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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祁充格的宦海浮沉看清初政治演变

2020-12-12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皇太极

刘 楠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清初政治风云变幻,政权内部矛盾冲突激烈。文臣祁充格活跃于天命后期至多尔衮死后的顺治八年(1651年),参与了清初多起重大历史事件。笔者试图通过展现祁充格宦海浮沉的一生,对清初政治的演变情况作一探讨。

一、祁充格的仕途历程

祁充格的仕途起步于天命时期。据《清史列传》记载,“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时,以祁充格娴习文史,令掌书记”[1](221~222)①“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时”不可以直接理解成祁充格为皇太极管下,原因有二:皇太极自七岁起便帮助努尔哈赤处理家事,另有由皇太极选任官员的其他事例,选任的官员亦非皇太极管下;天命时期,祁充格旗籍为初隶黄旗,继隶镶黄旗。。此处“令掌书记”是指祁充格承担文职工作,出任笔帖式。笔帖式,满语为bithesi,是文馆从事文书工作的基层文职人员。“令掌书记”的时间应在天命后期,这也正是文馆的孕育时期。对祁充格工作的最早记载出现在《满文原档》天命九年(1624年)正月的两条史料中,一为祁充格与图沙等人一同请示大汗关于令诺延子席特库为备御之事,一为祁充格受达海、图沙、龙什之命去佟山家取纸[2](186,219)[3](212)[4](217)。达海、龙什等人皆为资历深的满洲文臣,达海还被授予巴克什名号,祁充格在他们手下从事的应是笔帖式的工作。这两件事务都是基层文职人员的基础工作,是祁充格从事文职工作的开端。

天聪五年(1631年),后金仿明制建立六部。各部启心郎一职多由文官担任。文官出身的祁充格出任礼部启心郎,当时礼部管部贝勒为萨哈廉。天聪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各部人员三年考绩,祁充格以“原系白身”得授牛录章京世职[5](120)①满文原文为:kicungge si dade bai [mujilen bahabukū kicungge be untuhun bihe nirui janggin obuha] niyalma bihe,dorolon i jurgan de mujilen bahabukv sindafi,ilaci aniya simnefi weile mutehe sain seme nirui janggin obuha,nimekude buceci sirarakū,dain de buceci sir⁃ambi. 见楠木贤道,加藤直人等译注:《内国史院天聪八年本文》,东洋文库东北アジア研究班编,2009年,第357~358页;楠木贤道、加藤直人等译注:《内国史院天聪八年索引·图版》183a-183b,东洋文库东北アジア研究班编,第684~685页。按:满文转写中的下划线表示原文被涂改,方括号表示原文的补充内容。。祁充格早年跟随族人瓦尔喀地方乌苏氏吉普喀达归附努尔哈赤,在族人季思哈接管吉普喀达牛录后,祁充格隶属季思哈所管由瓦尔喀地方人丁编立的牛录,未有建功,遂为“白身”。天命、天聪时期,祁充格为季思哈所管理的牛录属人,因此他的旗籍与牛录额真季思哈相同。天命朝初隶黄旗,继隶镶黄旗,为努尔哈赤直属;天聪朝改隶正白旗,旗主为多铎。与他同在礼部的参政穆虎是同族,也是跟随吉普喀达归附努尔哈赤后皆隶属在季思哈牛录下。此次考核,穆虎亦胜任,世职由牛录章京升为三等甲喇章京[5](120)。

经过几年的基层工作,祁充格逐渐崭露头角,在随后的天聪九年(1635年)至崇德三年(1638年)将近四年的时间里被委以礼部大小事务。如天聪九年正月初一日,已附、新降蒙古诸部、新降尚可喜等众大臣皆来向后金国汗皇太极庆贺元旦,时礼部启心郎祁充格担任赞礼,“立于(汗)右侧,每次叩拜,告诉各大臣职名、唤‘某大臣率众叩拜汗'。唤时一言不差”[5](130),尽显金国威仪。二月二十六日,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统兵出征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战事告捷,四位贝勒派遣祁充格赍书回盛京告捷。《满文原档》及《清内国史院档》描绘了当时的场景。皇太极同身边的三院笔帖式说:“ 我曾记得,左耳鸣必闻佳音,右耳鸣必非吉兆。 今左耳鸣,出师诸贝勒必有捷音遣人至矣。”[6](155~157)[5](168~169)翌日,祁充格及先前派遣之温泰前来奏报:“荷蒙天汗福,所指之处,乘其不备,全得获之。察哈尔汗(林丹汗)妻苏泰太后、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及其部民,皆已招降归附。察哈尔汗另一妻囊囊太后、索诺木夏台吉率其一千五百户先来降,已至国境。”[6](155~157)[5](168~169)此次,皇太极还收获了象征权力的大元传国玉玺。不久以后,皇太极与代善因迎娶察哈尔汗苏泰太后及囊囊太后之事出现矛盾,皇太极曾派满达汉及祁充格前去找代善说和[5](197),祁充格是代善之子礼部管部贝勒萨哈廉的部员,与萨哈廉有较多接触,便于沟通。皇太极派遣祁充格应有这方面的考虑,代善最后虽然避而不见,不过派遣祁充格之事可以称得上是皇太极信赖、看重祁充格的表现。天聪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皇太极将代善多项罪名揭橥于众,二人矛盾最终激化[5](197)。十二月二十八日,受诸贝勒、大臣之命,弘文院希福、刚林,秘书院罗硕、礼部启心郎祁充格共请皇太极受尊号称帝[5](221)。次年四月十一日,皇太极即大位,上尊号为宽温仁圣皇帝,建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崇德元年八月十二日,多尔衮、多铎等率军大掠明国,祁充格负责驰报军务[7](391,394)。十一月二十五日,冬至祭天,启心郎祁充格负责诵读祭天祝文及出征朝鲜的告天文书[8](675~687)[9](797~798)。崇德三年,朝鲜国王李倧曾询问沈馆朴:“诸将中用事者谁乎?”曰:“范文程、普太平古(布丹)、祈清高等用事,而东事则专委于龙(英俄尔岱)、马(马福塔)两将矣。”[10]祈清高即指祁充格,其时承蒙圣眷正浓,前途无限。

但就在祁充格春风得意之时,却因一次偶然事件获罪革职,仕途之路戛然而止。事情的起因是崇德三年九月初四日,皇太极率众贝勒为多尔衮出师送行,独不见豫亲王多铎,皇太极盛怒,斥责道:“朕屡谕豫亲王属下刑部承政郎球云,豫亲王若有悖谬,尔当谏诤等语。尔乃谄媚逢迎,可速执之”[5](371),于是命人执郎球②郎球,觉罗氏,景祖第三兄索长阿的曾孙。《清史列传》记载郎球为满洲正蓝旗人,但据杜家骥在《清初旗人之旗籍及隶旗改变考》(《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一文考证,郎球在皇太极时隶正白满洲旗,崇德八年多尔衮摄政后改为镶白旗,顺治六年七月改为正蓝满洲旗。。又寻多铎所管礼部启心郎祁充格,彼“是日往屯中,随遣人召而执之”[5](371)③崇德元年(1636)六月,多铎管理礼部事务。。此时由于多铎出征山海关,留于班师后审议。祁充格由库色讷、外山看守关押,郎球随军出征。出征时,又发生了与此前多铎未送多尔衮出师类似的事件,因多铎“军行失律”,皇太极欲命郎球召多铎而申饬其罪,郎球违命不从[11](338)。祁充格身为启心郎,有启迪本部贝勒之责。崇德四年(1639年)六月三十日,祁充格因其“不请王出送”及“本身不相送行,竟往庄屯”,刑部拟定“应论死”[12](138~139),上命“免祁充格死,鞭一百,贯耳,革世职,解启心郎任”[12](139)。郎球因“于王前不能犯颜诤谏,藐视上命”,刑部拟“应论死,籍家”[12](138)。就此事而言,祁充格本身并未犯错,多铎为正白旗旗主,祁充格、郎球皆为多铎所领旗之牛录属人,受其管辖。况且多铎贵为亲王,行事又恣意妄为,岂是一个小小的启心郎所能管束且敢管束的?从郎球违抗皇命的事例来看,似乎身为多铎正白旗牛录属人的郎球及祁充格更听命于本旗旗主,而非皇命。这也是皇太极对郎球、祁充格如此盛怒的原因。祁充格经此事件获罪后,“给隶睿亲王府”[1](222),可谓因祸得福,一路陡转直上,提擢为内阁大学士,迎来了仕途的第二个高峰。

二、祁充格与多尔衮

祁充格因未能恪尽职守而受罚后,“给隶睿亲王府”[1](222),成为多尔衮的“府里人”,即多尔衮私属的“包衣”,这使得祁充格与多尔衮形成了亲密的主仆关系。入关后,多尔衮权力和威望日盛,成为清朝实际当权者,积极扶植自己的党羽。祁充格为其心腹且文史能力出众,顺治二年(1645年)二月被超擢为弘文院大学士[13](22134~22135)。弘文院为内三院之一,前身为文馆,是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行政机构。弘文院大学士实质为统治者的私人秘书。由于实际统治者为摄政王多尔衮,所以各院大学士实则为多尔衮效力。祁充格任职期间,他的工作主要是纂修、翻译史书,充任读卷官、主考官以及涉外。顺治二年五月,祁充格便与冯铨、刚林等人纂修明史[14](141);顺治六年,与刚林、范文程等人纂修《太宗实录》;顺治三年翻译明《洪武宝训》;顺治七年翻译《三国志》等[14](336、215、388)。祁充格多次奉命出使朝鲜,如顺治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出任正使,赍敕诰前往朝鲜册封李倧次子李淏为朝鲜国王世子[14](187~188);顺治七年正月二十八日,被派遣至朝鲜问询朝鲜孝宗李淏修城筑池、训练兵甲缘由[14](378);顺治七年二月十三日,朝鲜国王李淏在与大臣讨论清朝使节出使朝鲜目的时,曾这样评价祁充格:“祈青古稍知文字,必为表文查覆”[15]。当时,清朝与朝鲜采取汉字“笔谈”的交流方式,即通过书写汉字进行交流。从李淏对祁充格的评价可见祁充格的汉文水平很高。祁充格为瓦尔喀地方人,早年曾居住在长白山、图们江流域。此地毗邻朝鲜,当地人与朝鲜交往频繁,因而祁充格甚至可能用朝鲜语交流。他于顺治三年、四年、六年分别任会试监试官、会试主考官、殿试读卷官、会试主考官[14](235,249,255,340)。除此之外,祁充格甚至还涉及传达军务。顺治六年正月十五日,大学士刚林、祁充格向兵部侍郎图恩泰、郎中图赖传达了对太原地区剿匪驻防的作战部署[16](12)。顺治五年正月初六日,谕大学士范文程、刚林、祁充格等人曰:“文职衙门不可无领袖,但不可如故明时专擅耳。今将尔衙门品级特行改定,章服如之。尔三人可用珠顶、玉带,以示优崇。其谕吏礼二部知之”[14](291)。珠顶、玉带为顺治二年确立的一品官的官冠、朝带定制。多尔衮此举宣示了祁充格在内弘文院的领袖地位,祁充格所受荣宠可见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多尔衮还将原由季思哈管理的瓦尔喀人丁牛录交由祁充格管理。祁充格接管牛录很可能是在他出任弘文院内阁大学士的顺治二年二月至出现记载祁充格牛录相关内容文献的顺治六年十月之间①《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记载,顺治六年十月多尔衮领兵征蒙古,“委……祁充格牛录胡锡巴……”可知此时祁充格已接管季思哈所管之牛录。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第56页。。笔者推测,祁充格所在的由季思哈所管牛录可能经由崇德八年(1643年)发生的“夺多铎十五牛录”事件,由正白旗归入多尔衮之镶白旗,后经由“互易旗纛”,隶属多尔衮之正白旗。祁充格原来隶属季思哈牛录,在这支牛录隶属多尔衮所领之正白旗后,多尔衮便将此牛录交由与之有血缘、地缘关系且为自己亲信的祁充格管理。这种做法不仅不会激起该牛录属人的敌对情绪,反而会利于监督、稳固牛录,加强与牛录的联系,使原属多铎的牛录属人听命于自己。

摄政王多尔衮对祁充格的重用使其由获罪之身一跃成为一朝重臣。祁充格对多尔衮自然是唯命是从,百般讨好。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十四日,多尔衮谕冯铨、洪承畴、祁充格等众大学士:“先帝太祖以十三副遗甲肇造鸿基,今予本可享此大业,惟念先帝肇基立业,故不宜念予之劳苦,宜念及大业”。祁充格等人皆回禀称:“尔王享此大福,未尝不可,惟属思念大业而已。”[17](85)此后,又与范文程、刚林共同删改《太祖实录》中关于多尔衮生母阿巴亥大妃的不雅内容,这也成为后来祁充格命运悲剧的导火索。多尔衮摄政时期,得势的祁充格难免恃宠而骄,行事傲慢。顺治七年三月初七日,祁充格与巴讫乃奉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之命赍敕书与朝鲜国缔结姻亲,“择其淑美,纳以为妃”[18]。在选择朝鲜宗室及官员女子的过程中,朝鲜觅得二品以上女子仅四人,引起清朝使节的不满,其中“祈(祁)姓者最为嗔怒”[19](26)。“祈(祁)姓者”,自然是指朝鲜国称之为西正使的祁充格。虽然作为宗主国会有一种凌驾于藩属国之上的心态,不过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祁充格自恃权力而行事傲慢的姿态。

三、擅改国史案

顺治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多尔衮因身体欠安而出口外野游,十二月初七日,病重,初九日,猝薨,年三十九岁。顺治八年正月二十六日,顺治帝随即下诏追尊皇父摄政王为义皇帝,庙号成宗[20](B6617)。仅不到一个月,二月二十一日,顺治帝下诏追论多尔衮罪责。闰二月二十八日,审讯多尔衮的亲信刚林、祁充格。其中,对祁充格的论罪主要有五项,开列如下:

擅改①《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译作“纂改”,误,应为“篡改”或“擅改”。又康熙本《世祖实录》及乾隆本《清世祖实录》皆记为“擅改”,故从之。前修实录,又瞒上未奏,罪一;

欲尊睿王为帝,奉安太庙,众官以无此定例驳之,伊称有此定例,世无如此功臣等语,告众王转奏圣上,罪一;

附睿王逆谋,议定迁往永平,罪一;

与罗什、伯尔惠②伯尔惠,又写作“博尔惠”,满语音译名的不同写法。等言欲尊睿王为皇帝,奉安太庙,虽死也心快等语,罪一;

娶肃王福晋一事,先前未入史册,私自添入原处,罪一。[16](176)

此案经诸王、大臣商议认为,刚林、祁充格“罪甚大,不同寻常”,“论死,拆散家、家产”[16](176)[21]③满文罗马转写为:garin,kicungge be wame,boigon be facabume。。

指控祁充格的第一项罪名是篡改实录,这包括篡改《太祖实录》和《太宗史册》。祁充格篡改的《太祖实录》应是崇德元年(1636年)十一月十五日纂修而成的《太祖太后实录》,即《太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孝慈昭宪纯德贞顺承天育圣武皇后实录》[22](1441~1450)[8](651~662),此为《太祖实录》的初纂本。此时,祁充格因“擅改前修实录”而获罪,可以想见,顺治八年(1651年)闰二月二十八日前崇德初纂本《太祖太后实录》尚存于世,此本后来佚失。对祁充格篡改《太祖实录》的指控是指“(多尔衮)取阅太祖实录,令(刚林、祁充格、范文程)删去伊母事”[16](173)。“伊母事”是指多尔衮生母阿巴亥大妃被逼殉葬一事。顺治十二年二月十二日纂成的《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

帝后原系夜黑国主杨机奴贝勒女,崩后,复立兀喇国满泰贝勒女为后,饶丰姿,然心怀嫉妒,每致帝不悦,虽有机变,终为帝之明所制,留之恐后为国乱。预遗言于诸王曰:“俟吾终,必令殉之。”诸王以帝遗言告后,后支吾不从。诸王曰:“先帝有命,虽欲不从不可得也。”后遂服礼衣,尽以珠宝饰之,哀谓诸王曰:“吾自十二岁事先帝,丰衣美食已二十六年,吾不忍离,故相从于地下。吾二幼子多儿哄多躲当恩养之。”诸王泣而对曰:“二幼帝吾等若不恩养,是忘父也。岂有不恩养之理?”于是后于十二日辛亥辰时自尽,寿三十七。[23](134~135)

无论是对多尔衮生母“心怀嫉妒”的负面性格评价,还是努尔哈赤“留之恐后为国乱”而强制其殉葬,都是极其不光彩的事情,即使在不得不殉葬之时,其仍“支吾不从”,不情愿殉葬,有失帝后身份。这些都使多尔衮感到耻辱,是他不想被外人知晓的事情。大学士刚林、祁充格、范文程三人一同将此事从《太祖实录》中抹去。据刚林供称,抹去相关内容后,将此事告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硕巽亲王满达海、和硕端重亲王博洛、和硕敬谨亲王尼堪,未予上奏[16](173~175)。可见,各亲王俱知晓祁充格等人修改《太祖实录》一事,这是一件公开化的事情。顺治帝当时可能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多尔衮大权在握,年幼的顺治帝无可奈何。不仅不会兴师问罪,他对身为“皇父摄政王”的多尔衮只能恭敬、听命行事。就在此案发生的几个月前,顺治七年(1650年)七月,多尔衮为生母升祔太庙一事,遣官员告祭福陵、天坛、地坛、太庙等处,并举行了非常隆重的典礼。八月初十日,以皇帝名义颁发诏书,昭告天下。诏书部分内容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徽音端范,饬内治于当年;壶则贻庥,协鸿名于万祀。典章具在,孝享宜崇。钦惟皇祖妣皇后,光赞太祖,成开辟之丰功;默祐先皇,扩缵承之大业;笃生皇父摄政王,性成圣哲;扶翊眇躬。临御万方,遡重闱之厚德;敉宁兆姓,遵京室之遗谋。庆泽洪被于后昆,礼制必隆于庙祀。仰成先志,俯顺舆情。于顺治七年七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率诸王、贝勒、文武群臣,恭奉册宝,上尊谥曰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祔享太庙,典礼綦隆,覃恩宜普。特赦天下,以广鸿慈。应行事宜,条列于后。[24](B6303~B6304)[25](19~21)

诏书中对多尔衮生母的溢美之词与《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中的评价大相径庭。顺治帝于典礼中亲自跪请多尔衮生母神位升祔太庙,“上(顺治帝)将皇后神牌置于太祖之位旁”[16](103),下诏布告天下追尊多尔衮生母为孝烈武皇后,祔享太庙。直到追论多尔衮罪状,才褫夺其母尊号。顺治十二年,顺治帝重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告成,最终恢复了多尔衮生母不雅过往的记载①《太祖实录》相关研究参见松村润:《清太祖实录の研究》,东北アジア文献研究丛刊2,2001年。。

另一件是指改抹“盛京所录太宗史册”,这一项罪名虽在对祁充格的指控中没有提及,不过由于祁充格亦为纂修《太宗实录》总裁官且为多尔衮亲信,也很可能参与其中。其实,为了当朝政治需要,史官纂修前朝实录时对史书进行删改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历朝皆是如此。审讯刚林时,他自不避讳堂而皇之地宣称“纂修之时,遇应增者增,应减者减,删改是实”[14](432~433),原因也正在于此。

对祁充格的第二项指控称:

刚林、祁充格欲尊睿王为皇帝,奉安太庙。新旧众官皆拒而不从,言无此先例,若奉安太庙,皇上岂前往叩祭?若必祭之,或可另建庙宇安置等语,驳其所议。刚林、祁充格二人拒诸王、众大臣之议。驳回众议后,伊等于夜间私自缮文立款,以睿王乃盖世功臣之语诱诸王,欲尊睿王为皇帝,奉安太庙,诳语奏上。[16](173~174)

史料中记载了多尔衮突然亡故后大臣们讨论如何定义其名号和地位、如何处理其后事的情景,最后的讨论结果是顺治帝下诏追尊多尔衮为义皇帝,并追尊多尔衮元妃为义皇后。诏书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有至德,斯享宏名;成大功,宜膺昭报。皇父摄政王当朕躬嗣服之始,谦让弥光;迨王师灭贼之时,勋猷茂著。辟舆图为一统,摄大政者七年。伟列居以小心,厚泽流于奕世。未隆尊号,深歉朕怀。谨于顺治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袛告天地、宗庙、社稷,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并追尊义皇帝元妃为敬孝忠恭静简慈惠助德佐道义皇后,同祔庙享。既举盛仪,应覃恩赦,合行事宜,条列于后。……於戏!声名洋溢,昭令德以如存。禋祀攸崇,质群情而允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20](B6617~B6621)

从诏书中“未隆尊号,深歉朕怀”等语皆可以看出,十四岁的顺治帝对“皇父摄政王”充满崇敬与感激之情,但不足月余,二月二十一日,顺治帝便下诏追论多尔衮罪状,称其“逮后独专威权,不令郑亲王(济尔哈朗)预政”,“背誓肆行,自称为皇父摄政王”[20](B6671),取消对摄政王母子及其妻的追封,撤庙享。在对刚林、祁充格的审讯中,审判官员指控二人“拒诸王、众大臣之议”,“私自缮文立款,以睿王乃盖世功臣之语诱诸王”,“诳语奏上”[16](174),言下之意是祁充格、刚林二人欲尊多尔衮为皇帝,引诱众王公,欺诳皇上,最终才促成了追尊义皇帝这一事实的发生,而与顺治帝本人全然无关。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多尔衮定鼎天下,执掌权柄,对年幼的顺治是有威慑力的。顺治帝其实是承认多尔衮的定鼎之功,对其心存敬畏,才在多尔衮死后下诏将多尔衮由皇父摄政王追尊为义皇帝,但由于政治利益的驱使,不久后,经济尔哈朗等亲王大臣合词奏言,顺治帝便取消了对多尔衮义皇帝的追尊[20](B6671~B6676)。对祁充格、刚林的指控,一是为了铲除多尔衮势力,一是为了掩盖顺治帝本人先追尊多尔衮为义皇帝而后又追论其罪状的事实。

至于指控二人曾对罗什、博尔惠说过“欲尊睿王为皇帝,奉安太庙,虽死亦心快”一罪,二人皆供称“并无此事”,双方各执一词。姑且不论罗什、博尔惠皆已正法,死无对证,但不论祁充格、刚林二人是否有此言论,顺治帝意欲指控祁充格、刚林是推动追尊多尔衮为帝事件的始作俑者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第五项罪名是指控祁充格、刚林二人将多尔衮强娶肃王福晋一事私自添入史册。顺治五年(1648年)三月,多尔衮构陷肃王豪格而将其幽禁。顺治七年正月,多尔衮夺豪格福晋博尔济锦氏。此事“前于史档内未书,至二月内补载原处”[16](174),补载原处的时间应发生于顺治八年二月,而非顺治七年二月。顺治七年,朝政仍由多尔衮把持,祁充格、刚林二人依附多尔衮,不会将此事补入史册。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多尔衮突然亡故后,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当月二十一日,顺治帝即命刚林等人将摄政王府内所有信符收入内库,又命吏部侍郎孛洪等人取赏功册,收入大内[14](405)。顺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论罪多尔衮同母兄长阿济格罪行,将阿济格幽禁,籍所属牛录归顺治帝所有[14](406~407)。二月初五日,多尔衮近侍、多尔衮所领满洲正白旗下御前大臣罗什、博尔惠被正法,宗室额克亲、内大臣吴拜和苏拜从重治罪[14](417~418)[26](167~168)。二月十五日,多尔衮属下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首告多尔衮罪状。二十一日,顺治帝追论多尔衮罪责,昭示中外。同时,多尔衮亲信何洛会因讦告肃亲王豪格罪行、党附多尔衮,而处以磔刑[14](421~423)。自从多尔衮死后,多尔衮派系主要人员接连治罪,祁充格、刚林看到了这种危机,意识到自己亦难逃惩处,为保全性命,遂将旧主多尔衮劣迹补载于册,以此与多尔衮撇清关系,并辩称众亲王曾说过“睿王在时,凡其所行悖逆,皆未记载,若有此类事情,可增入”[16](174),借此向别人证明自己身为史官所写史事皆身不由己,只是听命执政者的安排行事。

指控祁充格的第三项罪名是“议定迁往永平”。顺治帝在追论多尔衮的罪状时,揭橥多尔衮“曾向何洛会、吴拜、苏拜、罗什、博尔惠密议,欲带伊两旗移驻永平府”[14](423)。祁充格声称其因去朝鲜办事,并不知晓此事。在此不做探讨。

祁充格对这五项罪名的指控,答复或是断然否定,或是予以辩解,并不认罪。刚林亦是竭力辩解,拒不认罪。不过,顺治帝意欲肃清多尔衮亲信,心意已决,势在必行,二人自是无法逃脱。最终,革除刚林、祁充格大学士职位[13](22140),“论死,拆散家、家产”[16](176)。祁充格之子白成格因父之罪,革除内院侍读职务。据《清圣祖实录》康熙六年(1667年)七月十七日条记载,“卓灵阿之父,因问罪太过,已蒙世祖皇帝将伊等发出包衣,卓灵阿除授内院”[27](319)。卓灵阿是祁充格之子,遏必隆亲家。由史料可知,顺治帝对祁充格的惩处除将其正法外,还将其家人罚为“包衣”。此事过后,顺治帝深知对祁充格“问罪太过”,惩处过重,因而又将祁充格之子“发出包衣”,恢复旗人身份,令卓灵阿供职内院。康熙七年九月初四日,卓灵阿由内务府郎中升为内秘书院学士,二十九日,调为内弘文院学士[27](371、374)。卓灵阿的升迁与其亲家遏必隆不无关系。祁充格革职后,他管理的正白旗牛录交由季思哈子纪詹管理[13](1694),归顺治帝直辖,这支牛录的人员结构并未因祁充格革职而发生变化。

四、结 语

祁充格的仕途经历了由荣转衰、复荣再衰的起落过程,这是由他既为国家官员又为隶属旗主的旗人这一双重身份决定的。作为国家官员,承担国家工作事务,需要对国家、皇权负责。作为所在旗分的旗人,隶属于旗主,应听命、服从于本旗旗主,旗主对旗人有绝对权威。无论是祁充格,还是身为觉罗的郎球,在双重身份的抉择中,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从本旗旗主,而非皇权。崇德三年(1638年)发生的未送睿王出征事件,祁充格、郎球二人属无心之过,但圣汗皇太极因此事盛怒不已。即便祁充格因文史能力出众而为皇太极赏识重用,亦未得以幸免,最终获罪。崇德三年,皇太极已然称帝,内心欲逐步建立皇权权威,削弱旗主权力。对有监督之责的启心郎祁充格的罢免,似乎也是对官员的一种告诫,告诫官员要明晰自己身为国家官员的身份,否则仕途无望,对听命于旗主的旗人施以影响,产生离心力。这也正是皇太极统治时期,在八旗权力分立体制基础上皇权逐步发展强大,二者矛盾日益突显的政权特点的具体体现。

祁充格成为多尔衮的“包衣”后,与多尔衮形成了紧密的主仆关系。多尔衮具有实际当权者与旗主的双重身份,身为旗主,给予祁充格管理牛录的权力,同时作为当权者,将祁充格超擢为国家一品大员弘文院大学士。在新的政治形势下,祁充格效忠的仍是他所隶属的正白旗旗主,而非皇帝。多尔衮猝然离世,以致大权旁落,祁充格无所依仗,尽管他曾试图挽回局面,将多尔衮劣迹补载史册,亦于事无补。顺治帝必然要肃清多尔衮亲信,重建自己的政权体系。祁充格终究难逃一死,这是当时政治形势转变的必然结果,其坎坷宦途镌刻着清初政治的时代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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