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翎挥洒 陶情适性
——张在辛鹅翎画初探
2020-12-10□罗琦
□ 罗 琦
[清]张在辛 鹅翎画《菊石图》 纸本水墨 1732年 青岛市博物馆藏款识:柳阴舒雁自梳翎,遗得羽毛三寸青。信手拈来挥墨汁,依稀山岳见真形。用鹅翎为温子亲家画。张在辛年八十二。钤印:弄石斋(朱)
张在辛(1651-1738),字卯君,号柏庭。清初书法家、篆刻家、金石鉴赏家,安丘人。张贞长子。康熙二十五年(1686)拔贡,晚年授观城教谕不就。工篆隶。少承家学,从理学家刘源渌问学,后拜谒郑簠学隶书,篆刻师法周亮工、程邃。年少随父北到燕赵,南游吴越,常与王渔洋、蒲松龄、魏禧、王岱、曹贞吉、尤侗、朱彝尊、高凤翰、金农等天下名士交游,集名流所长,遂得“扬州八怪”之奇风。好诗、文、书、画。他的绘画中,写意山水、松石、梅竹,随意点染,皆有逸致。其篆刻、隶书和鹅翎画,造诣过人,影响深远,世称“三绝”。著作有《汉隶奇字》《画石琐言》《隐厚堂诗集》等。
青岛市博物馆藏有张在辛书画作品多幅。这些作品大都来自安丘张氏后人张公制、张侃父子的捐赠。
张在辛的绘画功力从《荆花世茂图》可见一斑。由张氏后人抄录的张在辛序言可知,此作作于张在辛82岁,张在辛与其两位弟弟怡然静坐于荆花松树之下,画中老人庄严矍铄,逼真传神。而用鹅翎代笔画石则似乎起于其晚年的另一种机缘巧合。
张在辛作于81岁的《鹅翎墨石》卷,名人题跋众多,具有较高研究价值。此图用鹅翎分绘怪石三组,或隐于杂草,或呈柱状相傍而立,或如太湖石般形态奇异。石块多用翎毛勾勒形状,蘸墨圈扫,羽丝若隐若现,通过墨的干湿浓淡,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石头丰实而又疏透的质感,充满生机与灵动。其题诗:“善卷洞里曾经过,尽把奇形属老狂。因为山灵假羽翮,枕流漱石又何妨。用鹅翎为静子亲家画,在辛,八十一岁。”后钤“张在辛”“年少过九九”朱、白文印各一方。
该卷原藏家张公制(1876-1966),名介礼,字公制,别号奇觚老人,安丘城里人,清末举人,为张在辛七世孙。1906年首任安丘劝学所总董事,是安丘新学奠基人、安丘县立中学(今安丘一中)创始人。1913年任第一届山东省议会议长。1949年为青岛和平解放做出重大贡献,以73岁高龄出任青岛市政府副市长。他嗜诗好词,擅书精篆,尤以章草著称。民国初年创办了闻名遐迩的《大东日报》,发起成立了江北第一印社——渠亭印社,搜集整理了其祖上的篆刻作品成《渠亭印谱》若干卷,故坊间有“南西泠北渠亭”之称。
[清]张在辛《鹅翎画石卷》诸家跋 纸本 青岛市博物馆藏
该卷张公制极为珍视,故邀请了当时很多名人题跋。引首为丁佛言所题“陶情适性”,后面的题跋则是唐仰杜、丁佛言、王重熙、邹允中、刘廷琛、于元芳、庄陔兰、姜忠奎等民国名宿大家留下的墨迹,赞之“洵称神品”“襄阳拜倒”“先生画则实不数数见也”,纷纷对此画及张在辛独特的画技称赞不已。
一、鹅翎画法的创立
鹅翎画乃是采集鹅翎代笔,比之普通毛锥,翎毛柔软易散,亦不便蓄墨,张在辛又是因何独创出鹅翎画法的呢?如前述张在辛之生平,其生长于安丘书香世家,其父张贞为当地鸿儒,自幼受父亲影响而好诗、书、画、印,少年时随父频下江南,拜清初隶书宗师郑簠为师。与“扬州画派”诸人相交,受扬州简约写意画风影响较深。又与同在齐鲁的高凤翰、蒲松龄多有往还。张在辛一生不涉仕途,虽有“拔贡”之名,却“授观城教谕不就”,于康乾百年清平盛世之际怡然自乐于齐鲁山水之间,以挥翰、治印为毕生之志趣。深厚的文化底蕴、淡泊名利的性情,一生的书法、篆刻创作所积蓄的对笔墨的纯熟,对石质的了解,都成就了张在辛爱石、画石的文化基因和艺术素养。
[清]张在辛、张在戊、张在乙 荆花世茂图 纸本设色 青岛市博物馆藏
而用鹅翎代笔画石则似乎起于机缘巧合。张志成撰写的《稀世奇书〈画石琐言〉与“神品”鹅翎画》一文,记载了张在辛所著《画石琐言》被一位书画爱好者发现,书中张在辛自序:“长夏无营,抚枕辄睡,行散溪头,偶拾沙际,鹅翎蘸墨涂抹,适得天趣。因思古人以敝帚作飞白书,余何妨以羽毛为卷石谱,各缀截句,正如天籁自鸣,浮云舒卷,辑而录之,以志漫兴,见者应笑不能间,竟成多事之过也。辛亥六月初九日八十一岁老人记,是日入伏。”从而可知,张在辛是到了81岁的耄耋之年夏日,才于偶然间拾翎戏墨,尝试创作出了鹅翎画。书中正文第一句:“昔人画石尽其致,我今画石存其意。”更直言其画石宗旨乃是追求意达而非形似,而鹅翎这种看似信手拈来,可以任意涂抹的工具,最能抒发他的写意画旨。由此而看青岛市博物馆藏的另一幅张在辛作品《鹅翎墨石横幅》,图绘两湖石,见墨不见笔,浓淡之间,石之粗狂、野逸趣味跃然而出。而由自题:“老嬾年来笔研荒,鹅毛作画太颓唐。敢云林下称石丈,只取寒山一味凉。辛亥伏日用鹅毛作画不必求似也,柏庭年八十一。”可知,这幅作品恰是创作于其81岁伏日并“缀截句”而成,与《画石琐言》记载相印证,堪称张在辛鹅翎画之始,亦表达了其“不必求似”的创作初衷。
二、鹅翎画法的特点和发展
[清]张在辛 李漋《安邱张杞园先生墓表》 拓本释文:皇清徵君崇祀乡贤私谥文孝张杞园先生墓表。先生姓张氏,安邱人,世居潍水之东,皆隐于农,高祖讳澄,始徙城中。业诗书,以明经主武安簿;曾祖讳守蒙,诸生。祖讳民感,诸生,赠文林郎、大名府推官,生三子,长讳嗣伦,万历壬子举人;季讳绪伦,崇祯辛未进士,官御史;仲讳继伦,选贡生,中崇祯庚午副榜,先生父也。前母许氏,母孔氏。先生生有异质,七岁入小学,授以《养正图说》,辄通大义;十三补府庠生,治举子业,有声。数奇不偶,三十六以拔萃贡入太学。康熙己未,举博学鸿儒,以母艰不就,服阕,召试太和门,授翰林院待诏,辞归不仕。九岁而孤,内外环伺,齮龁万端,赖母氏散其财产以活,稍长,阖门扫轨,博览群书,与里中王敷彝相切劘,为古文辞,世人未之奇也。周侍郎栎园观察青州,得才士四人,曰李象先、李渭清、安静子,其一则先生也。当是时,海内承平,天子加意文学,士大夫以读书考古相矜尚,朝野之士称文章大家者,不下数十辈。先生往来京师,数游吴越,访名贤,购异书,人亦乐交先生恐后,相与扬今榷古,往复上下其议论,先生文誉,直彻辇毂,诸贵人莫不欲引先生为重,而先生弗顾也。所著有《家乘》《族谱》《杞纪》《青州府志》《乡贤传》《半部稿》《或语》《潜州集》《娱老集》《耳梦录》行于世。新城王司寇主盟文坛五十馀年,独与先生为莫逆,垂老犹求先生考定其文,亦为手定先生文,论者至欲于虞山尧峰间展一席地,则先生之文可知已。尤笃内行,事母夫人先意承志,视听常在形声外。孝廉、侍御两公均无子,先生有丈夫子三,以仲、叔嗣伯、叔父,为文记之,凄婉动人。虑先世懿行之湮也,遇戚党故老,辄访其轶事,闻人与其家有旧,造门拜询,屡返不厌,采为行实,遍乞文于名公钜人。祖、父手迹,装演成帙,宝之不啻头目,岁时祭享,一准古礼。两遇大饥,各出粟数十石以赡族人,得免流离,有义田之实而避其名。向之恣噬啮肆凭凌者,皆恩结而卵翼之,其厚德若此。五举乡饮大宾,多辞不赴。嗟乎,先生冲龄失怙,无期功强,近之亲眈眈者谓疾风吹弱草耳,为先生者,但能榰柱门户,不堕家声,斯足贤矣;不则希风托响,以文章为梯荣之阶,亦当世之所贵也。顾独埋首简籍,从事不朽之大业,当其童贯志气,已非常人矣,逮及壮年,南北车舟,胜友如云,非为商略千古,即因以阐扬先德,用托文字于无穷,人第见画舫篮舆,文酒栖寻,遂谓先生以山水朋友为性命,而不知先生之用心,固别有在也。先生讳贞,字起元,以别业在杞子旧墟,又号杞园。生于崇祯丁丑,卒于康熙壬辰,享年七十有六,乡人称曰“文孝”,请祀学宫。配李氏,有贤行,漋族也,先二十三年卒,先生葬之父母墓侧,先生卒,启启竁而合焉。男子三,在辛,观城教谕,娶周氏;在戊,考授州同,娶刘氏,再娶李氏;在乙,候选训导,娶丁氏。女子四,马士修、曹霈、刘亶茂、曹溆,其婿也。孙男十二,壮舆、敬舆、扶舆、重舆、简舆、广舆、庚舆、执舆、佐舆、兹舆、周舆、金舆。孙女三。曾孙十二,皙、皋、皓、昤、暟、晋、映、书、泉、、曤、昣。曾孙女十一。元孙二,德键、德鏊,婚嫁咸令族。吾观先生,仁厚慈祥,姻睦任䘏,犯而不校,沾溉者众,以道德为学术,以文章成孝行,亦可无愧古人矣。至于好蓄图籍,工于篆刻,鉴别名人书画,孤情绝照,蕴义风生,此皆文人之常。昌黎所谓其细可略者也。故述其大者表于墓。同邑后学李漋顿首拜撰。雍正七年岁次己酉四月朔日,不孝男在辛谨书,年七十九。男在戊、在乙同泣血立石。徐天祥刻。
由是而返观鹅翎画石手卷,系“为静子亲家画”,则虽是同作于81岁,但已属于一幅成熟的作品可以馈赠亲友。与伏日初作相比,从构造细节上和用墨上都有了一些变化,墨色的深浅对比更为明显,石头的造型也更为多样。
张在辛并没有停下探索,而是在鹅翎画石这条创新之路上不断尝试,不断总结。在青岛市博物馆收藏的另一幅张在辛作于82岁时的《鹅翎画菊石图》中,我们更加明显地看到其技法的成熟:柱石如笋伫立于苔草之上,又用数笔干湿浓淡的墨迹抹出菊之花叶,如不细看石头那天然的纹理系由鹅翎扫出,甚至会以为这就是以毛笔绘就。作者自题诗句:“东篱秋老露漙漙,写出鹅翎自一般。忽忆陶家彭泽叟,无弦琴对菊花禅。辛亥岁除,画付皓孙,柏庭年八十二。”可见只一年间,张在辛对鹅翎的使用已经是得心应手,所绘菊石由于对鹅翎的熟稔掌握,点染之下愈加形似。而后两句诗文则把画意点明,颇具闲适归隐之意味。
张在辛在《画石琐言》一书的后记中自谓:“余年八十有四矣,老病日增,衰朽支离如午夜残灯,在恍惚明灭间尚不能自忖,习气未除,或用鸡毛作画,或用芦管题诗,不过偶然适情,蜗迹耳,蛩鸣耳,又何暇计其工拙哉!”由此可知,张在辛的晚年创新求变之路即便老病缠身,却从未停止,观青岛市博物馆馆藏的一件张在辛84岁时所作《鹅翎墨石册》亦可印证。在这套画册中,共有鹅翎绘墨石七开,隶书七言句七开,行书自跋一开。恰与《画石琐言》自序中“为卷石谱,各缀截句”相参证。此时的画作,与3年前初创和两年前圆熟又有大不同,苍润淋漓,气象氤氲,如有点点苔痕,缕缕水迹,而七开卷石,或竖立,或横卧,或独矗,或丛生,俯仰欹斜,个个不同,将石头的种种形态以略显夸张的大写意法描摹而出,却不见传统的皴擦之法。可以说,此时的张在辛,翎毛在手,已挥洒自如,如入化境且风格独具。每开卷石配以“漫道神山不可即,谁知毛羽隐洪蒙”“信手拈来挥墨汁,松稀五岳见真形”“可以雁鹜成游戏,何事天凰假羽翰”“莫讶岩岩天外势,本来原借一鸿毛”等自作论画诗句,愈加形象生动地描绘了鹅翎画的艺术魅力,抒发了作者自出机杼、浑然天成的创作感悟。
看似信笔由之的鹅翎作画,每幅画布局经营、远近得当,落纸之处,必是羽迹分明,率意灵动。同时,他对墨色的掌握更是炉火纯青,不用丹青而五色纷然,石头的阴阳向背,石质的坚硬粗粝用墨色的浓淡交代得一清二楚。通过三年之间作品的对比变化,从不似到似又到不似,写出张在辛返璞归真、怡然自乐的人生意趣,见证着张在辛晚年锐意求变的孜孜之情。在84岁作品的自跋中,他颇为自得地写道:“因思古人以敝帚为飞白书,何妨以羽毛成文石谱,正如天籁自鸣,浮云舒卷,原不计其工拙,又何暇问赏鉴家之轩渠也?”“不计工拙”,乃是弃形求气,原本没有生命的石头在他的翎毛扫过纸张后生气勃勃,取自天机,而气至神出。
三、结语
通过对青岛市博物馆馆藏的张在辛鹅翎画的解析,我们可以看到一位敏于思考、勇于开拓,勤于创作的艺术家,于耄耋晚年却仍锐意进取,终成一家风骨,在中国画史亦当有其一席之地。然而随着张在辛的故去,鹅翎画法终成一代绝响,后继无人。笔者笔陋学浅,缀以此文,唯愿能让更多书画爱好者可以进一步挖掘研究张在辛的绘画艺术,传承保护好这门独特的国画艺术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