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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高跷的人

2020-12-11张霞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拐子哥俩高志

张霞

高志良让儿子二虎来解决西瓜的销路问题,刚把二虎拉到西瓜地头儿,问题还没解决,二虎接了一个电话,拍拍屁股就走人,高志良梗着脖子对他嚷:“哎,这西瓜怎么办?马上烂在地里了,你不是有办法解决吗?快拿出来呀?”高二虎接打着电话甩过来一句:“我们的高跷会服来了。”

高二虎骑上停在地头的摩托车,脚一踹,传出一阵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气得高志良一铁锨投掷过去:“兔崽子,你还这样不着调,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受。”高二虎离他有二十米远,他的铁锨才投掷不到五米,他的骂声也被摩托车的轰鸣声压过,高二虎根本不理会高志良,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从西瓜地头驶离。

“高蹺,高跷,又是高跷。”

高志良真想骂人,可骂谁呢?是骂二虎他爹,还是他妈,还是他祖宗?那还不如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呢。

说到高跷,就让高志良恼火。哎,那可是他曾经的挚爱啊,现在却成了他的烦与恨——

高跷又叫拐子,下边细,上略粗,中部大约一个男人拳头粗细,人的双脚被捆绑在带脚蹬的拐子上,脚离地面大约一米左右,人一下子就长到了近三米高。表演者都是清一色男子,上了妆,穿上男女戏装,在过节、赶庙会时去踩大街,或者村里赶上红、白事被请去表演。俗语管这种表演叫踩高跷或是蹬高跷。

要说高志良家与高跷可是有着解不开的渊源,那还得从高志良的爷爷说起,高志良的爷爷是曾经有名的陀头,就是高跷队里打头阵的一个,一身紧身黑衣黑帽,腰扎白色大带,手中挥舞着双捶,锣鼓点一响,便一路冲出来,一上来就先来个蹦跳中双拐连续击打,“啪啪啪”,动作干净利落。“好!”下面的观众一叫好,他所率领的黑山高跷队便依次登场亮相。

那还是民国年间,黑山村高跷会可是踩出了名堂,踩出了气势,“蹦擦,蹦擦,蹦蹦擦”,锣鼓齐鸣,一众“水泊梁山好汉”在人头攒动的包围中,扭腰,下胯,甩头,抖肩。一边耍,手里也不闲着,斜挎腰鼓的,就打腰鼓;手里拿小铜锣的,就打锣。与别的表演不同,踩高跷是以极尽夸张的诙谐、丑、逗为主。传说最早是从水泊梁山的故事中演绎而来,十二条好汉化妆成市井小人物去攻打祝家庄。里面有陀头、樵夫、座子(夫人)、公子、渔夫、渔婆、小二哥、傻大姐、媒婆、傻小子等十二个人物角色,服饰打扮和京剧戏服差不多。黑山村高跷会有几出固定折子戏,比如《三打祝家庄》《白娘子与许仙》。但不管是哪出折子戏,里面的十二个人物形象都不会变,青衣公子和白袍女子是折子戏的主角,一般都由年轻俊朗一些的男子装扮。但傻大姐、媒婆、傻小子等丑角的分量更不可小视,他们专负责搞笑、耍逗,表演时通常是两人对耍,有时三个人互耍。“蹦擦,蹦擦,蹦蹦擦——”演员卖力的表演常常引起围观群众开怀大笑。

正月里农闲时,村里来场高跷会表演,便成了人们一年的盼头儿。一年有了这开心的开篇,这一年里也会心情舒畅,万事顺达,高跷会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大人、小孩儿争相追看。

且不论高志良他爷爷带领的黑山村高跷会当年是如何“你挑着担,我扛着箱”,一路风雨兼程,赶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天津卫的,只听老人们讲,黑山村高跷会当年在天津卫的把场子上可是风光了一把,他们不仅会“耍”,更重要的是“硬功”——翻跟斗、劈叉、跳大马车。那次他们一举拿下整个天津卫把场子上的第三名,要问整个天津卫把场子是个什么样的规模,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整个京津冀的民间杂耍大会场。

黑山村高跷会曾经中断了一阵子,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黑山村高跷会又恢复成立,那时候高志良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时满大街都能见到戳着一小截树杈子的小孩儿。实在找不到能当拐子用的,有的干脆找来两把铁锨,两手扶着柄儿,踩在铁锨背上,“咯噔、咯噔”的当拐子踩着走。

“哎,过去喽,都过去喽。”高志良摇晃了一下脑袋,心里感叹了一下,踩高跷是能管吃还是能管喝?还是能帮他把这满地滚的大西瓜销售出去?

高志良半辈子的经历告诉他,蹬那个玩意儿什么用都不管,而且还忒耽误事儿。高志良不愿意再和高跷扯上任何关系,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人们都那么想,所以,黑山村的高跷会早就散了摊子,十多年都没有人蹬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下一帮半大老头子们天天撅着屁股,双手扎在农田里,冬季弄个蔬菜大棚,夏季种点儿时令瓜果,要不就是养猪养鸡养鸭、放羊,也不比外出年轻人挣得少,手里有点活钱儿,手就开始痒痒,有空儿就凑到一起,支个麻将桌,大老爷们儿赤膊上阵,一番勾心斗角地算计,再怎么输,也输不了壮阔、输不了地。现在谁还去踩高跷?听说那些木拐子都被虫子蛀了,用手一掰,不知成了谁家灶膛里的劈柴,高跷会服也被老鼠啃成了碎片。

可是现在杀出了一个高二虎,偏偏要“逆天行道”,扯起黑山村高跷会这杆大旗。第一个阻止的就是他爹——高志良。

高志良恨恨地扛起铁锨往家里走,这满地的大西瓜还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到了村口,抬头间,就看到了村口矗立的一座黄白相间的二层小楼,这是高志良他堂哥高志强的二层小洋楼。小楼外的街道上还装了几种健身器材,也是高志强为村里乡亲们装的。

小洋楼前面的院落是高志良的家,一排五间新建的大瓦房,门楼修得十足气派,门楼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福满人家。可是一比后面的小洋楼,一下子就矮了半截。

妻子玉芬正收拾院中晾干的衣服,一见高志良皱着眉头进了家门,就知道西瓜还没找好销路,知道他心里烦,也没再搭话高志良,继续做别的家务活。高志良拿了把小马扎,坐在院中又皱着眉头抽起了烟。玉芬忙完了手里的活问道:“二虎呢,他也没办法?”“哼!”高志良一听玉芬提到二虎一下子就来了气,把半截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说,“这小兔崽子,还是别提他,废物。”高志良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又去哪儿?”玉芬在高志良身后问。

“去找那个小兔崽子。”

高志良走出家门,来到大队部,现在大队部也改叫村民委员会了,此时正有几名年轻人在院内说笑,二虎的摩托车就靠墙停放着,高志良从远处就看到了他儿子二虎。

二虎正给三四个年轻人发高跷会的新戏服,村东头的常青穿上一身白袍,扭了一下腰,显出几分“婀娜”。看来常青是准备女扮男装的。

高志良走到二虎身边,二虎并没有注意到他爹高志良走过来,此时手里拿着一顶帽子,那是一顶别着几只红绒球的戏剧武生帽,二虎得意地把红绒球帽扣在头上,摇摆着肩膀比画了几下后仰、下蹲,做了个搞笑动作,也是在试帽子的大小。其他几个年轻人看着二虎哈哈大笑。高志良来到二虎身后,伸手把二虎头上的戏帽抄在了手里,随后,红绒球帽被高志良“啪”地摔在了地上,戏帽在地上连打几个滚儿,滚出数米。

几个年轻人一时都吓傻了眼,大眼瞪小眼,看着高志良,又转过头来看着二虎。二虎转过身子,看到是他爹站在身后,还把他的戏帽摔在地上,眼睛立刻竖起来。

高志良可不管二虎的眼睛竖不竖,自己是他老子,他是自己的儿子,就不信,儿子还敢打老子。高志良反而比二虎的眼睛瞪得还大,瞪着大牛眼劈头盖脸嚷道:“兔崽子,天天不干正事,家里的西瓜卖不出去,你还有闲工夫折腾这个?”

村里这么多哥们儿都看着二虎,二虎一时下不来台,又看看自己心爱的红绒球帽翻滚在地,二虎的火气也涌上了头,父子俩怒目对视。突然,二虎一把推向他老子高志良,大喊道:“你混蛋。”高志良被儿子二虎推了一个大趔趄。

二虎推开了他老子,走过去捡起他心爱的红绒球帽,一脸心疼地扑打着上面的灰土。高志良站稳身形,心跳加快,二虎竟敢打骂他老子?这还了得,弯腰伸手去拔脚下的鞋子。

“二虎。”常青对着二虎喊道。

二虎一扭头,不好,有飞鞋袭来,一歪头,躲过“凶器”,见他爹赤着一只脚又向他飛扑过来,二虎吓得提溜着红绒球帽撒腿就跑,跑到墙根儿,骑上摩托车,一踩油门,就跑得没了人影。

高志良没有去追二虎,追也追不上,捡起自己的鞋子穿上,扭头看看几个年轻人,常青几个年轻人也吓得不敢动弹,身上还套着戏装,直愣愣地看着高志良,担心高志良会对他们身上的戏服下手。

“叔。”常青有点讨好地叫道。

“这是谁花钱买来的?”高志良抬了一下脸,盯着常青身上的白袍戏服问。

“不知道,我们就知道是二虎联系的。”常青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高志良往下压了压涌上来的火气,打量了一下常青,挥一挥手说道,“收起来吧,说实在的,挺好的,比我们那时候的戏服好看多了。”

“唉。”常青几个年轻人这才如释重负,脱掉身上的戏服放在旁边的一个大纸箱子里。

自从二虎迷上高跷后,这父子二人的矛盾就产生了。高志良只要一想起这个不着调的儿子,就把他气得肺岔子疼。

高志良为什么这么反对二虎练高跷?就是觉得踩高跷太耽误工夫了,踩高跷已经耽误了他这一代,不能眼看着再把下一代也搭进去。促成这个想法的原因,就是院后的那座小洋楼。

小楼建造时,高志良还过去帮了几天忙,二层小洋楼里外都抹刷完毕之后,高志强让他过来参观,他在小楼里转了一圈,不禁连连称赞。小楼内的装修、家具且不论,就看人家那个布局,上有瞭望台,下有地下室,里面呢,桌球室、乒乓球室、健身房、棋牌室一应俱全。

老哥俩最后站在二层平台上,临风远眺,俯瞰着黑山村的村貌,绿树掩映,群山环抱,田野吹来阵阵山风,真有点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感觉。

他问站在身边的堂哥高志强:“建造这个小楼花费了多少钱?”高志强回道:“不多。”随即伸出一只手掌。

“50万元,还不多?”

高志良从高志强家出来,就陷入了情绪低落之中,50万元对于高志强来说,只是随手的一只手掌,而对于他来说,他心里默算了一下,即便是他不吃不喝,十多季全都泡在大棚里,也未必能盖起这座小洋楼。

想一想,他和高志强明明是在一条生活水平线上的,这才几年的光景啊,就拉开了这么大的距离……

十五年前,村里早就有人外出打工,高志良并不为所动,因为他是高跷会的主要成员之一,每年过完正月初五,黑山村的高跷会都要进行公演。本村表演完还要到外村串演。这村有高跷,那村有管乐队,村子与村子之间交换着节目上演,可以增进村与村之间民众的交流,大家也都是图个喜庆。今年也不例外。

正月里最后一场表演结束,高志强、高志良哥俩坐在一个高板凳上解拐子,高志强没有立马卸妆,先坐在旁边抽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像是在想心事儿,直到高志良脱掉戏服,又摘掉了假头套,高志强才告诉高志良,他也准备外出谋生。看着一脸惊讶的高志良,高志强用手拍着他的肩头说:“志良,我走了,你留下来吧,高跷会不能散了摊子啊。”

正月十五过完,高志强出门了,身上裹着一件半旧军大衣,肩上扛着一个装被子的蛇皮口袋,还挎着一个布兜子,布兜子里揣着两把抹墙的抹子,因为哥俩除了是农民,还是泥瓦匠。

高志良一直把高志强送到村口,一直看着高志强上了车才回来。看着高志强远去的背影,高志良竟然有些悲悯,以前长辈们有过闯关东的经历,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吗?

高志强的父母身体不好,冠心病、糖尿病缠身,需要常年服药,家里生活窘困。而且,高志强在高跷会通常的扮相是武生,表演的是高难度硬功。“这种硬功需要身体柔软,筋骨有力,还是20多岁的年轻人上拐子表演更合适。”高志强说的没错。

高志良为了高志强能够安心在外谋生,答应家里的大伯大娘他帮忙给照应着。他的爹妈离开的早,大伯大娘待他也不错,他们虽是堂兄弟,但和亲兄弟一样,高志良也早把大伯大娘当作自家的老人。

高志良只好另找搭档表演,后来的搭档是李川,李川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筋骨柔韧,动作做起来一点不比高志强差,但李川心思不在这里,在高跷会没待多久,也外出打工了。高跷会里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开,再之后,别说找好的搭档,就是想凑齐十二个人都很难,喊这个,这个说没时间,喊那个,那个说要出门办事。慢慢地,黑山村高跷会名存实亡了。

转眼,高志强在外面闯荡了七八年,在家过完正月十五后又要出门,临出门前,高志强又来借钱。高志良把家里的两万元全部拿给了高志强,又不解地问他:“借钱做什么?”高志强说:“他准备包摊子单干,而且还要带上学过电工技术的儿子高大虎一起出去闯荡。”

高志良当时心想:“一个泥瓦匠就是砌砖抹墙的,还要那么大的野心干吗?要是包摊子那么容易,人人不都成大老板了?”但人各有志,本着对高志强的了解,知道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脾气,也不好说他什么。

高志强出门前又把家里大部分田地都交给了高志良去刨种,高志良没有客气,二虎刚好高中毕业正在家待着,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有这么多地,正好让二虎和自己一起刨种庄稼,栽种蔬菜大棚。

之后村里有多少人出去打工,高志良内心都没有动摇过,坚持在他的十几亩田地上过着一个农民的日子,一年辛辛苦苦能挣个小几万,高志良还是很心满意足的。

高志良也知道,强哥这些年在外奔波,虽然辛苦,但挣的收入肯定比自己多,只看他家里新添的那些家电就知道,沙发、电视、洗衣机、冰箱都是齐全的。但高志良心里还是挺平衡的,自己的日子相比是差点儿,但他还天天守着媳妇热炕头儿呢,何况结婚时,他就答应过玉芬,不让她吃苦,要守候她一辈子,他说到就要做到,他可舍不得把玉芬一个人扔在家里。

几年过去了,高志强再不是当年那个扛着一个蛇皮袋子,揣着两把抹子外出的农民工,高志强组建了一个建筑队,当上了包工头儿,开始在外面承揽工程,现在的高志强有多财大气粗?去年他给村里的土路铺上了柏油路,又在自家宅基地上翻建了全村唯一的一座二层小洋楼。另外,还在县城里买了楼,现在全家搬到了县城里住,这座二層小楼是高志强作为自己养老准备的,现在是高志强的父母住在里面。

一步之差,就是如此大的差距。高志强风光无限,而高志良现在还在为一亩三分田里的西瓜斤斤计较,起急冒火。

二虎要带头扯起高跷会这杆大旗,就代表着将来也和他一样守着黑山村这块土地。守在田地上能有什么出息?这是高志良半辈子人生经历得出的经验。

自从二虎开始组建高跷会起,高志良就没对二虎好过脸,父子俩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二虎对他爸的冷脸已经习以为常,你吼你的,我干我的,不爱听了,最多一走了之,但今天二虎对他老子下手“打骂”还是头一遭,这让高志良怒火中烧,可再有怒火又有什么用?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得,二虎骑着摩托车已经前边颠了,他还跟谁发脾气去?高志良一个人愤愤地回来了。

他又去地头儿打听了一下西瓜的收购价,瓜价果然又跌了,高志良真的是服了。这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想想二虎对他的态度,更加烦闷,可是能去哪儿呢?只能回家。

高志良回家后,一言不发,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一个劲儿地抽烟生闷气,玉芬见他脸色不好,没敢多问,给他摆了一张小桌子,拿了茶壶茶碗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二虎让我替他给你赔礼道歉。”妻子玉芬赔着笑说道,把一碗茶水递到高志良手边。

“他回家了?”高志良阴着脸扫视了一圈院子,没看见二虎的摩托车。

“啊,这不,刚回来,又出去了。”玉芬答道。

“别提他,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爹。”高志良拔掉嘴里的烟,立刻火冒三丈地吼道。

玉芬又笑道:“你不是他爹,那他从哪里来的?”

“他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来,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我也管不着,我不是他爹,他能耐大了,我当不起他爹。”

玉芬抿嘴说道:“都这么大岁数了,一点没变,说话还这么不着调,发脾气还跟以前一个样。”

见高志良喝了口茶水,气消了消,玉芬才说道:“二虎说,你当着他那么多朋友的面给他下不来台,所以,他就……他现在也挺后悔的,不敢见你,就躲出去了。”玉芬又给高志良的茶碗里续了水,“二虎让我告诉你,那些西瓜他已经联系好了,让你不要着急,明天一早就有大车来拉,一车就全拉走了。”

“联系好了?什么价?”高志良一手夹着烟,一只手端着茶碗停在嘴边问。

“一斤八毛钱。”玉芬笑道。

“八毛?”高志良眉头更皱了,“他哪里来的门道?能卖到八毛?”

玉芬站起来说道:“唉,别管那么多,反正是能卖出去,八毛,价也不低了,就不用老是想着这个事儿啦。”

“不管?我凭什么不管?”高志良猛地把茶碗放在了桌子上,“他是不是又联系了他大伯?”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二虎刚才急急忙忙的,我也没问,不过就是联系了他大伯又怎么啦?我们的西瓜卖不出去,他大伯工地上那么多人,反正他们自己也是要买着吃的,买谁的不是买呀。”玉芬说着离开高志良走到院墙根儿收拾起几把农具。

“不行!”高志良看着玉芬的背影吼道。

“怎么就不行?”玉芬又拿了把笤帚,打扫着院墙根儿反问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没有为什么。”高志良梗着脖子。玉芬手里拿着笤帚直起身子看着高志良。高志良嘴里继续冒着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在这件事上他不想改变立场。

玉芬扔掉手里的笤帚回到屋去,剩下高志良一个人独自喝茶。

自从高志强的小洋楼建成之后,高志良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火,跟二虎发脾气,跟妻子玉芬也发脾气。

高志良觉得,自从高志强的日子红火了之后,这娘俩对后院,话里话外都充满钦佩之意。二虎现在张嘴闭嘴都是他大伯,恨不得让高志强给他当爹去,而玉芬呢?

现在高志良心里还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在高志强的小洋楼建成之后,那天他与高志强并排站在小洋楼顶上,临风远眺,心旷神怡,再把视线收回来,他家的院落正在视线之内,玉芬此时正在院中,刚好也抬头向这边的小洋楼望了一眼,高志良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知道,年轻时的玉芬可是附近三里五乡的大美人,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个头高挑,就像城市里的女人一样,天生带着一股洋气,想把玉芬追到手的男人能排成一个连,而这堆男人里面,就有高志强。

在和玉芬好之前,其实,高志良是知道高志强在追玉芬的。

还是二十啷当岁时,哥两个在一起练拐子,休息时他见高志强背着他在一片纸上涂写着什么,就开玩笑问:“强哥,你偷偷摸摸写什么呢?莫非是看上哪家姑娘,偷着给人家写情书呢?”高志强听他这么一问,立刻一脸幸福地看着手里那张小纸条,还把纸条放在嘴边吻了吻,说:“西山村的大美女乔玉芬,我一定要把她追到手。”

“哇——哦。”高志良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原来强哥真的是在追求女人啊?”当时高志良还不知道乔玉芬这个人。后来,黑山村高跷队去西山村串演,他和高志强正在进行白娘子约会许仙那一段,高志强表演得非常卖力,翻跟斗,劈叉,凡是能做的硬功夫全都展示了一遍,引来观众们一阵阵鼓掌叫好。相对比,高志良就有些中规中矩了,难度也没有那么大,他一贯展示的是身段,是俊美,当时二十啷当的岁数,穿上白色旦角衣服,只几个翻身连转就让一帮大姑娘小媳妇看直了眼,高志良在表演的瞬间,和一个姑娘对上了目光,当他想再进一步看看姑娘时,姑娘竟然从人群里溜掉了,表演结束,高志良脑海里一直闪动着姑娘的脸庞,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怎么能找到她呢?高志良心里懊恼不已,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抬头,发现正是和他对上眼的姑娘。“你,是你?”高志良一脸惊喜地问。姑娘害羞地一扭头,随即扔过来一张小纸条,高志良打开小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西山乔玉芬。

高志良与玉芬谈起了恋爱,高志强也随后谈起了恋爱,并先行一步,早他一年结了婚。如今,各自成家,前院后院。现在,高志强人生得意,财大气粗,而他高志良还是之前那个农民。

面临后院小洋楼的高压气势,高志良怎能不焦虑呢?高志强也曾经对玉芬一往情深过,如今的玉芬会怎么想?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两口子间的磕皮碰嘴虽说是常事,但谁也不想把日子过成这样,每次发完脾气高志良都后悔,他想和玉芬回到刚谈恋爱时的感觉,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明明想的是要好好疼爱他的女人,可说出来、做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样子,那个凶巴巴的高志良,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又怎能怪在玉芬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个乔玉芬呢。

第二天,高志良吃了饭,和玉芬打了招呼便离开家门,他想去山上转转。西瓜地,他不去了,他想象得到,高志强的大货车一定会出现在西瓜地头,把西瓜全部装车拉走,有二虎在就行了。玉芬猜到高志良心里想什么,很无奈,也没再说什么。

此时正是农历八月间,地里的庄稼大部分收割完毕,一堆堆秸秆摊在地里,高志良从一块块田地穿过去,此时,他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声音从柴火堆里传出。原来是村西的疯婆婆正坐在一堆秸秆上歌唱。

疯婆婆七十多岁,因为整天疯疯癫癫,村里大人小孩儿都叫她疯婆婆。

“婆婆,你又在这里唱来了?这里唱好,可以扯着嗓子唱没人管你。”

“嘿嘿。”疯婆婆得意地咧着缺颗门牙的嘴一笑,“可不咋的,我在家里练,铁子媳妇老是骂我。”疯婆婆用手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铁子惹不起那个狐狸精,我只好躲着她,来这里练。”

“婆婆,你继续练吧,我不打扰你了。”高志良对疯婆婆说道。

“好,我接着练,嗯嗯……”疯婆婆刚要张嘴接着唱,“哎,志良,你们的高跷还蹬不蹬啊?我这歌可是练了好久啦,就等跟着你们去走街啦。”

“哦,快了,婆婆,你继续练吧,等我们高跷会哪天有表演,我来请你。”

“好嘞,有志良这句话婆婆就放心啦,不然我就白练啦。”疯婆婆又开始哼唱,别说疯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说话时牙口跑风漏气,可一唱起歌来就底气十足,还有点花腔女高音的调子。

要说疯婆婆,在黑山村可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当年她年轻时,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被黑山村村民津津乐道了好久。可那也是浸满了一个女人不幸遭遇的陈年往事。

要说这件事,得从疯婆婆的身世说起,说起疯婆婆来,人们总是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疯婆婆小时候并不疯,而且小时候还特别喜欢看戏听戏,春节里哪个村子唱戏,不管多远,她也得想办法赶过去,她不像别的小孩子,看戏逛庙会只为蹭吃蹭喝,她看戏真的是在认真听戏,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戏台下面,从头看到尾,散了戏之后她就能哼唱几句。疯婆婆的父母见她那么喜欢唱戏,准备把她送去学戏,可是那时候家里太穷,没有钱上哪里去找老师?一晃,疯婆婆的哥哥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因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眼看就要打了光棍儿,此时家里更不可能送疯婆婆去学戏了,可是,还有更可悲的在后边,疯婆婆的父母此时在疯婆婆身上打起了主意,他们用疯婆婆为她哥哥换了一门亲,就这样,疯婆婆的哥哥讨到了媳妇。疯婆婆呢,也嫁给了她嫂子的哥哥。

疯婆婆一连串给婆家生了八九个孩子,可是,人们发现,疯婆婆也逐渐变得有些精神不正常了,最后只有最小的铁子活了下来。

尽管疯婆婆精神上有点疯疯癫癫,日子过得也穷苦,但疯婆婆对铁子很懂得疼爱,顺利地把铁子养大成年。

铁子的年龄和高志良差不多大小,也是高跷会的主要成员,黑山村的高跷会表演总能见到疯婆婆的身影,因为疯婆婆担心铁子的安全,总怕他从拐子上摔下来,就时刻准备着保护他的安全。后来见铁子的高跷蹬得杠杠的,疯婆婆也就放心了,但也习惯了跟在铁子的高跷后面走。

于是,高跷会演员踩着拐子前面走,疯婆婆就在后面一路跟着,后来呢,锣鼓点儿一响,就把疯婆婆的戏瘾勾出来了。疯婆婆开始在后面配合着鼓点哼唱,疯婆婆的儿子铁子觉得丢人,就大声呵斥他娘,把她撵回家去,可是刚撵走不久,疯婆婆又偷偷摸摸跟了过来,后来铁子就让他爹看住他娘,可是他爹的能力不够,看自己还不利落呢,更别想看住疯婆婆。疯婆婆又麻溜地溜出了家门,又来尾随高跷队。再后来,铁子一有演出就先把他娘用繩子绑住,可是疯婆婆还是会用牙一点点地解开绑绳跑出来追上高跷队。大伙一看铁子他娘那股执着劲儿,就劝铁子:“别撵了,你娘唱得挺好的,就让她跟着吧。”铁子也没办法,其他人也进一步教导铁子要孝顺:“什么叫孝顺?孝顺就是要依着老人,她想做什么,你就依着她,你娘是怎么苦巴巴地拉扯你长大的?她容易吗?你看看你,见了你娘,又是吼又是凶,早有人背后说你不孝顺了。”铁子一听,自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了,就再也不敢凶他娘。

就这样,疯婆婆理直气壮地成了高跷会的编外人员。演出时,高跷会长见疯婆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发给疯婆婆一只小铜锣让她配合着锣鼓点敲打,疯婆婆很快掌握了要领,跟在高跷队后边,不但配合着打锣还一边唱,有时唱评剧,有时唱河北梆子,要不就是唱一段从收音机里学来的什么“我的家乡并不美”“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之类的流行歌曲。有时疯婆婆的演唱太精彩,围观的群众都不再看高跷表演,反而把疯婆婆团团围拢住,高喊着让她再唱一段。

疯婆婆竟然要喧宾夺主。

高跷会长觉得这样发展下去势必对高跷会不利,就把疯婆婆找来,语重心长地对疯婆婆进行了一段批评再教育,意思是疯婆婆可以唱,但不能随便唱,不能想唱就唱,得听他的指挥。他让她什么时候唱,她什么时候才能唱。如果疯婆婆不听指挥,执意要冒进,高跷会就要把疯婆婆驱逐出高跷会的编外队列。

疯婆婆吓坏了,一个劲儿地点头承认错误,不过高跷会长还是能够审时度势,有着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也看到添加了疯婆婆的演唱后,确实给高跷会起到了如虎添翼的作用。会长为了鼓励疯婆婆,又能让疯婆婆听从指挥、服从命令,高跷会长特为疯婆婆配发了一身高跷会服,是一套傻大姐的服装,绿生生的一身袄裤,腰间系上大红的肚兜兜。另外,还有头套,脑后拖着一条垂到屁股上的大辫子,鬓角插朵大红花。疯婆婆从此成了一名不用上拐子的正规女队员。

疯婆婆终于圆了她唱戏的梦,找到了唱大戏的舞台,会长的话就是圣旨,只要见到高跷会长对她打出手势:伸出双手,一只手掌切在另一只手掌上,一点头,疯婆婆即刻心领神会,马上开始调动嗓门,需要高亢的就来段流行歌曲,需要悲情的就来一段河北梆子,需要婉转的就唱段评剧《花为媒》。到底唱什么,全看会长与她达成的暗号。

疯婆婆的才干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认可,她的待遇和高跷会成员一个样,演出时,除了有免费的饭菜,临走时,大家每人发的烟酒也有疯婆婆一份。

疯婆婆的儿子铁子长相不难看,人高马大,凭着在高跷会里的优异表现,搞了对象,结了婚,之后又有了一儿一女。一晃,铁子的儿子都已经成年,铁子也成了半老头儿。现在高跷会散了摊子,铁子和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撇下铁子媳妇和闺女,还有疯婆婆三个女人。

铁子媳妇也是人高马大,挺能干的,在家里又养猪又种蔬菜大棚,家里有了积蓄,铁子两口子就把老房子拆了,盖起了五间大瓦房,正房三间,外加东西厢房各一间,除去进门的客厅,四间屋子都能住人。铁子的父亲也不在了,铁子就安排闺女和疯婆婆住一间,他们两口子住通三间的正房。儿子经常外出打工,先安排一间厢房,剩下的一间厢房当仓库。

疯婆婆也挺高兴,铁子还是挺孝顺的,可是没过多久,就住不下去了。因为疯婆婆在高跷会唱出了嘴瘾,总喜欢哼唱,白天开唱还好办,铁子闺女上学去了,可是她晚上睡着了说梦话也唱,半夜睡不着忘了身边还有个孙女,冷不丁地也要开开嗓儿,把孙女从睡梦中吓醒,气得孙女跺着脚抱着被子跑到了她父母的房间里睡。

铁子媳妇终于不顾铁子的反对,把疯婆婆安排到厢房里,没想到疯婆婆更开心,说:“我早就想一个人住一间房,是你们不安排,我和秀秀住一个屋可把我憋死了。”现在疯婆婆一个人住一间房,如鱼得水,白天尽情唱,家里人都不在;晚上也要唱,因为睡不着。气得铁子媳妇一早起来就堵在疯婆婆的门口大吼:“大晚上不睡觉,你叫魂儿呢?你白吃白喝不干活儿,你不累。我呢,一睁眼就要做饭喂猪下地干活儿,大晚上睡个觉你也不让我安省。”瘋婆婆一看铁子媳妇凶神恶煞般的,吓得赶紧说:“以后我改还不行吗?我不吵你了,我唱的时候就在被窝里小声唱。”

疯婆婆后来觉得光唱还不行,从高跷会学来的技巧不能荒废了,她把高跷会长送给她的那身傻大姐服装穿上,手里拿着她专用的小铜锣开始练习。要说疯婆婆还是挺聪明的,别人的道具都是公用的,不表演时都得上交,唯独疯婆婆这身服装和小铜锣,她经过申请,得到高跷会长的恩准,由她自己保管着。如今高跷会散了摊子,高跷会的那些道具、服装都没了下落,唯独疯婆婆这套保管得好好的,那身衣服她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疯婆婆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疯婆婆开始在自己屋子里练,连扭带唱,还要配合着打小铜锣。后来觉得屋里转不开,趁铁子媳妇不在家时就到院子里练。左邻右舍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动静就趴到墙头上探个脑袋看一会儿就不再看。可是有几个还没上学的毛孩子从铁子家院墙外的一棵树上攀上去,骑在墙头上看疯婆婆表演,毛孩子们觉得新鲜,没见过这个,又是拍手又是大笑,一边还模仿着疯婆婆。疯婆婆更得意了,终于有了观众,扭得更来劲儿了。铁子媳妇在地里干活儿,回家拿种子,见到自家院墙上骑着几个小毛孩儿,又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推开院门,就见到疯婆婆正在进行独家表演。铁子媳妇怒不可遏,上前揪下疯婆婆的假头套扔在地上,又抢过小铜锣也摔在了地上,还用脚踩,还觉得不解气,又找来镐头凿,开始疯婆婆被铁子媳妇的凶相给吓坏了,现在见铁子媳妇要凿毁自己心爱的小铜锣,疯婆婆奋不顾身,冲上去抱住铁子媳妇就下牙咬。铁子媳妇见疯婆婆要跟自己玩儿命,这才丢掉了铁镐。

铁子媳妇威胁疯婆婆,若是她再敢在家里又扭又唱,就把她的衣服扔进灶膛里烧了,还把疯婆婆赶走。铁子外出不在家,疯婆婆不得不屈服下来。铁子媳妇还下了死命令,家里不能唱,到街上唱更不行,丢不起那份脸,想唱就到村外的大野地里去唱。疯婆婆没办法,嘴巴痒痒了,只得离开家门到村外的地里唱,对着庄稼唱,对着石头唱,对着草唱,对着花唱,对着天空唱,对着大山唱。

现在唯独能让疯婆婆释怀的就是她把一段戏词改了,她把铁子媳妇编进了她的唱词里,唱着小曲儿骂自家媳妇,骂她是狐狸精、长虫精、耗子精……有多事的人把疯婆婆唱小曲骂儿媳妇的事说给了铁子媳妇,把铁子媳妇气得直磨牙,等疯婆婆唱累了回到家,铁子媳妇就问疯婆婆:“你骂我了?”疯婆婆不言语,铁子媳妇继续追问,“你怎么骂我的?当着我的面骂我一遍,骂完了你也出了气,省得你在外面磕碜我。”疯婆婆此时神情镇静,不慌不忙地说:“我没骂你,我骂的是村外二愣子他妈。”可是一到外面,人们问疯婆婆她天天骂的是谁时,疯婆婆就把头一扬,说:“我除了敢骂铁子媳妇我还敢骂谁?”

铁子媳妇也没辙了,反正是自己的婆婆,谁让当初看上了铁子呢,当初嫁给铁子的时候就知道他娘疯,日子久了,铁子媳妇也不过问疯婆婆是不是又骂她了。只要疯婆婆不在家里添乱,不让外人看着出洋相就行。其实,平心而论,铁子媳妇对疯婆婆还是不错的,就看疯婆婆的身板硬朗,说话底气十足,就知道她的一日三餐肯定是没问题的。还有身上穿的衣服,也没见疯婆婆穿着破破烂烂、脏乎乎的衣服。

现在疯婆婆在大野地里唱上了瘾,让她回家唱她都不唱了。因为在野外,她可以尽情地唱、耍,疯婆婆觉得,身边的庄稼、小草、远处的大山、树木都在欣赏她,给她鼓掌。

疯婆婆一下子勾起了高志良很多高跷会里的回忆,高跷会散摊子这么多年,最失意的莫过于疯婆婆,她的才能无处施展。其他人当农民的当农民,打工的外出打工,只有疯婆婆还沉浸在回忆里面不肯出来,高志良不禁感叹。

站在山坡地里,高志良放眼望去,一块块山坡土岗,没有了庄稼的遮挡,显出了它原来的样子。冀中平原,天高厚土,一段岩石层山脉横亘在村外,黑山村因此得名。山脚下,有一片果林,果林下方是一条几十米宽的洋灰水泥大坝,是国家南水北调的一段工程。黄河水一路蜿蜒,从这里穿行而过。

大坝这个位置,以前是一段不算深的土层断崖。高志良小时候,他们这些毛孩子除了练拐子,还常在这里玩耍,他们自封少林小子,想学电影中飞檐走壁的功夫,向着断崖一次次发起猛烈攻击,奔跑起跳,全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要攀爬。如果攀爬也不能成功,只得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攀上去,然后大家站在上面,看谁有胆量敢从上边跳下去,看谁能够做到大鹏展翅、单腿落地。

关于“跳崖”,他还真跳过。那次不是练习,是被人追得仓皇逃窜,穷途末路中跳下去的。差点成为“烈士”,不过还好,只是脚崴了一下。

那年的五六月间,果林里的桃子李子已经长成个了,从远处望去,真是令人馋涎欲滴啊。七岁的高志良和十岁的高志强哥俩商量好,周末不上学时,到山坡上去偷桃儿。

就像小人书中描述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他们抄小路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果林,果林里的大桃子、李子向他们展开笑脸,哥俩兴奋地把上衣一脱,蹭蹭蹭,身手敏捷,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坐在树杈上,专捡大个的摘,一边摘,一边往怀里的衣服里塞,正摘得过瘾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叫:“谁在那边偷桃儿呢?”

一扭脸,从果林的缝隙中,看到一个人手持一根棍子,从山坡上快速冲下来。

哥俩像两条泥鳅,快速跃下,撒腿就跑。一边跑也不忘抱住自己的上衣,里面包裹着一堆偷摘的桃子。

眼看追兵赶上,十岁的高志强临阵指挥:“我们分头跑。”“好。”高志良直接跑向这个断崖方向,高志强则向另一个方向逃去。高志强一边跑,一边用怀里的桃子当武器扔向后面的追兵,他在掩护高志良逃脱。

高志良跑到断崖边上,也不知道高志强那边的情况,只听到身后传出一阵大喊大叫:“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高志良把一包衣服连同桃子先扔下去。然后英勇地跳了下去,虽然没能来个大鹏展翅,但还好,也没有摔残,只是脚扭了一下,这也多亏之前在这里练过“少林功夫”。高志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被看山的李老三生擒活捉了。

李老三用枝条把高志强绑在了树上,又用枝条教训了他一顿。这还不算,李老三又找到學校,把高志强、高志良哥俩的“事迹”告到了校长那里。校长很生气,利用全校做课间广播操的时间,让哥俩登上了主席台,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而且校长还当众宣布,罚高志强、高志良两位同学分别向学校上交十筐头马粪,引来全校的同学们指着台上的两位可怜虫一脸嫌弃地大笑。

校长为挣下一些试卷油墨费,把学校里男女厕所的便便使用权卖给了生产队。为了培养学生们不怕脏不怕累的优良品质,还鼓励学生们捡马粪、交马粪。

其他同学每上交一筐马粪就可以得到一根铅笔作为奖励,他们哥俩要分别上交十筐,才算解除惩罚。

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哥俩大清早起来,饭不吃脸不洗,先背上一只土筐,抱着铁锨出门,然后蹲在街边上,眼巴巴地盼着大马车从自己眼前经过。马车过来,眼珠儿不眨,直勾勾地瞅着马屁股那个位置。只希望马尾那个一甩,一坨马粪噼噼啪啪砸下,然后就像捡大金条一样冲过去。

高志良从大坝桥上走过去,来到一处山坡底下,脚下一条山路蜿蜒着通向半山坡处的一座石头房门前,这座石头房很早就有,后来又被翻建了一下,里面仍然住着人,住着的就是当年追赶他哥俩,并抓住高志强,还用枝条捆绑、抽打的看山人——李老三。

李老三现如今已经六十多岁,这些年一直住在半山坡上。李老三的主要工作是看山,以前在没有分产到户前,他是给大队看山;后来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果林都承包给了个人,他就被承包户雇去看山。

山坡上开始泛绿,果林里枝头开始发芽开花的时候,李老三的看山工作就开始了,每天围着山坡果林转悠,这时候看山主要是防止牲口之类跑进果林里祸害果树。李老三肩上搭着一个挎绳,前面绑着大队早年间发给他的水壶,挎绳后面扎着一个小布袋,布袋里面装着一些干粮。李老三的腰间还扎着一根布绳子,用来挂一只装烟丝的荷包,别一根烟袋杆还有一根赶羊鞭。李老三是光棍儿一条,十几年几乎都是一样的穿着,不同的装扮只因四季变化而变化。土地包产到户之后,他自己养了几只绵羊,有母羊也有公羊,靠种羊繁殖扩大羊群数量。他一边巡山,一边放羊,两不耽误。哪里的山草多,他就把羊群赶到哪里,他坐在土埂子上眯着眼睛抽烟,一边看守着山林,一边看着羊啃草,还带着无边的遐思。直到暮色沉沉,再把羊群往山坡上赶。

天气转凉,果林里的果子都采摘光了,他的看山工作也就结束了。山下有他自己的房子,家里没有了烟火,房子也快要塌了,他干脆就住到了山坡上,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也都搬到了山上,因为山坡上有荒草,也省了为一群绵羊再准备草料,李老三彻底以山为家。

除了看山,李老三还身兼黑山村的高跷会长职务。

要说这个高跷会长的职能,除了负责张罗高跷会里的杂事、安排演出、培养新人、管理服装道具外,并没有任何职权。高跷会的演出都是义演,没有任何收入,即便是被人家邀请去表演,也只是赏一些烟酒。置办高跷会服装道具的钱由大队拨款。高跷会的表演全凭个人兴趣。会长这个头衔,听起来挺牛,其实没什么实权,只是演出后得到的烟酒由他负责保管分发。虽然没什么实惠,但是在村里,高跷会长仍然是个很有头面的人,会得到全村人的尊重。

早些年,冬三月,人们开始猫冬,黑山村的青壮年男子就在这个时候开始练拐子,为每年正月里的演出做准备。

高志强、高志良哥俩高中毕业后,就加入了高跷会,因为有当年的“仇恨”,当年刚长成年的高志强、高志良哥俩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这个李老三。哥俩可不管他是什么会长不会长的。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挥一把长剑,舒一口心中豪气,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又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十年期限已到,一个十七八岁,一个二十啷当岁,正是有血性的年纪。谁说他们没有练出少林神功?踩在拐子上,在锣鼓敲击声中,飞腿、劈叉、蹦跳、翻跟斗、跳板凳,下面是喧嚣的人群,总让他们生出美妙的眩晕感,一种沉醉的满足感。他们明明练出了神功,谁说他们没有实现自己的武侠梦?

哥俩可不怕得罪李老三,得罪了又能怎样?有本事他李老三不让他们入会,呸!吹牛吧他!就凭哥俩的拐子蹬得那个溜,这样的人才,李老三正求之不得呢。

哥俩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正练着拐子,李老三踩着拐子过来了,哥俩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跟紧了李老三,在寻找机会下脚。好像李老三有所觉察,蹦跳着离开哥俩的前后夹击。哥俩又跟了几次,仍然无法接近。看来李老三还是有防备的。

哥俩商量,先让李老三放松警惕,才好下脚报仇。高志强提议让高志良先找李老三谈话,稳住他,因为高志良当年没有被李老三直接“活捉”“拷打”,相对来说,李老三对高志良的防范略小一些。

高志良见李老三坐在高板凳上休息,踩着拐子过来,在李老三身边挤了挤坐下,李老三正要摸出自己腰间的长烟袋,高志良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李老三:“三叔,来我这个。”李老三用眼斜着高志良,眨眨眼,稍愣了一下接过来。高志良又摸出一根叼在嘴上,用打火机帮李老三点着,再点着自己嘴上的烟。

“三叔,您瞅瞅,就咱们村这高跷,蹬得都没一点儿劲。”李老三抽了一口烟,斜着眼问:“这话怎么说?”

“您看看呀,”高志良有点像小孩子撒娇般,用手指指几个练习拐子的,“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的,要难度没难度,说耍吧,也耍不起来,温吞吞的。”

“那你说怎么办?”李老三问。

“要我说呀?得来点儿激励,蹬的卖力的,多发点儿烟酒,甚至可以来双份,那些耍滑头的,就少分他们点儿。”

李老三扭过头来,脸上顿时浮现出轻松的笑意:“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好办,这个,三叔可以做主,志强你们哥俩每场演出都卖力,这个我心里清楚,我也是想着好好奖赏一下你们俩呢。志良,既然你都张口了,你尽管放心,下次发烟酒,三叔给你们做主,发你们双份的。”

“真的?”高志良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天真状。

“真的。”李老三用手拍打着高志良的大腿,“这个,小意思。”

“那,”高志良对着李老三点头哈腰,“那太谢谢三叔了。”

“去吧,练习去吧。”李老三温和地一挥手。

“唉,好嘞。”高志良高兴地站起来,“啪啪啪”,蹦跳中来了一串双拐击打。

高志良蹬着拐子来到高志强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贴到耳边:“敌人已中埋伏。”高志强拍拍他的手臂:“好样的,找准时机随时下脚。”

正月里的大串演开始了,黑山村高跷会队员们在大队部的院中化妆、上装、绑拐子。

李老三也上了妆,脸画得就像猴屁股,粉的粉,白的白,厚得要掉渣,但仍遮盖不住他粗黑的皮肤,脑门上还画上几道皱纹,嘴角上粘着一颗大黑痣,头上戴顶老太婆的帽子,后面是一把乱蓬蓬的发髻,上身斜襟蓝布黑边大褂,裤腿打着绑腿,要多磕碜有多磕碜,李老三也是固定媒婆儿的角色,也是负责耍逗的重要丑角儿。李老三踩着拐子挨個给大家检查,看看谁的装扮还差点儿意思,就随手再画两笔。又用手拽拽每人头上的假头套,检查卡子卡没卡紧,再检查一遍大家的绑腿,看扎没扎牢。最后又给高志良的脸上涂了一些粉,高志良扮的是公子角色。李老三检查完毕,黑山村高跷会演员两个一排,列队出发,开始踩街。

腰鼓、铜锣敲打起来:“蹦擦,蹦擦,蹦擦擦。”

街上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都站在街边两侧,抻着脖子夹道欢迎,当高跷会经过后,人群又开始追着看,围观群众热情高涨,演员们也更加卖力表演,边走边耍。走街时,几个专负责耍逗的丑角儿——媒婆、傻小子、傻大姐几名演员耸肩、扭胯、抻头、对耍、互耍,本来扮相就丑得夸张,再加上浮夸的动作,就更加搞笑,底下观众欢呼叫好。高志良和高志强哥俩这时使了个眼色,高志良踩着拐子向媒婆走过去,此时媒婆正在做双腿交叉下蹲加蹦跳动作,高志良贴到媒婆旁边,随后高志强也踩着拐子跟过来。媒婆并没有注意到已被二人夹在中间,在下面观众的叫好声中刚刚完成了十几个下蹲跳跃动作,满头大汗,刚要直起身子,想伸开拐子放松一下。突然,“嘭”地一声,一只拐子不知咋地就踢到了身边的公子拐子上,他看到公子身形不稳,刚要稳住自己,想伸手拉公子一把,还没拉到,又是“嘭”地一声,还没落地的另一只拐子紧接着又撞到了旁边一只拐子上,顷刻之间,媒婆的两只拐子先后遭碰击,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栽下来。

“哇!”围观群众一声惊呼,赶紧躲开,怕砸到自己身上。

就在媒婆栽下地面的瞬间,他顺势用双掌撑住了地面,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媒婆大头朝下,两只拐子倒竖向天。

“哇!厉害!高手啊。”人们欢呼。

在一片赞扬声中,媒婆开始双掌移动,紧接着,上面的两只拐子突然来个大横扫,毫不犹豫,直接拍向了身边的两只拐子上。

“嘭!嘭!”接连又是两声清脆的拐子撞击声。

高志强哥俩此时正在旁边犯愣,冷不防脚下的拐子遭到重击,身体在拐子上全都站立不稳,“哎哎哎!”哥俩可没有媒婆惊天大逆转的身手,眼看就要摔下来。

“哇!”围观的人群又倒退出数步,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这时正倒立着的媒婆收回拐子,并直,点地,一仰身,抬腰站立起来,几乎在瞬间,一手一个,拉住即将摔下拐子的高志良和高志强,三个人在上面一起晃悠了几下后,全都稳住了身体。

媒婆那身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简直是一个“武林高手”啊。

“哇!”把观众看得直了眼,以为这是他们事前安排好的。

高跷表演结束,高志强,高志良哥俩连妆都没卸,双双跪在李老三跟前。

李老三看都不看地上跪着的哥俩,对着墙上的镜子正在揭去嘴角上的大黑痣。

“就你们肚子里的那点小花花肠子,想在我这里讨便宜,还嫩着点儿。”李老三道。

“是,三叔,我们错了,不该陷害三叔。”高志强从身后抽出一根棍子,“三叔,您打吧,我们这次是负荆请罪,真诚道歉来了。”

李老三转过身来看着哥俩,说道:“有时候,小孩子犯错是可以教训一顿的,因为改正还来得及,有时候犯了错,是没有机会改正的。”

“是,三叔,我们还有机会,您打吧。”高志强把棍子高举过头顶。

李老三从高志强手里接过棍子,举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们俩吗?”

“不知道。”哥俩战战兢兢地摇摇头。

“因为我不救你们,你们的胳膊腿摔断了,就没有机会再练了,我是为了黑山村高跷会才留下了你们的两条狗腿。”李老三说着把棍子扔到墙根儿,转身走了出去。

“三叔,您就收下我们吧,我们哥俩愿拜三叔为师。”哥俩喊道,在李老三身后俯首跪地、磕头。

李老三转过身子,看看哥俩,忽然笑了,大步走过来:“哎,别磕,千万别磕,我还没死呢,哈哈。”

一笑泯恩仇。

高志良在一次练习翻跟斗时,摔下来把腿摔折了,腿伤养好之后,李老三不再让高志良练硬功,让他着女装扮旦角,展示女性妩媚、腰肢柔韧。高志强扮公子,让哥俩搭档表演男女之间的你恩我爱,和他扮的媒婆三个角色之间加了一些互动的戏剧桥段。没想到,这一桥段备受观众们的喜爱,高志良之后就专演旦角,一身白布长袍,头裹白布大头花,脸上胭脂粉黛,高志良因此还得了个“白娘子”的外号。

高志良来到石头房前面,此时李老三正坐在门槛上,嘴里嘬着几十年不离手的烟袋嘴儿,吞咽吐雾,眯着眼睛看着树下的十几只绵羊。

“我正要找你呢,志良,听说你不让二虎把高跷会开办起来,还有这种事?”李老三绷着脸,一上来就先来个兴师问罪。

高志良找了块石头坐下。

“我看你是见志强这几年发迹了,心里不平衡吧?”

高志良本来是找李老三倾诉心里烦闷的,没想到一上来就遭到李老三连珠炮似的敲打,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没有回答李老三的问话,而是从身上摸出烟卷点燃,眯着眼,吧嗒着烟,心里想着小九九。

“这是我们黑山村老祖宗留下来的,你凭什么阻止?”李老三抽完一锅烟,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倒掉,在地上使劲磕打,“志良,我就跟你说句实话吧,二虎要开办高跷会的事是志强的主意,是志强给村委会捐了一笔钱,让二虎来操办这事,他是想让咱们黑山村高跷会这块牌子重新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志强还让瞒着你,说如果你知道是他在参与这件事,你更会反对。”

高志良眨眨眼睛愣怔地看着师傅李老三,心里转着圈圈,一时忘记了嘴里的烟卷,直到火燎到了手指,才把它拿下来。

怎么?重开高跷会是高志强幕后主使?这个结果他怎么没想到?其实这个结果本该想到的。

“志良,我知道你是茶壶里煮饺子,说话向来不如志强直来直往,但什么事能比高跷会的事更重要?我就不信了,你的白娘子蹬得那么好,你真能舍得了。”李老三说着又用烟袋锅从烟荷包里舀了一锅烟丝出来。

高志良看着李老三,又看着他手里几十年不离手的长烟袋杆,他这才想到,其实黑山高跷会散摊子,最失意的莫过于师傅李老三,当年叱咤神勇的媒婆是多么急切地在等待着归队。

而他白娘子呢?

天空下起了雨,高志良與李老三打了招呼,往山下走去,又回到果林那个位置,看着脚下南水北调的大坝,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河北梆子的唱段。

“那一日炉中坟上香,夫妻俩举酒庆祝瑞阳,白姓妻醉卧在牙床上,我与她端来醒酒汤,用手拨开红罗帐,吓得我,吓得我三魂七魄扬——”

这是河北梆子《白蛇传》中的一段,每次高跷会在表演《白娘子和许仙》时,疯婆婆都会唱这一段,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李老三唱出来,高志良驻足听了一会儿,不自觉地跟着唱起来:“先说我妻是魔障——”

高二虎的摩托车后载着一位姑娘,在村里村外、大街小巷飞驰着。

姑娘叫李小溪,是平山乡文化站站长,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李小溪梳着短发,戴一副眼镜,有一张稍显婴儿肥的白皙的脸,让李小溪既显文静又活泼可爱。李小溪听说黑山村的高二虎要把高跷会重新支起来,便主动联系了高二虎。这让高二虎倍感兴奋又受宠若惊,更增添了高二虎的动力,他通知村里几个年轻人都到村委会院里练习蹬拐子,然后,用摩托车载着文化站站长李小溪到黑山村视察工作。结果村委会的院中只有常青和玉山两个人在蹬,其他人根本就没来,气得高二虎火冒三丈,李小溪赶紧安慰高二虎:“别着急。”

高二虎又载着李小溪挨家挨户去抓人,从二愣子家把二愣子在麻将桌上逮个正着。二愣子因连输了几把,正撸胳膊挽袖子起急冒火呢,见二虎风风火火闯进门,如金刚铁塔一样戳在跟前,二愣子心虚又不敢说自己不想去,手里码着麻将牌,口中还在辩白:“不是我非要玩儿,是这几个叔伯婶儿一早就过来,非要我摆上麻将桌。”高二虎道:“别废话,咱们乡文化站的李小溪站长来了。”

“啊,李站长,男的女的?”

“诺,就在你家院子里站着呢,你自己看。”高二虎一手拎着头盔,一手指向窗外。

二愣子护着手里码好的“长城”,歪扭着身子从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呀!美女呀,这,这难道就是李站长?”

“怎么样?”二虎一只大手掐住二愣子的肩膀。

二愣子一龇牙,立刻站起来说:“唉,你怎么不早说,不错,不错,我这就去蹬拐子去。”二愣子向他的麻将牌友挥挥手,“对不住了三位,我还有事,忙去了。”

二虎捉住二愣子后,又载着李小溪先后把五个年轻人从家里、地头儿撵到了村委会的院子里去练蹬拐子。

二虎告诉李小溪,这十人是村上仅剩下的年轻人了,距离高跷会所需的十二人队伍还差两人。

李小溪坐在二虎的摩托车后座上,歪着头大声问:“凑不够人数怎么办?”二虎放慢速度,对身后的李小溪说道:“这个,您就放心吧,我高二虎办事就没有办不成的,我再从那些已婚的中年男人里面号召一下,争取多动员几个,他们的腿脚都没问题。”李小溪视察完,二虎又用摩托车把她送回乡文化站。

有了李小溪的助阵,黑山村高跷会组织起来非常顺利,李小溪是个美女,都想让美女多看自己几眼。年轻人蹬拐子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经过训练后,都蹬得有模有样。高志良也在二虎的一再恳请下出山,做了黑山村高跷会的技术指导,高志良教年轻人如何甩开手臂,动作如何流畅舒展,打小铜锣如何与敲打鼓点的节奏配合起来。

天气转凉,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入仓,麦苗浇过入冬前的最后一遍水,农田里也没什么活了,只有种植蔬菜大棚的农户还忙活着大棚的事。按以往的说法,就是到了冬闲的时候,这时也是练拐子的时机。高志良今年又栽植了一棚草莓,忙里偷闲,也时常出现在村委会的大院中,这里天天都有年轻人蹬拐子。拐子蹬溜了,他们又开始练习高难度的动作:劈叉、跳跃中双拐击打、翻跟斗。高志良身为技术指导,并不需要他时时都要亲临现场,但一天不去,他好像就缺点什么。

黑山村高跷会开起来的大喜事当然少不了疯婆婆,疯婆婆又开始跟在年轻人的拐子后面边扭边唱。铁子媳妇也不再出来制止,因为疯婆婆也算个编外指导员。

黑山村高跷会经过了一次排练,全部上了装扮,涂脂抹粉,敲锣打鼓,围着黑山村的街道走了一圈,黑山村大人小孩子都从家里跑出来,清静的街上一下子有了“人山人海”的感觉。

李小溪看过排练后,觉得还是有些粗糙,她向技术指导高志良建议,编排一些阵法进去,走动中交叉互换位置,再加入一些唱腔。高志良当然同意,说:“排阵吗?你们来,如果要添加唱段,我来举荐一个现成的。”高志良把疯婆婆找来,疯婆婆唱了几个段子,李小溪听后表态,说:“可以,不過就是需要再加工加工。”

高志良把师傅李老三请出了山。没想到,李老三居然还能上拐子踩起来。这给高志良增添了动力,原来他也宝刀不老,踩在拐子上能走起来。

李老三讲解了黑山高跷会的发展史,又讲了几段戏剧折子。结合李老三的讲解,李小溪和二虎对几处折子戏加以改进,融入一些现代的说唱。李小溪又找人为黑山村高跷会编写了唱词。

李小溪是个外行,但她能从年轻人的角度,用现代娱乐方式为黑山村的高跷注入新的形式内容,让高跷成为年轻人更喜闻乐见、易于接受的形式。

李小溪主抓高跷的表演形式,抓细节。二虎抓技术、管理,组织协调。二虎还要上拐子,带头练大武生的高难度硬功夫,翻跟斗、劈叉、跳板凳。每次二虎进行排练,李小溪都站在旁边当观众,为二虎鼓掌加油。

二虎聘请李老三和高志良为技术顾问。疯婆婆也不能闲着,李小溪把改过词的几个唱段,配上戏剧音乐,让疯婆婆唱并录音。

高二虎用摩托车载着平山乡文化站站长李小溪,来回飞驰在平山乡到黑山村的这段公路上。现在李小溪和高二虎更忙了,他们准备开网上直播,不但直播黑山村高跷会的演出,还要播报农业信息,售卖农产品。

村里人都说,李小溪快成高二虎的媳妇了。

十一

过了正月初五,排练了一冬天的黑山高跷会终于正式亮相。

黑山村村委会院内,观众人山人海,首先要在院内进行汇演节目,队员们敲锣打鼓,锣鼓震天,两名手持红黄大旗的队员首先出场,红黄大旗上都绣着“黑山村高跷会”六个黑色大字,分列两边。

随后是高跷队员列队出场,最后压阵出场的是黑山村高跷会老会头李老三和高志强、高志良哥俩。三名高跷老队员向观众抱拳拱手,现场观众发出一片欢呼声。汇演的第一个节目是两名年轻队员说唱《黑山村高跷会词》,他们说唱道:

黑色的山,石头的房

房檐上的青草漫上房梁

蜘蛛结网绕过横梁啊

奶奶告诉我说

黑山人做事不回头

黑色的山,木头的腿

黄土地上流灌着白色的水

黄河绕道几千里啊

从我家门口过

九曲十八弯不回头

我捧起一碗水,喝了这碗水

让我脚下绑上风一样的腿,风一样的腿,我追呀追,我追呀追

我踩着泥沙浸泡的水迎着风迎着浪

我看见了祖爷爷树立的大旗迎风飘荡

说唱完毕,演员开始转圈行走,演员舞动手臂敲锣打鼓,队列穿插变为方队,最后又变为大圆形队列。中央空出一片空地,有人在地上铺上厚垫子,摆上板凳,开始有“武林高手”上场。二虎第一个登场,外罩蓝色大斗篷,头戴红绒球大武生帽,二虎摆了几个动作造型,单腿直立,摆平,一个大鹏展翅,再把一条腿慢慢背上肩。“好!”底下一阵鼓掌叫好声。二虎不慌不忙,又解下蓝色斗篷和帽子,交给下面的人,二虎一身白色紧身衣袄,此时,台下观阵的李小溪开始播放录音:“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在豪迈的京剧唱段中,二虎一上来就连来两个前空翻,随后劈叉,再起身弹跳,越过一条板凳。二虎做完,下一个队员上。

年轻人表演完毕后,压轴出场的是《白娘子与许仙》的戏剧桥段,白娘子一身白衣,大白布包头花,脸上红妆粉黛,手舞白绫,一动一摇,身形婀娜,不减当年。许仙一身青布长衫,头戴公子帽,手摇折扇,一派玉树临风。白娘子向许仙投去白绫,缠在许仙折扇上,许仙却不懂风情,此时,媒婆嘴里叼着长烟袋,脖子一抻一缩,盘着罗圈腿走过来,下面观众被媒婆的耍逗引起阵阵笑声。媒婆一手牵着白娘子一手拉着许仙,一阵拉拉扯扯之后,白娘子与许仙到了一起,二人手牵手,开始双舞双飞。此时,《新白娘子传奇》的音乐开始响起: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呀,是谁在耳边说——”

观众全部跟着嗨起来,成了大合唱:

“啊——啊——千年难等一回——”

脚下是欢呼的人群,高志良踩在拐子上,随着音乐翩然起舞,他的目光向台下扫去,他又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始终仰望着他,追随着他,他与那双眼睛相互凝视,她的眼神还如往昔一般炽烈。原来,她从不曾远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又看到了姑娘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向他走来——

这是梦吗?似梦非梦。

这个舞台总让他沉醉,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年华老去,他又回到了少年时。少年都有侠客梦,仗剑天涯,行走江湖,这里便是他的江河湖海。

近旁的公子、媒婆,他们的眼神也如往昔一般清纯明澈,他们都回到了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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