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水那边
2020-12-11陈永忠
陈永忠
1
春天,老木寨的梨花开成一片雪白。
一个下午,对花搬条凳子坐在梨花下,看了一会儿书就困了,慵懒地靠在树干上,昏昏睡去——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密密地下了一场雨。那雨,白花花,轻飘飘,落在身上,却未见打湿。
落下的是花雨,有几片花瓣开在她黑土地般的秀发上,看起来还很鲜艳,多数花瓣滚到她身旁,叠了厚厚一层。此时,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飘在雪白里……于是,她看见一只绿色的小船划过来,有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坐在船尾,吊着脚,拍打着透明的水波……
小船溯流而上。摇橹的是个好看的男孩,女孩深情地瞧着他,一边说笑,一边用手掬起江水又抛出去。船腰上还有个戴斗笠咂旱烟的老鸭客,他脸上深深的皱褶里折叠着惬意的微笑。
老鸭客吐了几口烟雾,说:“你们两个小家伙,听我说,我的龙门阵最要紧的一个还没人晓得哩。”
“什么最要紧,阿爹?”摇橹的小伙子回过头问。女孩停止掬水也将脸转向老鸭客。
“我的放排姑娘啊,我的放排姑娘找到了。”老鸭客说。
“您的放排姑娘?”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同时打了问号。
“是啊,她就是春秀的阿妈。”老鸭客温和地看着女孩,“唉,只可惜……”
于是对花知道了那个女孩子叫春秀。
沉默的空气里,船桨搅动的水声,细细碎碎,很有节奏地漂在江面上。过了好一会儿,老鸭客往船帮子上敲了敲,抖落烟斗里的烟灰,才接上刚才那声叹息——
“只可惜……当年……”
对花正伸长耳朵等着老鸭客把放排姑娘的龙门阵摆下去,却听得有人大声地叫“春秀”。
叫声吵醒了对花,她在心里埋怨:“是谁啊,搅人好梦,真讨人嫌!”不过,对花在梦中却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母亲,那个叫春秀的女孩,几乎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是从对门寨传来的,是对花的庚妈在叫母亲。庚妈同春秀年庚相同,就认了姊妹,对花叫她庚妈。庚妈正站在自家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春秀,让春秀派对花去取竹筛。借庚妈家的竹筛是为了筛草木灰做灰咸粑。对花只好硬生生把自己从梦幻中拽回现实,起身去了对门寨。
2
去年夏天,刚满18岁的对花,大学没考上就回家了。回到寨上,她哪里也不去,成天窩在家里,父母忙地里的活时,她帮着做些家务,闲时抱本书看。父母也不知道她看的什么书,只以为她还不甘心,还要去考一回大学。可是新学年就要开始了,也没见对花有复读的意思。
平常,寨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过完年,几个从城里回来的姑娘约她外出打工,她提不起兴趣。姐姐丹花回娘家,姐妹俩闲聊,姐姐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如果真的还想补习,就得赶紧回校。要是想出去见见世面,远方没有把握,县城是没有问题的。吃住不用担心,可以暂时住在姐那里。看她姐着急成那个样子,对花却调皮地表示,她哪儿也不去,帮着姐守着爹妈,做一辈子老姑娘。
对花不打算复读,也无心外出打工。在许多人看来,这姑娘有些不按规矩出牌。
农闲时,来串门的张婶,一边跟对花母亲东一句西一句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一边拿眼睛瞧边上正在看书的对花,故意问:“对花今年多大了?是不是跟她姐一样在城里找个婆家?”春秀说:“这个死妹子,整天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看样子要老在家里喽。她婶子,求你多个心眼,要是看着适合的,帮介绍一个。”对花转过红着的脸嗔怪道:“你们两个老不像老的,净拿人家取笑。等我哪天突然领个帅哥回来,不靓瞎你们的眼睛……”边说边抱着书起身进屋去了。
这时候的对花长得那个好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形容。只凭着想象,在春天,她若走过田边地角,花草定会黯然失色;如果去洗衣,溪水照见她大概也会忘记流动;可惜,寨子上没有年轻小伙,不然目光也会被吸着,忘记脚下的路,失足跌下烂泥田,也说不定。
关于给对花找婆家的话题,不管对花有意还是无意,却渐渐成为春秀心上的大事,暗地里四处托人张罗。对花可不着急,有时还说母亲,这么急着想把她嫁出去,是不是嫌弃她在家吃闲饭。明知母亲没有那个意思,对花还是那样撒娇开玩笑,以宽母亲的心。
对花不补习,不外出,留在家里,对今后的人生自然有她的安排,只是没有人猜得透她那份心思。
母亲的心,对花懂。感情是要讲缘分的,缘分来了,水到渠成。
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寨子上的老人摆她们家的龙门阵,摆母亲与父亲相识走到一起的龙门阵。那就是一种缘分,一种浪漫。要不然,那天梨花树下,对花也不会豪无缘由地梦见那条船,以及船上的三个人。对花想,那个老的一定是她没见过的爷爷,人们口中的老鸭客。现实中,父亲在寨子上,人家不叫他来宝,而是叫他鸭客。如此一来,毫无疑问他们家就是寨子上的鸭客世家了。对花知道母亲不想让她一辈子与鸭打交道,母亲有她的道理。
所以,后来对花再问鸭和鸭客有关的事情,母亲不愿意讲,父亲也是。
但对花还是通过网络知道了她们宋家的鸭客历史——
宋家是老木寨最早的养鸭人。宋家原籍重庆秀山,历史上那里是有名的鸭乡,为避战乱,他们的祖先流落至此。见这里浅滩绵延,田坝宽广,气候温和,特别适合鸭子的繁殖生长,于是便定居下来。
宋家先人为人和善,将掌握的养殖技术传授给当地人,得到了寨邻的尊重。于是寨子就成了有名的鸭寨。老木寨的鸭子渐渐向周边扩散,方圆几十里的人家乐意接受这种野性十足的精灵。据说,这种鸭是当地水鸭与野鸭杂交而成,抗病力强,产蛋率高,肉质特别鲜香,是一种独特的品种。
既然父母不愿意摆,对花只好求助对门寨的庚妈。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对花就缠着庚妈。
以前,对花只是听到一些零碎片段,但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次去还庚妈的竹筛,并留下吃饭,就是想好好听听。
庚妈说,对花的爷爷早在人民公社时期就是生产队里有名的鸭客了。那时社员们都是一起跟着队长出工做农活。鸭客才十几岁时父母就死了,生产队为了照顾他,单单派他为集体放鸭。鸭客很用心,几年下来,把鸭的习性摸得清清楚楚。他经常赶着鸭群沿着清水江牧放,走过四十八个侗寨,等到了清江码头的时候,鸭子正好长肥,赶上市卖了,揣上钱款回生产队交账。
可是有一次,发生了一件让爷爷后悔一辈子的事——
庚媽叹了口气说:“那次,要不是途中弄丢了卖鸭的钱款交不了差,被当作坏分子看管起来,就不会耽误他返回清水镇,就不会失去他的放排姑娘,就不会后悔一辈子……”
最近这段时间,对花老是梦见小船,梦见老鸭客要讲放排姑娘的龙门阵。在梦里,老鸭客刚要开口梦就断了,现实和梦境虚虚实实,在对花的心间挥之不去。
庚妈说:“有人劝鸭客,没了放排姑娘,还有别的姑娘嘛,人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鸭客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心就像一潭死水,除了放排姑娘谁投下石子也不能起一个水泡。他泄了气,好些年也不愿放鸭。这一晃就从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了老头,要不是后来他认识了放排佬——春秀的阿爹,也就是你的外公,也许那段陈芝麻烂谷的事,不管是他还是别人也不会轻易提起。
“鸭客和他的鸭群重新出现在田坝子里,出现在那条鸭道上时,大伙都习惯在鸭客的前面加个老字,变成老鸭客了。你爷爷以前爱喝酒,喝晕了就爱摆他怎么遇上放排佬,怎么与放排佬在江上喝了一夜的酒……”
听到这里,对花又想起无数次出现的梦境。只是庚妈的讲述,让那个梦境似乎更加真切了。
“遇着放排佬那次,清江码头一片热闹。木商们在水上漂了十天半月的,像水中的鸭子,腹中早已被水淘空,他们将木排划进水湾,打算在那儿歇脚,过完端午节再走。这个地方,过端午要吃鸭子,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像往常一样,老鸭客的鸭群也正好在这个时候赶到码头,食客们纷纷围拢来,生怕慢了一步就抢不到手。人群吵闹着,像一群闹哄哄的鸭子。
“那天,放排佬买走了老鸭客的最后一只鸭,并邀他到木排上去喝酒。
那餐酒,老鸭客没有白喝,他从放排佬嘴里知道了放排姑娘。
放排佬说:‘当年我师妹,你的放排姑娘,为了等你回来,硬是求她阿爹,也就是我的师傅,在码头多待了两天,你太让她失望了。她悲痛欲绝,誓言今生再也不想见你。从那以后,虽然我们每年照常要在清江码头靠岸,可她始终不愿意走下木排。
你辜负了她,她伤心了两年。那些日子,我天天陪着她,时时注意着她,怕她……终于有一天,她那颗冰凉的心被我焐热,后来才答应嫁给我。可是,就在前年,清水江涨水,我们的木排遇险,撞上暗礁,她被恶浪卷走。我和她阿爹也身负重伤。
那次,老鸭客与放排佬喝了很多酒,泪水流进了酒碗里,苦,只有他们知道。放排佬告诉老鸭客,放排姑娘虽然走了,还好给他留下一个小放排姑娘,叫春秀,长得跟她娘一个样。
喝到后来,老鸭客同放排佬打了老庚。
分手时,放排佬说:‘明年我把她带上,见见你这个庚爹。对了,你的小孩多大了,是伢崽还是女崽?
老鸭客说:‘一个人单了这么多年,哪来的小孩。只是后来捡了个伢崽来养,如今快16岁了。”
说到这里,庚妈故意停了下来。对花也第一次完整地了解了爷爷和外公。他觉得两位老人的那段传奇就像一本小说,是那样吸引人。她还想听下去,想知道那个16岁的伢崽怎么跟爷爷在一起的,又是怎么成了自己父亲的。可是时间太晚了,母亲春秀在河对岸大声呼唤她早点回家。
3
镇上供电所的抄表员小五,那天来给对花家修砍菜机。进门时,他身后藏着个小不点——他的女儿。那小家伙,露出半个脑袋,黑珍珠般的眼睛打着闪,满院子转,必是在找那啾啾的叫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当她看到对花正蹲在一只鸭笼子前,便松开爸爸的衣角,从后面走出来。那是一笼子嫩黄的毛茸茸的小精灵,刚孵出不久的小黄鸭。
小女孩忘了爸爸在不在身边,完全被那些小黄鸭吸引了,但她还是站得远远的。
对花故意把一只小黄鸭捉起来,摊在掌上,那小家伙想逃,往前探了探脖子,太高了,它不敢跳。
这时,小女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她想帮助它,走到对花跟前,把小手伸出来:
“姐姐,给我,可以吗?”
对花微笑着把小鸭轻轻放在那双小手上。
“这是你的鸭鸭吗,姐姐?”
“是啊!”
“你的鸭鸭哪里来的?”
“从鸭蛋里出来的啊。”
“那为什么我爸爸买的鸭蛋里没有鸭鸭?”
“要母鸡孵才能出鸭鸭。”
“母鸡?”
小女孩似乎一下子明白不过来。她一定在想,为什么不是母鸭孵鸭鸭?她漂亮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又问:“它的妈妈到底是母鸡还是母鸭?”
“这……”
这下倒问住了对花,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同小女孩讲。
小鸭还在小手掌上啾啾地叫。
小女孩看着它,问:“你妈妈是谁,去哪儿了,怎么不管你?”
小鸭不答,终于从她的手掌里翻了下来,朝同伴走过去。
“它们的妈妈是不是上外地打工去了?”
小女孩若有所思地问。
没等对花想好怎么回答她,她自个儿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很快从小鸭想到了自己,说:“一定是,我妈妈也是,去打工了,要等我长大了才回来。”
后来,对花才知道,小女孩的妈妈与她爸爸离婚了。
这之后,小五又来过几次。春秀看得出,对花对小女孩产生了怜爱,对抄表员产生了好感。春秀心里就打鼓,对花可是黄花闺女,跟一个离了婚还带着小孩的人,算怎么回事?这道坎春秀无论如何是迈不过去的。跟来宝商量,来宝倒不觉得,还说:“你不是挺着急的吗?这下对花遇上了喜欢的,你又……”
也不知道为什么,抄表员许久不来了。对花想起可怜的小女孩,就借着赶集去了趟供电所,未遇上。再后来,她听说小五调到其他乡镇去了。好多事情就是这样,要趁热打铁,冷了就再也热不起来了。感情的温度也是如此,对花与抄表员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一天,庚妈到对花家来串门,顺便讨要几只鸭崽去养。庚妈听说了抄表员的事,以为对花难过,就安慰了几句,说:“我们对花要人才有人才,要肚才有肚才,好女不愁嫁。”对花像没事一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缘分不到!”随即闪了一下目光,转而把话题引开,“庚妈要我们家的鸭崽可以,但得留下龙门阵才可拿走。”庚妈与春秀对了一下眼,指着对花的鼻梁笑道:“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庚妈,您上次没摆完的龙门阵,我还想听呢!”
“好,好!同你擺,欠你的!”
“老鸭客捡来的伢崽啊,”庚妈说,“他当时也给放排佬讲了。本以为失去放排姑娘,可能就这样孤老一辈子,没想到,老天还是开眼,把个孩子安排给了老鸭客。老鸭客遇见小家伙的时候,他才8岁,不知从哪里流浪到了镇上。老鸭客看他饿得慌,买了碗米粉送他吃,吃完了他跟在老鸭客身后不愿离开。老鸭客把他带回了寨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儿子,像个宝似的,于是就给他取名来宝。”
“现在你知道了,你爸也算命好,遇到了你爷爷。”庚妈说。
“后来,老鸭客的腿脚因长期泡在冷水里,又沾了风霜,得了严重的风湿病,走路越来越吃力了,就把放鸭的任务交给来宝。
在正式交班之前,老鸭客要先带着来宝把那条鸭道走一回两回,他才能放心。
也就是他与放排佬喝酒打老庚的第二年,两个老家伙分别让年轻人见了面。
让老鸭客暖心的是,两个年轻人还真如了俩老庚的愿,走到了一起。”
庚妈最后说:“这就是你爷爷、你爸妈,你们鸭客家的龙门阵。”
对花含着泪水,沉默了良久,然后又喜笑颜开,调皮地说:“我越来越相信缘分了,所以,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如果缘分到了,我的帅哥一定会来到我身边的。”
4
最近,村委会主任老往来宝家跑。他告诉来宝,县里成立了鸭产办,要组织畜禽专家对全县的鸭品种进行普查。来宝家作为调查对象,已经报上去了,可能过些天他们就要登门造访。
村主任说的这个事,来宝赶集的时候多少也听到一些,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没当一回事。
村主任说:“来宝啊,你是知道的,现在你们家养的这种鸭叫三穗鸭,很少有人养了,全县可能不足1000只。这种鸭子长得太慢,个头又小,除了骨头没有肉,光消耗粮食赚不到钱,按现在时尚的话讲,经济价值不好……”
“既然这样,那他们为啥还要来调查?”
村主任也不能回答来宝的疑惑。他只说:“这种鸭只有你来宝多养了几只,有点规模,别处找不着,就来找你了。”
村主任、来宝他们还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是不是过去这些年,人家不看好的三穗鸭,现在又金贵起来了?”
村主任走出院子时与来宝说的这番话,正好被从外面进来的对花听见。
对花说:“叔,那是一定的。你们没发现吗?快生快长的东西嚼起来越来越没劲,当初的味道都去哪儿了,谁知道呢?所以大家就开始怀念过去,怀念黑毛猪、苞谷鸡、稻田鱼……更怀念起三穗鸭来。我就佩服我爷爷,太有先见之明了。”
“有哪样先见之明,还不就因为养鸭是咱们家的家传吗?也不指望这个发财,但也饿不死。你爷爷就是怕忘了咱们宋家的来源。你叔我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别乱说,花儿。”
对花也不争,与父亲站在门口目送村主任远去。
如果不是刚才对花又提到爷爷,来宝好久没想起老鸭客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让春秀炒份葱花鸭蛋。他要在神龛前给老鸭客倒杯酒,上炷香。他记得,老鸭客在世的时候,反复地说:“三穗鸭一定是最好的鸭,虽然个头小,长得慢,但产蛋多,鸭肉有野性的味道。”所以,他交代来宝和春秀,必须养老鸭。也就是说,一般一批鸭子养到两个月就要出栏上市了,再养也不长肉了,白费了粮食。然后再养一批,周而复始。但养老鸭可不一样,成鸭不急于上市,还要继续养。以后,鸭子每天都会下一个蛋,至少要一年以后产蛋才开始下降,直至产蛋不足八成方可卖掉。
来宝夫妇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养老鸭,他们明知赚不了什么钱,还是一直坚持下来。
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人们从喜欢养三穗鸭到抛弃三穗鸭,现在又重提三穗鸭,这是个什么节奏?
“差一点,差一点,三穗鸭就要绝种了。”专家组的人看了来宝家的200只鸭,感叹不已。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来宝一家为了坚守这份家传,生活过得竟是如此清贫,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低保户。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天,来宝和春秀特意去了趟寨子对面的山坳,那里埋葬着老鸭客,他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里面的人——县鸭产办把他们家的鸭列为县里保种基地,专门拿出一笔资金来支持,把三穗鸭养殖下去。夫妻俩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打量着他们的寨子,好好感受一下老鸭客在世时经常念叨的这块风水宝地。
眼前,呈现的是开阔的坝子田。两条溪流如一双手从背后将寨子搂在怀里,居住在这里的人家感受到了流水的温暖和力量,在风烟里生息繁衍。可以想象的是,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河流把有养分的泥沙推上岸滩,才堆积成现在的坝子。人们在这里开辟出片片稻田,种上稻子,风一吹,绿浪来回翻滚,就成了金子般的色彩。等收割之后,宽敞的田坝子,汪着浅浅的水,正是牧鸭的好地方。
5
刚入冬不久,一场百年未遇的冰冻冻住大半个南方。
这天,鸭产办卜主任赶紧让驾驶员给汽车装上防滑链,直奔老木寨。他们担心防寒措施不到位,会把那些宝贝冻死了。一下车,卜主任直奔鸭棚,对花打开门帘,鸭群仍活蹦乱跳。卜主任一直紧张的神情终于舒张开来。来宝告诉卜主任:“这回多亏花儿,提早看了天气预报,做好了防范。”
卜主任在屋里看到了几本养鸭方面的技术书籍,那是对花买的书。
他随便同对花聊了几句,就知道她已掌握一些科学常识。比如鸭棚要搭在避风的地方,顶棚用塑料布蒙上后,还要覆盖一层草垫,地面的草垫要覆盖在木板上,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暖。草垫还要经常换,保持干燥……
对花的表现,让卜主任刮目相看,直夸对花了不得。卜主任说:“这批老鸭能安全越冬,对三穗鸭提纯保种,扩大种群是件大事。你们家这个妹崽功不可没。还以为年轻人都走出去了,怕没有人愿意做这个事,没想到你们家对花还挺有见识的。我原想把你申报为鸭文化非遗传承人,看来,现在我得改变主意了……”卜主任用赞许的眼神看向对花。
快要走的时候,卜主任才记起,旁边还站着个小伙子。他一言不发,偶尔打量着对花,打量着鸭群。卜主任向来宝一家介绍说:“他叫林子,重庆秀山人。几年前,他跟着他们老家的一个老板来到这里,在这条溪流的下游养鸭,养的是外地花鸭品种,可那个老板不善经营,没多久就欠了一屁股债不辞而别,而林子继续留下来养这些鸭。我们正在协调电力部门配电,帮他筹建抱棚,也就是专门用来孵化鸭苗的电子设备。现在,三穗鸭需要迅速扩大种群数量,必须依靠科技。刚才我们路过他那里,他搭我们的车来看看你们家的老鸭。”
开春,对花他们家的老鸭开始产蛋,林子的抱棚已经建好。卜主任早就同对花父母讲好,今年他们家的鸭蛋全部由鸭产办订购,到林子的抱棚孵化。
电子孵鸭可是个新鲜事。照过去,对花只知道,小家庭养个十只八只鸭,趁赖抱母鸡孵鸡仔还未醒过来时,赶紧把鸭蛋放进鸡窝里。母鸡哪里认得是鸡蛋还是鸭蛋,反正都是蛋,就尽了母亲的责任。28天后小鸭出殼,可怜的母鸡看到小鸭下水,急得直在岸边呼唤……想起这个情景,对花就觉得好笑。如果想一次性孵出成百上千只小鸭,赖抱母鸡就无能为力了。可是这难不倒鸭客,他们掌握了古老的“炒谷孵鸭”的办法。对花家就有炒谷抱棚,她无数次看过父亲来宝的操作:将炒热的谷子倒进木桶里,抹平后,放上一层鸭蛋,然后再覆盖一层谷子,如此这般重复,把整个木桶装满为止。那时,对花才知道,鸭蛋的初始温度是不足以孵化出雏鸭的,要通过这种叫“炒谷”的方式提升鸭蛋的温度。鸭蛋需要的恰当的温度是最难掌握的,来宝学会了抱棚师傅的绝招,那就是将鸭蛋贴着眼皮去感知。他的眼皮就相当于酿酒师的舌头,品一小口就知道有几度,八九不离十。
早在前两年,对花在书上看到过电子孵鸭技术介绍,可是实际是什么样子,她还真想去看看。正好,卜主任让林子来取第一批鸭蛋,不等对花说,林子便主动邀请她去参观他的电子抱棚。
这一看可把对花吓得不轻。那排场可不是自家的抱棚可比的。好几间平房里,成千上万枚鸭蛋安置在立体孵化器内,由电子控温,还有风扇通风、文水喷洒保湿……
林子告诉对花:“要是满负荷运行,每月可孵鸭苗20万羽呢。”
“天哪,那么厉害……”对花惊叹不已,“可是,这么多鸭苗有市场吗?都销往哪里?”
“现在,政府已经把鸭作为全县的扶贫产业,大力扶持,三穗鸭养殖不局限于县境内,已经扩大到整个苗乡侗寨,甚至我的老家秀山也有鸭农来进苗。”
那天,林子把对花送回家,春秀留林子在家吃晚饭。林子有些不好意思,说:“空脚撂手的。”对花说:“你要拿什么嘛,把你的电子抱棚拿给我们家可好?”对花羞涩地开玩笑。没想到,林子操起水缸边的一对桶就要去挑水,对花赶紧说:“哎呀,你这个小身板,别闪了腰,现在都有自来水了,哪里还要挑水嘛。”这下,林子有些不自在了,桶被对花夺下放回原处,他站在那里左右为难。还是对花打破了他的难堪,带他去看她家的炒谷抱棚。
两人的互动,春秀看在了眼里。等送走林子后,母女俩才正式对这个川娃子进行了讨论。后来,来宝也加入进来。
最后得出两种意见:来宝觉得这后生不错,老板跑了,他全盘接下这个烂摊子,有胆有识,还能吃苦。春秀呢,担心就多一些,一个是个子瘦小,还没对花高呢。更要紧的是他的家境如何?是不是住在高坡上?两眼一抹黑,哪样也不晓得。春秀说的高坡,就是当地讲的穷地方的代名词。
对花这个时候还不好表态。她只是假装在灶台上忙活,耳朵却静静地听着父母说的话。
6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卜主任再次登门。他先把三穗鸭产业化分工的大致情况向对花一家做了介绍。
产业化分工,这个比较专业的词,对花能听懂,但她父母就有些蒙。卜主任知道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得讲老百姓喜欢听,听得懂的话。
他说:“这个产业化分工啊,按我们老百姓的话来说,好比你们家就专门养好老鸭,传承品种,别的不用管;林子呢?就只做电子孵鸭,让鸭农都能买得到鸭苗。从全县来说,有专门做鸭餐饮的,开饭店吃三穗鸭;有做白条鸭销售的,发到全国各地超市去;有做鸭产品深加工的,建设加工厂,做成熟食品销售;有做鸭文化的……一句话,大家都在做三穗鸭,但各做各的,相互支持配合,互不干扰。目标就是一个,把三穗鸭产业做大,做出品牌和影响力,让大家都有钱赚。”
作为全县鸭产业的负责人,前面这些话是符合他的身份的。但今天登门聊三穗鸭绝不是主题,他今天的身份是林子的媒人。
卜主任讲:“目前林子才起步,还有些困难,但我们看一个人要看他实不实在,这段时间你们也都看到了,不用我再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当父母的,对他家里不了解,下不了决定……这个,你们两位老人家只管放心,据我了解似乎要比你们家的条件还好一点儿。我们单位前段时间也是为了考察他,悄悄去了一趟他的家乡,那可是大坝子,也是鸭乡,他家也是鸭客世家。可以找个机会让林子带你们去看看。”
对花正在灶上切咸鸭蛋。
“当然,还要看咱们对花了……”
卜主任稍稍停了停,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大声一点儿。
饭菜已经准备好,火膛里的火苗子在跳跃,夜色在加深。来宝和卜主任一边吃饭,一边讲起许多年以前的故事,秀山来的那个姓宋的鸭客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而眼前这个年轻的秀山鸭客,仿佛就是几百年前的轮回。原来,机缘竟如此的巧合……
这顿晚饭,那份欣喜,在屋子里流动。坐在一旁的春秀,心上那件大事已经明朗起来。她也要喝一杯,在端起杯子的时候,故意朝对花喊:“花儿,你做的那盘咸鸭蛋还不快端出来,难道还要让它咸(闲)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