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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日本汉学意义之再生成及其异化
——以那珂通世倡立“东洋史学”为中心

2020-12-13李少鹏

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李少鹏

关于日本的“中国学”研究,那珂通世(1851—1908)是该领域近代化过程中绕不开的人物。他不仅是日本“东洋史”学科的倡立者,作为元史研究大家,对内藤湖南、白鸟库吉等著名学者均有接引之功,日本汉学界公认那珂是“新风气的倡导者”。正是在他的大力提倡下,日本的汉学研究开始将重点放在满蒙回藏朝等“四裔”上,成为近代日本汉学(1)学界一般将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称为“汉学家”,此广义上的“汉学”可等同于“中国学”。另据钱婉约教授的意见,“汉学”应属于“中国学”的一枝,与“满蒙学”“藏学”等并列,可视为狭义的“汉学”,近来学界多从之。但因本文在述及“日本的中国学者”之类的文句时难免会出现歧义,故取广义的“汉学”(等同于“中国学”),特此说明。的一大特色。

对于战前日本的“满蒙学”研究,此前的中外学界多强调其“国策学”的一面,并在此基础上持全面否定的态度。我们并不否认其本质就是为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提供理论依据这一基本定位,本文进一步试图换一个视角来观察这一问题:从日本由“汉学”到“中国学”,由“中国(王朝)史”到“东洋史”的演变过程中寻绎其内在逻辑,探析本来单纯的“汉学”研究,何以演化出了后来的“清国非国”及“满蒙非中国”,又在何等背景下变成了通过“四裔”来解构“中国”,并与日本的对华侵略政策完美融合。而想要寻绎这一演变的内在逻辑,就不得不追溯到那珂通世及日本“东洋学”的创立。

关于那珂氏,国内学界的研究尚属薄弱,李庆曾简略介绍其生平及著述,童岭、葛兆光、徐建新和刘正等学者的论著中在阐述日本“东洋史”时也曾有一些涉及。(2)参见李庆《日本汉学史》第1部“起源和确立”(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5-271页);童岭《那珂通世、林泰辅与清末民初的中国学界》(《文史知识》2009年第5期79-84页);葛兆光《宅兹中国 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华书局,2011年第237页);徐建新《古代世界区域整体史研究的一个案例》,《国际史学研究论丛》(第一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66页);刘正《京都学派汉学史稿》(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17页)。日本学界的研究与白鸟库吉、内藤湖南等相比同样并不深入,专著仅见窪寺纮一写的传记性质的《东洋学事始:那珂通世及其时代》[1],重点介绍“东洋史”学科成立前后的时代背景。传记性质的文章有村上正二[2]、田中正美(3)田中正美、那珂通世、江上波夫編《東洋学の系譜》(大修館書店,1996)。此节已由童岭译为中文,发表于《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6期第108-116页。数篇,基本缩编自那珂好友三宅米吉所作的《那珂通世传》(4)三宅米吉《文學博士那珂通世君傳》,文学博士三宅米吉著述集刊行会編《文学博士三宅米吉著述集》(上巻),(目黒書店,1929年第267-334页)。1931年此文由黄子献译为中文,发表于《师大史学丛刊》1931年第1期第1-38页。。而将其所开创的“东洋史”放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研究的论文也仅有小岛茂稔[3]、中见立夫(5)中見立夫『「元朝秘史」渡来のころ:日本における「東洋史学」の開始とヨーロッパ東洋学、清朝「辺疆史地学」との交差』,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別冊4,3-26,2009-03-31。此文已译成中文,收入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10辑(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528-540页)。数篇,多属就事论事,在介绍“东洋史”学科流变时顺带介绍其人,突出刻画“东洋学”对日本对外扩张起到的推动作用。

在近代的东亚社会,“史学”在由“经史子集”之“史”向“文史哲”之“史”转变的过程中,虽然称谓没有变化,但其内涵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这是东西方文化对“史学”定义的差异导致的。其中有一点就是由中国传统史学“以史翼经、以史卫道”转变为西方史学“以史求真、以史征实。”(6)中国传统史学最早作为“六艺”中的“春秋”的附属学科(《七略》),传统上就有“三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董狐笔”(大义名分至上)的倾向,即“史学”在作用上突出“卫道”而不惜作出失真的记述,如“不豫”“西狩”,表面上是说“不快乐”和“去西方畋猎”,但在中国史书的语境中可能是指“皇帝染病”和“皇帝向西逃跑”,显然是故意作出的失真记述。那珂通世正是自觉意识到这一变化,并引领日本的中国学界实现这一变化的关键人物。本文就以那珂通世为中心,探究近代日本汉学的意义再生成及其异化问题,并祈方家指正。

一、近代中国周边的“焦虑”

中华文明长期以来有着强烈的“先进”意识。中国之所以为“居中之国”称为华夏,是因为“中国有礼义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左传·定公十年》),简言之就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文明有高度的自信。中华文明就像一个漩涡,她要求并且确实做到了让周边的民族先后为中国文明所“化”,她自信并让周围的次文化也相信华夏文化是“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因此也必然是“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史记·赵世家》)。

若周边“不服教化”,中华文明一般也不崇尚用武力征伐。“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她更倾向于通过加强自己的内部建设(或用经济手段),来实现周边的安宁。对待不“服化”的域外文明,具体做法无外乎“修文德以来之,被声教以服之,择信臣以抚之,谨边备以防之”,总期“使重译来庭,航海入贡”(《旧唐书·北狄传》)。如果周边或域外文明实在对中华文明不感兴趣或不太友好,则视其为“夷狄化外,与鸟兽等”,一般采取不干涉、不讨伐、不援助的态度。在上述理念指导下,从商周至清末,中华文明的影响范围渐次扩大。

自近世以来,处在中华文明内部的知识人的感受可能并不深刻,但对于处在中华文明边缘的知识人而言,巨大的“中国”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文化和地理上的“他者”,且越接近近代,这种焦虑就越明显。以“史学”为例,在他们的历史认识中,除去本国的历史外,通过学习中国历史而得出的经验是其知识世界的重要内容,甚至“本国史”很大程度上也需要依附于“中国史”来叙述。在大航海时代以前,整个东亚区域自信并不存在对“西洋史”深入了解的必要。

我们列举一位明清之际的朝鲜学者所开列的学者“必读书目”,从中可见“史学”应学习的内容:“天下之书无穷,而吾人精力有限,安能尽读?然能通其大者正者,则诸家杂说,虽不读可也。今择其当读者列于下。经书:(略)史书:《左传》《史记》《汉书》《资治》《纲目》《续纲目》《皇明通纪》《东国通鉴》。先儒书:(略)词学:(略)书之当读者大概有此。经书,当恒诵,其余亦当熟看,然力有余则此外更当博观,不必止读此数。”(7)参见赵翼《浦渚先生集·卷20·杂著》,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 》85(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354页)。赵翼(1579-1655),字飞卿,号浦渚、存斋,朝鲜人,李朝中期学者。

引文的经书、史书、先儒书、词学是按重要程度先后排列的,请注意上文所列史籍的顺序:先将中国史从头到尾读一遍后,再读本国史《东国通鉴》,显然是将本国史作为中国史的“附庸”。这种认识直到200年后著名学者丁若镛(茶山)时仍未改观,在茶山草拟的“科举考试书目”中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主张:

每一式年之间。举人习二经、三史、一国史,以待式年。

子年之式:

其二经,《诗》《书》也;

其三史,《史记》、《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附焉)、《辽史》、《金史》也;

其国史,金富轼《三国史》(《东史辑成》附焉)也。

卯年之式:

其二经,《仪礼》(《礼记》以为传)、《周礼》(《周礼》代乐书)也;

其三史,《汉书》、《北史》(《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附焉)、《元史》也;

其国史,郑麟趾《高丽史》(《文献备考》附焉)也。

午年之式:

其二经,《周易》、《春秋》(春秋用《左传》)也;

其三史,《后汉书》、《唐书》(《旧唐书》《五代史》附焉)、《明史》也;

其国史,《东国通鉴》(《东文选》附焉)也。

酉年之式:

其二经,《论语》、《孟子》(《中庸》《大学》附焉)也;

其三史,《晋书》(《三国志》附焉)、《宋史》、《清会典》也;

其国史,《国朝宝鉴》(《国朝名臣录》附焉)也。(8)参见丁若镛《与犹堂全书·第五集政法集·卷15·经世遗表·春官修制·科举之规》,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 285(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287-288页)。丁若镛(1762-1836),号茶山,朝鲜王朝后期大儒,实学者。

这是丁氏构想的科举制度:每三年科举的内容进行一次调整,但每次考试内容都包含两部《经》,三种中国史和一种本国史。从其列举的书目中可以发现,平均每个“式年”中“中国史”的内容要比开列的“国史”篇幅多出数倍,中国史显然在“历史学知识的世界”中占据主要的位置。

长期以来,对东亚文明中的其他国家而言,中国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存在。这种存在感不仅表现在中国体量的庞大上,即使在“知识世界”里,来自中国的经验一直也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他者”。中国历史的重要性不仅超过了其他任何国家,甚至本国史的意义生成都要依赖中国史的叙述脉络。在近代以前的东亚可以轻易地找出很多汉学造诣精深的朝鲜人或日本人,而中国的知识人中却极少有肯去了解这些“四裔史”“藩服史”者,更遑论“西洋史”。这种今天看起来“彼知我而我不知彼”[4]的信息不对称,在近代以前的汉字文化圈中本属理所当然——有些知识并不足以称为“知识”,根本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在日本德川幕府时期,史学“必读书目”与朝鲜王朝类似,同样包括以《通鉴纲目》《十八史略》《皇明史略》为核心的几种汉籍和少量的本国史。学者大鸟圭介在1886年的一次演讲中曾回忆幕末知识人的学习内容包括:算术、日本贵族事略、往来尺牍文范、《小学》(宋·刘子澄编)、白文《四书五经》、中国史籍、汉籍经典讲义,[5]除前三种外均为源自中国的知识。

上述认识随着日本的近代化而很快发生了变化。明治维新以后,新政府号召“求知识于世界”,日本知识人对“学问”的认识很快发生了转变。日本学者比中国和朝鲜学者更早地认识到,“知识世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认为有“价值”的知识(如四书五经等)可能很快会变得一文不值。这一认识向实用主义的转变清晰地体现在时人的随笔中:

“我邦人文大阐,自除洋禁以还……(知识)苟言之有益于国家者,虽异端学之可也;苟言之无益于国家者,虽圣经信之不可也,何论其学派乎?是学不厌博患不精,故博学体其理,精识扩其实,细探鬼神之幽赜,深穷造化之妙用,自日月星辰之大,至草木砂石之小……纵圣人复出,岂谓之异端乎?”[6]

到明治中期,汉学造诣深厚的开明学者中村正直(1832—1891)进一步提到此事:

“吾辈少年时(指幕末),得肆力经史,绰绰有余裕,由于当日洋学未兴也。至于今日,则士子当学之科目甚多,以故《四书》犹有未全读者,况《五经》乎?况《通鉴》《通考》乎?”[7]24

渡边浩曾经注意到,德川幕府时期的日本根本没有确立以儒家为核心的统治秩序。[8]表明随着近代以来实用主义意识的强化,加之现实中的清政府在西方文明逼进下的节节败退,这种以旧式汉学为核心的知识结构已经不再能向日本提供出现实所需要的经验教训。在这样的背景下,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史学”出现了一次重要的结构调整:将“本国史”与“中国史”并列,同时将“西洋史”的地位提升,“史学”被划分为三个领域:本国史、中国史和西洋史。其中的中国史仍是以汉籍正史为主要叙述脉络,与西洋史共同构成了“万国史”。[9]

源自中国的观念认为,“(中国)四裔史”或“西洋史”没有太大的研究必要,各族群的历史根据距离中华文明的远近被赋予了不同的价值。而随着明治政府的成立,通过设立“修史局”先实现了“日本史”地位的独尊,而面对先进的西洋文明,又必须重视对西洋历史的研究。“西洋史”对其他文明看似“不预设价值”的做法,与中国史对待异文明的方式是格格不入的。这也就意味着,一些传统上在中国史的叙述下被边缘化的中华帝国周边历史,在旧式汉学中的地位不甚恰当,同时也无法囊括入“西洋史”来进行表述。上述本国史、中国史和西洋史的“史学三分法”注定难以持久。

1894年,在那珂通世的提倡下,日本史学中原来的中国史范围扩大成为“东洋史”,内容与此前的中国史也有所区别:“东洋史以中国的历代兴亡为主,并说明其人种的盛衰消长。此外还关注汉民族、突厥民族、女真民族、蒙古民族等的盛衰消长,而非仅涉及东洋诸国的兴亡”,它“以中国为中心,内容包括东洋诸国的治乱兴亡及其大势,与西洋史相对,共同构成世界史”。(9)参见三宅米吉《文學博士那珂通世君傳》,文学博士三宅米吉著述集刊行会編《文学博士三宅米吉著述集》(上巻),(目黒書店,1929年第303-305页)。此文1931年由黄子献译为中文,发表于《师大史学丛刊》1931年第1期第1-38页。至此,中国正统史学对“四裔”的价值判断被基本抛弃。

伴随着日本近代以来汉学地位的降低,一直困扰着日本学者的、由华夷认知所引发的“自他认知焦虑”(10)所谓“自他认识焦虑”指的是在中华文明的影响下,近世日本和韩国的汉学界长期以来因“慕华”而产生的自卑感,他们或渲染明清易代后的中国已经不再是“华夏正宗”,或通过曲解经典中的涉及“夷夏观”的内容自认为是“中华”等,通过这样来缓解自己的出身与儒家华夷认知之间的张力。,在寙败的晚清政府的映照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纾解,日本学者再也不用藉助来自中国的观念来生成自身的意义和价值。随着帝国日本的崛起,这一学术范式的转换与当时日本的自我定位恰相呼应,而那珂通世正是推进这一转折的关键性人物。

二、那珂通世及其元史研究

那珂通世于嘉永四年(1851)生于日本南部藩盛冈城下,幼名庄次郎,本姓藤村,是家中的第三子。自幼随长兄在藩校“明义堂”就读,因其天生聪敏,被藩校教师江帾五郎通高(号梧楼,下文以号代称)收为养子,在14岁时正式改名为“江帾小五郎通继”,加入了养父家籍。

那珂的养父梧楼也是自幼聪颖,志在四方。青年时期留下一句“不以声名惊海内,一生不入鬼柳关”(11)鬼柳关是其故乡南部藩边境上的关隘,是从江户回乡的必经之路。赴江户求学,先后在当时的大儒安积艮斋、东条一堂、森田节斋门下求学,成为当时著名的汉学家(折衷学派),与幕末志士吉田松阴、久坂玄瑞等相亲善,那珂在梧楼的影响下积累了深厚的汉学功底。1862年,梧楼应南部藩藩主之召,执掌新成立的藩校“作人馆”,振兴故乡教育。他提倡“和汉道德一致说”,认为忠孝、文武、政教皆殊途而同归。执教六、七年间培养的大批青年才俊,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日本首相的原敬和内藤湖南的父亲内藤调一。幕末时期梧楼因参与奥羽诸藩联盟、反对倒幕维新,战败后被幽禁。1869年6月,在幽禁期间梧楼奉旧藩主之命恢复旧姓“那珂”,同时旧藩主将梧楼养子名“通继”改为“通世”,自此后“那珂通世”的名字才正式出现。

在那珂通世的积极奔走下,梧楼最终被赦还,但被限制担任公职。此后其举家迁至东京,靠开办私塾为生。1872年,22岁的那珂通世进入庆应义塾在福泽谕吉门下学习英文,受到福泽的赏识。1875年5月毕业后,赴山口县巴成学舍任教。次年6月返回东京,开始从事研究工作。此前其养父梧楼主办有学术刊物《洋洋社谈》,1876年9月他在其上刊发了《古代的文字》一文,这是那珂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后又陆续发表了《古今文字沿革》《日本的四大岛》《上古年代考》等论文。

1877年末,那珂受聘于千叶师范学校暨千叶女子师范学校,担任教师长(相当于教务处长),一年后因业绩突出升任校长,兼任千叶中学校长。在任期间他为地方教育事业贡献了极大的热心,培养出许多青年才俊。此时白鸟库吉正就读于千叶中学,[10]受到了那珂的鼓励和赏识,当时就读的学生还有后来任日本外相的石井菊次郎、任朝鲜总督府农商工部长官的木内重四郎等。1879年5月,那珂养父梧楼病逝,1881年那珂修订出版了梧楼的遗著《文法捷径》。1879年末,那珂转任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历任训导、教谕、校长,直到1886年1月该校并入东京师范学校为止,6年间他又为日本的女子师范教育费心擘画。

1886年初在那珂离开师范学校的行政岗位后,随即将精力投入学术研究领域。1886年7月出版了《近世朝鲜政鉴》,次年8月出版《日本地理小志》(与秋山四郎合著)。其主要精力则投入到了《支那通史》的编撰中。当时的那珂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中国史和西洋史虽然都属于“万国史”,但其叙述方式和重点存在较大差异,他尝试用西洋史的叙事风格来重写中国史,至1888年末完成了自先秦至南宋(前三册)的撰写。曾留学英国的中村正直在《序言》中这样评价:

“《四书》《五经》者,中国之精神命脉也,舍是而中国之事不可得而知也。其他温公《通鉴》,可以鉴治乱得失之事实;马氏《文献通考》可以审典章法度之沿革,皆必用之书也……今世所行中国史之简易者,如《十八史略》《历史纲鉴补》《通鉴览要》,非不良善,但止于纪事实而不及典章法度,是为可憾。那珂通世氏此编,纪事实而及制度,略古代而详近世,不独釆于中国史,而兼收洋人所录,简易明白,一览了然……”[7]25

中村氏对中国文化一直抱有相当的敬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个已经变革的时代,用传统的方式对中国史进行研究已经没有必要,只要了解一些“简易”的“事实、制度”即可。至1890年,全五册《支那通史》(12)此书在1938年又由日本学者和田清译成日文,由岩波书店出版。出版。因该书是用中文撰写,日本学人多无法卒读,反而成为了清末中国在罢废科举之后的历史教材。罗振玉在中国翻印本的《序言》中说:“吾国之史,吾人不能作而他人作之,是可耻也。不耻不能作,而耻读他人所作之书,其为可耻,孰过是也?”(13)此文实由王国维代拟,收入谢维扬等编《王国维全集》14(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79-680页)。表达了中国学人对日本同仁成果既爱又恨的复杂心情。

在《支那通史》的编撰过程中,写到元史部分时那珂氏一度陷入迷茫。毕竟元朝疆域辽阔,中国史籍中的元史部分也颇显荒率。恰好1888年初,他的好友三宅米吉赴欧洲考察回国,带来了10多种欧洲学界的东洋史著作,那珂早在庆应义塾时已打下一定的英语基础,通过阅读这批资料使其体验到了东西方“史学”的微妙差异。在此期间他还自学了德语和俄语,并对蒙语和满语有一定的了解,这奠定了后来其从事元史研究的基础。(14)在元史研究中使用欧洲的资料,在日本学界较早的就是那珂此时的尝试,约与此同时中国驻俄、德、奥、荷四国大臣洪钧(1839-1893,1889-1892在任)收集并利用了欧洲的元史资料。平心而论,此时洪钧的研究更为深入,可惜的是洪氏早卒,无人继业。概言之,中日两国元史学界的“向西看”几乎同时发生,只不过日本同仁将这一思路持续了下来。同年9月,那珂增补此前发表的《上古年代考》为《日本上古年代考》(15)此文在《洋洋社谈》发表时是用中文撰写的,在《文》上发表的是用日文改写的,晚年将日文本改名并增补为《上世年代考》收入文集《外交绎史》(《那珂通世遺書》大日本図書,1915)中,第1-65页)。,在学术杂志《文》上发表。该文对日本古史的传说时代(神代)提出全面的质疑,这使那珂在史学界声名鹊起。后来他又撰写了《朝鲜古史考》(1894)对朝鲜古史进行考辨,这实际上都是在用西方的史学范式重理东方历史时必定会发生的现象。这一思路直接启发了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和“檀君否定论”,中国近代的疑古思潮同样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16)关于那珂通世对顾颉刚的启发,学界尚少论及。我们认为,在崔述(东壁)的发现上顾颉刚是肯定晚于那珂的。顾颉刚曾从胡适处得知,那珂通世在日本整理出版崔东壁遗书一事(《胡适致顾颉刚函》,收入《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12页)。另外那珂对东亚古史传说(主要是日本和朝鲜)的基本思路与顾颉刚的“古史层累造成说”非常相似,而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和“檀君虚构论”、内藤湖南的“加上原则”,实际上都是在那珂氏思路上的进一步发展。我们认为,顾氏的疑古思想远承崔东壁,近受惠于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等日本学者,更是东、西方“史学”范式碰撞的必然结果。

1891年后,那珂再次回到教育行政岗位,先后担任华族女学校教授、第一高等中学教授、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东京大学文科大学讲师等,直到1908年去世。在此期间他主要从事师范学校的教学和管理工作,同时进行元史研究。

那珂通世的元史研究始于1888年编撰《支那通史》元史部分时遭遇的困境,虽然后来他借鉴了欧美的研究成果,毕竟还没有看到一手的史料。而他作为元史大家,最主要的成绩就是翻译了蒙文《元朝秘史》,这有赖于其结识的中国学者陈毅和文廷式。

中国自清末边疆危机以来兴起了边疆史地之学,尤其是西北史地之学。陈毅本是张之洞幕下的教育官员,曾问学于沈曾植、梁鼎芬,长于边疆史地之学。受张之洞委派,他于1899年9月赴日“考察学制”,与那珂通世相识。那珂向陈氏说明自己缺乏元史史料,陈氏慨然应允回国后寄赠相关资料。回国后先后寄给那珂《元圣武亲征录》《双溪醉隐集》《元秘史注》《元儒考略》《黑鞑事略》等资料。[11]文廷式也是著名的边疆史地学者,因支持戊戌变法而被排挤外放,于1900年2月赴日“考察”。此前,内藤湖南曾在上海与文氏订交,在内藤的介绍下那珂通世、白鸟库吉、桑原骘藏等人在东京拜会了正在日本考察的文廷式,他们约定此后共同致力于西北史地研究并共享相关史料。[12]文氏归国后,因故(义和团运动)直到1901年末才托人将自己珍藏的《元朝秘史》副本送到内藤湖南手中。[13]在该书的扉页上文廷式有跋曰:

“此书为钱辛楣(大昕——括号内为引者注,下同)先生藏本,后归张石洲(穆),辗转归宗室伯羲祭酒(盛昱)。余于乙酉(1885)冬借得,与顺德李侍郎(文田)各录写一部,于是海内始有三部……日本内藤炳卿(湖南)熟精我邦经史,却特(元朝皇室姓奇渥温,又作却特)一代尤所留意。余故特抄此册奉寄,愿与那珂通世君详稽发明……”[14]

内藤收到后,旋即照录一本送给那珂。因那珂此前已自学过蒙文,且借助陈毅所赠的资料对元史已有一定的积累。在1902—1905年,那珂将这12卷由汉字记音的蒙文史料忠实译出,定名为《成吉思汗实录》于1907年出版。此书“系那珂博士沉潜数年所作,通过蒙文原文,订正了此前汉译本的诸多讹略疏舛,更征诸东西方史传所记,对蒙文原文之讹脱错简亦多发明。且于研究之时发现古今蒙语之异同、蒙语书面语用韵之规律,必将有裨助于语言学界之研究”[15],这直接奠定了那珂通世“蒙古史研究东方三大家”[16]的地位。1908年,因心脏病突发,那珂氏逝于东京,享年58岁。

除开创了元史研究的新境界外,那珂氏对日本近代的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史地研究也有开创之功,相关成果有《高句丽古碑考》《朝鲜古史考》《“满洲”研究参考书》《台湾谈》《古代的“满洲”》等,只不过这些研究他的晚辈们“后来居上”,较少被人们提起。

此后日本的“东洋史”学者多曾沾溉那珂的接引:内藤湖南的父亲和岳父都是那珂养父梧楼的弟子,二人可谓“世叔侄”;白鸟库吉早在中学时代就是那珂的学生,那珂去世后接替了其在东京大学的东洋史教席;另外如桑原骘藏、箭内亘等东洋史大家都曾从其问学。因此在那珂通世殁后,日本汉学界一致推戴其为东洋史研究“新学风的开创者”。

三、特定学术生态下的“东洋史”研究取径

那珂通世的元史研究固然成果卓著,但其对日本“东洋史”学科的倡立对后世的影响更为巨大。

前文已述,在近代以前的中华文明周边“本国史”在某种程度上是依附于中国史来叙述的,“西洋史”几乎没有深入研习的必要,在“历史”的知识世界里是以中国史为主体展开的。而在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日本史”无疑作为主体,中国史地位骤降,西洋史则晋为新贵。(17)相关史料见于田中彰等编《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3历史认识》(岩波书店,1991)。这一结构的转变使中国史的“意义”降低,而随着中国史被“东洋史”所替代,致力于“脱亚入欧”的日本对源于中国的知识已经不再有往日的热情,“汉学”价值的降低已成为不可避免之事。

1888年在那珂通世撰写《支那通史》的元史部分时,他就意识到应该关注除中国正史之外的其他史料,此时那珂就萌生了将中国史范围扩大的想法。伴随此后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社会上普遍出现了蔑华思潮,这也反映在对“中国史”的认识上。正如中山久四郎所说:“东洋史学科之成立当归功于那珂通世先生之首倡,另外明治二十七、八年战役(甲午战争)后,伴随着日本民族国运之发展而产生的民族觉醒,也极大地促成了东洋史和西洋史的并立。”[17]“东洋史学”的创立与近代以来中国的衰弱及日本民族的觉醒密不可分。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中学教育的历史学分为“本国史”(即日本史)和“万国史”两部分。其中“万国史”除了按照西方史学范式讲授欧洲、亚洲的历史(不含中国)外,另划出“中国史”来单独讲授中国历史,即“中国史”是独立于“万国史”之外的。在1894年召开的日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学科会议上,那珂建议将“万国史”仅按地域分为“东洋史”和“西洋史”,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自那珂倡议改名后,同年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规中“历史科”下的说明就变成了三部分“本邦历史、西洋历史、东洋历史”。在1897年文部省召开的“暑期交流学习会”上采纳了这种新的三分法,1902年文部省的《训令》中明确在全日本高中教育均施行之。

与此同时,在日本的高等教育中,“史学”这个学科还没有得到彻底独立。以东京大学为例,此时在“古典讲习科”“汉书科”“和汉文学科”中都有与中国历史相关的内容。至1889年,东大设置的八大学科有“国史科”和“史学科”两种,历史学科才算勉强出现。1904年,二者经过进一步整合为新的“史学科”,其下分为三个方向:国史、“支那史”和西洋史。至1911年,最终将“支那史”改称为“东洋史”。至此,东京大学历史学科的日本史、东洋史和西洋史的格局终得以完备。在1907年,京都大学已经设立了由内藤湖南主持的“东洋史”讲座(相当于学科方向)。(18)关于东大和京大历史学科的成员及历程,参见刘正《京都学派汉学史稿》(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19-31页)。东大和京大“东洋史”学科的创立,时间上均晚于那珂在高中教育和师范教育的更名,显系受那珂的影响。

伴随20世纪初东亚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此时的庆应大学、早稻田大学、“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等都先后产生了以东洋(或东亚、“满鲜”)为研究对象的研究团队。此时日俄战争刚刚结束,日本急切地希望将中国东北(“满鲜”)作为自己的“禁脔”并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东洋史”学科的设立虽然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但也不容否认其与日本对外扩张的特定背景密不可分。

随着“中国史”改称为“东洋史”,其研究的实质对象也从原来的中国“王朝史”变成“东洋各民族的盛衰消长”,在中国正史中所体现出来的“大一统”体系不再具有天然的正当性。“东洋史”不会为中国何以成为“中国”提供解释,反而将研究重点转移到了“四裔”之上,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中国史大一统叙事的质疑。那珂通世的意义在于:他向日本的汉学界提出了一个从“四裔”的角度来重审中国的思路,这本是那珂从事元史研究时的一种个体体验,这一思路后来发展为用“四裔”(主要就是“满蒙”)来瓦解中国,则可能是他生前所未料到的。

此前国内学界过分强调日本的“满蒙”研究作为侵略工具的一面,这一定位本身并没有错误。正如“满蒙”学者稻叶岩吉自述的那样,其学术研究一贯是“紧密结合时代要求”[18]的,这种“为侵略张本”的学术研究不仅被今天的中国学界所批判,战后日本的主流学者如旗田巍、栗原健、中见立夫等也同样持批判态度。在近代日本的“国策学者”群中,固然有一批人是积极论证“侵略有理”的宣传家,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学术威信,影响力也比较有限;而实际上在后来造成巨大影响的,是另一些有一定的学术素养和理论建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坚持”自己的学术立场的学者。一方面,他们并不反对日本向东亚邻国的侵略扩张,但也没有明确地表示拥护;另一方面,他“潜心”于自己的学术研究,但其学术指向却与日本帝国的需要深度契合。这些学者在当时的“学术生态”(19)这里解释一下“学术生态”,“生态”的本意为“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本处特指学者的学术研究与相应的学术环境之间的相互选择和发展状态。下同样会受到支持,因其与政治尚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战后也没有遭到系统的批判,甚至仍保持了较大的学术影响力,他们的观点反而更应该值得注意和批判。

在当时特定的学术生态下,某位学者若能够“茁壮成长”,必须不同程度地适应这一外在环境,反对者在这样的生态下是无法生存的。但不同学者对学术生态的依附程度不尽一致。如内藤湖南是坚持“支那分割论”者,但从其学术历程来看,在中日“间岛交涉”(1907—1909)中他从历史的角度建议日本放弃对中国延边地区的领土权争夺,在伪满洲国建立后他建议采取“共和制”而非更便于日本控制的“帝制”,显然这些建议并没有表现出过分阿附的色彩。宫崎市定也是被称作“反动透顶的日帝御用学者”[19],他曾回忆在1942年7月,日本文部省组织学者们撰写一部《大东亚史》,目的是“以亚洲大陆东半部分为限,将日本作为关键的中心,阐述皇国文化自东向西展开的壮阔历史”[20],参加者包括羽田亨和宫崎市定等学者。当时羽田亨就以“这样的著作会让后人笑话”为由拒绝配合;宫崎虽然参与编写,但最终也没有遵循文部省的指导大纲(战后才单独出版)。这些学者在配合日本对外扩张的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坚持了“学术”的立场,似乎没有依附当时帝国的需要。

在战前的学术生态下,即使是“自由”的学者同样会不同程度地与日本的国策相“契合”,抗拒体制者不可能跻身于学者的行列;而随着日本战后的“清算”,此前主动顺应体制者又被区别对待,剩下的几乎全是与日本帝国主义“暗合”的学者。对于这些人及其观点,我们绝不能简单地贴上“汉学大师”或“日帝御用学者”的标签而简单地肯定或否定之,如何将他们的学术研究与其时代烙印剥离开来、区别对待,或许是中国学者在吸纳日本中国学研究成果之前首先应反思的问题。

在海外汉学或中国学研究中,日本一直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存在,占有重要的地位。应该如何对待近代以来日本汉学界试图解构“中国”的学术尝试,国内外学界似乎经历了一个由“全面否定”到“有限肯定”的转变过程,至少当前国际清史学界流行的诸多倾向实际上与日本的“东洋史”存在相当的关联。

如果说近代以前,日本汉学的意义在于从中国获取在东亚世界通行的价值观和自他认知体系的话,近代日本汉学(更确切地讲应该是“中国学”)的意义则在于应该如何面对这个与日本帝国命运息息相关的中国。这种基于实用主义的考量自然包括了如何侵略、统治中国?何种原因导致了中国的落后?当如何理解历史上的中国?等此前日本汉学界根本不会思考的问题。而以日本学界响应编写《异民族统治中国史》[21]为标志,近代日本汉学已经彻底异化为协助日本侵华的帮凶和向导。

纵观近代日本汉学异化的过程,从平安时代以来汉学作为教养的标志,到明治维新初期,随着西方史学观念的东渐,中国史与本国史相切离并被归入万国史,形成了本国史、中国史和西洋史“三分天下”的局面,最终到日俄战争前后,日本帝国在东亚强势的地位确立,日本成为唯一的东亚列强。这时用“东洋史”代替中国史,消解了中国正史的大一统叙事脉络,突出了“四裔”的地位,暗含了日本企图构建“以日本为核心的东亚新秩序”的野心。

从“支那史”到“东洋史”的转换,表面上看是转向研究中国的“四裔之学”、只是研究视角的转变,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内藏机锋,只消轻轻拨转,严谨的学术研究便可异化成为瓦解“中国”的一柄利刃。战前日本的“满蒙”研究正是在这一逻辑下异常膨大,成为“东洋史”研究的重要增长点。从近世以来日本的“中国学”由热变冷、再由冷变热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先进的中国”的消隐和另一个“待烹的中国”的凸显。此时的中国已不再是那个令日本焦虑和追慕的“他者”,而是俎上待割的鱼肉,吊起其研究兴趣的是这鱼肉的肥美和其他觊觎者贪婪的目光,这正是近代日本汉学意义再生成的缘由及其异化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