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如隔云端

2020-12-11刘志威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微信

范心冰从赶到现场那一刻就没停止过哭泣,姐姐刚从车里被抬出,她就扑过去大声嚎哭:“姐姐,你怎么样?你没事吧?”医护人员劝阻她:“现在抢救人要紧,请你冷静点配合一下好吗?”范心冰哽咽着点头说:“好,求你们一定要把我姐抢救过来。”

范心玉的提包从倒扣的车门里滚落到地上,钱包、化妆品等东西纷纷散落出来。范心冰连忙蹲下身,把这些东西一一装回包里。在装一个小日记本时,范心冰从本口处看到里面折着一页纸。她本能地警觉起来,打开折页仔细查看,唯一的一段文字赫然入目:“这次同学会让我对成功有了新的认识。卫子衿,你抵押了我们家的无价之宝换取你的成功,现在你也算功成名就了,回去我就让你限期归还给我!”

这一段话和那个大大的叹号不啻于一串连环炸雷,在范心冰心中炸出无边的惊愕和愤怒。她拿着日记本冲出沟底,颤抖着手把日记戳在卫子衿的鼻子前,质问他这段话作何解释。正要登上救护车的卫子衿一时不知所措,摇摇头,茫然地对范心冰说:“你姐肯定是在开什么玩笑呢。”范心冰冷笑一声说:“怕不是玩笑吧?以我爸当年的经济实力,置下一件升值迅速的宝物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以你三十几岁的年龄获得如此高的艺术声誉,不砸重金炒作造势绝无可能!”

卫子衿鄙视地看了范心冰一眼,一步跨上车,唰地关了车门,救护车拉着警报开走了。

范心冰怒不可遏,一边开车尾随救护车去医院,一边打电话报了警。

接下来的几天,刑警与交警通力合作,对车祸地点及出事汽车进行了细致地侦察与检测,最终给出的结果是,范心玉遭遇的应该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汽车出事前两分钟刚好经过一处摄像头,摄像头记录中的汽车运行状态十分平稳,说明汽车出事前没受外力干扰,经技术人员鉴定,汽车出事前也未出现任何故障,基本排除了人为破坏制造车祸的可能;而出事后的汽车风挡玻璃下部粘着一只血淋淋的死麻雀,显然,范心玉是为了躲避低飞的麻雀而操作失误冲入路边深沟里的。

尽管解除了卫子衿故意制造车祸的犯罪嫌疑,但警方对范心玉日记中所提到的“无价之宝”一事,却无法判定是否另有隐情。警方多次讯问了卫子衿,每一次卫子衿都苦笑着摇头说:“这一定是妻子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她绝无什么无价之宝,我也从未在任何地方抵押过任何贵重物品,你们可以尽管去查。”警方对可能涉案的领域和人员逐一进行了排查走访,结果真的没有一丝证据可供证明卫子衿与一件价值贵重的宝物有关。囿于范心玉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相关调查很难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警方不得不暂时搁浅了这桩案子。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范心玉一直未能清醒过来,范心冰也一直怀疑姐姐遭遇的不是一场普通车祸。因为监控摄像记录下的只是车祸发生前两分钟的情况,而这两分钟内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范心玉当时的车速大约是每小时120公里,汽车在两分钟内差不多行驶了4公里,4公里的距离,足够做一次案了。并且,她也绝不相信姐姐日记中关于无价之宝那段话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初夏午饮至晚

书剑飘零还似我,翩翩公子早为他。

余怀渺渺应关你,醉卧天涯即是家。

卫子衿在心里吟成这首诗后,用圆珠笔在一张A4纸上信手画了一幅颇能表达诗意的小图:图上身材颀长的他背跨宝剑,长衫飘飘,独立海滨,一条空船泊于身侧。卫子衿用手机拍下小图,把它与诗组成一条微信,发到了朋友圈里。

不到几分钟,卫子衿就收到150多个赞和70余条评论,皆是诸如“好诗”“有才”“钦佩”“景仰”之类的溢美之词。但这些都不是他期待的,他的微信朋友圈中从来不缺这样的评论。此刻,他特别期待一个人在微信里现身,哪怕她一言不语,只发一个微笑的表情,也足以排解他的郁闷,抚慰他的忧伤。

“叮”的一声,真的来了一条微信。卫子衿心中一亮,急忙点开查看,却是王淇发来的歌厅里的画面,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十分钟过去,再无微信发来。卫子衿心头烦乱。难道她没登录微信?还是看到了而无意回复?

微信铃声再次响起,卫子衿聚睛再看,又是肖晴发来的关心他的话语。劝慰他不要借酒浇愁,生活中还是有许多美好之事的。短信之末加了一朵小玫瑰,似她的俏丽玲珑。

卫子衿怅然扔下手机,开始为范心玉擦洗和按摩身子。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不管多么忙、多么累,他从未间断过。今天上午,市画院院长王淇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经王院长推荐,韩国的一个画商从他手里一次买走30万元的画作。为了答谢,他请王院长和几位书画家朋友在本市最具仿古情调的唐韵斋茶楼饮茶,同道中人雅聚,闲说漫品书画,所乐何极。卫子衿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几个朋友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无不十分兴奋。宴阑之际,众人余兴犹浓,纷纷嚷着移驾别处,来个彻夜长欢。卫子衿面现难色说:“你们去吧,我该回医院照顾老婆了。”几个朋友理解他的处境,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子衿名气大实力强,有担当重情义,相信尊夫人在你的悉心照料下会很快好起来的。”卫子衿嘴里说着“多谢多谢”,心里不禁涌起许多悲凉。

范心玉成为植物人一晃三个多月了。百日以来,卫子衿不但为妻子的治疗费尽心力,还因“无价之宝”一事,饱受妻妹范心冰的怀疑和监督。正是因怀疑他,范心冰便不相信他会长时间坚持好好照顾范心玉,欲辞了工作专心护理姐姐。卫子衿坚决反对,生气地问她:“难道我对你姐的感情会比你差?难道我会抛弃她或是害了她?”范心冰面色如冰,反问她姐夫:“难道我不应该有这种担心吗?”卫子衿被气噎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她。范心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击中要害了吧?成功男人有几个心术正、靠得住的?明天我就辞了工作专心护理姐姐,直到她恢复正常。”范心冰说罢滚下泪来,好像卫子衿已经抛弃了她的姐姐,或是正欲对她施加陷害。卫子衿简直要气疯,愤然击断画案上的一条玛瑙镇尺,赌誓说:“我若对心玉有一点邪念,我若不能好好照顾心玉直至她醒来,出门就让汽车把我碾作此状。”范心冰眼神一动,旋即恢复常态说:“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时间会证实你是否口是心非。”衛子衿眼里涌起泪水说:“不用时间来证明,你姐一旦离开人世,你可以随时把我送进监狱。”范心冰美丽的面庞在他眼前一片模糊。

卫子衿交替用温湿和干软两种毛巾,小心翼翼躲过插在范心玉身上的各种管子,从头到脚把她的身子擦净、擦干。这项工作本应由保姆做,卫子衿担心保姆不够精心,就决定由他每晚自己做。刚入院时医生就叮嘱,经常用温水擦洗病人身体,可以促进血液循环,防止患上褥疮、湿疹等病。全身擦好后,卫子衿又按照医生初始的指导和示范,悉心为范心玉按摩。专家说,适度的按摩对植物人康复大有裨益。因此白天医生给她按摩过后,晚上他再给她按摩一次。忽然,他的手机微信铃响了一下,他心头一颤,手不禁停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到耐心细致的按摩中。

全身按摩完,他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擦汗就拿起手机,欣喜地看到一寸相思终于在微信里现身了。她发来一句话:“卫公子午饮至晚只为一缕渺渺的情愫,看来你期待的定是一位绝代佳人了。”卫子衿凄然一笑,在微信上回复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在期待你这位绝代佳人啊。”一寸相思连加三个冷汗表情问:“卫公子不是说过你的妻子也是一位绝代佳人吗?为何还要期待我?”卫子衿心头一痛,加了个流泪表情回复道:“我的妻子现在成了睡美人,她的安静里面漂泊着我的孤独。”一寸相思问:“卫公子还在以醉卧天涯打发孤寂吗?”卫子衿发了一个皱眉的表情说:“在医院里啊,妻子躺在病床上,我怎敢醉卧天涯?”一寸相思回道:“卫公子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不只是个风流倜傥的大画家!我还有事,再见。”

一寸相思以一簇鲜红的玫瑰,结束了这次短暂的聊天。电子的花朵图片看上去娇艳欲滴,卫子衿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芬芳,他的心头欢欣与惆怅交织在一起,与一寸相思初次微信交流的情景再度浮现在眼前。

范心玉被医院确诊为植物人后,卫子衿便按院方建议,让范心玉一直在医院疗养。住院一个半月后的一个早晨,卫子衿离开病房去画廊上班,穿过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时,他的手机微信铃响了一下,在杂乱喧闹的环境里,那声微弱的提示音竟然清晰地送入他的耳朵,他好奇地掏出衣袋里的手机查看,是一个叫“一寸相思”的人请求加他微信,这个名字让他的心怦然一动,快速在手机屏幕上点下了“同意”按钮。

卫子衿素爱诗词,于唐诗中尤爱李商隐的诗,每一首都熟烂于心,尤其是《无题》。他虽以国画名震四方,书法水准也非同一般,所书内容如果不是自己的诗词,十有八九会是李商隐的《无题》。“一寸相思”四字正出自一首李氏《无题》,自己的微信名“芙蓉塘外客”也是于此诗化出。“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卫子衿默诵罢此诗兴致愈浓,边走边翻看该人的微信相册。该人相册封面和微信头像是同一张肖像照,照片上的女子宛若天仙,其美无比,不消说必是此女本人。相册里内容不多,不过几十条。一眼扫过,每一条的内容便大致清楚了——基本都是书画、诗词、品茶、读书方面的内容。而这些无一不是卫子衿的钟爱。

最令他惊喜的是,她相册里的第一条内容即是一首她创作的《无题》诗:

无 题

料峭春宵独怅眠,幽幽蝶梦浸湘帘。

铅云蚀月蟾光渺,华发催人酒意阑。

欲拾朝花花已谢,将抛旧恨恨还添。

相思若是无相与,寸寸成灰也枉然。

她的《无题》虽不能与李商隐的相提并论,却也别有一番情味,且尾联化李商隐成句入诗,诗意又翻出一层,令他对她的身世经历产生不尽的感叹和猜想。《无题》诗下配了她的一个抖音视频。品其貌仪态万方,观其形优美绝伦。

短短几分钟,他对这个一寸相思便生出太多好感。坐进汽车里,他连忙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算是打个招呼,便关了微信专心开车。

来到画廊,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卫子衿再看微信时,一寸相思已回复多时,也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卫子衿输入问话:“我不认识你,你是怎么加上我微信的?”

一寸相思发来《诗经·郑风》里的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卫子衿暗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一寸相思答:“卫公子是大名鼎鼎的青年画家,我是你的忠实崇拜者。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对你的身高相貌了然于心。”

“哦,很荣幸。但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加上我微信的?”

“今早我到市医院办事,在医院大厅看到了你,立即微信搜索附近的人,搜到的几个微信名中有‘芙蓉塘外客一人,相信一定是你,加上后果然是你。”一寸相思答。

“原来是这样,缘分。”卫子衿输入这句话后,加了个握手的微信表情发了过去。

“真是缘分,不过这会儿我有事要去忙了,再聊,卫公子。”一寸相思发来一张鲜艳的玫瑰圖片,便不再言语了。

像一场倍加珍惜的音乐会进行到正盛时突然曲消人散,浓郁的失落感浸泡着卫子衿——他与一寸相思的微信交往即始自于此。而且,他们的首次微信聊天竟然成了范式,此后每次聊到兴浓时,她便借事刹车,让他们的交流止于诗意芬芳的中途。

凝思遐想间,范心冰的电话进来了。卫子衿心头一沉,面带不悦接起电话。与往次一样,范心冰别无他事,例行询问了她姐的情况——各项检测指标如何,鼻饲进食情况如何,大小便是否正常,是否擦洗按摩过了……

未打开画廊的门,卫子衿就听到了范心冰训斥人的声音。卫子衿皱了皱眉,推门跨进大厅,见肖晴垂首含泪立在地心,右手拿着一串紫檀佛珠慢慢捻动,范心冰正对她大发其火,另外两名男员工都不敢作声,小心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心冰,我不是说过了吗?画廊里的事情不劳你操心,你又跑来做什么?”卫子衿压抑着愤怒责备道。

“凭什么我不能过问?这画廊不是你一个人的,有我姐姐的一半,至少当初买这个门市房的一百万元首付是她卖了自己的房子交的,如今这里的门市房都升值了两倍多,仅以首付论,我姐在画廊的资产至少也有三百万元了,更不消说还有一件无价之宝了。现在她病倒了,这里的事情我就要替她关心。”范心冰回应得振振有词。

“你姐有什么无价之宝?你能不能不在我这里无理取闹?”卫子衿有些压不住火气了。

“好,咱就先不提无价之宝的事,”范心冰怒目盯着卫子衿,“刚才我来你办公室取那张半年前你为我和姐姐画的合影,问谁有你办公室的钥匙,两个男员工都说只有肖晴有,我让她打开,她竟然不给打开!我想问问你,你办公室里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肖晴不让我进去?又为什么是肖晴握着你办公室的钥匙,而不是其他人?难道你与她之间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卫子衿气得嘴唇直抖,抬脚快步上楼并愤恨地说:“我这就把门打开,让你查看个够,如果你查看不出什么问题,就拿着画走人,以后绝不许你再来我这胡闹!”

范心冰没有跟随上楼,脸上的怒容反倒消了不少,转身走向门外,边走边挖苦:“你以为谁稀罕去你房间啊?看你这副德性就大倒胃口。”

坐在画案前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卫子衿还是怒气难平。他气咻咻地问进来送茶的肖晴:“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卫老师,她是您的妻妹,您对她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肖晴把泡好的茶放在卫子衿面前,眼里还噙着委屈的泪水。

“你也是,她想进去拿东西你就让她拿完了,何必惹她跟你胡闹?”卫子衿怜惜地埋怨肖晴。

“卫老师您曾叮嘱过我,您不在的时候,您的房间别人不得擅入。她虽然是您妻妹,但未经您允许,我也不能让她进来。”肖晴垂首侍立,右手里的佛珠已经戴在腕上,外表看似乖顺,骨子里隐匿着对抗。

卫子衿一怔,想起他确实对肖晴下达过他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他房间的“密诏”。上个月他回家取衣服,发现衣柜里面似乎被人动过。画家的职业特点就是心细、善于观察,卫子衿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当时他就警觉地在室内细细巡视了一遍,发现不单是衣柜,书柜、床头柜、电视柜、鞋柜等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人动过,却什么也没丢。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说明入室之人是开锁进来的。而他家的钥匙除了他们夫妻外,只有范心冰有。当时他就断定,必是范心冰偷偷来他家寻找关于所谓“无价之宝”的线索了。盛怒之下,他换了家里的门锁,又暗地叮嘱肖晴,他不在时,不许任何人包括范心冰私自进入他的办公室。

想到这,卫子衿轻轻摆手对肖晴说:“好了,好了,与她这种无礼之人生气犯不上,你消消气吧,让我也静一会儿。”

肖晴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出屋带上了门。

默坐室内,卫子衿郁闷难消,想起范心冰的种种不是,他唯有摇头皱眉。

范心冰小范心玉四岁,容颜气质非常出众,像个影视明星似的。可打从认识她那天起,他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她看他的眼神高傲冰冷,与他说话也少有温和。他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令她如此不待见。卫子衿身高一米八三,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又是国内闻名的青年画家,画作一平尺实打实地过了五千元,书画市场认同度很高,经济收入十分可观。在这座三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里,卫子衿是尽人皆知的文化名人,拥有一众崇拜者,其中不乏红粉佳丽。不过,卫子衿用情专一,自与范心玉结婚以来,从未有过任何绯闻。他很少出去应酬,不得已出去,也必在晚上十点之前到家。范心玉对老公是百般放心,千般满意。常对范心冰说:“你呀,要遇到像你姐夫这样的好男人,也该考虑嫁出去了。”范心冰从来不以为然,每次都对她姐冷言相讥:“你钻到姐夫心里去看了吗?优秀的男人往往不是好男人,优秀男人都特别善于伪装。”范心玉反感妹妹的论调,却找不到有力的语言驳斥她,只能苦笑了事。有次恩愛过后,提到范心冰的怪论,范心玉伏在卫子衿肩头轻问:“你是不是真像心冰说的那样,是那种特别善于伪装的人啊?”卫子衿搂过她的脑袋,贴在他心脏的位置上说:“你钻我心里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范心玉用小拳头捶打他的肩头,撒娇说:“讨厌。”不一会儿,就枕着他的臂膀进入了梦乡。

如今,深爱他的妻子就这么一直地“睡”着,一百多天未曾睁眼,而妻妹范心冰对他的坏印象与日俱增,让他越发怀念妻子病倒前的美好时光。卫子衿心里有挥之不尽的飘零感,他不知道未来在哪儿。

从姐夫卫子衿那儿生了一肚子气,范心冰在一家茶楼里喝了两个小时茶,觉得稍稍气顺了才开车去上班。她的公司对她这样的高端人才,在上班时间上采取弹性制,只要把工作处理好,晚来早走都不是问题。在公司院里停好车已近十点钟,范心冰举步上楼,刚迈上一个台阶,一个人突然从楼梯转角后面闪了出来。范心冰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郑啸强,捧着一大束玫瑰冲着她盈盈而笑。

“郑啸强,你又来做什么?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好不好?”范心冰把头扭向一边,厌恶到不肯与之对视。

“冰冰,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所以从国外考察回来就来看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一定是误解我了。”郑啸强一脸的深情、痴迷和委屈,眼泪围着眼圈转。

“郑啸强,我一句废话也不想听你说,请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让保安来请你走!”范心冰说着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好好好,冰冰,你千万别动怒,我这就离开,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爱你的,我对你的一切行为都是源于真爱。”郑啸强把玫瑰插进楼梯扶手转折处的缝隙里,擦了把泪飞奔而去。

这一天,范心冰都是在惶然和愤恨中度过的,她不知道郑啸强这个混蛋是否还会再来纠缠。范心冰是知名财经大学硕士研究生学历,在校期间考取了注册会计师,现供职于本市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年薪30万元,在这座城市里是标准的中产阶级。事业虽然顺风顺水,可是她的情感经历却一直不顺。她是一年前去万豪地产公司审计时,与郑啸强相识的。万豪公司是全省地产界的前三甲,掌门人是郑啸强的父亲,郑啸强大学毕业即帮助父亲打理生意,是他父亲的得力助手,也算得上业内青年精英。见到范心冰的第一眼,郑啸强就被她彻底迷倒,迅速发起强大的追求攻势。爱情的力量真可谓强大,范心冰久已冰封的感情世界,渐渐被郑啸强暖出了一丝春色。

她享受郑啸强对她的百般殷勤,但拒绝他的得陇望蜀,只让他们的感情在唇舌之间缠绵,绝不允许泛滥到下体。头几个月,郑啸强还像个谦谦君子似的克制着他的欲望,但渐渐就有些忍耐不住,有一次要强行占有她,不但扯断了她的腰带,甚至撕破了她的裙子,如果不是她殊死相抗,郑啸强的兽行注定得逞了。那次过后,范心冰发誓要离开郑啸强。郑啸强却跪在她脚下,痛哭流涕地哀求,如果她不回到他身边,他就死在她面前。范心冰以为这只是男人惯用的表演伎俩,厌恶地转身就走,谁知郑啸强真的掏出把匕首划开了左腕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范心冰坚硬的心就融化了。她一边解下腰带扎紧他的左腕,一边打电话叫来120。

她挽救了郑啸强的生命,以为他们的感情也会从此获得新生。她用心地呵护着这份感情,生怕它再起风波。郑啸强也谨慎地管制着他的冲动,再没对她做过出格的行为。在她的生日晚宴上,他在别墅里为她摆了一屋子红玫瑰,她幸福得简直有些窒息,心里斗争着要不要在这个晚上给了他。可是,让她备感耻辱的事情先于她的决定发生了。在与他共饮了小半杯红酒后,她便无法抵制强烈的困倦而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刻,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床上,他则陶醉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红酒一边欣赏着她的胴体。

她的屈辱与愤怒不亚于一次核裂变,可是她的身子却轻软得像一团棉花。她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郑啸强依旧陶醉地坐在原处,悠然开口说:“冰冰,原来你不是……说实话,刚才我也有一点点失望,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你深入骨髓的爱,人哪有十全十美呢?我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你,可能不知道哪年才会得到你呢,你也就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以至于一点也不在乎你过去的错误。”

范心冰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冲过去左右开弓扇起郑啸强的耳光,直到累得挥不动手臂。郑啸强面目肿胀,鼻孔滴血。可他一动未动,仍然沉浸在他爱的述说中:“冰冰,可能你觉得我侮辱了你,那你就尽情惩罚我吧,就算把我送进监狱也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可是,你知道,如果不是用这种方式,我可能会因为想你而死去,你也可能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多么不在乎你的过去……”

范心冰一句也不想再听这些令她作呕的谵语般的表白,迅速穿好衣服,逃离了郑啸强的别墅。她没有去报警,如果让郑啸强得到法律的惩处,她就要付出名节上的代价。她判定,郑啸强这个混蛋也是料准了后果,才敢如此兽行。所以她决定不把他送进监狱,只希望他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可令她无比绝望的是,这个恶魔般的混蛋偏偏死缠着她不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次次把她拖进梦魇般的痛苦境地。

父亲去世后,范心冰与姐姐各自继承了一户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她毕业回到本市,就住进了这户房里。由于她未成家,所以房间只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室内除了床和电脑等必需品,基本别无他物。范心冰性喜素简,这样的环境别人可能觉得冷清,而她却待出了滋味,下班无事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喝茶听音乐,尽享素简之乐。姐姐病后,范心冰只要未出差,每天必去医院探视,经常很晚才回住处,素简之乐竟然成为一种奢求。

在姐夫的画廊生了一肚子气,又在单位遇到了噩梦般的郑啸强,这一天让范心冰倍觉疲惫烦闷,头一次下班没去医院直接回了住处,她要冲个热水澡,然后好好安静一下,重享一段久违的宁静时光。可是一进门却惊得她差点蹦起来。一天没回来,屋子里竟摆满了各种东西:冰箱、电视、洗衣机、空调、沙发、书柜、衣柜一应俱全,而且全是名牌。粗一估算,少说也得百八十万元。惊魂甫定,范心冰迅速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愤怒地打电话给郑啸强,斥令他马上把东西弄走,否则她就立即报警,仅憑擅自雇人开锁入室这一项,就能让他在拘留所里住上一阵。电话里郑啸强讪讪地答应着,马上带人来搬东西。范心冰又给物业公司打电话,抗议他们安保水平差,可以任由人往里搬东西。物业经理有些委屈地解释,他们的制度只监控和查问往外搬家具,确实对往里搬未作限制。承诺一定尽快完善安保制度,并马上派保安过来跟踪此事的处理情况。果然,不一会儿,在两名小区保安的监视下,郑啸强领来了七八个搬运工。一进屋,郑啸强并未急于让人搬东西,而是把脸贴在紫檀木门厅柜上,闭着眼睛流了好一会儿泪,之后才转身招手,命令人连背带抬往出倒腾。一顿忙乱过后,屋子恢复了原貌。

郑啸强的样子让范心冰心里掠过一丝难受,但更多的感觉是厌恶。屋子里安静下来,但范心冰仍感觉胸口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想想自己的感情经历,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心在滴血。她憎恶一切成功男人,觉得他们都是外表光鲜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她的这种偏见源自三个带给她巨大伤害的男人——一个是她的初恋男友,一个是她的生身父亲,再一个就是郑啸强。

她的初恋男友是她大学四年级时的老师。他是一名牛津大学毕业的海归博士,学术成果在国际上颇受关注,三十岁出头就当上了教授,是校内许多女生心仪的男生。可是这名男生心中没有别人,单单把丘比特的金箭射向了校花范心冰,这令她受宠若惊。由于过分珍惜和相信他,交往不到一个月她就把自己给了他。当她边处理床单边畅想他们的未来时,他却带着一脸震惊摇头说:“不,不,不,我们不可能成为夫妻,我说自己单身是欺骗了你,我在英国有妻子,我们只能做情人。”她一嘴巴抽过去,眼泪奔涌而下。

当时她就想到了她父亲,对成功男人的偏见从此愈加强烈。范心冰出生时,她的父亲经营着一家颇有实力的建材公司,她是以超生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父亲对交一笔超生罚款毫不在乎。不但不在乎超生罚款,这个从偏远山村杀进城市、外表敦厚的成功男人,背地里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她13岁那年,父亲突发心梗死在了情人身上。除了留下三套房子,他的财务账上只有几万现金,而他的公司资产勉强够抵偿银行的巨额贷款。可以想见,他历经十几年打拼来的近千万资产,都在石榴裙下化为乌有。

范心冰的母亲是名中学语文老师,是个眼里容不得一丝杂质的纯净女人,所以给她们姐妹取了心玉、心冰两个高洁不染的名字。父亲的可耻行径和不堪死因,令母亲受到巨大刺激,见到男人就扑过去猛踢命根,几次险些闯下大祸,不得不住进了精神病院。中间有过一次好转,可回家不久便旧病复发,而且复发后病情大大加剧,自那以后再没回过家。她从小就恨透了父亲。

母亲病后,范心玉和范心冰住进了姥姥家。姥爷是一名普通工人,收入微薄,姥姥没有工作,姥爷不得不卖了她家的住房,以支付她母亲的治疗费用和供她们姐妹读书。范心玉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市工作,从此开始担负妹妹的经济开支,一直到范心冰研究生毕业。范心冰毕业前,有多家一二线城市的好单位向她抛出橄榄枝,但她毫不犹豫地回到了这个三线城市。这里有她的至爱亲人,她的母亲、姥姥、姥爷、姐姐,这些人都在她的生命里不可或缺,她离不开他们。可是天道不测,命途多舛,她回来不久,她的姥姥、姥爷就相继去世了。更为惨痛的是,她还没走出失去外祖父母的悲伤,驾车去省城参加同学聚会的姐姐,就因车祸造成颅骨受伤而成为植物人。

范心冰险些被不幸的命运击垮,她突然觉得自己瞬间变得无依无靠。尽管她还有姐夫卫子衿,但以她对成功男人的恶劣印象,她预感到迟早有一天,卫子衿会背叛和抛弃她心爱的姐姐。不过,三个多月来,卫子衿对她姐姐的照顾极为尽力,让她稍稍转变了对他的看法,但行动上的尽力只是一个方面,他内心里对她姐姐怎么样,她还要认真考查。尤其姐姐日记中所说的“无价之宝”,更是成为她情感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卫子衿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参与者?他是否真正私吞了这笔巨额财富?都是她心中迫切渴望解开、又深感无从求解的情感死结。前一阵子,她把这个苦恼倾诉给了闺蜜陶乐。陶乐是她的高中同学,打从高一下学期成为好友那天起,她俩就无话不谈。听了她的苦衷,陶乐啧着嘴在电话里责怪:“咋不早跟我说呀,我到各家典當公司给你查一下,不就知道你姐夫有没有把什么宝物抵押出去了吗?”范心冰说:“当初报案时,市公安局已经查了各典当公司,没有姐夫的典当记录。”陶乐说:“万一你姐夫把宝物典当到其他城市了呢?”一言点醒梦中人,范心冰惊叫一声:“天啊,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陶乐自告奋勇,帮她对卫子衿在全省范围内来一次拉网式排查。可是半个月过去,陶乐失望地告诉她:“卫子衿未在本省内的任何城市抵押过任何东西。”不过,陶乐还不死心,“这也不能证明你姐夫就是清白的,万一他把宝物抵押到外省去了呢?或者他直接把宝物送给为他办事的人了呢?”范心冰说:“直接送人的可能性不大,他这么大的名气不是靠一家媒体或一个业内权威炒作起来的,他必须得多方打点,所以他只能是把宝物抵押或变卖了,得到一笔巨款,然后逐一贿赂给能为他宣传造势的人。除去典当公司外,他极有可能直接卖给一个实力雄厚的大买主。”陶乐连连啧嘴说:“不管他是抵押了还是卖掉了,他肯定会有一笔巨额资金在账上。”一想到这个问题,范心冰就既伤心又头疼,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脱了衣服,调试好水温,开始冲澡。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不想去接,可电话响个没完。她猜疑又是郑啸强打来的,就任由它响下去,打开水龙头,把水流开到最大,让哗哗的流水淹没聒噪的铃声。

冲过热水澡,范心冰心里舒畅多了,感觉一天的烦恼都冲进了下水道。刚躺到卧室的床上,身边的电话又响了,仿佛来电话的人能窥见她的举动,知道她现在无事而且就在电话旁边。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裹在身上的浴巾,接通电话,她想如果还是郑啸强,就直接关机。

“心冰你好,我是啸强的父亲。”

这个电话让范心冰大感意外,她去过郑啸强家两次,但对他的父亲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他是个不轻易发表看法、城府极深的成功商人,郑啸强割腕那么严重的事件,他赶到医院既无安慰也无责备,只是礼节性地跟她点点头,多一句话都没说。范心冰不由得紧张起来,惴惴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有事。”郑啸强的父亲语气有些凝重,“心冰,啸强又割腕了,不过已经送医院救治过来了。我给你打电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啸强他真的非常在乎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嫁给他做妻子,如果你同意,我马上支付给你两千万元……”

“我不同意!”范心冰不等对方说完就毅然回绝了。说出这一句后,她心里反倒镇定了。“郑总,钱不是万能的,我已经对你儿子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再与他相处下去,更别谈嫁给他了。至于他对我怎么样,我不想知道,我无力同情他,也没有义务对他的生死负责。”范心冰知道她的话非常绝情,但她说得毫不犹豫,这是她的心声,只要能尽早摆脱郑啸强这个无赖,她说什么话都不在乎。

“对不起,”郑啸强的父亲抢过话说,“我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强求你同意。那你看这样行不,我打算让啸强去我在美国的公司打理生意,三周后就让他与他母亲一起去美国定居。让他在美国换换生活环境,相信一定能驱走他心头的阴云。所以,能不能求你先回避他三周,到外地去躲一躲,这样既可以避免他再给你制造麻烦,也可以让他先适应一下见不到你的环境。如果你同意,我可以马上支付给你一百万元含误工费在内的各种损失金。”

“好的,我可以去外地待三周,但钱我一分也不会要。郑总,我没有大钱,却也不怎么缺钱,即便缺钱,这种不义之财我也不会要。明天我就离开市内,保证三周内不回来。”范心冰态度坚决地说。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一言为定!”听得出,郑啸强父亲语气里的感激是真诚的。

“心玉,你躺在这里已经三个半月了,这三个半月里,我的心一直无依无靠,而且,你一天不好起来,我的心就会多出一天的孤零。心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唯有你的目光可以温暖我,安慰我,鼓舞我,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茕茕孑立,日夜漂泊吗?快好起来吧,心玉,我已经好久没品尝过你做的美食了,没有你的生活枯燥乏味得要命。快好起来吧,让我们一起回家,好吗,心玉?”

卫子衿坐在范心玉的床头低声倾诉着,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对妻子说话是他每天睡觉前必做的事情。入院后,医生在对他讲解治疗方案时,提到了这种通过聊天进行唤醒的“亲情疗法”,说虽然成功概率很小,但确实有植物人是通过这种倾谈的方式被唤醒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卫子衿就会抱很大期待,就不会舍弃这种治疗。他总幻想着某一天的某一刻,他对妻子说着说着她就睁开了眼睛。三个多月过去了,他向往的奇迹并没有因他的诚心而眷顾他,范心玉还是一直睡着,她那双闭着的眼睛,隔绝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他的倾诉显得那么徒劳。可是,卫子衿从未停止过向妻子倾诉。除去强烈的唤醒她的愿望,倾诉已经成为他宣泄内心苦闷的最有效途径。与范心玉结婚那天起,卫子衿就提出,不到40岁不要孩子,他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国画艺术中。范心玉虽然特别喜爱孩子、特别渴望要个孩子,但因为深爱他、支持他,就同意了他的提议。现在他越来越后悔这个决定了。他们结婚十年了,如果有一个孩子,也差不多十来岁了。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身边,他的情感就不会这般无依无靠,他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苦涩难熬。

与妻子说完话,卫子衿也有了困意,他脱去衣裤,躺到靠墙摆放的护理床上,准备睡觉。现实中的妻子是睡着的,睡梦中的妻子却常是醒着的。他的美好梦境多是与妻子共同营造的,他们携手并肩,谈笑嬉闹,举杯对饮,耳鬓厮磨……往日的美好一一重现。他不止一次在清晨里感叹,如果能一直停留在快乐的梦中,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活法。

早晨七点半,保姆来了。卫子衿像下达医嘱似的,与她交代了一大通,才提着包去上班。

来到画廊,卫子衿的心情豁然开朗,肖晴早已与两名男生把画廊打扫得清清爽爽,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洁净的味道。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卫子衿看到肖晴正在厨房择洗蔬菜。他知道,这是在为他准备午餐,他的心头倏然飘过一缕异样情愫,他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吓了一跳。

肖晴是省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的硕士生,来他的画廊才半年多。她艺术天分极好,专业成绩突出,在校期间创作的国画便在全国美术新人展中获得银奖。省师大要她留校任教,她婉言谢绝了。来画廊之初她就明言: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不是挣钱,而是来学习卫老师的绘画艺术和经营经验。她的目标是两年后也开一家画廊,主卖她和卫老师的画。当时,范心玉私下提醒卫子衿:“同行是冤家,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案例也不是没发生过。”卫子衿淡然一笑说:“一个艺术家不但要有深厚的学养、高超的技艺,还要有宽广的胸怀和乐为人梯的精神。如果连培養新人的担当和勇气都没有,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艺术家。”

肖晴是奔着卫子衿的名气而来的,未毕业时她就崇拜他。他曾到省师大做过一次学术报告,那时她刚读研究生一年级。她被他超群的艺术才华、独特的艺术见地所倾倒和折服,所以,一毕业她就投到他的门下来学习。肖晴每天一边用心学习画廊的经营管理经验,一边到他的工作室看他画画,向他请教笔墨技法,聆听他的创作理念,感悟他的艺术精髓。范心玉对这个好学上进的小姑娘很是喜欢,闲时来画廊常对卫子衿夸赞她。出车祸前不久,范心玉还关心地问她有男朋友没,说单位里有一个特别出色的小伙子,如果她没有男朋友可以帮她牵根红线。肖晴当时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范姐,我有意中人了。”范心玉听了高兴地问:“快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肖晴脸更红了,说:“范姐,这个保密,恕我不能告诉你。”范心玉当时哈哈一笑,说:“你这么时尚的女孩子害什么差啊?”这事也就一笑而过了。

范心玉成植物人后,肖晴主动担起为卫子衿做午餐和晚餐的工作,在画廊一楼的厨房里做好,然后端到楼上卫子衿的工作室。虽然不及范心玉厨艺好,但那份尽心尽力着实让卫子衿温暖和感动。

坐进工作室,卫子衿发现画案上有一张画。画面云气滃然,一座亭子仅露一角一柱,一名女子倚于柱后,仅露半张脸、一只眼,卫子衿感觉这半张脸、一只眼非常熟稔。仔细端详,不由一惊,他认出画上女子竟是肖晴。再向画面远处看,身材颀长的她背跨宝剑,长衫飘飘,独立海滨,一条空船泊于身侧。卫子衿又是一惊,这不正是自己前几天晚上吟成的《初夏午饮至晚》那首诗后,将其发到微信朋友圈时画的那幅图吗?画面上,她的眼睛含情远望,若思若盼,目光里流淌着不尽的温柔,任人看了也再无书剑飘零之慨、醉卧天涯之心。题款落在右下方隐蔽的岩隙间:画题为《等待》,下方落有“庚子夏肖晴写”六字。卫子衿鼻子微微发酸,心里说不清是幸福还是失落。

他在画前默坐了一阵,一个想法忽然变得非常强烈,他用手机把这张画拍了下来,通过图片编辑手段,涂去画的落款,附了一句“你看此画如何”,发给了一寸相思。发完,他又顿觉有些不可思议,呆坐在画案前暗问自己:“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让她评价这幅画呢?”

很快,一寸相思的回复到了。发来的不是评论文字,而是一张她立于海边的照片。她有一张比肖晴,甚至比范心冰还要漂亮的脸。肖晴是鸭蛋脸,范心冰是瓜子脸,而一寸相思是时下极受追捧的锥子脸。她穿着一袭海蓝色的仿唐裙装,这款裙装设计得精巧别致,把她异常优美的体形呈现得无比精微,衬托得极为妥帖。她的身体侧对大海,面部扭转向前,长发轻轻飘扬,你看她时仿佛她也正在看你,神情气质一顾倾城。她的衣之蓝与海之蓝、天之蓝交映融合,长裙下摆随风拂起,露出修长的小腿,闪着胜雪的肌光。

卫子衿正端着手机看得如痴如醉,一寸相思发来一句问话:“卫公子,我穿这身‘海风轻仿唐裙装可还算漂亮?”

卫子衿心潮澎湃,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蓝衣袅袅者,百倍画中人。”

“呵呵,谢谢卫公子的夸赞,我先处理个事情,一会儿再聊。”一寸相思回复后又发来一个微笑表情。

铺开画纸,备好笔墨,卫子衿却无心作画,满脑子都是一寸相思立于海边的倩影。几次忍不住搁下笔,打开微信一边细看一寸相思的照片,一边静候她回到微信中来。

有人敲门。卫子衿放下手机,喊了声:“请进。”

门开了,肖晴出现在门口。她上身穿水粉色女式西服,下着与之配套的短裙。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白嫩细腻的脖颈凸显出来,整个人打扮得既玲珑又俏丽。

“卫老师看我画的《等待》了吗?很想听听您对这幅画的意见。”肖晴走近画案,双眼带笑,顾盼含情。

卫子衿心襟一动,微笑说:“看过了,立意很好,颇有匠心,笔墨处理也比较准确到位,尤其是对云雾的渲染,十分见功力。肖晴将来必是了不起的女画家。”

“卫老师能肯定我的画作真是我的荣幸啊,我有进步都是卫老师教导得好,我一定要好好跟您学习一辈子。”肖晴眯眼笑道,神色俏皮而又认真。

卫子衿的心又是一动,收起笑说:“暂时跟我学习尚可,一辈子可绝对不成,那岂不是误了你的前程?像你功底这么扎实、天资这么聪颖的女孩子,应该去拜名头更大的大家,只有入了大家的门,才可能得其真传,成就你的艺术梦想。”

肖晴浅浅一笑,十分认真地说:“可我就认准了卫老师,就想在您的指导下成长。”

看着卫子衿的一脸无奈,肖晴转移了话题,从身后拿出一罐茶和一盒茶点,笑着说:“这是我送卫老师的一款茶,您尝尝可还喝得?这款茶点也是专门针对您的身体状况而选的,喝茶时吃一点,保证您不得胃病。”说罢将茶与茶点放在桌上,转身下楼了。

卫子衿拿起茶筒看了眼标签,是婺源茗眉,不禁心头一喜,这是他从二十几岁就开始酷爱的一款绿茶。打开封盖,鲜浓的兰花香霎时沁满肺腑。细看此茶,外形紧细纤秀,条索弯曲似眉,翠绿紧结,银毫披露。卫子衿断定这是明前的一等好茶,暗暗赞叹肖晴真是摸透了他的喜好,竟然知道他对此茶情有独钟。他平素喝的茶都是由范心玉买了送来,他有点胃寒,范心玉不让他喝绿茶,往往给他买金骏眉、正山小种等红茶,或是普洱熟茶,至多让他喝点大红袍、铁观音、冻顶乌龙一类的青茶。大约半个月前,他问肖晴:“我有多久没喝茶了?”肖晴皱眉说:“泡了多少次了,您也不喝啊。”他叹了口气说:“心境不佳,喝什么都乏味啊。”肖晴说:“那倒不一定,我爸爸在南方出差,我让他帮您选了一款好茶,半个月后他回来,到时您尝尝,没准您会觉得有味。”

卫子衿用烧好的矿泉水泡了一盖碗茶,轻品一口,一股久违的美妙瞬间慑住了他。鲜爽醇厚馥郁浓烈的茶香让他久久沉浸其中,那种自味觉而到精神的美好享受,让名利烦恼一时皆抛。

不多时,一碗茶便喝尽了。卫子衿又在碗内加了水,准备继续品饮。

叮的一声,他的微信铃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一寸相思发来的一段话:“卫公子,我的一位在新加坡工作的同学,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市里,下午飞机去北京。慕您大名,想明天中午邀您在唐韵斋茶楼小坐,并恳求您现场画幅墨竹,四尺对开大小即可,他出五万元收藏。我明天上午也从北京赶回来,既会同学,也正好借此机会与卫公子一见,下午与同学一起返回北京。”

看罢微信,卫子衿心神大畅。一张四尺对开的墨竹能卖五万元,开了他画作润格的新高,这件事本身的意义比五万元更大,而与一寸相思一见的意义则非金钱可比的。他太渴望见见这个神秘的佳人了。

其实,他对一寸相思的情况可谓知之甚少。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不知她家住哪里,不知她做何工作;甚至不知她是否真如微信中那样美;更甚至,她是男是女也未可知。现在常有各类网络色诱诈骗案件被新闻媒体曝光,而作案者的通用伎俩便是通过PS技术变丑为美,或者干脆以男扮女。但卫子衿相信一寸相思不是骗子,微信交往以来,她除了表达对他的崇拜外,从未涉及金钱之类的话题。

大约加了她微信一个月后,他曾经问过她的姓名、电话、单位、职业等个人信息。她的回答是:“以卫公子的品质和品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神交状态不是更高雅脱俗吗?”一寸相思如此一问,卫子衿顿觉自己真有点俗不可耐了,又不甘心被她如此敷衍,便自我解嘲地再问:“可否有机会请你走下云端,让我这个俗人一睹芳容?”她回答:“机会肯定是有的,但不是现在,我在北京学习,得半年左右回来。”他说:“留个电话有何不可呢?一旦我去北京办事,也好请你出来吃饭或喝茶啊。”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回复:“卫公子,实话实说吧,我非常崇拜您,但又不敢太走近您,因为我怕我会疯狂地爱上您。您的妻子正病着,在这种时候走进您的情感世界委实不够道德,我会有很深的负罪感。”她的一番话如同扇了卫子衿数个耳光,令他深感无地自容,仿佛他正做着如她所说的“不够道德”的事,从此再不好意思问她的个人信息了。

半个月前,他忽然收到从北京琉璃厂寄来的一刀宣纸和几方墨。墨盒里有一张便笺,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卫公子,我的一点小心意,万望笑纳,只是不知中意否?一寸相思于北京。”看罢便笺和纸墨,卫子衿异常激动,这种纸和墨都是他平素最喜欢用的,以其作画,最能准确表达他的艺术才思。他欲视频致谢,她却哑着嗓子发来一句语音,说北京的宿舍里Wi-Fi坏了,她的移动流量也所剩不多,故此视频不了。他问她:“嗓子怎么了?”她文字回复:“刚做了一个扁桃体摘除手术,说话不太舒服。”他忙说:“快好好养着吧,嗓子好之前少说话。”她发了个感谢的动画表情和一束鲜艳的玫瑰。他知道玫瑰的出现意味着聊天的结束,这是她与他的交流常态,他不得不压下一腔的激情。

对于这样一个隔在云端里的神秘女子,卫子衿心里充满了期待,她有一种亦真亦幻只可意会难以言明的魅力,这种魅力对他的吸引是致命的。

如今一寸相思主动提出见他,岂能不令他大喜过望。卫子衿马上回复:“太好了,卖不卖画无关紧要,见你一面渴盼之至。”

“那就定准了:明天中午十一点整,唐韵斋茶楼不见不散。”一寸相思发来这段话后,加了一个再见的表情。

卫子衿回了个再见的表情,满心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晚上,范心冰来电话,说她出差了,三周内不能来看望姐姐。卫子衿顿觉心里打开无数扇窗子,暗喜他可以清静一段时间了。谁知范心冰话锋一转说:“姐夫,你明天上午哪儿也别去,十点半就在医院等着,我从省城请来一位气功大师,请他为我姐调理调理,没准调理完我姐就醒过来了,约好了十一点左右到。”

卫子衿一听就烦了,他最讨厌那些所谓的气功大师,口里不说,心里一直认为这些人无一例外是骗子。于是泼冷水说:“心冰,咱们要相信科学,不要相信那些所谓的大师。”

范心冰急了,说:“姐夫,这个时候不要跟我讨论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我姐住了四个月院了,难道为了我姐你就不可以信一次气功大师?再说,人家只是隔衣运气,连肉皮都不沾,治不好也治不壞呀。”

“好吧,好吧,我明天按时在医院等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子衿无法不妥协。

他是越来越讨厌范心冰了。

他给一寸相思发了段语音,抱歉地说明天中午不能赴约了。讲清违约的原委后,他叹气说:“但愿我妻妹请的气功大师真能灵验一回,治好我妻子的病。”

一寸相思发来文字说:“太可惜了,这真是一件令我同学、我及您都失望的事情。既然如此,只能期待下次再见了。”

卫子衿回复:“为了给我妻子治病,我妻妹说的对不对我都得听她一次。”

一寸相思赞道:“您妻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能遇到您这样好的老公。心诚则灵,相信大师的治疗会见效的,祝她好运。晚安。”

卫子衿回复:“但愿吧。晚安。”

次日早上,卫子衿没去画廊,直接去了精神卫生中心,探望范心玉的母亲。以前他与范心玉每周日上午去精神卫生中心探望,范心玉病后,他仍坚持在这一天独往。岳母问他:“心玉怎么没来?”他就骗岳母说:“范心玉去外地学习了,得一年后回来。”岳母隔三岔五就会问一次,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说谎。时间长了,他怀疑自己也被自己的谎言骗到了,因为他这样说谎时,心里竟然有了盼望妻子远行归来的期待。今天是周六,由于上午气功大师要来,他去画廊也做不成什么,索性提前一天去看一下岳母。在岳母的病房里,范心冰又来电话叮嘱:“千万别忘了接待气功大师。”卫子衿不悦地说:“忘不了,我来看咱妈了,一会儿就去医院。”范心冰惊讶地问:“你还坚持像以前一样,每周都去看我妈?”卫子衿说:“不信让妈跟你通话。”就把电话给了岳母。岳母对着电话傻笑说:“心冰啊,不用惦念我,子衿每周都来看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在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可不能跟坏男人交往啊。”范心冰无心计较母亲总是忘记她早已毕业,只“嗯嗯”地答应着,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现在真的有点感觉卫子衿是个好人了,昨天陶乐还打电话给她,说:“亲爱的,我又调查了你姐夫的一些情况,发现他近十年来每年都会向你们市的一家孤儿院汇一笔钱,三至五万元不等,我都快爱上你姐夫了。”

卫子衿十点整即赶到了医院,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两点,范心冰所说的气功大师也没现身。其间,他几次打电话问她大师什么时候能到,她总是回复“快了”,说大师正在赶往本市的路上,一会儿就到。快到三点的时候,范心冰打来电话,非常失望地告诉他,大师中途改道去了北京,不来本市了。

卫子衿什么也没说就摁断了电话。他告诉保姆,有我在这里,你可以提前下班了。

这个晚上范心冰没再打电话询问她姐的情况。卫子衿知道,她这是为气功大师的事不好意思了。他破天荒地过了个非常清静的晚上,不由得开始感谢起这位言而无信的大师来。

气功大师好像隔空发了力,整个晚上,范心玉都在沉睡,卫子衿的睡眠质量也非常好。第二天上午,卫子衿精神饱满,才思泉涌,不到半天即打好一幅颇为得意的山水画草稿。有点累了,他放下画笔,泡上一壶肖晴送的婺源茗眉,边休息边品饮。

正品到佳境,肖晴端着饭菜推门进来。主食是米饭,菜一荤一素,荤是笋干烧肉,素是青炒菜心。卫子衿尝了一口笋干烧肉,笋香中浸着肉香,肉香中浸着笋香,味道非常不错。再吃口菜心,既不失菜蔬的本味,又凸显了烹调者的美食意愿,食之爽口爽心。卫子衿抬头夸赞:“行啊,肖晴,时间不长,厨艺长进挺快啊,菜做得非常地道。”

肖晴嫣然一笑,注视着卫子衿面前的茶碗问:“卫老师那婺源茗眉可还喝得?”

“非常好喝,我特别喜欢这款绿茶,而你送来的又是该茶中的极品,真是让你费心了。”卫子衿由衷地向肖晴表达着谢意。

“既然卫老师觉得茶好喝、菜好吃,我就为您泡一辈子茶、烧一辈子菜。”肖晴俏皮地一笑,转身下楼去了。

这半个多月,范心冰没给卫子衿制造任何麻烦,连每晚必打的询问电话也出奇地中断了。卫子衿除去精心照顾范心玉,每晚都会与一寸相思在微信里相见。一寸相思渐渐打破了他们交流的范式,不再借故刹车,每晚与他有聊不完的话题,卫子衿非常享受这段美好时光。

这个上午,卫子衿正沉浸在与一寸相思夜间聊天的美好回忆中,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范心冰打来的,卫子衿的美好感受立时全消。

他真希望与范心冰不在一个星球上,永远没有交集。

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

“姐夫,你在哪里?”范心冰问。

“能在哪里?在我的画廊工作呀。你姐这几天一切如常,今天早上也挺好的,我跟保姆认真交代过才来上班的,你还不放心吗?”卫子衿不等她问,主动进行了汇报。但一听便知,他的话里带着情绪。

“姐夫,我不是问我姐的事,是我遇到了麻烦,想让你帮帮我。”范心冰情绪好像很差,话里竟然带着哭腔。

这让卫子衿很是意外,他的这个妻妹十分要强,从来未在他与她姐面前提过困难,至于求他,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心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姐夫一定替你处理好。”卫子衿乐于面对一个柔弱的范心冰,柔弱的她才显得比较可亲。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妻妹,她姐病着,她妈疯着,在这个生养了她的城市,除了他,她无所倚靠。

范心冰带着哭腔把郑啸强对她的百般纠缠跟卫子衿细说了一遍:这个混蛋刚刚又来电话,问她在哪里,说他一定要在去美国前与她道个别,以了却他的一份心愿,否则,他宁可死也不会离开这里,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不管她有多讨厌他,他也不会离开她。她心里很烦乱,也很害怕。如果不见他,他将成为她一个永难摆脱的噩梦;如果见他,不知道这个混蛋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她渴望卫子衿能帮帮她。

“心冰,你就跟他见一面,让他抓紧了结心愿滚美国去,你不要担心,我明天一早就过去保护你,他敢对你如何,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卫子衿动怒了,他平生最看不惯欺负女人的男人,何况欺负的还是他的妻妹。

范心冰告诉卫子衿,她住在入城那條街中段道北的丽达国际酒店,这时她非常渴望姐夫能来到身边,保护她。姐夫高大魁梧,酷爱健身,对付郑啸强这个瘦癞皮狗肯定轻松。

卫子衿把范心冰的事向肖晴他们三个人简单讲了讲,让他们照顾好画廊,他明早去若水县处理好此事即回来。

题 照

蓝衣袅袅海风轻,凝睇应羞昨夜星。

独立海天谁似我,如痴如醉又如空。

晚上,安顿好范心玉后,卫子衿了无倦意。身着精美“海风轻”仿唐裙装的一寸相思让他痴迷不已,用心吟成这首绝句后,他立即把它发给了一寸相思,并附上那天她发来的身着“海风轻”仿唐裙装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他心中女性美所有标准的集中呈现,他每次翻看时都有被掏空了心的感觉。

叮的一声,一寸相思的回复到了:“卫公子的诗真好,是为我写的吗?”

“当然。”卫子衿心中荡漾着激动和骄傲。

“我比你画廊里的那個肖晴更有魅力吗?”

一寸相思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卫子衿惊得险些跌下床去。

“你怎么提到她?你认识她?”卫子衿心跳急骤加速,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我那么崇拜卫公子,自然要对您周边的人和事有所知晓。”一寸相思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卫子衿脑子高速运转,万千疑问纷至沓来。这个一寸相思到底是个什么人?她为何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他彻底懵掉了,突然感觉她有点可怕。

“而且,我一眼便看出您发来的《等待》画中,那半张脸、一只眼属于肖晴,想必此画也是出自她的手。”一寸相思的话题如剥洋葱般层层逼向核心。

“你到底是谁?为何对我这么了解?”卫子衿的警觉已至极限,他不想再绕下去,他要她直接给出答案。

“卫公子不必惊怪,我不是谁,只是您的崇拜者。您的画廊我去过两回,在楼下的展厅里欣赏过您的大作,只是从未赶上您在画廊里,可能那时缘分还没到,所以您不认识我,而我却认识您的每一名员工,并知道肖晴也精于绘画。”一寸相思的解释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哦,原来如此。”卫子衿放下心来,输入这几字后,又勾起与一寸相思见面的念头,便接着她的话题说,“待你培训结束归来,欢迎到画廊小坐喝茶。”

“您真的非常在乎见我吗?”一寸相思问。

“当然,你是我眼里很有魅力的女人,我非常渴望与你一见,上次未见到你真的遗憾至极。”卫子衿发了个流泪的表情。

“更正:我不是女人,是女孩,我还没有成家。”一寸相思发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

“是吗?这一点我真没想到,对不起啊。”卫子衿又发了一个冷汗的表情。

“卫公子,你们成功的男人是不是都很花心啊?比如您,老婆躺在医院里不能动,您还总想着要见我。”一寸相思发了一个哼哼的表情。

“这样对我说话太过冤枉。”卫子衿发了个大哭的表情解释,“除了你,我未对我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动过心思。”

“那么,真如您微信中所说的那样,在医院里对您老婆尽心尽力吗?”

“如假,天诛地灭。”

“那么,您真的没对肖晴动过心吗?”

“如假,天诛地灭。”

“那么,您真的对我如您诗中所言喜欢至极吗?”

“如假,天诛地灭。”

“那么,面对老婆的您和面对我的您,哪一个是真正的您?”

这个问题让卫子衿心里一阵刺痛,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到:“面对老婆的我和面对你的我,都是真正的我,就像红茶里的水与绿茶里的水都是水一样。”

“卫公子这杯茶水非同寻常啊,不好好品一下,委实难解其味。不聊了,让我专心品味您的茶中之道吧。晚安。”一寸相思发了一束鲜艳的玫瑰,便不再言语了。

卫子衿也只好退出微信,闭目休息,但他仍然不能入睡。回想一寸相思对她认识肖晴的解释,虽然入情入理,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一寸相思是个让他猜不透的神秘的人。他们间建立微信联系的方式与绝大多数人不同,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而她的微信相册创建时间更是令他生疑。出于对她的迷恋,他经常翻看她的微信相册,首看她美丽的容颜和高贵的气质,继看她创作的那些颇具才情的诗词,再看她关于书画及茶的鉴赏心得或相关链接。每一条他都看了无数遍,每一遍都看得不忍释手。可是,不知哪一天,他看出了点小问题——她相册里的第一条微信——也就是那首自作《无题》诗的发布时间,正是范心玉被医院确诊为植物人的当天晚上。这说明她的微信要么是那一天创建的,要么是之前的内容被她删除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卫子衿都感到非常蹊跷——为什么偏偏选择在那一天建或删?他曾就这个问题在微信里问过她。她发了个头晕的表情说:“我有隔段时间清理微信的习惯,正好清理到那一天,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卫子衿想想也是,说:“哦,原来只是碰巧了。”她说:“加卫公子微信还有这么多巧合的事,真是缘分啊。”

晚上到医院,卫子衿即请保姆第二天提前一个半小时来医院,他有要紧事得早走一会儿,不过不让她白辛苦,给她二百元钱加班费。保姆喜出望外,向他保证马上过来。果然,次日早晨不到六点,保姆就一脸喜色地站在了卫子衿面前。

卫子衿付了二百元钱,与保姆认真交代过后,开车直奔若水。到达若水时还不到七点,卫子衿把车停到丽达国际酒店的楼下,打电话叫范心冰下来吃早餐。

范心冰肯定还没睡醒,接电话的语气轻软无力,她让卫子衿在楼下等她,她洗漱一下就下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范心冰才走出电梯。她施着淡淡的妆,穿一身白色长裙,宛若下凡仙子般向卫子衿走来。卫子衿不能自持地呆望着她,直至她走到身边叫了声“姐夫”才回过神来。

“你今天真漂亮啊。”卫子衿立起身,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哪一天不漂亮?”范心冰顽皮地反问了一句,挽起卫子衿的胳膊,向位于一楼东侧的早餐厅走去。

浓烈的幸福感浸润着卫子衿的身心,他在心中惊叹,温婉的范心冰如此美丽可爱。他希望通往餐厅的这段路只有出发没有抵达,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他奇怪自己怎么突然生出这种想法,难道是他的心孤寂太久了吗?

他们走到了餐厅门口。

突然,郑啸强从餐厅门内迎了出来。他右手握着一大束玫瑰,左手拿着一只打开盖的红色首饰盒,一条缀有大颗鸽子血红宝石的项链盘在盒内。他好像没有发现卫子衿的存在,径直走到范心冰面前,一脸陶醉地说:“冰冰,如果你答应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这条价值八百万元的鸽血红宝石项链,现在就可以戴到你优美高贵的脖颈上,这是我上次去缅甸抹谷专门为你挑选的。”

范心冰讨厌地向后退了一步,回绝道:“郑啸强,别人可能爱财如命,偏偏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就是搬来一座宝石山,我也不会再对你有一丝好感。今天你也见到我了,心愿也了了,就请回去开启你的美国之旅吧,我祝愿你在美国能够开心幸福,但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们之间只能相忘于江湖,而绝对不可能再有交集!”

郑啸强似乎没在意范心冰的绝情,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左手合上首饰盒,将其揣到左衣袋里,右手轻轻一挥,玫瑰花便散落在范心冰的脚下,他的手掌里竟现出一把手枪,枪口直指范心冰,仍一臉陶醉地对范心冰说:“冰冰,你答不答应我的请求都没关系,现在我就让你永远与我牵手在天堂里。”

卫子衿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如此丧心病狂,一把将范心冰拉到身后,用他高大魁梧的身体挡住郑啸强的枪口喊:“郑啸强!你冷静点,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为什么非得缠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呢?”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挽我女人的胳膊?那我今天先打死你,让你在天堂里做我的情敌!”郑啸强勃然变脸,枪口几乎顶到了卫子衿的胸上。

“郑啸强,我是范心冰的姐夫,不是你的情敌!你父亲经营着百十亿的地产,你将来注定是他的接班人,打死我你也得判死刑,你这样做你的父母将来指望谁?他们的巨额财产留给谁?”卫子衿知道这时绝不能硬来,激怒郑啸强的后果注定不堪设想。

这时从门外涌进四个保镖样的人,他们虽然个个威猛,却无不满面惊恐,站在离郑啸强几步远的地方向他摆手喊:“少爷,您可千万别冲动啊,您有个好歹,我们谁也好不了啊。”

郑啸强狂吼着将枪口指向四名保镖:“都给我滚开!否则我先打死你们!”

四个人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逃窜到大门后边,不敢再吭一声。

范心冰要挣脱卫子衿的手臂,却被他死死地钳在身后。她边挣扎边喊:“姐夫,你不能死,你得照顾好我姐!姓郑的是冲我来的,要打就让他打死我!”

范心冰的喊叫提醒了郑啸强,他移开枪口,向卫子衿身后扑去。

卫子衿见势不好,迅速扭转身躯,双臂向后猛推,一把将范心冰推倒在餐厅门内,左腿顺势一扫关上了餐厅的门。

郑啸强怒不可遏,反身扑向卫子衿。

卫子衿趁其转身之际,劈手去夺他的枪。

“砰!”枪声震彻大厅。

卫子衿以为自己必定中枪了,却发现郑啸强的枪落在地上,而他的右臂也流出了血。

卫子衿与从餐厅门内冲出来的范心冰都惊呆了。

这时,门外突然涌进数名持枪警察,直奔郑啸强而来,团团围住了他。

郑啸强左手捂着右臂上的枪眼,痛苦而又沮丧地说:“冰冰,我多么渴望我们一起在天堂里相爱啊。”

郑啸强被带走了。卫子衿与范心冰仍然惊魂未定,他们对视良久,流着泪相拥在一起。

忽然,又一批警察冲了进来:“哪里有人要持枪杀人?”

卫子衿有些迷惑了——酒店的人怎么会叫来两批警察?

十一

范心冰跟随卫子衿返回了市里。

进城后,卫子衿说:“送你回住处吧,别去医院看你姐了。”范心冰一脸倦容地说:“好吧,我真的太疲惫了,想回去睡上一天。”卫子衿说:“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用惦记你姐,我会照顾好她的。”范心冰垂下头说:“姐夫,我相信你,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能与你在一起是无比幸福的。”

卫子衿把范心冰送到她的住处,开车去了画廊。肖晴不在,只有两名男员工对坐闲聊。见卫子衿回来了,连忙起身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卫子衿的英勇无畏。他们说:“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若水县丽达国际酒店的监控录像了,卫老师那股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简直把他们崇拜得不行,肖晴当时都看哭了。”

卫子衿问:“肖晴呢?”

一个男生说:“那会儿还在啊,可能刚出去。”另一个男生说:“没准她去买小零食了吧。”

卫子衿笑着点头上楼去了,心想单就爱吃零食这一点,肖晴便还是个小孩子,范心冰就从不吃零食。

坐到画案前,卫子衿发现了肖晴的那幅《等待》画作,上面压着她天天戴在腕上的那串佛珠,旁边有一张写满字的白纸,拿过来看时,他不禁一惊——这是肖晴写给他的辞别信。

卫老师: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永远离开画廊了。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您,但思之再三,我还是决定必须离开,而且得赶在您回来之前。否则,我将承受不了那份离别之痛。

若水县丽达酒店的警察是我报警后去的。我担心郑啸强会做出过激的事威胁到您的安全,所以今天早晨我给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李叔叔打了电话,细说了郑啸强的情况和您可能遇到的麻烦,请求他帮忙保护您。并且,他告诉我,他们也将对郑啸强采取行动,因为他们从一个新近抓获的贩毒分子口供中得到线索,郑啸强刚从他们手中买了毒品。所以,他派人暗中尾随郑啸强去了若水。那会儿,李叔叔来电话告诉我,经检测,郑啸强不但长期吸食冰毒,还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李叔叔说,通过询问郑啸强的父母得知,郑啸强在一次大型房产推介会上认识了某电影明星,并一厢情愿地坠入情网,以至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认识范心冰后,由于她的相貌与那个电影明星都很相似,他就想把范心冰抓在手里,生怕一朝失去。所以范心冰的厌弃,让他的精神世界几乎坍塌。他们遍访全国知名专业医院,为郑啸强进行治疗,但收效甚微,正准备带他去美国治疗,不想他用带迷药的饮品迷倒了四个看护他的保镖,偷偷跑出来闯下这么大的祸。

卫老师,范姐曾问过我的意中人是谁,当时我不可能告诉她,因为我的意中人一直就是您,打从您到我们学校做报告那天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您。我相信缘分,相信您就是我命中注定在等的人。范姐如果不病,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就这样默默地陪在您的身边。范姐病后,我一方面深切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希望她真的能够好起来;另一方面,我又强烈地感觉到我的缘分到了,特别坚信一定会成为您未来的妻子。尽管我的想法对您与范姐而言,可能不够道德,但它就是真实地存在于我的心里。佛家讲不欺心,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我查过相关资料,像范姐这种病好起来的概率极低。所以,当时我想我不用着急,早晚有一天会与您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但是,我看了电视新闻中的那段录像,看到您与您妻妹对视时那种生死与共的神情,我就知道,您爱上的人,永远不会是我。所以我得走了,再留在这里,我只会浸泡在永不消止的伤心里。

卫老师,我爸爸调省城工作有半年了,妈妈也跟过去三个月了,她三天两头催我去,可我舍不得离开您,一直拖延着。这回我要去跟爸爸妈妈团聚了,这串佛珠和这幅《等待》就留给您作纪念吧。这佛珠我已戴了八年,上面有我不变的温度;这幅画我用心构思了多日,其中蕴含着我一直的信仰。我相信人有来生,今世与您无缘,我就在来世等待您。

肖晴 于泪中

“肖晴 于泪中”几个字上有泪水洇过的痕迹,卫子衿的泪水复滚落在上面,那几个字便如一片云雾变得模糊不清。

卫子衿想再跟肖晴好好道个别,打她的电话,系统提示是空号。卫子衿怅叹不已,唯有默祝小姑娘在省城一切都好。

当晚,卫子衿刚为妻子做过按摩,手机微信铃响了一下。他打开看时,果然是一寸相思发来的。她说她看到了今天本市的电视新闻,非常敬佩他的英勇无畏。夸赞说:“卫公子哪里是书剑飘零,分明是书剑英豪啊。”

卫子衿回复道:“哪里啊,人再不济,急了也敢螳臂挡车。”

一寸相思突问:“卫公子,您和您妻妹的关系有所缓和啊?”

“生死关头我们都愿意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相比以前大为改善。”卫子衿敞开心扉说。

“我还有事,不聊了,祝您好梦。”

卫子衿的倾诉欲望正浓,但面对一寸相思发来的网络玫瑰,他知道,再说下去她也不会回复了。

十二

范心玉入院六个月零一周了,医院专家会诊后告诉卫子衿和范心冰,范心玉几乎没有多少好转起来的概率。院方建议让范心玉回家疗养,卫子衿一改平素的礼貌与谦和,对医院的建议大动肝火,他大吼:“你们是什么专家?当初来的时候不是说过我妻子有好起来的希望吗?才半年多你们就变卦了?不行!我就要在这里治下去,只要人还活着,我就不离开!”卫子衿吼到最后,放声大哭。范心冰也扑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院方理解卫子衿的冲动,但又不能不向他们说明真实情况。于是范心玉继续留在医院治疗,卫子衿照旧悉心护理,范心冰也还是每天都来医院看望。只是他们失去了原本就很缥缈的憧憬,他们对范心玉的坚守,不过是在运行着那道割舍不掉的亲情程序。

这天午后,卫子衿坐在画廊二楼自己的工作室里,边喝肖晴送他的婺源茗眉,边想着心事,范心冰的电话来了。她让他去接她,送她回住处。听她的声音肯定喝多了,这令卫子衿大感意外。范心冰是个讨厌酒的人,怎么会喝多呢?他问她在哪里,她告诉他在昨日情缘。

卫子衿知道那是一家高档酒吧,范心玉未病时他随朋友去过一次,因为不喜欢酒吧里的氛围,就再没去过。他飞速下楼,驱车直奔昨日情缘。

二十分钟后,卫子衿从那家酒吧里把范心冰扶上了车。卫子衿边开车边心疼地问:“心冰,怎么喝这么多酒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我的初恋男友来了。”范心冰缓缓开口,语音凄凉,情绪低落,“他说他忘不了我,四处打听,得知我还未嫁人,专程来找我,想与我再续前缘,牵手一生。”

“你答应他了吗?”卫子衿紧张得如履薄冰。

“我拒绝了他,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喜欢他了。”范心冰轻声说。

卫子衿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范心冰响起均匀的鼻息声。

他知道她睡着了,放缓了车速。

这个晚上,范心玉尿了两次,拉了一次。卫子衿心情悲郁,他流泪端详着心爱的妻子,感觉她正加速向那个人所共厌、却又最终必至的地方靠近。

护理完妻子,已经零点一刻了。卫子衿疲惫地躺在床上,困意袭上心头。蒙眬间,他听见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他勉强振作精神,打开手机。看到一寸相思发来一首诗:

致我们

苦雨摇碎花的叹息

鸟鸣嘲弄人的情欲

彻夜徘徊在睡与醒的边缘

只为破解风的秘密

摸遍了心里的皱纹

摸不出一个完整的你

绝望和渴望有何不同

真境与幻境可否互替

谁的退守能够坚决

谁的捍卫毫无疑虑

所有的明天都是昨天

所有的铭记都将忘记

哪一次相见不是别人的相见

哪一次送别不是送别自己

这首诗每一个字仿佛都有一条触角,它们从各个方向进入卫子衿的灵魂,让他痛,又抚慰着他的痛。卫子衿沉吟良久写下回复:“你的诗涵盖了我近一个时期所有的经历和感受,是不是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寸相思沒回答他,而是问道:“您还特别想见我吗?”

“想又不想。”卫子衿回复道,“你的魅力已根植于我的灵魂,你是最能打动我、令我不能自已的女孩子,但时至今日,我又不想再见到你了。”

“为什么?”一寸相思追问。

卫子衿深怀歉意地回复:“我现在必须得保护和照顾好我妻妹,这应该也是我妻子愿意看到的。”

“您妻妹还怀疑您私吞了她家的‘无价之宝,会接受您的保护和照顾吗?”

“我对这个问题十分讨厌,至今我也不理解我妻子何以与我开这么荒诞的玩笑。当然,如果我妻妹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的话,我是无法容忍的。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人在做,天在看,天知道我是清白君子。”

“我相信卫公子绝对是清白君子。我会痴情不改地等着您,直到天荒地老。”一寸相思发了三个流泪的表情。

卫子衿泪如泉涌,发了三个痛哭的表情。

“我的培训结束了,已从北京回来了,明天想约您一见可以吗?”

“好吧。但愿这个相见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伤害到你。”卫子衿回复。

“时间和地点必须由我来定,而且见面前我们不再联系了。”一寸相思任性要求道。

“好的。”卫子衿回道。

十三

第二天早晨,卫子衿就开始后悔与一寸相思约定今天相见了。因为,这一天是七夕节,正是范心玉的生日。每年七夕,他与范心冰都要为范心玉举办个小型的生日庆祝会,今年他也一定要举办,就在她的病房里办。他怕这个活动与跟一寸相思的约会撞车,因为他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间约见他。

卫子衿打电话给范心冰,跟她商量把她姐的生日庆祝会定在晚上九点零九分,借口“九”为单数之极,可以带来好运。其实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自主时间,这样他就有一天的时间等待一寸相思约他。范心冰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告诉他她要精心准备一下,会在九点零九分准时赶到。卫子衿说:“不用你准备什么了,我买束鲜花和一个生日蛋糕就成了。”范心冰说:“花由我来买吧,既送我姐也送你,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辛苦付出。”卫子衿说:“我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范心冰说:“那也不行,花一定要由我买,你不是说‘九这个数吉利吗?我买九十九朵红玫瑰。”卫子衿只好答应了她,心想她跟一寸相思可真像啊,连那股子任性劲儿都一样。

可是,令卫子衿忐忑不安的是,一寸相思整个白天都未约他,他真希望她失约了,或是干脆忘了这个约定。他决定不管怎样,今晚范心冰一到,他就关了手机,专心为妻子庆祝生日。

晚上九点整,一寸相思忽然发来微信:“我现在约见你,地点就在你妻子的病房。开门吧,我到门外了。”

卫子衿惊愕万分,强烈的不安慑住了他。要不了几分钟,范心冰也将到来,他不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他迅速理清了思路,走向门去,他必须在范心冰到来前结束与她的会面。

他打开了门。

他惊呆了。

范心冰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外,身上穿着那套精巧别致的“海风轻”仿唐裙装,手持一大捧鲜红的玫瑰。

他好像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來你……”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停住了,因为他看到范心冰身上这套仿唐裙装,裙的腰部明显多出一道深蓝色的装饰花纹,一寸相思穿过的那一套绝对没有,他几乎每天都看一寸相思的那张照片,太熟悉她那套衣服了。他及时住了嘴,他是个比较谨慎的人,他怕万一她不是“她”,他将陷入危局。他想如果她是“她”,一会儿她会自己说。

范心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姐夫,我们为姐姐过生日吧。”

卫子衿点头说:“好。”

他们在范心玉的床头摆好玫瑰,放好生日蛋糕,点好蜡烛。

一切准备就绪,时间恰好九点零九分。

他们唱响生日祝福歌,替她吹灭蜡烛,替她许了心愿。

范心冰先含泪与姐姐说话:“姐姐,我和姐夫给你过生日呢,你听见了吗?姐姐,经过太多事后,我改变了对人的看法,懂得了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好人,像姐夫这样的男人,就是好人中的极品了,绝对值得托付一生,而你拥有他十年的时光,也已经无比幸福了,我真替你骄傲。姐姐,我和姐夫替你许了愿,愿上天保佑你能好起来。祝你生日快乐姐姐,愿你的每一个生日,我们都能在一起。”

范心冰哭着说完,卫子衿也流着泪跟妻子说了话:“心玉,你已经睡了半年多了,该起来跟我们回家了。不过,如果你还觉得特别累,你就尽管睡吧。你睡多久,我都不会离开你,每天都会陪在你身边,每年都会为你唱生日快乐歌。如果有一天你休息好了醒来了,我想与你商量个事,我们要个孩子吧。这样,当你外出的时候好让他陪着我,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孤独……”

说着说着,卫子衿已经泣不成声。

范心冰轻轻握住他的手,流着泪动情地说:“姐夫,我要向你宣布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卫子衿盯着她的眼睛,更加动情地问。

范心冰羞赧地避开他的眼睛,垂下头。

“姐夫——”范心冰激动地啜泣着说,“我姐——她——醒了!”

卫子衿一惊,忙低头看去,只见范心玉慢慢睁开了眼睛,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声音微弱却十分激动地吐出几个字:“孩子,无价之宝……”

作者简介:刘志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鸭绿江》《诗刊》《中华诗词》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之外》、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诗词集《短歌》。

猜你喜欢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