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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蓝波安海洋小说的后自然书写

2020-12-09林国浒

关键词:族人原住民书写

林国浒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东西方文学中都有书写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传统,然而在现代环境危机的语境下,自然书写强调心灵体验或歌颂田园生活的风格不免显得脱离现实。[1]传统的自然书写还因较少吸纳性别、阶级、种族等议题常遭诟病。[2]后自然书写因其对现实的干预、关注乃至批判得以兴起。它是指在全球化背景下讨论现代工业文明与环境危机之间关系的文学创作,往往聚焦人类面临的灾难与困境,包括核危机、动物屠杀、白色污染、全球变暖和雾霾危害等。后自然书写的兴起与生态批评的发展有着内在的联系,后者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开始抛弃生态浪漫主义,提倡开展更具有批判性和理论性的生态文学批评。[3]众多西方知名作家都曾从事过后自然书写,例如德里罗(Don DeLillo)、霍根(Linda Hogan)、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巴斯(Rick Bass),通过描绘生态浩劫、文明崩溃或末日想象等图景,呼吁人类全面反思工业文明与消费主义,摒弃成见与功利共同应对环境危机。我国的后自然书写虽起步稍晚,但也出现了像姜戎、徐刚、沙青、郝景芳、刘慈欣等一批有环境危机意识的作家,作品种类繁多,角度不一,或批评人类中心主义,或探寻环境危机根源,抑或描绘未来想象性灾难,多方位地向大众警示环境恶化的危害性和复杂性。

我国台湾兰屿的达悟族作家夏曼·蓝波安,在其海洋文学系列作品中,用独特的民族思维和语言模式讲述族人的故事,赞叹海洋族人的生活美学与生态智慧,展示了海洋文化的意涵与魅力。夏曼主张通过身体力行的文化实践和传统体验,感悟原住民的禁忌文化与民族科学。但作为保护兰屿和民族文化复兴的践行者,夏曼“坚决地挑战着近年来‘原住民祭典’观光化、‘原住民文化’珍奇化与消费化的社会愚昧”,堪称是倡导海洋文化的实践者。[4]夏曼的海洋文学书写并未停留在展示传统文化与歌颂自然,而是将目光延伸至环太平洋海洋文化圈,以生态世界主义的高度审视族人的文化危机和现代困境,批判西方现代中心主义思维,实践后自然书写的理念。本文从生态人文主义的视角,主要解读《黑色的翅膀》(1998)、《老海人》(2009)及《大海浮梦》(2014)等作品,分析后自然书写的特征、根源及意义,展现海洋文化的生命力,同时探索生态文学介入现代环境危机的路径与策略。

一、夏曼的后自然书写及其超越

虽然后自然书写带有强烈的批判现实色彩,但与赞颂自然的传统书写并非完全矛盾,二者在关爱和保护环境的目的上是一致的。因而自然书写可以被视为后自然书写的起点,而后者是对前者的超越。夏曼的海洋小说不乏本真的自然书写,始终围绕故乡兰屿、达悟族人和海洋,带有浓厚的生态人文书写特征与情怀。达悟族人对海洋始终怀着敬畏之心,坚信“没有海里的飞鱼就没有我们达悟民族”,牢记海洋才是族人精心耕耘的“福地”。[5]183然而世外桃源式的自给自足生活无法抵挡现代文明的侵袭,夏曼的书写更关注兰屿的历史与现状,饱含对传统消失、族群危机及环境破坏的担忧,不懈地探求族群在全球一体化过程中的出路。

对兰屿故土难以言状的情怀是夏曼后自然书写的出发点。他的作品渗透着达悟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承载着厚重的民族文化和海洋智慧。传统族人世代在大海中与大鱼搏斗,锻炼出强健的体魄,也形成了关于海洋的记忆。在《老海人》中,夏曼记录海洋民族的渔猎传统及情感,道出多数族人的心声,“汪洋每天都在上下左右起变换,长久以来很自然地构成了我们岛上的人望海的习惯,思考的对象,以及渔捞农事的依据”。[6]26透过他的作品,可以窥见大海孕育下族人的生活实景,感知并了解鲜为外人所知的南太平洋岛屿的原住民及其文化传统。蓝色的大海是族人取食和强身健体的场所,他们从小就以海为伴,感受大海生生不息的脉动和节律。男性族人一年三季都可以只穿丁字裤,历史上长期处于食物不充裕和没有基础医疗的境地,原始肉体的韧性决定着他们能否挨过岛屿环境节气的变化,族人认为节气的变化是自然的“陷阱”,身体刚硬与否决定着能否适应环境的挑战。[7]53潜水抓鱼成为达悟勇士的标志,“不潜水就无法体验到族人与鱼之亲密关系孕育出的海洋文化”。[8]夏曼用文字记录传统,传承文化。据朱双一观察,“夏曼·蓝波安创作生态理念的海洋文学,得益于其民族固有的与海洋的密切关系和一种人与自然相依相契、和谐共存的‘自然世界观’”。[9]

夏曼的书写弥漫着海洋、生态、乡愁等情绪,开启人们对海洋文明认知的神经,展示海洋生活维度及独特景观,同时也流露出对族群命运的担忧。现代生活给达悟人带来巨变,随着便利店、电力和基础医疗的入岛,原住民生活也日益便利起来。现代式的楼宇和商业开始猛增,越来越多的达悟人有机会离开兰屿去外面谋生。然而,现代文明并未给族人生活带来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充其量只不过解决了部分人的饭碗问题。《大海浮梦》表达了年长族人对现代化的困惑,“父亲以上的那个世代很难想象现代性进入兰屿之后的剧变,也很难理解他们的后代的生活模式的转型,原初语言的式微,赚钱是为了盖一栋水泥屋防御台风……水泥屋生产出彼此间的疏离感,电视肥皂剧酿成部落社会走向彼此的冷漠”。[7]56-57年轻的族人在外基本上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老海人》记录了达卡安等人在台湾岛上打工时的经历,“安洛米恩、达卡安、洛马比克他们各自拥有很美的达悟名字,但美丽的名字在他们的现实生活里却不美丽,他们是部落里的边缘人,在陆地上‘酒精’是他们喝醉时对话的对象”。[6]21许多回到兰屿的年轻人,就像安洛米恩一样无所适从,“既不会建造传统的船,也没有能力买快艇、买船钓竿等等,就是买一包烟的钱都成了问题,甭想有部落的人会邀请他上快艇船钓,感受在海上飚船的快感”。[6]62正如蔡友亮的观察,在全球商品市场形成的大背景之下,传统文化结构的解体,导致离婚、疾病、家庭暴力等等事件增多,达悟族人的精神失序、酗酒、失业、贫穷、认同混乱的问题十分常见。[10]

作为“海洋的朝圣者”,夏曼的海洋书写再现海洋民族的生活、生产与生态状况,但他没有迷恋生态浪漫主义。[11]与多数原住民作家的经历不同,夏曼接受过现代教育并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此外他还是人类学者、教师、航海家、社运人士,曾担任过台北市原住民委员。在对主流文化失望之后,他毅然回到故乡兰屿,从父辈们那里汲取本民族的文化养分,成功地将自己铸造成一名合格的达悟男人,并将族人的文化和经验用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12]他逐渐意识到在祖先生活的时代,虽然环境恶劣,但生活简单而纯朴,兰屿的贫瘠让它远离了纷争、战争与杀戮。然而,近代外来文明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兰屿。从日本殖民时期开始,达悟族人就不得不屈服于不同的统治者。《大海浮梦》多次提到,日本警察掠夺了族人的土地,夺走族人的渔猎不付钱,即使到了台湾当局统治时期,也没有改变这种做法,仍然掠夺族人土地,不予赔偿,在霸权面前族人毫无抵抗力。[7]40台湾当局将监狱、军营搬到兰屿岛上后,由于物资的配给不足,这些机构开始肆意砍伐林木,甚至没有征得兰屿居民的同意,就在兰屿建立了核废料场,使原生环境和文化都遭到破坏。

夏曼的后自然书写是海洋民族文化传统与现代文明激烈碰撞的结果。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族人离开兰屿到外地谋生,日益增加的游人进入兰屿,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和习俗逐步被蚕食,在经济利益驱使下迎合游客的消费文化便应运而生。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达悟的文化无法独善其身,现代文明的强势渗透导致传统文化逐步瓦解。面对霸权文化对年轻族人的腐蚀和诱惑,夏曼义正辞严地奔走呼吁,应重视和保存原住民文化,让人类在现代危机面前多一条退路。

二、主体性危机与现代性批判

现代文化影响着年轻人的饮食、劳作习惯及身体素质,使其对兰屿的情感也渐渐淡化。年轻一代对芋头田和出海捕鱼不再感兴趣,更渴望吃面粉和稻米,已经无法成为地地道道的达悟人。族人被同化的速度让夏曼和老一辈族人非常担忧,因为这直接破坏了族群文化的世代传承。夏曼认为现代文明的侵袭是原住民文化危机的首要原因。对现代性的批判是夏曼后自然书写的重要内容。

现代化造就的中心主义思想是弱势民族及文化沦为边缘的根源。在《大海浮梦》中,夏曼考察了中心主义思维的由来:凭借哥伦布的“发现新大陆”、麦哲伦的“地理大发现、大航海时代”等事件,西方建立起欧美文明的“中心”主义及现代文明中心主义,据此,西方认为东方是野蛮的世界,而原住民则是没有文明秩序的野蛮人,住在远离中心的边缘世界。[7]120夏曼对西方的历史观嗤之以鼻,认为西方的历史具有中心主义的偏见,仅以“文字”强大自己的历史,充满了霸权的意味,“‘当自封文明遇见没有文字文明的民族’的时候,所谓的‘文明’在殖民时代盛行的时候,其实它的意义就是真实的‘野蛮’”。[7]121他指出,这种偏见是根深蒂固的,现代文化视野的狭隘对于达悟文化的发展和延续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根源。在《老海人》中,夏曼回忆道:“老师、神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不约而同地,带有浓厚的殖民者心态,说我民族是‘野蛮’,要我将来走上符合他们价值观的职业。”[6]19然而,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向来都习惯性地将主流文化作为判断其他文化品质的参照物。

现代中心主义导致东方族群的边缘化,并进一步削弱达悟族群的主体性。现代的理性思维和价值判断与达悟族人的传统文化格格不入。在《大海浮梦》中不难看到,族人有其完整的民族文化传统,从主食、交通工具、历法、歌谣到思维模式都与岛屿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族人敬畏自然,敬畏神灵,不过量捕猎鱼类,严格遵守时节和禁忌,不浪费任何食物,不乱吃祖先不让吃的东西。飞鱼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在捕鱼季要举行各种仪式来保证飞鱼能被永续享用。男人在每年二月开始到海上捕飞鱼,在捕鱼季节的第一个月,要到共同住宿的地方休息以避免夫妻同房,在出发前还需要举行招飞鱼的仪式。[5]190-191达悟族人有各种各样的禁忌,例如睡觉时头要朝大海的方向,不吃相貌丑陋的鱼等。外来文化将其视为迷信和落后,这是对原住民文化和民族价值的否定,其根源就在于中心主义思维。这种思维通过教育渗透到原住民文化中,暗示出“与我不同”就是野蛮、落后和荒谬的逻辑。对夏曼而言,达悟族文化是没有文理意识的“大杂烩”自然态,即便是日常的事物,包括潮起潮落,花开花谢都有其“七情六欲”,充满了情感,不可以用“市场经济”的理性来判断事物的好坏。[7]452-453事实上,达悟文化传统中蕴含着系统的科学知识,关于气象、鱼类、海洋、建筑以及生态等等,足以回击现代文明认为原住民野蛮、落后和愚昧的偏见。

夏曼对现代教育始终心存警惕。对于土生土长的达悟人来说,自从岛上开始被强制接受现代教育以来,作为弱势群体的他们就开始被卷入“迷失”状态。夏曼坦言,“在我十六岁以前的青少年岁月,是生活在‘原初’的生态环境,没有现代性的整体渗入的生活机能。父亲跟我说民族的神话起源,妈妈跟我说拟人化的魔鬼故事”。[7]132在他们眼中本应该是“太阳下海了”的事实不得不为课本中的“太阳下山了”的说法让步。[7]14现代教育带有中心主义的色彩,对达悟人而言是典型的硬输入,与原住民文化及海洋民族独特的思维始终存在着不可沟通性,自然也埋下了冲突和疑惑。在现代知识的传授过程中,未能考虑到达悟人的存在,达悟民族的历史已经被更为强势的文明所淹没了。原住民文化在主流文化的挤压下已经奄奄一息,只是偶尔被拿出来展示,以证明“多元文化”的存在。此外,陆地居民对待海洋文明的偏见从到兰屿执教的老师们的言行中得以验证。夏曼记起学校老师的“期待”,“将来当个老师好好教育你们兰屿这些‘野蛮’的小孩成为‘文明人’”,或者“考不上大学就去辅仁大学念西方神学,将来当个神父驯化你们兰屿那些不认识上帝的‘野蛮’人成为‘文明人’”,这些他至今仍耿耿于怀。[6]16面对强势的外来文明,达悟文明不可避免与之发生冲突。族人觉得学校教育忽略了传统教育和海洋文化,不会游泳的老师是不能教好他们孩子的。很多族人都感受到这种危机,但生活环境的变化迫使他们与母文化隔离,而像夏曼一样心怀兰屿情怀的人在自我回归的同时,则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要努力唤醒更多的族人珍视自己的文化。

夏曼的后自然书写批判了现代经济发展模式。由于岛屿空间有限,达悟族人十分珍视兰屿的生态环境和山海资源。达悟族人恪守先人的教诲,不过量捕捞,不违禁捕捞,让鱼类借机繁衍成长;只有在规定的时节才可以去捕猎规定的鱼类;不同的鱼类捕猎方法不同;不采用炸药炸鱼,也不会偷盗,或给鱼下毒饵,不食用长相丑陋和看似笨拙的动物。族人相信万物都有灵,芋头田需要适当的休耕,当砍下大树的同时,也要在原地栽种上新的树苗。[5]189-190然而这个曾被日本殖民者视为无价值的岛屿,在现代却被大规模开发利用,导致生态环境质量急剧下降。借助现代科技,外人掘尽岛上的资源,显露出贪婪的消费者面目,族人对此非常反感。此外,长期用大马力的捕鱼船和电网等手段渔猎,造成周边海洋资源失去平衡,近海环境遭受污染。《大海浮梦》指出了问题的根源:“台湾来的渔船,其炸鱼渔捞的行为,是利用最短的时间与最省的人力‘赶紧捕光’鱼类,赶紧赚更多的钱,偿还渔船的借贷,最终目的是‘管他明天有没有鱼’的侵略行为、短视概念,此等概念普遍蔓延于全球渔民,成为他们的行为模式。”[7]141现代化同时也影响着部分族人的心态,在《老海人》中,达卡安就抱怨,“新一代的族人有了机动船之后,也就比较势利,少了许多的礼俗,在愈来愈依赖玩乐的便利物质时,自私自利也就愈显明”。[6]113

夏曼的海洋书写隐含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不满。正是只从人类利益出发的行为,以及是否对我有利或为我所用的判定标准造成了海洋生态的混乱秩序。夏曼和他的族人们亲眼目睹了兰屿周围曾经丰沛的海洋鱼类资源越来越稀少,外来人的“混吃”、“混杀”行为和贪婪之心的不断蔓延,使得达悟人赖以生存的海洋和山地环境惨遭破坏。这种获取行为实际上是在步入慢性自残之局。据夏曼观察,混杀行为与混吃习性有着直接的联系,现代人的饮食以口感为主要判断标准,注重味道;达悟族人吃鱼有其独特的习惯,尤其是吃飞鱼“不能炒,不能炸”,[5]199不在乎味道,而在于“民族科学的生态时序,‘吃’我们出海划船捕回来的辛劳,等同于稻农的‘粒粒皆辛苦’的信念”。[7]230夏曼的文学具有生态人文主义的情怀,反对将人置于万物之上,自然也不容忍人类利益至上作为判断价值的法则。

三、生态世界主义与后自然书写建构特征

回到兰屿的夏曼从本族文化出发审视全球化,呼应生态世界主义的理念,不仅注重文化实践,还重视高度融通的关于全球生态互联互通的知识。[13]正如唐建南指出,立足地方,正视生态文化的差异,深入揭示生态危机根源,通过放眼全球,能够把握全球化对于当地文化的影响,从整体出发协调环境与主体的关系。[14]在这种生态世界主义的框架下,夏曼的后自然书写在批判现代性的基础上,提出了永续发展的策略。

在西式科学主导的时代,夏曼呼吁重视民族科学,重塑族人的精神信仰。海洋民族与陆地民族相比,由于活动空间的差异,积累出与陆地民族不同的生活智慧。外来人往往将原住民文化视为“迷信”,而夏曼却视为“民族科学”,以区分非人性的“西方理性科学”。[7]16现代文明与理性主义密切相关,知识分门别类,地球科学、海洋学、生物学、气象学等都属于“自然科学”,是现代科学的子类。达悟人做任何事情凭借的是先辈们的经验教诲和个人的感悟,例如做独木舟需要世代传承的技艺,也需要个体因人而异的规划,因此他们过着更为感性的生活。这种没有文理分割的原始思维在考虑问题时能够有更为人性化的考量,从现代科学的跨学科发展趋势就能验证其中的科学质地。《老海人》中,年轻族人阿明逐渐意识到,部落的潜海练习“不单学习潜水的技能,而且从老海人身上也学习到了海底世界‘心平气和’的优点,让他暴躁的脾气,急功近利的绿岛人的普遍性格多少改了许多,让他体会到生活意义的广度与深度”。[6]168在故乡,夏曼愈发强烈地意识到民族文化的科学性,他创建了岛屿民族科学工作坊,在体验和传承达悟文化的同时,深入研究传统文化和民族信仰的科学基础,传播海洋民族的生活智慧。此外,他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海洋民族的美丽与忧伤,自1992 年出版第一部作品《八代湾的神话》起,夏曼已创作海洋主题的小说和散文十多部,其作品引起更多人关注达悟民族的命运。

夏曼的海洋小说重视传统的教育。虽然达悟族没有文字,但却保留着极其活跃的口述故事传统,长辈们的故事里充满了海洋的言语和族人的历史,听故事既能填补精神空虚,也能传授生活经验。达悟长者在孩子的成长中扮演着言传身教的教育者角色。《黑色的翅膀》就提到传统达悟族人的必备能力,包括“诗歌内容的诠释、口述家族史、部落史、观测天候、建船造屋,还有达悟男人在海上作业的基本常识”,并认为“男人不会造船便一点价值都没有!要立足在岛上不能深爱海洋是行不通的,更无能吟诵传统诗歌里最高层次的内容”。[5]22孩子们在父辈的指导下锻炼身体和学习民族智慧,方能达到“合格的达悟人”的考核标准。夏曼在体验过台北都市生活后决然回到故乡,回归本真之心。他虔诚地重新学习本族文化,抢救式地书写达悟人的民族史诗,也记录自己的心灵历程。由于核心理念的差异,现代教育和达悟人的教育很难兼容,夏曼认为达悟人的民族文化传统强调代代实地传授和实践,虽然他们的文化缺失了文字的传承,但有更接地气的口述传统。把达悟民族智慧借外族的文字记录下来已经迫在眉睫,因为这个原住民生态圈已经越来越失去原生态了,掌握这些文化的老人正在逐渐逝去,民族文化后继乏人已成定局。

夏曼的后自然书写提出停止逆来顺受,勇于表达正义的诉求。旅游业的大发展破坏了兰屿的原生态环境。自兰屿建立监狱之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又成为核废料的储存地,这些做法大大地伤害了达悟人,至今仍有“反核废,驱恶灵”的原住民抗争运动,夏曼也曾是积极的发起者。[15]在《大海浮梦》中,他提起往事时仍然忿忿不平,“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日,兰屿‘驱除恶灵’运动,两位核心分子,除去说成为分离分子外,说是兰屿的‘垃圾’,这个意义很简单,就是不符合当权者所需的帮凶元素,其最美的谎言把兰屿说成,‘符合国际选择核废场的标准,也符合经济投资的效益’”。[7]138作为兰屿和达悟文化的守护者,几十年来夏曼用文字的力量为达悟族人发声,为奄奄一息的原住民文化疾走呐喊,他用笔杆子让世人了解和认识到达悟文化中的精髓和智慧。对于族人遭受到生态掠夺,夏曼控诉道:“鱼类急速减少,珊瑚礁的再生无望,如此小的族群,弱势的岛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他者从我们的国度,不花一分钱地搜刮我们原初的资源,且不付破坏环境的任何费用,他们捕鱼的渔具先进,也是加速鱼类的枯竭的主因,我们现在拥有的财富,只剩下默认”。[7]139-140刘大先认为,夏曼·蓝波安“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与记录者,更是一个身体力行者,并且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召唤了一种岌岌可危的海洋民族文化的自我救赎”。[16]达悟年青一代中已难以出现像夏曼这样为族人文化濒危呐喊的人了,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有对本民族生态智慧的领悟能力,还要有清晰把握世界格局和人类文化的判断力。

协调地方与全球的对立也是夏曼后自然书写的特色。《黑色的翅膀》中就有世界主义意识:“‘世界地图是什么意思,一个岛接一个岛在大洋洲,他们皆是共同的理想,便是漂泊在海上,在自己岛的海面,在其他小岛的海面,去追逐内心里难以言表的对于海的情感。也许是从祖先传下来的话。’达悟就是吃鱼长大的不变的真理,飞鱼是生存在海里,千年来此不移的情感,在生出来的那一刻即孕育的了。”[5]145在夏曼看来,海洋文化是开放包容的,作为原住民文化使者,他向主流文明世界中的人们展示海洋文明的独特性。他的文学围绕着自己最熟悉的故乡兰屿,但也涉及到了他走访过的南太平洋其他岛屿上的原住民,他觉察到这些民族在语言痕迹、文化习俗与民族信仰上的相似度,这些发现是非本族学者们很难察觉到的。他相信,自我封闭和逃避现实是不可取的,外来的文化也无法被完全拒绝,要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现代化应该被正确地引导着重新建构族群的生活方式。夏曼通过疾呼对达悟民族文化的重视和保护,向世界介绍海洋文明,特别是南太平洋海洋民族的泛流域海洋文化。台湾学者黄心雅倡议,要做到生态和谐需要具备“全球生态情感”,超越区域的观念,以全球生态环境为依归,结合海洋原住民的特质,将海洋视为媒介而非障碍,坚持去中心主义的路径,重新调整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才能奠定人类永续发展的基础。[17]

夏曼作为一个可以随意出入陆地文化和海洋文化、现代文化和原住民文化的“自由行者”,用个人独特的视角书写海洋文学,突破陆地想象的局限,通过自己熟知的达悟族文化,展示海洋文明的特质,再现原初民族生活的朴素理念和民族科学,赞叹人、动物、海洋共生共存的生态智慧,与此同时揭露原住民生态系统遭受破坏的罪恶与危机,并追溯其现代性及中心主义根源。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提出了范式性的解决方案。夏曼的海洋小说向大众警示环境恶化的危害性和复杂性的同时,意图重新唤醒人们对原住民生态智慧的重视,协调人类中心主义与自然中心主义,在解构中心主义的基础上,寻找多元秩序重新建构的可能性,为人与环境永续生存提供更多的思考空间。夏曼的后自然书写具有多元、开放、批判及强烈的实践特征,既为原住民文化的未来命运提供文学想象,也为现代主流文明发展提供借鉴和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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