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盛唐之音的前奏
2020-12-12黄忠平
黄忠平
李泽厚在《盛唐之音》一文中说:所谓“盛唐之音”,“既不纯是外在事物、人物活动的夸张描绘,也不只是在心灵、思辨、哲理的追求,而是對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生活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它是“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作为初唐四杰之一、对盛唐气象有开拓之功的王勃,在千古名文《滕王阁序》中就已经奏出了“盛唐之音”的序章。本文从三个方面进行探析。
一、欣赏美好、健康享受的审美心态
王勃欣赏时序之美。“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深秋九月,积水退去,寒潭清澈;烟雾消散,暮山苍翠;秋高气爽,开阔清新。“只二句,已写尽九月之景。”(《古文观止》,安平秋点校,中华书局出版)
王勃欣赏景物之美。滕王阁上近处瞩目,阁在山水之中。“层峦耸翠”,重叠高耸之峰峦一片苍翠;“飞阁流丹”,凌空阁道之丹漆鲜艳欲滴,是鲜艳繁丽之色。“鹤汀凫渚”显曲折回绕之致,“桂殿兰宫”是蜿蜒玲珑之姿。“披绣闼,俯雕甍”,纵目远望,阁极山水之外。山岭原野空旷寥廓,河流湖泊错落有致,是雄阔平远之景。钟鸣鼎食之家聚集,青雀黄龙之彩船繁多,写尽初唐都市的繁盛奢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晴日丽,光彩映于空天,画面清澈明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自天而下,孤鹜自下而上,故曰齐飞;秋水碧而连天,长天空而映水,故曰一色。”(《古文观止》,安平秋点校,中华书局出版)可谓上下浑然,动静相融;境界空阔明丽、宁静遐远。“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渔歌、雁鸣,以声衬静;彭蠡、衡阳,极言地域之广,意境幽静空远。
王勃进而享受宴会之乐。远望之中开阔心怀,飘逸兴致。清爽之排箫如清风吹拂,纤细柔美之歌声使白云停驻,怡人心脾,放松身心。如同当年的睢园盛会,滕王阁到会之人饮酒赋诗,饮酒之气量超过陶渊明,文笔之彩丽胜过曹植、谢灵运。是乃文人之会,高雅放达。正是这样的聚会,才能“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在开阔的天地中,尽情施展眼力,在闲暇的时日,极尽欢娱。注意,这是人体感官的自然伸展,是内心情志的自然放飞,都是文人的生活方式,是有所节制而不是无度放纵。这类似于盛唐李白“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春夜宴从弟桃花源序》)。融入自然,身处自然之中,放开自我,可谓健康享受生活。
欣赏美好,健康享受,是王勃的审美心态,也是盛唐青春满怀、浪漫豪放的前兆。
二、对天地宇宙、人事变迁的通达觉识
但年轻的王勃接着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正是王勃对宇宙时空、天地自然的认知。正如张若虚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春江花月夜》)正如后来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间无限;“念天地之悠悠”—空间无限。正如再后来之李白所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对天地无限、时空无尽的认知与敬畏,可追溯到孔子的“逝者如斯”之叹,是早已沉淀在古人灵魂深处的生命体验。
兴尽悲来、盈虚有数,则是王勃对宇宙演化、人事变迁之规律的把握。兴尽悲来、乐极生悲,古人早已体认。《史记·滑稽列传》:“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淮南子·道应训》:“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秋风辞》中汉武帝哀叹:“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而这正源于宇宙演化的盈虚有数,人事变迁与之相应。《周易·丰卦》:“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太阳正中就要偏斜,月亮圆满就要亏缺,天地间圆满与亏缺相互转化,并随着时间增减;人事也是一样。这就是宇宙演化、人事变迁的深刻规律。
这些深厚、老成的内容,似乎与年轻的王勃不相适应。实际上,此时的王勃是有“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是有着“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李泽厚《盛唐之音》)。对少年之王勃而言,这些都是一种初步理性自觉之后的通达觉识。所以他才会接着说:“君子见几,达人知命”。《周易·系辞下》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君子要善于抓住万物变化的征兆,立即行动;这样才可以通达人事,知晓命运。一种随时捕捉机遇,进而把握命运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呼之而出,直逼盛唐精神的内核。
三、珍惜自我、积极进取的自我意识
正是宇宙之无穷、天地之盈虚,生发出王勃对生命有限、个体渺小的哀叹。他“望长安”“目吴会”,天高地远;空间何其寥廓,个体实在渺小!他无奈“关山难越”,感慨“萍水相逢”,现实艰难也心酸!他“怀帝阍”,期待宣室召见,可见始终未放弃心中的理想。王勃哀叹自我,其实更珍惜自我。
珍惜自我进而宽慰自我。“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命运之路总是不平坦!“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怀才不遇是古来常见,那么我王勃又何必灰心呢?文人才子如贾谊、梁鸿等,遇到圣明君主、昌明时代,不也遭逢失意?我王勃处在蒸蒸日上的初唐时代,又何必丧气呢?“怀才而际时者,皆失志如此。后之悲失志者,亦可因之自慰。”(《古文观止》,安平秋点校,中华书局出版)王勃比照古人,自己宽慰,消解悲愁。
宽慰自我进而勉励自我。“君子见几”,有盛极而衰,也有否极泰来,逆境终能转化为顺境,这才是真正的“达人知命”。所以,人应“老当益壮”“穷且益坚”,失意不可失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污浊中仍可高洁,困境中仍可乐观。“北海虽赊,扶摇可接”,理想虽然遥远,但只要抓住机会,很快就可以实现;“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过去无法挽回,未来更值得珍惜。孟尝品行高洁,阮籍放达自由,都不能有所作为,因而都不值得效仿。“士虽遭时命之穷,正当因之以自励。”(《古文观止》,安平秋点校,中华书局出版)王勃认为,人面对现实坎坷不应自怨自艾,而应自我勉励,经历挫折之后,仍应奋发进取!
王勃珍惜自我,积极进取,又体现为他在现实中的功业意识。“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王勃对书生的自己是不满意的。他渴望像宗悫那样请缨报国,像班超那样投笔从戎,在现实中取得功名。盛唐边塞诗人,正是这样走向边塞的。
珍惜自我、进取现实,又体现为王勃谦虚之下的自信与自荐。面对阁上诸公,王勃的谦虚是表面的:“非谢家之宝树”“叨陪鲤对”,暗中以名士谢玄、先贤后人孔鲤自比;“接孟氏之芳邻”“钟期既遇”,抬高别人也是抬高自己;至于“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更像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如此含蓄谦虚,王勃其实是自信的。不断化用典故,王勃还在汲汲自荐:他以“龙门”来暗喻在座高朋特别是阎公,希望有一飞冲天之机遇;他希望自己如同司马相如,也能遇到杨得意那样的伯乐;“钟期既遇”,把阎公等人比作知音,王勃是多么渴望有人推荐自己!此时的王勃,很像李白高呼“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只不过李白更自信、更豪放。
在王勃这里,盛唐时代常见的进取精神,已经内在地显现!
审美心态、通达觉识、自我意识,三者汇通循环,最终成就千古名文《滕王阁序》,预示着飞扬浪漫、豪放大气的盛唐时代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