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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研究

2020-12-09荔强艳

关键词:黄宗羲浙东性情

荔强艳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浙东”既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学术文化概念。清代浙东学派指以浙东地区为主的学术派别,虽然以经史之学闻名,但其诗歌成就也极为重要。即使学界对于清代浙东学派成员的定义存在争议,但由黄宗羲开创,经万斯同发展,再到全祖望继承的清代浙东学派都为学界所接受,因此本文中关于“凭吊诗”的研究以黄宗羲、万斯同和全祖望为主。目前学界针对清代浙东学派诗歌演变的研究,只涉及到诗歌内蕴、风格、理论[1]和以竹枝词为媒介对于其文学思想嬗变的探讨,[2]且因研究涉及对象较多、范围太大,对于黄宗羲、万斯同和全祖望诗歌的相关论述还不够深入细致。黄宗羲、万斯同和全祖望诗歌中含有大量的凭吊诗,这些凭吊诗对于研究黄、万、全三人的诗歌创作和诗学观念以及学术思想都具有一定的价值。本文试图通过对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歌的梳理,窥探其诗歌的嬗变,进而发掘清代浙东学派学人诗歌的演变与整个清诗发展之间的关系。

一、亲友·史学·学统:抒写内容的拓展

在凭吊诗的创作中,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在诗歌内容上有共通之处,怀念亲友是其凭吊诗共有的主题。黄宗羲诗歌中有大量的凭吊诗,如《元夕悼侍者二首》《魏己任故居三首》《葬寿儿二首》《梦寿儿二首》《梦寿儿》《又梦》《悲运孙》《上寿儿墓》《思寿儿》《梦亡友》《哭沈昆铜》等等,大约占其诗作的三分之一。如《过冯俨公江道暗墓下》:“廿年灵隐山中土,我向此间尚泪倾。闻道野僧烧纸烛,更无片石志平生。三番东渡交情在,一哄西湖秋月明。历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3]此诗为黄宗羲路过杭州,在好友冯悰、江浩长眠之地潸然泪下,感叹只有野僧为友人烧纸扫墓,甚至没有片言只语记载其生平。他在诗中小注中提及“俨公三至敝庐”、“道暗与余辩论湖上”均可见彼此间深厚的感情,最后一句“历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更可见黄宗羲与冯、江二人交往之深,在他们过世之后,黄宗羲只能叹息故友凋零,独留自己苟活于世。万斯同亦有凭吊之作,如《杨氏四忠卜葬歌》《述怀》《谒黄忠端公墓》《谒宋侍郎陈橐墓》《悼董在中》等等。其中《谒黄忠端公墓》:“四尺新茔土未干,金瓯倏突变衣冠。如公真不欺明主,在帝何曾杀谏官。夹道长楸冤自语,缘阶细草血同丹。千秋碑记巍然在,读罢凄风六月寒。”[4]此诗是万斯同凭吊黄尊素之作,黄尊素为黄宗羲之父,万斯同于此诗中盛赞其不欺明主,并以长楸含冤自语、细草蒙血来烘托黄尊素忠而被杀之悲怆,更以六月寒风来体现自己的痛惜之感,诗歌以黄尊素一人之境遇,再现了明末东林党人与宦官斗争之惨烈。此诗也可见万斯同借诗歌评价历史人物与记载历史事实的创作意图。全祖望诗中也有极多的凭吊之作,如《哭惠学士半农》《巾子山歌吊宋故太傅枢使越国张公祠》《扬州城北建隆寺,宋太祖征李重进驻跸地也。樊榭用沈傅师岳麓寺韵,同作》《昨和樊榭建隆寺作,而韵未次也。樊榭必欲予另作,复得一首》《谒汤文正公祠》等等。其中《舟次半浦,再哭五岳游人,兼柬两嗣君》:“薤露凄凉江上来,寿宁堂下几徘徊。大椿倏已随朝露,带草依然染绿苔。为幸荆花重合秀,不教菌蠹得成灾。夜台此足怡先志,纯孝原非仅致哀。”[5]此诗写全祖望坐船路过半浦,经郑性(五岳游人)故居,怀念友人郑性,诗中还有小注提到“时有间两君兄弟之好者,其事败露,故及之”,包含着对两君兄弟感情的称赞。

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中蕴含的“史学”因子是与浙东特殊的时空背景密不可分的。浙东地区为南明的抗清基地,因此其凭吊诗以与南明有关的记载和感慨为主要内容。事实上就以上文所举凭吊诗来看,黄宗羲凭吊诗大多是怀念亲友之作,万斯同稍微涉及到了对于历史的感慨及历史人物的评价,直到全祖望,他的凭吊诗除了自己的亲友外,更出现了大量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古迹,也包含着对于某些历史事件的见解,因此本文以“史学”来界定这些内容,与平常“史学”的含义有所不同。全祖望的凭吊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对于明清殉难之士与遗民高尚气节的弘扬,这也是史学素养在他诗歌中的体现。如对于殉难忠臣张煌言,黄、全二人有不同的看法。黄宗羲《张司马苍水》:“少年苦节何人似?得此全归亦称情。废寺醵钱收弃骨,老生秃笔记琴声。遥空摩影狂相得,群水穿礁浩未平。两世雪交私不得,只随众口一闲评。”[3]262此诗记载了张煌言(苍水)的身后事迹,对于张煌言的大节只有一句“闲评”而已,相较于同时代人对于张煌言极高的评价,黄宗羲对张煌言的评价不高。而全祖望凭吊诗中也有较多关于张煌言的作品,如《予约同人,每岁为苍水先生设祭,今年将有渡江之行,先期举之》《苍水先生墓道渐湮,道士吴乾阳谋修复之,和钝轩韵》《七夕,钝轩集同人祭苍翁于隐学山房》《长至日展苍公墓,同江声,用离合格》《逸田以人日祭苍翁,得三绝句》等,其中《苍水先生墓道渐湮,道士吴乾阳谋修复之,和钝轩韵》:“一区发鸠巢,千年夸父宅。岂期世外人,而念此窀夕。在昔正气歌,三分席自择。纪朱张万沈,相与成胜迹。峨峨南雷铭,光炤长虹白。久久未开雕,贞珉眠荒陌。我续第二碑,遗事吐格格。一从小跛亡,莫问南屏魄。何家新贵茔,祁连肖层碧。应怜寒谷中,只轮独运策。编诗录许剑,谅属我之责。……”[5]2225全祖望在此诗中记述了张煌言的高行及其身后事迹,因为“朱张万沈”等人对于张煌言身后事所作出的贡献,使得其墓地成为了胜地,随后记载了自己在修复张煌言的墓地中的责任。全祖望的凭吊诗中当然还有其他明清易代之际的殉难忠臣和有高尚气节的遗民,在此不一一赘述。因为所处时代的不同,黄宗羲与当时的殉难之臣和遗民大都相知相交,他或许是出于自己当时的遗民身份,和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和情感态度。然而到了全祖望的时代,这些人早已成为历史人物,因此可以更加客观、公正地看待他们。全祖望又致力于弘扬明清殉难忠臣和有高节的遗民的昂扬精神,出于此种目的,全氏对于南明人物的态度更加宽容,评价也更高。总之,黄宗羲是南明的参与者,而全祖望是南明之同情与理解者,二者身份与所处时间的差异,使得黄、全二人对于南明史事的看法有所不同。由于浙东地区特殊的时空背景和学人们对于南明的关注,浙东学派学人的凭吊诗独具“史学”因子和价值,即充满对南明史事和人物的追忆与慨叹。

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中与学统相关的诗歌也在不断增加。黄宗羲凭吊诗中对于学统的梳理几乎没有,万斯同更是丝毫不提及,直到全祖望,他因续编《宋元学案》,自身对于学统相关的古迹和人物极为重视,他的凭吊诗中与学统相关的人物大都集中在宁波地区,尤其是以“淳熙四先生”(杨简、袁燮、舒璘和沈焕)和蕺山学派为主。以黄宗羲和全祖望凭吊诗中都提到的杨简为例,更能体现其发展趋势。黄宗羲有《车厩谒慈湖先生墓》:“山叠水环此一坯,千年相证几人来。不知有意还无意,一树奇松覆墓台。明明指示此光明,今古何曾有暂停?昔日千松虫食尽,独留此树自青青。万历二十年事。还乡钟鼓汗通身,指点当机多少人。争奈殷勤五尽意,冰霜迸出一山春。”[3]277黄宗羲游杨简(慈湖先生)墓,描述了墓地的一棵“奇松”,且赞扬了杨简对于家乡的贡献,但对于杨简大儒的身份和学术成就并未提及。万斯同钟情于史学,诗作于理学未曾祥加论述。全祖望也有关于杨简的诗,即《返棹慈湖先生墓下,守潮》:“晨起望早潮,茫茫雾如海。黑云遍芦中,朝爽失真宰。四明北诸峰,翠碣擅晴霭。胡忽眩我睛,三叹生感慨。谁谓平旦气,定足见精采。长夜亦梏亡,畴为洗荒秽。伫需旭日光,祛兹周遭累。灵台顿瞿然,石窗共潇洒。”[5]2077但全祖望此诗以描绘风景为主。其《芍庭招游城东,即赋东皋故迹》组诗诗题后有小注:“东城市井之区,自景迂过化,文明遂启,不数十年而慈湖出焉,则陆子之高座也,旸叔则吕子之高座也,李朝散元白则慈湖弟子,而又永嘉之高座也;静清则朱子之世嫡也。南宋儒林五派,俱萃于此,何其盛与!呜呼,今之甬东何如哉?”详细论述了东皋地区自从晁景迂开启文明后的理学发展,并且细致地梳理了此地的理学传承。其中《杨文元公旧里》:“淳熙正学推四公,慈湖先生为最雄;降生实在三江东,是夜详光贯白虹。连理之杨连理笋,弟兄和气与天通。先生践履真温恭,一念不妄归冲融,涑水横渠将毋同。颇疑言觉言悟近禅宗,殆为中人以下资发蒙。先生讲堂在碧沚,西湖花鸟归春风。绛纱不以身后冷,乡校肄业犹雍雍。陋儒门户妄相攻,言朱言陆总朦胧。试问平生践履果何似,尚其泥首三江东。”[5]2394全祖望在此叙述了杨简的学术渊源和学术成就,甚至对于杨简的理学成就做出了具体评价,且提出了自己对于理学发展的看法。全祖望凭吊诗中有关学统的诗作极多,如《过戴髙士南枝宅》:“南枝先生憔悴后,谁为列名汐社中?题诗桐江祭严子,卖字浒关葬徐公。固知正气返天上,长共残山表越东。学录定惭吾挂漏,偶来三迳吊蒿蓬。”[5]2245全祖望首先对于戴易(南枝)的气节予以赞扬,接着叙述了其题诗祭奠严子,卖字葬徐公的大节,并认为这种“正气”是整个浙东的骄傲,最后提及自己近来补录《子刘子祠堂配享碑》时竟将其遗漏的惭愧之举,还在小注中更详细地谈及“稼堂所作先生传,本末不甚详,予拟捜其遗事,另为一通而未成。先生亦尝从事念台,倾议刘祠配享弟子,偶失之,当补入”。全氏在此提到自己试图为戴易再作传记,却未能成功,还提到戴易也是刘宗周的弟子,应当把戴易补入《子刘子祠堂配享碑》,由此可见全祖望诗歌创作对于学统的重视。此类诗作对于研究全祖望的理学思想价值极大,更是研究《宋元学案》的重要材料。虽然黄宗羲开创了中国学术史上的“学案体”,但事实上其诗歌较少包含“论学诗”,这是因为黄宗羲不提倡以“学”入诗,更何况是把专门的理学知识纳入诗歌创作。全祖望不仅在黄宗羲的基础上补修了《宋元学案》,更是把学术史的内容拉入了诗歌创作的范畴。这实际上也是清诗学问化的具体体现,更是清代学术思想影响下清诗的必然之路。

总之,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内容既有共通之处,也有相异之处。共通之处都蕴含着对于亲友的抒写,且极为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相异之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凭吊诗的内容在不断拓展,经历了从亲友到历史再到学统的书写变化,这种变化无疑是符合清代浙东学派学术思想的演变,也符合清代学术氛围影响下清诗的发展趋势。

二、好梦·写实:创作风格的演化

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内容在不断拓展的同时,其风格也在不断演变。黄宗羲凭吊诗最大的特征就是喜好说“梦”,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营造一种“苦寒”的风格。黄氏凭吊诗中哭子诗数量较多,有《葬寿儿二首》《梦寿儿持两杯盘置烛台上》《梦寿儿二首》《梦寿儿》《又梦》《上寿儿墓》《思寿儿》等等,均为悼念第四子寿儿所作。《梦寿儿正月十二日夜》:“儿棺三尺弱,吾梦入周旋。絮冷交春雨,纸吹送别钱。精灵浑不隔,长短信徒然。芥子须弥理,于斯不复笺。自从儿殡后,无日不寒霖。天意犹怜汝,老夫何复心!看书皆寿字,入梦契中阴。一半黄鬓在,还留白自今。”[3]228此诗写寿儿亡后,黄宗羲梦到葬寿儿的场景,一句“自从儿殡后,无日不寒霖”,足见寿儿夭折给黄宗羲带来的巨大痛苦,可谓字字血泪,痛彻心扉。《梦寿儿持两杯盘置烛台上》:“杯盘烛跋舞筵唇,竹马喜从天外臻。久不梦儿今夜梦,醒来忆是汝生辰。”[3]230短短四句,体现出梦中的欢乐与梦醒的痛苦之情。黄宗羲的凭吊诗大都由“梦”发出,“梦”在其凭吊诗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如《梦王仲撝》云:“一棺飘泊杂幽岑,谁向芦花巷里寻?破絮蒙头儿侍侧,匡床倚壁雨相侵。当年共有荒鸡志,今日唯闻邻笛音。梦里数行知己泪,醒来独自湿孤衾。”[3]331诗歌先写友人萧条的生存环境,接着用闻鸡起舞、思旧闻笛两个典故来描述知己之情,由“梦”到醒来反衬自己内心的悲痛之感。黄宗羲选择“梦”为载体,既能体现他对于凭吊之人的深刻思念,表现自己内心的痛苦,也能引发读者的共鸣。

万斯同凭吊诗多出本心,质朴感人,且蕴含史学家独特的警诫,呈现出逐渐趋于写实的倾向。《谒宋侍郎陈橐墓 陈橐,字德应,余姚人。以权刑部侍郎谢事归剡中。侨寓化安寺,卒葬于此。》:“宋室遗茔此地存,千年风景异乾坤。和戎失策孤臣泪,公常谏秦桧和金。瞻日无光吊客魂。荏苒春风嘘墓道,迷离碧草殁云根。荒台铭碣多悲语,读罢啼鹃血满存。”[4]220此诗通过陈橐曾经劝秦桧和金的错举,及其最后的处境和宋朝的结局来告诫后世,同时也触发了万斯同作为明遗民的复杂心理。万斯同此类诗歌创作通过客观史实的记述和评价,以期达到警世的目的。这种诗歌创作实际上是出于万斯同史学家的意识,与万氏广为流传的《新乐府词》的创作目的一致。李邺嗣为其《新乐府词》作序云:“诗以述世,其诗即其史也。诗亡而史作,义本相贯,但有简繁之分耳。季野即未及纂成一朝之史,而且以《新乐府词》先之,是亦史之前驱也。先《诗》而后史,与祭先河而后海同,《诗》其源也,史则其委也。诵其诗者,即可知季野之史学矣。”[4]407他认为《新乐府词》是万斯同史学的先驱,读万氏之诗能知其史学,这种说法也同样适用于万氏的凭吊诗,且其诗歌创作目的也完全符合之。正是由于万氏凭吊诗中史学因子的增加,才使得其创作风格逐渐趋于写实。

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创作发展到全祖望时,大量历史事实的堆积使得其凭吊诗创作呈现出强烈的写实化风格。如果说万斯同凭吊诗中只有较少的历史抒写,那么全祖望的凭吊诗可以说是其史学素养的集中体现。如《吾家故迹诗》这一组诗,共十首。《鹊巢坊 先侍御公居柯溪,次子迁山阴之东浦,九传为宋穆陵戚畹。穆陵潜龙时,学于余鲁公天锡家,曾鸾至桓溪访外家族属。登极后,以仁安皇后册命恩,特下诏徵桓溪诸全至临安。先徵士兄弟四入并不受官,穆陵强选二家人尚郡主焉,因以“鹊巢坊”旌之。》《魏笏亭 先侍郎在词馆,不肯为肃皇帝草青词,慈溪袁文荣愿代其任,侍郎遂诸改官南京,以便养母。》等等,这一组诗歌基本都以全氏家族故迹名称为诗题,诗题后用小注进行解释,且标题基本控制在三到四字之间,可见全祖望对于此类诗歌有意进行了整理。这样极长且详尽的诗题,再加上诗中各种小注,以及“以文为诗”的抒写方式,使得全祖望的凭吊诗创作走向写实,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的诗歌内容,如上文提到的全祖望拓展了凭吊诗的书写内容,他把大量历史事实和学术史的梳理纳入凭吊诗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诗歌艺术的成分。全祖望史学家的身份也是他凭吊诗呈现写实的原因,他持有“以诗补史宬”的诗歌创作理念,出于补史的需求,再加上历史记载要求真实,他的凭吊诗自然会走向写实风格。事实上,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逐渐趋于写实,从其诗歌题目的长短、内容的多少以及诗中小注等形式上也能体现,这里就不深入探析了。

凡此,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风格从黄宗羲喜好说“梦”,以梦境与现实之间巨大的差距来形成一种“苦寒”的风格;发展到万斯同作诗出于本心,质朴感人,但并非单纯的审美接受,而是通过深厚的历史事实来体现警世作用,使诗歌风格趋于写实;最后到全祖望形成一种写实的风格,这是他自身诗学观念产史学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通过上述分析,足可见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歌风格逐渐走向写实的演变趋势。

三、性情·学问:诗歌理论的发展

清代浙东学派学人论诗主“诗道性情”,而非“千诗一面”。黄宗羲《寒村诗稿序》云:“诗之为道,从性情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古人不能尽其变化,学者无从窥其隅辙。”[3]53《马雪航诗序》中更有“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3]91黄宗羲对“诗以道性情”进行了新的分析,把“性情”分为“一时之性情”和“万古之性情”,认为“一时之性情”是指个人之恩怨得失,而“万古之性情”是指合乎孔子删诗之旨的“性情”。认为真正的诗歌不是道“一时之性情”,而是道“万古之性情”,这无疑对“诗道性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黄宗羲身处明清易代之际,明王朝的覆灭带来的不仅是“亡国”的危难,更有对汉民族文化的巨大冲击,因此所谓的“万古之性情”应该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符合传统儒家的伦理道德,二是家国、天下的概念。黄宗羲的“性情”之论体现在凭吊诗中,具体表现在他的诗歌创作都是出于自己的真情实感,如上文提到的诸多哭子诗和悼念亲友之作,都极为真挚动人。

万斯同的“性情”之论,出自《李苍存焚余摘稿序》:“余观今之誉人者,不曰汉、魏,则曰三唐。夫诗贵自得耳,取裁于古人,以写我之性情,斯为真诗。若句摩而篇拟之,无论其未必似,即似矣,亦优孟衣冠,于我之风格安在?”[4]301-302可见万斯同更强调作诗是“写我之性灵”,认为只有抒发自己真实的情感,才是“真诗”。相似的观点也存在于《古香楼吟稿序》中:“吾见今之为诗者,学唐则多宗义山、飞卿,学宋则多宗东坡、放翁,使其果如数子,畴不称善,但恐学温李而止得浮华,学苏陆而止得胥讥,是在作诗者以我之性灵,驭千古之诗人,不以一古人之诗,阂我之性灵,是之谓真诗。知我者谓我学古人可,即谓我不学古人亦可。盖以古人之诗为我之诗,固贻识者之诮,即以我之诗使人变为古人之诗,未始不贻识者之诮也。汪子深于诗者,其诗取自适其性灵而不蹈袭前人,余故放论至此。”[4]305万斯同显然更强调“以我之性灵,驭千古之诗人”,而不是以模拟古人之诗为真诗。相较于黄宗羲的“万古之性情”的高级追求,万斯同更强调诗人自我情感的抒发。他的凭吊诗创作也是如此,多是个人情感的表露,虽然质朴,却真实感人。

“诗道性情”发展到全祖望的时代,他认为“诗之为道,盖性灵之所在,不必谓大家之落笔,皆可传也。即景即物,会心不远,脱口而出,或成名句,则非言门户者所能尽也”。[5]1247全祖望显然也更强调诗人自我情感的抒发,甚至有“脱口而出,或成名句”这种率易之言。只要是真感情的抒发就是“真诗”,就是“自我之性情”,这也是全氏诗歌多“率易之笔”的原因。全祖望记载毛丈象来序雪山诗:“夫诗以道性情,而性情所发,其得之天者有正有奇,感之人者有甚有不甚,要当以我性情作我之诗,以我之见我性情,而不当以我性我情规摹于三百篇之性之情也。……吾喜其能不为三百篇之诗,而为雪山周子之诗也。”[6]可见全祖望也认同诗人作诗应有自己的面目和情感,而不是模拟前人的诗歌。反映在其凭吊诗创作中也是如此,如《榆林村中吊戴帅初》:“剡源老子师传盛,曾从巽斋复厚斋。洞天福地酿清气,残山胜水伤老怀。咸淳百年遗民贵,至元一出晚节乖。而今文统将谁寄,红树黄泥漫满崖。”[5]2268此诗从戴表元(帅初)的师承写到其晚年出仕使得晚节不保,表达了全氏对其选择的遗憾之情,还包含着全氏对于戴表元的评价,诗人的惋惜与遗憾弥漫全诗。由此可见,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对于“诗道性情”的认识从更高的道德要求逐渐走向抒写本心,更注重自身情感的表达,这显然也是对于“格调派”引起的剿袭模拟诗风的一种抵制和反思。

明清易代之际,为了反对明人不学之习,实学之风兴起,体现在诗学中就是诗歌的“学问化”倾向。“学人之诗”主学问,“诗人之诗”主性情,这是学问与性情的关系。钱谦益在《定山堂诗序》中将学问与性情对举,黄宗羲也在《后苇碧轩诗序》提出了“文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说法:“古来论诗者有二,有文人之诗,有诗人之诗。文人有学力所成,诗人从锻炼而得。大篇丽句,矜奇斗险,使僻固而有狭陋者,茫然张口。至若‘空梁’‘春草’,意所不停,正复读书万卷,岂能采拾,此先生之诗所以可贵也。”[3]7他认为学问是诗歌创作的基础,但不主张以学入诗,他肯定“诗人之诗”,认为“诗人之诗”可经过反复的揣摩和锻炼,因此他的凭吊诗中几乎不包含学问,也不展示自己的学识。

万斯同《李苍存焚余摘稿序》:“严沧浪有言:‘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肠,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善穷理者,则不能造其至,以其有别才、别肠故。夫人而能诗,以其未必多读书、善穷理,故虽能诗而不能造其至也。余少时常学为诗,已而悔之,谓诗之为道,非竭一生之精力,读尽天下之书,必不能传世而行远。故自三十以往,决意不为。后虽间有所作,或一岁数首,或数岁一首,已未入都之初,乃得百五六十首,然绝不以示人,谓今天下诗人如林,纵无余一人厕乎其间不为少也。”[4]301万斯同认为学问对于诗歌创作极为重要,是否有深厚的学问积累直接决定了一位诗人能否成为大家,他甚至认为诗歌创作要通过一生的积淀,读尽天下之书,方能流传千古。万斯同诗歌创作数量不多,但他的每首诗歌都是自己的真情流露,都蕴含着自己对于历史独特的思考,是他史学素养的体现,凭吊诗也是如此。

全祖望总结性地提出了“诗人之诗”、“文人之诗”和“学人之诗”,其在《万贞文先生传》中载:“以安溪所举三子而言,宁人则学人之诗之工也者,百诗则学人之诗之拙者也,先生则实系学人之诗而兼有诗人风格,惜其所存皆己未以前作,自入史馆而后,诗皆散亡不可得矣。”[6]68并在《宝甈集序》中极力反对杭世骏所谓的“学人不入诗派,诗人不入学派”[5]607,认为不应该以“诗派”、“学派”来简单区分诗歌创作者的身份,这样不利于“诗道合一”。全祖望不仅以“诗人之诗”、“文人之诗”和“学人之诗”为作诗之限,更以三者来评价诗人,这在《续甬上耆旧诗》中极为常见。全祖望虽然认同学问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认为“性情”与“学问”同等重要,但由于受“心学”的影响和对明诗模拟成风的反思,其论诗更强调性情,又因为全祖望自身学问极好,学问在他诗歌创作中总是不自觉地呈现,导致其诗歌学问化倾向反而明显,这也是清代学术影响下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事实上,清代浙东学派凭吊诗中对于“学问”的追求直观体现在从黄宗羲到万斯同再到全祖望的创作中,其凭吊诗歌的诗题越来越长,诗歌字数极多,且文中小注也越来越多,内容扩展至历史和学统,本身就是把学问纳入到诗歌创作之中。

通过具体诗歌分析表明,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内容在不断拓展,从共通的亲友题材,逐渐涉及到历史题材,发展到全祖望,更是把弘扬明清殉难义士和遗民的高尚气节以及推溯学统纳入凭吊诗的范围。同时其诗歌风格也在发生变化,从黄宗羲好“梦”,追求“苦寒”之风,到万斯同诗从本心,以历史事实蕴含警世之义,呈现出写实化倾向,发展到全祖望,在其史学家意识的作用下,形成一种写实的风格。不仅如此,其诗学理论也随之发生演变。从黄宗羲的“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到万斯同“写我之性情”,更强调真诗,发展到全祖望的“自我之性情”,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关于“诗道性情”的认识逐渐从较高的儒家伦理价值趋向于诗人自我情感的抒发和自我精神的展示。对于“学问”与诗歌创作的关系,也从黄宗羲认同学问是诗歌创作的基础,发展到万斯同认为学问的积累是诗歌流传的决定因素,再到全祖望强调“学人之诗而兼有诗人风格”。简言之,清代浙东学派学人凭吊诗的嬗变无论是从诗歌内容、风格还是诗学理论,都由黄宗羲开端,经由万斯同过渡,最后形成于全祖望,其诗学思想也逐渐从性情发展到学问,这也是清代学术影响下清诗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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