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宝笈初编》相关问题考述
2020-12-10楼秋华
□ 楼秋华
在清朝鼎定中原一百周年之际,爱新觉罗·弘历于乾隆九年(1744)二月初十日诏令内廷翰臣编纂《石渠宝笈》,梳理清宫庋藏书画,对大量经典名作详加著录。由此在乾隆、嘉庆两朝共形成初、续、三编,客观上成就了我国书画鉴藏史上至为重要的文献之一,长期受到世人关注①。民国以来百余年间,各种石印、影印本先后一再出版面世,充分呈现出它在古书画研究领域的积极作用,也对现当代鉴藏活动产生较大影响。应该说,作为“不准发刻”的皇家书画帐册《石渠宝笈》在编纂、成稿、缮写过程中存在诸多错综复杂的细节,并形成了所谓稿本、正本、副本以及抄本等不同本子②。尤其是《石渠宝笈初编》(以下简称《初编》)不仅在稍后有“附录”,后来又有《四库全书》44卷本(以下简称“四库本”)等,近年来引起学界重视。其中《初编》正文以及附录的完稿时间、“四库本”与《初编》之间的关系诸问题颇为研究者所着力探究,然而当中也出现了互有出入的情形。
图1 《合编》本中列为“上等”的宋人《西园雅集图》在“精抄本”中标注为“次等”
就《初编》而言,目前常见通行本主要有三种:一是台北故宫博物院于1969年印行的《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合编》(以下简称《合编》本)③;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石渠宝笈》(即“四库本”);2014年,故宫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据故宫博物院藏清内府《石渠宝笈》抄本合编出版影印本(以下简称“精抄本”)④。笔者在本文中主要依据以上三种影印本对《初编》的相关问题进行梳理与考述,试图通过具体细节初步厘清个中关系,呈现部分本相。
《初编》“凡例”最后一条写明了编纂起讫时间:“一、是编始于乾隆甲子仲春,成于乙丑冬十月”⑤,并曰:“奉敕排纂诸臣有不能终始其事者,然既均效编摩,即当与名其列,今仍照被命名次署衔,用志缘起:臣张照、臣梁诗正、臣励宗万、臣张若霭、臣庄有恭、臣裘曰修、臣陈邦彦、臣观保、臣董邦达恭记。”⑥
既然《初编》“凡例”作如是说,因此它的成书时间向无异议。曾有学者认为:“《快雪时晴帖》……因《石渠宝笈初编》既然成书于乾隆十年,‘附’也只记录到十一年,那乾隆十一年以后的题跋当然不及备载了。”⑦这本属情理之中的推论,但从《初编》的实际情形出发,却也并非如此⑧。
2009年,刘迪在《〈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初、续、三编之编纂及版本情况考述》一文(以下简称“刘文”)中认为《初编》“附录”中“有明确纪年之题跋共计54条,纪年均在乾隆十年初编成书之后,时间基本分布在乾隆十一年和十二年,其中纪年时间最迟者为《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题跋,为乾隆十三年夏五。也可由此推知,附录增补时间在乾隆十三年夏五之后。有附录之版本今可见者为《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合编》本”⑨。笔者曾对此作了进一步考论,以确定所录题跋纪年之下限⑩。
2014年,由薛永年、王连起任总主编的《石渠宝笈》合编本即“精抄本”面世,这也是迄今为止印制最为精良的版本,并配图形成皇皇41册。薛永年在序文中(以下简称“薛序”)作了颇为全面、深入的剖析,他写道:“前述《石渠宝笈·初编》(下简称《初编》)凡例记载,此书完成于乾隆乙丑(1745年),但是经翻检所著录的作品,发现著录于《初编》的元钱选《观鹅图》卷,其拖尾梁诗正等题跋记载了乾隆丙寅(1746年)人日(正月初七)‘敕示内廷诸臣同观并题句’一事。而此君臣唱和发生的时间和记载的时间都在乾隆乙丑(1745年)《初编》编成之后,可见该书成书后仍有改动。”
由此可见,过往研究者就《初编》于乙丑(1745)十月成书之后的变动情况论述不一。那么真实情形究竟如何,无疑值得进一步追索。
首先,笔者在《〈石渠宝笈初编〉“附录”完稿时间与成因考论》一文中对“附录”形成的原因有所考述,并推论“附录”完稿时间在戊辰(1748年)夏五与己巳(1749年)冬之间。
其次,《初编》正文在不同时期亦有所修改。除增补“附录”之外,后来对个别作品的等级或藏地也作了调整并予以标注。如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十月,《合编》本中“贮御书房”卷七第八件原列为“上等”的宋人《西园雅集图》一卷,在“精抄本”中标注为“次等”(图1);《合编》本“附录”中宋马和之《豳风七篇》一卷“贮随安室”,在“精抄本”中改为“贮学诗堂”(图2);《合编》本“附录”中唐虞世南《临兰亭帖》一卷“贮画禅室”,在“精抄本”中改为“贮《兰亭八柱帖》插屏匣内,设重华宫漱芳斋榻上。”(图3)
再次,实际上,《初编》正文晚至嘉庆初年仍有局部补入。譬如,“贮御书房”卷十二收录“宋人《华灯侍宴图》”(图4),从中不难发现既有弘历本人于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冬“御笔”,又有乾隆六十一年丙辰(1796)小春月,由近臣董诰代书的“御识”。这一情形在《合编》本与“精抄本”中相同。其中御识云:
图2 《合编》本“附录”中宋马和之《豳风七篇》一卷“贮随安室”,在“精抄本”中改为“贮学诗堂”
图3 《合编》本“附录”中唐虞世南《临兰亭帖》一卷“贮画禅室”,在“精抄本”中改为“贮《兰亭八柱帖》插屏匣内,设重华宫潄芳斋榻上”
《华灯侍宴图》,内府有两本,此为《石渠》旧藏,已入《前编》者,款经裁去,标题宋人。其一则近年所得入《续编》者,有马远款。两帧画笔均沉厚,绢素亦古,虽阶墀部位,微有参差,而轩楹人物,大局悉同。且上方题句字体,亦如出一手。或当时一稿两幅,分赐侍宴父子二人,以志荣遇,亦不必求其人以实之。当续得马画时,已两相印证,各为识语,分题两帧首矣。但《前编》所载者,贮御书房;入《续编》者,贮乾清宫。溯此图流传七百馀年,先后同入内府,邀鉴赏,真可谓“翰墨缘”。而分贮各志,合而未合,仍未得为延津之遇,因命同弆一箧,贮乾清宫,以征两美之必合耳。乾隆六十一年丙辰小春月,御识。臣董诰奉敕敬书。
图4 宋人《华灯侍宴图》
图5 款署“马远”的《华灯侍宴图》
显然,在乾隆后期随着另一件款署“马远”的《华灯侍宴图》(图5)入藏乾清宫,并收录于《石渠宝笈续编》。弘历对原本久贮御书房并著录于《初编》的那一件“宋人《华灯侍宴图》”又先后两次作了鉴赏,遂将两本“同弆一箧”贮于乾清宫。不过,此时已晚至嘉庆元年丙辰(1796)十月了。这两件清宫旧藏《华灯侍宴图》现均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中御笔、御识如图4、5所示。至于个中真伪,相关考论亦颇多,兹不赘述。
借此指出,就故宫博物院所藏“精抄本”字迹与装帧的高度统一性来看,并非日后经由局部补写而成。换而言之,该抄本应晚于乾隆六十一年(1796),即嘉庆元年之后。
综上所述,尽管《初编》在“凡例”中已经标明成书于乾隆十年乙丑(1745)十月,但实际上从次年(1746)直至嘉庆元年(1796)的51年间,其间也有数次变动。除了“附录”之外,变动的主要原因乃是增设或者移贮藏地所致,个别则是由于藏品等级有所调整。这也符合《石渠宝笈》作为皇家书画帐册,便于皇帝日常品鉴之功用,大可不必拘泥于“凡例”年限之说。
此外,《初编》后来又因收录于《四库全书》时作了调整,而形成44卷本,同样值得进一步考述。
《辞海》第六版对《四库全书》有如下介绍:“简称‘四库’,丛书名,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馆纂修,经十年完成。共收书三千四百六十余种、七万九千三百余卷(文渊阁本)。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全书缮写七部,分藏文渊、文源、文津、文宗、文汇、文溯、文澜七阁。”依据这一辞条,“四库本”《石渠宝笈》当在1783年前完成。
“刘文”曾述及《初编》第二次变动过程:“附录合于正文,‘四库本’《石渠宝笈初编》四十四卷之规模最终形成。”并据“四库本”总目按语认为“四库本校完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一月,距《合编》本附录增补约有三十三年,其间在内容上再无增补”。
“薛序”在提及“四库本”时,仅仅写道:“……此外《石渠宝笈初编》和《秘殿珠林初编》一起收入《四库全书》,又有《四库全书》抄本;而续编和三编成书晚于《四库全书》,故无《四库全书》抄本。”
那么“四库本”《石渠宝笈》是否真如“刘文”据总目按语认为“校完于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因为就文渊阁藏本而言,《石渠宝笈》卷四十,“贮御书房”第十一件还是“宋人《华灯侍宴图》”。而且乾隆四十八年癸卯冬“御笔”,以及晚至乾隆六十一年小春月的“御识”,也一字未缺。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页之后增补一页,写有“补三”字样(图6)。可见“四库本”在嘉庆元年之后,依然略有补改。
因此,就“四库本”《石渠宝笈》而言,与其它几种抄本留下了大体同步的变动痕迹,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呈现出“四库本”本身的复杂性。由此亦可见,《辞海》的相关表述同样过于笼统,并不确切。
图6 “四库本”《石渠宝笈》中写有“补三”字样
注释:
①此外还编纂包括道、释题材的作品,形成《秘殿珠林》。
②可参见齐秀梅、杨玉良《清宫藏书》,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267-271页。又如《清高宗实录》卷1422,乾隆五十八年二月,记曰:“谕《石渠宝笈续编》将次纂成,着缮写正本五分,分贮乾清宫、宁寿宫、圆明园、避暑山庄、盛京五处,于翰林、中书各官内,挑派字迹端楷者二十员,赶紧缮办,统于年内完竣。其缮出之本,着派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刘墉、纪昀各分一分,详细校阅,交武英殿装潢,由懋勤殿呈览。所有阿哥应校书本,俱由军机处转送,缮出正本后,照四库馆之例,将校、缮各官衔名,逐本列入。如有看出错讹草率之处,惟校、缮各员是问。”胡敬《西清札记》卷四,页四十三记曰:“是日编纂书毕,以后分写副本,参稽互校,删重复、增考证者,凡八阅月”,清嘉庆间刻本。
③《合编》本又见于上海书店1986、2012年印本,《石渠宝笈初编》在第一、二册。
④该“精抄本”曾于2001年由海南出版社影印,为《故宫珍本丛刊》第437-460册。其中437、438、439册即《石渠宝笈初编》。
⑤梁诗正等又记为是年秋。见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尾跋,其中有“因《石渠宝笈》成于乙丑之秋,是以御笔书画未及恭载云”。
⑥前揭《合编》本第一册,第248页。
⑦王耀庭《古书古画今日看》,台北故宫博物院,2012年,第83页。
⑧参见拙文《〈石渠宝笈初编〉“附录”完稿时间与成因考论》,《中华书画家》2018年第7期,第50-55页。
⑨《古籍整理研究学刊》第4期,2009年7月,第100页。
⑩参见拙文《〈石渠宝笈初编〉“附录”完稿时间与成因考论》,《中华书画家》2018年第7期,第50-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