇痛的药膏。[24]47-50拉美西斯二世之所以随便派个医生,可能是因为已有埃及医生常驻赫梯王宫任职,他们只要开出处方,埃及这边直接把所需药物送过去就可以了。[24]82
不只是埃及医生,巴比伦医生的高超医术在古代东地中海世界也是闻名遐迩。赫梯国王穆瓦塔里二世为使王后顺利怀上嫡子,曾专门从巴比伦请了一位医生。[26]一份文献显示,在赫梯有两个巴比伦医生,一个在赫梯自然死亡,另一个也没有回国的打算。这位医生不仅拥有宅第,而且还娶了赫梯王族之女为妻。实际上已经没有谁再限制其返回故国,但他却选择了在赫梯永久居留。
三、学识渊博的教师
除了商人和医生,学识渊博的教师成为游走于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又一活跃群体,成为各国各地区急需的国际化人才,为东地中海世界文明共生现象的形成做出了突出贡献。
“书写难,需要特殊的技艺,要学很久。”[27]培训书吏的场所,苏美尔语写作E.DUB.BA.A,阿卡德语写作BIT TUPPI,直译为“泥板房”[28],可意译为“书吏学校”,其所处位置大多紧邻王宫,但离寺庙较远。19世纪30年代,考古学家在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畔南部的马瑞城挖掘出一所公元前21世纪前后的学校遗址,被认为是根据考古发掘所知的最古老的学校。
公元前20世纪前后的一篇苏美尔文献描述了当时学校的生活。该文后来被多次抄写,所以可以推断出它的描述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从文中多处使用了阿卡德语来推测,该文献是由一名实际上讲阿卡德语的学生书写的,但文献主体是用苏美尔文写成的,因为当时苏美尔文是学术语言,其地位相当于后来欧洲的拉丁文。学生早上来到学校,自带午饭。校长是“学校之父”,有一名教苏美尔文的语文教师和一名教算术的数学教师。上课的形式是抄写已有的泥板书。学习的科目有苏美尔文、算术、簿记。学校还配备负责纪律和管理的教辅人员,对学生实行严格管理。譬如,对那些不按时完成作业、不遵守课堂纪律、仪容举止不雅、无故迟到早退的学生通常实施藤条抽打的体罚。直到晚上,身心俱疲的学生才能放学回家,但要向“大都是官吏、使节、军官、祭司、税务官、档案员、会计师等”[29]的父亲汇报自己全天的学习情况。晚饭后要按时上床睡觉,以保证第二天有充分的精力继续学业。有时候,教师还会被学生的父亲请到家里殷勤款待,因为父亲希望儿子能在教师的悉心培养下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书吏和学者,出人头地,贵为人上人。
除了书吏学校,古代两河流域的图书馆事业也取得很大发展。譬如,在两河流域南部的吉尔苏图书馆和尼普尔图书馆所藏泥板文书分别达到3万件和2万件,在两河流域北部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所藏泥板文书亦达3万余件。这些泥板文书的内容涵盖了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宗教、文学、法律、数学等内容,为不同类型的未来官吏和学者提供了比较完备的教育和研究平台。
由于两河流域在教育方面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来自巴比伦和亚述的教师在东地中海世界很受欢迎。譬如,他们在赫梯首都哈图沙的活动和事迹就得到文献证实。那拉姆·辛神话的题记清楚地载明该文献赫梯文本译者的名字,即书吏哈尼库伊里,其父的名字阿努沙尔伊拉尼也出现在这里。可以确认,阿努沙尔伊拉尼是一个真正的两河流域人名,而他很可能来自巴比伦。学者们认为,阿努沙尔伊拉尼很可能受巴比伦国王派遣来到赫梯,其最初的使命是帮助赫梯国王采用阿卡德语起草外交书信等文件,后来他在赫梯王国安居乐业,并在哈吐沙城创建了一个书吏学校,讲授阿卡德语和楔形文字。在一篇赫梯文雷雨之神赞美诗文献中明确写有DUB.SAR Pabilili,意为“巴比伦书吏”,这一记载亦见于其题记部分,遗憾的是,书吏名字不存。可以确认,这篇文献的赫梯语文本是这位巴比伦书吏在哈吐沙城由阿卡德文本译过来的。此外,在赫梯王室供职的至少还有两位亚述书吏,即那普纳沙尔和玛尔赛路亚。[30]
四、技艺精湛的艺术家
除了商业、医学、教育等的行家里手,技艺精湛的艺术家也在东地中海世界跨文化交流中大显身手并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考古学家在叙巴地区的考古遗址卡布瑞丘和埃及希克索斯王朝首都阿瓦利斯的考古遗址艾尔达巴丘,发现了克里特文明风格或与克里特文明风格酷似的壁画等艺术品残片。[31]121卡布瑞丘出土的一个石膏棋盘和一幅壁画上,所描绘的人物、建筑、河流等景观,都具有典型的克里特文明特征。艾尔达巴丘出土的一系列壁画,绘有公牛、斗牛者以及其他人物、动物、植物、山水,具有浓郁的克里特文明色彩。[32]但从这些地区没有发现克里特文明的建筑遗址和陶器等遗存推断,克里特文明诸邦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跨文化交流的实现方式是和平交往过程中自然而然发生的,换言之,很有可能是在克里特文明各邦出使埃及和叙巴地区的使团成员中有艺术家,他们因而也就留下了自己的壁画等艺术作品。[33]
早在公元前16世纪,随着来自叙巴地区的希克索斯人入主埃及北部并建立希克索斯王朝,埃及与乌加里特等叙巴地区城邦艺术家的流动很可能更加方便和频繁,这充分体现彼此在艺术风格上的相互借鉴和融合情况骤然增多。乌加里特遗址出土了大量贡献给希克索斯王朝最后一任国王阿波斐斯和他的前任赫延的印玺和圣甲虫护身符等艺术品,其中就包括一座堪称完美融合了埃及艺术风格和本土艺术风格的阿波斐斯雕像。[31]118其中,刻有国王名衔、王室纹饰以及“拉神让他出现”“每块土地上的太阳”“美好的太阳”等字样的圣甲虫护身符揭示了埃及艺术家曾出现在乌加里特。经学者考证,目前已出土的这些艺术品绝大部分是普通个人所有,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些艺术品的普及程度。
以乌加里特为代表的叙巴地区艺术作品既借鉴了埃及等外来文化元素,又融入了本土文化元素,形成兼容并蓄的艺术风格。[34]本土文化风格主要体现在象牙雕像、浮雕、金属饰品、滚筒印章等艺术作品中。从主题上来看,以塑造人物为主,具体来说有坐在椅子上或坐在椅子上接受朝拜的人物,有站着或站着挥动武器的人物,有站姿的裸体女性人物等。从体积上来看,大都比较小巧,高度通常不超过8厘米。坐在椅子上接受朝拜的人物是最为常见的主题,从人物所戴冠冕来判断,这些人物应该是当时神明或位高权重之人。[35]
外来文化元素主要体现在两组象牙家具饰板浮雕和三只雪花石膏雕塑等艺术作品中。两组家具饰板浮雕的第一组饰板有6副浮雕,主题为哈托尔女神哺育王室后代,从左至右依次为:一个拎着一支活羊的男性;一个手拿一只动物并肩扛一只鹿的男性;一个身着长裙并手握不明物体的女性;一个怀抱婴儿正在哺乳的长有角和翅膀的女性;一对拥抱着的夫妇;一个双手握持武器的侍卫,其中哺乳女性居于正中,表明她是整组浮雕的主角。第二组饰板有4副浮雕,主题为哈托尔女神养育全体乌加里特人,从左至右依次为:一个手持无花果树枝的祼体女性;一个正在猎杀狮子的身着褶裙和头戴王冠的男性;一个持斧握弓的男性;一个面前有一名鞠躬侍从的手握权杖并制服一头狮子的男性。[36]勇士击打敌人和猎杀狮子以炫耀胜利的主题在埃及王室和私人浮雕中经常出现,第一组作品中的猎鹿男性雕像和第二组作品中猎狮男性雕像都学习借鉴了这一主题,甚至人物所穿戴的褶裙和王冠都是埃及风格的,但也并没有完全照抄照搬,如作品中的人物是将武器紧握于腰际,而在埃及同类作品中,人物多是将武器高高举过头顶。3只雪花石膏花瓶也具有多种埃及文化元素。如花瓶的铭文“尼克马都——乌加里特的伟大统治者”是用埃及象形文字书写的。在此铭文的下面是并排端坐的尼克马都二世和一位女子。有学者推断,这位女子来自埃及,整个浮雕描写的是尼克马都二世在迎娶埃及女子。无独有偶,米格都遗址也出土了以阿什克龙国王迎娶埃及女子为主题的浮雕。然而,埃及向来奉行只娶不嫁的跨国联姻政策,对像巴比伦、米坦尼、赫梯等大国都未破例,更不用说乌加里特和阿什克龙这类城邦了。[37]所以这可能只是乌加里特和阿什克龙国王美好愿望的艺术化呈现而已。[38]
结 语
回望世界历史,尽管不同宗教、种族、国家、地区之间的割裂、冲突、战争几乎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但人类不懈探索和创造一个和平美好世界的愿望从来就没有泯灭过。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阿玛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商人、医生、教师、艺术家等跨文化交流的主体,穿梭于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扮演着文化差异弥合者和文化使者的角色。
作为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普遍历史现象,人类的跨文化交流虽然有时显有时隐,有时浓有时淡,但这一宏大叙事和壮丽画卷从未间断,铺展至今。同样,在阿玛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对异邦某些优良产品的喜爱和对某些行业水准的认可,使专业人才的跨国流动及其所承载的人类文明成果的共享具有了跨文化交流的特征。产品和技艺的交流,使一些国家认识到陌生和遥远的异域同样也可能拥有先进的文化,在某些特殊的领域甚至比自己做得更好。为了更方便而直接地获取这些产品,受益于这些技艺,最便捷的路径就是想方设法在加强商贸交往的同时,邀请商人、医生、教师、艺术家这些产品的制造者、运输者和某些技艺的拥有者来到本国现场讲解和现场操作,因为毕竟有些知识和技能是无法通过贸易的方式获得的。
人类文明的本质属性是多元一体。以埃及、米坦尼、赫梯、巴比伦、亚述等五大强国为代表的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达成了当时历史条件所允许的以商人、医生、教师、艺术家等为代表的跨文化交流主体的汇聚乃至融合,成就了长达500年的相对和平与繁荣,而这与中国提出并倡导的“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具有跨越历史时空的诸多契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