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彩云飞
2020-12-11徐宜发
徐宜发
朱彩云是个苦命的人,然而她也是个幸运的人,更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抗美援朝老兵。她11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3岁加入抗美援朝志愿军,1950年12月跨过鸭绿江奔赴前线作战。她和她的战友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不顾自己的安危奋力抢救伤病员,挽救了一个个人民战士的生命,用鲜血和大爱谱写了一曲曲英雄赞歌。
——题记
1937年中秋节的前5天,一个幼小的生命降临陕西米脂县,一个小山村的大户人家。她就是朱彩云。
一次出行,我与身着戎装的朱彩云老人偶然相遇。她那爽朗的笑声和略带陕北乡音的话语,深深吸引了我,她那段不同寻常的经历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得知她曾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不受亲生父亲的待见,险些被扔进后山喂狼。若不是奶奶那颗善良的心,她早就没命了,更不会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动人的故事。
苦命的小彩云
小彩云的出生给这个家庭没有带来丝毫的欢乐。她的父亲重男轻女,一看是个“丫头片子”,不顾及亲人的情感,非要把这个小生命扔到山沟里。母亲自感卑微,满面泪水不敢多说一句话,奶奶两眼含泪哀求似的留下了这条小生命,倔强的父亲也没再言语,以后的日子更是让人心疼。襁褓中的小彩云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好脸,尽管她还不懂人事,常遭父亲的白眼不说,还时常遭到打骂。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将瘦成皮包骨头、只有一岁多的小彩云送人,勉强给了她一条活命。
几经周折,小彩云进了一个崔氏家庭,总算保住了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幼小生命。
小彩云的养父母结婚十年没有生育,两口子為这事没少生气,他们把小彩云视为己出,家里增添了一些欢乐和温馨。好景不长,这个家又恢复了往常的不宁。养父游手好闲,经常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顺眼,心烦意乱,不是打就是骂,吓得小彩云整日哆哆嗦嗦,恐惧又害怕,养母只能忍气吞声含泪度日。
小彩云5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养父又在外面喝醉了,疯疯癫癫地回到了家。养母搂着小彩云睡得正香,突然一只大手把养母从炕上拉起,养父手持手腕粗的擀面杖,朝养母身上狠狠抽打,吓得小彩云丢了魂儿似的大哭起来。她边哭边抱着养父的腿拼命地哀求:“别打啦,别打啦!”养父哪管这些,还是掂着擀面杖,把养母打得鲜血直流,昏死过去。或许是打累了,养父才停住了手脚,扬长而去。小彩云看着一动不动的养母心里很是害怕,她不能失去疼她爱她的人,她大声呼喊:“妈妈,妈妈,你醒醒啊……”不知哭喊了多少遍,嗓子都喊哑了,养母总算睁开了眼睛,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彩云,有气无力地突出微弱的话语声,让小彩云天亮后赶快到姥姥家去一趟,就说这个家过不成了。天刚放亮,一个5岁的女娃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胆怯,在荒野中跑了2里地见到了姥爷姥姥,哭诉着妈妈被毒打的遭遇。姥爷找来4个年轻人,带上簸箩把妈妈抬回姥姥家,脱离了虎口。
在崔氏家庭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养父母离婚了,笼罩在母女俩心中的恐惧才烟消云散。
没过多久,经人撮合,养母又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婚后不多时,养母怀孕产下一子后却不幸患病离世,年迈的姥姥不得不将小彩云送到三姨朱慧兰家生活。打那时起,小彩云才算有了自己的“姓”,“朱彩云”这三个字被冠以她的身上。朱慧兰是她的第二个养母。
朱慧兰的家在山西兴县蔡家崖,丈夫贺茂得祖籍湖南,也是个苦命娃。长成小伙子后便加入了革命队伍,是一个从红军一路走来的八路军战士,所在部队是赫赫有名的359旅。他心地善良,非常有同情心,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一年,小彩云已有10岁,天天带着家里的两个“小不点儿”玩得还挺开心,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战争年代部队流动性很强,贺茂得所在的359旅又要开赴前线,朱慧兰不得不将三个孩子安置到娘家。小彩云带着两个小家伙儿,又回到了陕西米脂姥姥家,过上了安稳日子。
1948年2月的一天,陕北大地银装素裹,冰天雪地,表姐朱巧云悄悄找到小彩云,俩人非常神秘地商量“出走”一事,说是想到邻县绥德找个学校去念书。征得家人同意,第二天一早她们俩就出发了。
表姐带着去当兵
米脂与绥德两县相距70多里地,巧云带着小彩云走了一天的路,天黑时才拖着疲惫到了绥德县城。表姐说先找个地方住下,剩下的事儿明天再说。在小彩云心里,巧云比自己大几岁,办事稳重有主意,一切都听她的。
其实,绥德根本没有学校可上。前线战火纷飞,学校都已关门停课。1946年6月,国民党反动派撕毁“双十协定”,内战全面爆发。国民党西北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手握几十万重兵,奉命大举进攻我陕北革命根据地,妄图歼灭陕北解放军。经过半年多的炮火较量,到1947年底,我人民解放军收复了包括绥德在内的陕甘宁边区大部分土地,彻底粉碎了国民党胡宗南部队的阴谋。战势的需要,解放军在绥德等地设立征兵站,有专人负责招收不同层面的人才,补充各兵种壮大人民武装力量。
第二天一觉想来,巧云带着彩云在街上游逛,看到绥德大街小巷张贴的征兵标语,朱巧云有点儿文化能看懂标语的内容,知道部队在招兵。她突然眼前一亮,转身对彩云说:“咱当兵吧。”
小彩云心生疑惑,赶忙问道:“姐姐,啥叫当兵?”
巧云稍作解释:“当兵就是参加解放军,管你吃,管你住。你看好不好?”
巧云这么一说,小彩云明白了。她天天盼的就是有吃有喝,这么好的事到哪找啊?“去,去,去,咱们当兵去!”彩云连声说道。
俩人一蹦一跳地高高兴兴到了征兵站,她俩与征兵的人聊了几句话,姐姐巧云当兵的事就敲定了。小彩云年龄小、个子矮,求了好半天也无济于事。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十分不是味儿。
巧云和彩云一样着急。她带着小妹又到一处征兵站,恳求部队把小彩云带走。征兵人员看着姐妹俩心诚意坚,同意将小彩云招收到医训队当卫生兵。小彩云根本不知道啥是医训队,啥是卫生兵。她只有一个心眼儿,不管是啥兵,只要人家同意接收给碗饭吃,干啥都行。就这样,小彩云当兵了,穿上了一套崭新的人民解放军军装。这套军装尽管不大合体,她也高兴极了,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她笑得是那样的甘甜,那样的灿烂,犹如天空中一朵美丽的彩云。
那年,小彩云还不到11周岁,她还是一个娃娃。
接兵的人把小彩云与招收的20来名新兵,带到了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卫生部第四后方医院。这是一所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战地医院,它的前身是著名的延安行知中学。1947年3月8日,国民党胡宗南部队猖狂进攻陕甘宁边区之前,边区政府紧急命令行知中学立即组建一所军队医院参加战斗。年老体弱的老师和年幼的学生留校并组织疏散,年轻力壮的教职员工和年龄稍大一些的学生,还有从其他方面抽调的医生、护士、司药,共计239人组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兵团第四后方医院。可别小看这所年轻的后方医院,在保卫延安的战斗中可是立了大功,不知挽救了多少解放军参战部队官兵的生命。
这里的一切,对于这些新兵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的任务是护理伤病员,千方百计让他们尽快康复。别说护理工作怎么做,就连“护理”二字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在这些新兵中,小彩云更是一窍不通。她年龄最小,有人称她“小鬼”,有的叫她“娃娃兵”,还有的喊她“朱娃子”。不管喊她什么,她都很高兴,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上班第一堂课是业务培训。没有专职老师,没有理论课本,只有实践操作。经验丰富的年长护士是培训老师,她一人在大家面前做示范,新兵们围在一起观看不同的伤情与不同的包扎处理方法。重点演练伤口止血消毒、手术前的各项准备以及病房里日常服务等。老师讲得认真,新兵们听得仔细,然后大家相互练习主要科目。反复组织训练,掌握基本要领,熟练各种动作。半天的时间,只有半天的时间,业务培训结业了,他们被安排到各个岗位,等待他们的是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血肉模糊的受傷人员。
在战火中成长
小彩云上岗的第一天,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日子。1948年3月7日,医院接收了2273名从宜川县北斗、桑栢一带瓦子街战役送下来的伤员,其中有的是担架队的患病民工。这些民工大多数患的是伤寒病,还有一些患回归热的病人,这在当时都是可怕的传染病。全院医生护士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救助工作,小彩云负责的是患病民工的护理。护士长第一次领着她进病房,没说几句话,得知她才11岁时,一句“朱娃子”脱口而出。从此“朱娃子”代替了“朱彩云”。
那个时候咱们部队野战医院哪有病房,所有的病房都是当地农户腾出来的自家住房,条件十分简陋。小彩云看到病人一个个痛苦的样子,心里发怵不知道工作该从哪儿入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忽然,小彩云听到有一个病人喊她。朱娃子走上前去,看着这个陌生人的痛苦表情却不知所措,问道:“你有啥事?”对方回答要解大便。她没有理解这位病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一位病人补充了一句:“小护士,他病重下不了地,不能自己去大便,你去把外面的便盆拿来递给他。”小彩云这才意识到病人的需要。那个年代哪有专用的便盆?都是用农户家的尿盆来替代。她赶紧跑到门外掂起尿盆进到屋里,递给了那个重病患者。病人解完大便,小彩云两手端着便盆出了房门,倒进农户的茅房。这时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得差一点吐了出来。她强忍这股刺鼻难闻的气味,用专用的水瓢舀水把尿盆洗刷干净,擦掉两眼的泪花才回到病房。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到护理病人的滋味,是一堂实实在在的护理实践课,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与知识。
经受过严冬的人最知太阳的温暖。小彩云初次踏上陌生的护士岗位,就要护理40余名伤寒重病人,这对于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娃子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面对艰巨的任务和艰苦的劳动,小彩云没有说过一声累,她拼命地干着那些看似简单而又繁重的活,不知疲倦地为伤病员服务,用自己的辛勤付出努力减轻病人的痛苦。她打心底里感恩解放军给了她人生的尊严!
小彩云家境贫寒没有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干活,但她懂得岗位就是责任,只有干好这份工作才是对部队最好的报答。伤寒病传染性极强,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染上这种病,时刻威胁着生命安全。小彩云哪能顾得上这些,每次上班她到的最早,挨个给病人洗手洗脸、打水打饭、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擦洗换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忙里抽空自己扒上几口饭,一直忙到换班她才回到宿舍倒下睡觉。时间长了,她习惯了这种快节奏,忙而不乱,各项工作干得津津有味,井井有条。她确实很忙,但她忙得高兴,忙得快乐。
一个多月过去了,小彩云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没有休息好,她身感不适,浑身乏力,头痛难忍,没有一点儿食欲。她没有吱声,想慢慢地扛过去,不忍心把自己护理的病人交给别人,加重战友的负担。那一天,她头疼厌食不说,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床上两眼泪汪汪地,不知该怎么办。正当小彩云发愁之时,门开了,战友白凤娥进来了。白凤娥比彩云大几岁,工作特别细心,她在医院没有看到小彩云感到纳闷,忙完手头要紧的活儿就赶紧跑到宿舍,生怕小妹妹有什么事。果不其然,眼前的一切让她明白小彩云也染上了伤寒病,全身发烫。这下可把白大姐吓坏了,医院连退烧药都没有,拿什么医治小彩云的病呀?白大姐急中生智,她用民间的土办法扎了几个穴位,暂时缓解了小彩云的病痛。
与此同时,医院还有几个医护人员也被染上了伤寒和回归热,他们的身体素质都比小彩云好,病症也稍微轻一些。
一声命令,第四后方医院立即开赴前线!
院长带着所有医护人员向指定地点开拔……
连日来,小彩云高烧不退,还一度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不能随大部队出发,只得留下治疗。说是治疗,哪有药啊?其实是靠民间土方,每天熬点药汤喝,一点一点地调理,慢慢驱赶病魔。偏方也能治大病。小彩云很幸运,她终于摆脱了伤寒病的缠绕,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她烧退了,能下床活动了,有食欲想吃饭了……她大病痊愈,身体恢复了正常。1948年6月,小彩云又回到了她日想夜盼的战地医院。
1948年10月中旬,医院接到新的任务要立即赶往北知堡村,接受从荔北下来的伤病员。一夜的急行军他们赶到了预定地点,不到两天接收了300多名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还没完全安顿好又接到迅速转移的命令。又是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他们抬的抬、背的背、搀的搀、扶的扶,把接收的伤病员全部转移到韩城解放军后方医院。大家又饥又渴又困,一个人分得两块小红薯,有的还没吃完就歪七扭八地睡着了。
后来才知道,敌人发现了他们在北知堡收治前线下来的伤员,一股匪徒迅速跑过来想来个“一锅端”。我方359旅得到信息,速派一个营的兵力来掩护转移,急促的枪声在身后“啪啪”地响,然而谁都没有感到一点恐慌和害怕。医护战士都习以为常了。
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部队打到哪里医院就跟到哪里。小彩云跟随医院南征北战从不掉队,先后参加的大小战斗不计其数,累计行程两万余里,收治、转运伤员21739名,踏遍陕甘宁,集体立大功。他们的事迹有的成了文学创作的原型,有的被搬上了银幕。1957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水》,就是根据他们战地医院的事迹改编而成的电影故事,再现了我们的白衣战士不畏艰难困苦,千方百计抢救伤员的真实情节。感人肺腑,动人心弦。
夜幕中跨过鸭绿江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
1950年9月15日,美国侵略朝鲜,战火很快就要蔓延到鸭绿江边。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斗打响了。10月26日,小彩云所在的第四后方医院接到命令,立即赶赴朝鲜战场参加战斗。全院医护人员乘坐军运专列急速北上,刚过13岁生日的小彩云和战友一路谈笑风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列车驶过了郑州、石家庄、北京等地,运行7天7夜到达黑龙江北安市停了下来,全院700余人的白衣战士下车就地接受任务。命令要求,医院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筹建一所能容纳2400张床位,接受来自朝鲜战场的伤病员。
时间就是命令。深秋之交的北安市,早已雪花飘飘,天寒地冻,大气温度降至零下20摄氏度,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在院领导的带领下,一所可容纳2000多名伤病人、新的战地医院如期建成,并接纳了50名来自东北地区的热血青年充实到后方医院的护理队伍。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就绪,大家等待着新任务的到来。
北安的工作刚刚安顿下来,新的命令又来了。1950年11月28日,第四后方医院即刻开赴朝鲜战场。一趟满载着白衣战士的军列开出了北安,于12月4日晚到达辽东上河口,转乘汽车到鸭绿江边之后徒步过江。
入冬的鸭绿江水不再是汹涌澎湃,而是“冰冻三尺”,进入了冰的世界。江面上如同平坦的大道,别说人们可以在上面行走,就是跑汽车都没有问题。尽管如此,先遣部队还是在江面上架起了一座炸不断的浮桥,这是一条连接中朝两国的钢铁运输通道,是中朝两国人民战斗友谊的有力见证。
夜幕笼罩着大地,天空没有月光和星星。这一拨儿上桥过江的是后方医院的医护人员。小彩云身材矮小,处处受到呵护,自然要走到队伍的中间,好有人前后照應。过江大军只有脚步声伴随,没有其他任何声响,没过多长时间大队人马全部过境踏上了朝鲜的国土。
就在部队过境不久,远处空中传来了“嗡嗡”的飞机声响,而且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大。韩路连长喊道:“飞机来了,快卧倒!”大家随后趴在地上,一片寂静。紧接着韩连长又喊道:“朱娃子过来没有?”小彩云立刻回应:“我在这儿呢!”韩连长这才放下心来。地面漆黑一团,敌机没有发现目标,绕了一圈就飞走了。50年后的2000年秋天,当年的小彩云已年过花甲,两鬓花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奶奶,她专程到北京看望韩路连长。二人相见泪如泉涌,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俩人两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当年他们入朝作战,谁也没想到能活着回来,只有一个心思:一切为了胜利!半个世纪后,老战友能在首都北京见面,百感交集,感慨万千,他们强忍泪水诉说着那难忘岁月。彩云问道:“连长,你还记得吗,咱们过江入朝的那天晚上,敌机飞来你呼唤大家快卧倒,还特意喊我的名字?”韩连长说:“我怎么能不记得呢?你是咱们连年龄最小的兵,我怕忙乱中把你给丢了。”1949年12岁的小彩云来到韩路连长的身边,从未离开过。他们情同父女,亲如一家,关键时刻、紧要关头若是看不到小彩云,连长心里就放心不下,百般呵护,时时牵挂,生怕她遇到什么不测。革命的友谊、战友的情意比什么都珍贵。采访中,老人家讲到这里潸然泪下,我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噙着泪花记录着这感动心灵的一幕。
那一天的夜晚,部队过境后便马不停蹄地步行到朝鲜清水镇,沿途所看到的都是朝鲜人民赶着牛车向后方走。车上坐着或躺着的是志愿军伤员,是要送往一江之隔的中国救治。战争的硝烟弥漫着朝鲜大地……
清水镇是朝鲜一个不大点儿的小村庄。村里空无一人,见不到一点儿光亮,农户家的房子被敌机炸成断壁残垣。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否则,天一亮根本没时间休息。两个大一点的女护士带着小彩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座四面透风、没有门窗的破房子。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小木桌,这可怎么睡呀?三个女兵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三人背靠背形成“三角鼎立”睡上一会儿。她们就是这样,三个可爱的女“天使”背靠背坐在一张小桌上,耷拉着六条腿迷糊着睡着了。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国华班长叫醒大家,说道:“这个地方不能久待,怕敌机来轰炸,全连人员赶快上山去!”她们匆忙站起来和大伙儿一起朝山上走去。
青春在战地绽放光彩
入冬的朝鲜是那么的寒冷。部队进山个个冻得浑身发抖,山上找不到一滴可以喝的水,饿了就解开干粮袋,吃上几口入朝前伙房提前准备的面饼。谁也不会想到,大伙的干粮袋在行军途中都与马灯集中一起放在马车上,路上崎岖不平,一路颠簸,不知道啥时候把马灯颠翻了,灯里的煤油洒在干粮袋上浸入食品,里面装的面饼有一股煤油味。战士们只管吃,谁也不舍得撂下,无意中给大家上了一堂“饥不择食”的实践课。
入朝作战,我军的战地医院既没有固定的院落更没有病房床位,所有的困难都是自己想办法克服。几经转战他们落脚定州的德站里,只好把伤员安置在朝鲜百姓家里。1951年1月初,医院接收了从前线下来的800名志愿军伤员,分散住在当地住户的民房里。地上铺上稻草,上面放上部队统一配发的被褥,500克容量的罐头盒就是“饭碗”,筷子都是就地取材用树枝刀削而成,就是这样的“餐具”也不够每人一套,都是五六个人合用,解决吃饭问题。小彩云依然分管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的重伤员。几年的历练,小彩云干起活来十分利索,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伤口、巡视伤员、安放遗体等都得心应手。她动作熟练,干活麻利,是一把忙里忙外的好手。
朝鲜战场上美国依仗武器上的优势,肆无忌惮地挑衅我方,轰炸机飞来飞去,不是扔炸弹就是扫机枪。战地医院的医护人员为防止目标暴露不能戴口罩,不能穿白大褂,天一落黑就用棉被遮挡窗户,即便这样屋里也不敢有一点儿光亮。有一次,小彩云值夜班,一个伤员需要小解,小彩云摸着黑把便盆递给他,由于没有放好,尿液还是撒了一床。伤员很不好意思连忙道歉,小彩云大大方方地回答说:“没事的,我们就是来服务的,为你们服务是我们的职责。”说罢,利索地给他更换褥子。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特殊的人才。在黑暗中操作是朝鲜战场上一项超常规的技能,战地医院的护理人员都掌握了摸黑静脉注射技术。夜间静脉注射是护士的基本功,小彩云讲述着她熟练的操作。每逢遇到夜间静脉注射,她先把手伸到伤病员胳膊肘弯处,用手摸着静脉血管,再用碘酒和酒精消毒,用右手扎针头,划根火柴借用微弱的亮光,看着血管是否回血,有回血就把药推进去,若没有回血就再扎一针。老人家说,这样做是残酷的战争逼出来的。70年过去了,这些点点滴滴她仍然记忆犹新。
1951年12月,根据战地救护需要医院进行整编,改称志愿军后勤部第三基地医院,设有轻伤队、重伤队、内科队、传染病队、分类后送队。14岁的小彩云所在的是重伤队,她知道肩上的担子不轻。他们所接收的主要是头部伤、烧伤、胸腹部伤和大腿骨折的伤员,受伤人员不仅不能自理还很容易出现严重感染,甚至造成“破伤风”和气性坏疽等,必须精心护理。一旦接到任务,抬进来的伤员少说是几百名,有时是上千人,医护压力很大。医生天天忙于伤病员的各种检查、手术、换药,一个护士要负责四五十名伤病员的吃喝拉撒睡,忙得手脚没有闲的时候。有一次,小彩云手里掂着两个葫芦瓢去给伤员们打饭、打菜,回来时在一个小山坡遇上了敌机。在她看来,这个时候她打来的饭菜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不能抛撒一点。她什么也顾不得,紧紧抱住两个葫芦瓢,卧倒在地一动不动,饭菜丝毫未撒。所幸没有被敌机发现,听不到敌机的“嗡嗡”声后她才爬起来,到病床前又给伤员喂吃喂喝,伤病员都为这个小护士喝彩,称赞她勇敢、了不起。
基地医院驻地变换不定。有一天他们又要转移了,医院仅有一辆马车,大多装的是随军物品,行军全靠两条腿。路上坑坑洼洼,小彩云走走跑跑,情急中不知道啥时候丢了一只鞋,发现后再也无法找回。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鞋,是养母辛辛苦苦熬夜给她做的,一直随身带着,舍不得穿,唯一的纪念成了她永远的思念。
朝鲜战场对敌作战,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是肩并肩、手拉手,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战地医院救治的伤员中,有时我方医院接收的也有朝鲜人民军伤员。1951年严冬的一天,从前线送来了一个被炸掉胳膊且失血过多,还在昏迷中的朝鲜人民军重症伤员,护士长把护理任务交给了小彩云。小彩云看着他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心里特别难受。这间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四周窗戶被棉被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小麻油灯闪着微弱的光。她真担心这位人民军战士发生什么不测,由于语言无法沟通,不敢离开一步,双眼紧盯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默默地为他祈祷祝福。也许是志愿军的真诚感动了苍天,经过志愿军基地医院的精心治疗和护理,这位朝鲜人民军战士奇迹般地苏醒过来,挽救了一个年轻战士的生命。
1952年2月,敌机轰炸西阳里朝鲜人民军高射炮阵地,人民军官兵多人受伤,其中两名战士伤势特别严重,重度休克,长时间昏迷不醒。人民军向我基地医院紧急求援。医院迅速组织重伤队医护人员参加抢救,看到伤员失血过多,生命危在旦夕,医院紧急动员医生、护士献血3000毫升,满足了抢救需要,两名重伤员很快脱离了危险,转危为安。他们永远都不应该忘记,在朝鲜人民军的血脉里流淌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鲜血,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是用生命和鲜血凝成的!
战争是残酷的,敌人更是凶狠残忍的。1952年夏天,医院重伤队又接收了一大批战地送来的志愿军重伤员,其中一个是20来岁的年轻战士。他伤在颈部,脖子被打穿了,呼气、吸气从外表都能看得出来,说不成话,进不了食,伤情十分严重,看着都让人心疼。护士长也把他交给了小彩云来负责护理,这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责任。小彩云人小办法多,她专门把大米稀饭里的米油撇出来一点一点地喂,每次少喂勤喂,有了营养伤口才能愈合。她还想找点白糖给他拌水喝,可惜横竖找不到,只好作罢。天热,小伙子的伤口生了蛆,彩云用医用镊子一个个地把蛆夹出来,再涂上药加快伤口愈合……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小伙子痊愈,怀着感激之情离开了医院。说起这事,老人家很遗憾没有记住他的名字,更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只能留作一种记忆,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
更让老人家难忘的是那位被炸掉四肢的志愿军年轻战士。那天,他被抬到基地医院,直直地坐在那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显得格外勇敢坚强。医院为他做了截肢手术,经过精心调养,伤口痊愈后就回国了……老人家讲到这里,我想到了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里面的一段话:“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他们是全国人民心目中最可爱的人。
敌人凶狠残忍,心狠毒辣。1952年11月20日,几架看似古怪的美国飞机,在朝鲜北部伊川的上空转了几圈便悄悄地飞走了。随后有人发现地上增添了不少从未看到过的小虫子,还有许多跳蚤和冬天根本不会出现的苍蝇。仔细再找,又发现了一些纸筒、纸包,里面全是跳蚤、蜘蛛、蚂蚁、蟋蟀、虱子等虫子。这些虫子不仅出现在志愿军阵地,也出现在朝鲜居民区里。无疑,这是朝鲜战争的一种新动向。经过志愿军医务人员取样化验,是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美军把鼠疫杆菌、霍乱杆菌、伤寒杆菌、痢疾杆菌、脑膜炎双球菌等十多种病菌,伴随着细菌弹投掷下来的,伤害了不少人,罄竹难书。他们的罪恶行径,受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正义谴责!
中国人民志愿军经过近三年的浴血奋战,不屈不挠,顽强抵抗,迫使美国在停战协议上签字。1953年7月27日夜,世界战争史上极为惨烈的朝鲜战争终于停战了。小彩云所在的基地医院群情激昂,彩云和她的战友们载歌载舞,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据不完全统计,他们赴朝作战共救治、转运伤病员达10万人之多。全院有45名医护人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烈士们永远长眠在异国他乡。还有40多名白衣战士负伤,留下了时代的印记。1953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部第三基地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分别被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政府授予二级勋章、三级勋章和军功章。1954年5月,17岁的小彩云离开朝鲜载誉回到祖国,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岁月流逝,时光荏苒。70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彩云已进入耄耋之年,它蔼然可亲,慈祥善良,深受大家敬重。现在她老人家安居在环境优美的郑州河南军区干休所,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生活越来越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