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 年代中国乡土文学理论的初创与土地意识的觉醒
2020-12-09郭姗姗
郭姗姗,谢 纳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文学理论是有关文学的思考和解释,它以文学文本为轴心,延展至与文学密切相关的社会——文化层面,在文学内外的复杂关系中揭示出它的原理、价值和规律。”[1]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理论不是自在自为的玄学思辨,而是与文学创作、文本阐释以及政治文化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乡土文学理论作为一个文学范畴,最核心的内涵就是对“乡土”的解读,在已展开的研究中,似乎一直忽略了土地的社会、经济、政治学内涵与文学之乡土的关联。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土地之于文学和社会的意义不断变化,这种变化一般不会直接见诸于乡土文学理论之中,但是会出现在乡土小说情节里,成为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将“土地意义”自觉融入创作和批评理念之中的文化心理可称之为土地意识。土地意识不是某个时代明确的政治理念,也不同于某个党派具体的土地政策,是政治理念和土地政策作用于人们内心,所形成的与土地有关的社会文化心理。它是乡土文学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延绵不绝的重要精神内涵,深藏于人们心中,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思考和行为方式。实际上,土地意识在乡土文学理论中的含义复杂,既包括不同时代条件下,土地与国家、民族命运的关联程度所造成的创作心理变异,也包括土地政策、土地关系变异所产生的阶级分化、知识分子和农民的社会地位变化等。土地意识支配着作家、批评家对待乡土文学的基本态度,其表现过程满载着创作者对世界的思考,是研究乡土文学理论时必须予以关注的重要方面。
本文试图从土地意识的角度切入,探讨20 世纪20 年代(1917-1927)乡土文学理论的复杂表现及成因,以深化对当时整个社会现状和乡土文学面貌的总体认识。通过分析这一时期乡土文学理论与土地意识之间的内在联系,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土地意识的觉醒对作家、批评家的艺术选择、乡土文学表现对象变化、审美风格转换产生的巨大影响。伴随历史的迁移、时代的嬗变,土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呈现出多元、复杂的面貌,其对乡土文学理论产生的深刻影响绝不止于一个时代。
一、乡土的发现:乡土文学理论的产生
“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2]这是费孝通先生在1948 年对中国社会性质做的论断。虽然自古以来,就有所谓的“士、农、工、商”四等级制度,但是农民地位低下,生活贫困潦倒也是不争的事实。文学领域关注农村和农民社会生活的作品不仅数量稀少,而且基本上处于居高临下的视角来“俯视”农民的乡土生活,可怜农民、痛斥贪腐却并不思考如何帮助他们改变命运。这样的情况,直到五四时期“人的发现”开始出现了转变,随着“劳工神圣”“到民间去”等口号的提出,政界、文艺界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有了全新的认识,开始反思农民失去土地的痛苦,乡土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在此背景下,乡土文学创作及理论研究在1920 年代开始走进大众视野。
研究1920 年代乡土文学理论,首先就要对这一概念进行追溯。虽然一般以鲁迅在1921 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故乡》,作为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研究的起点,但是“乡土文学”概念的提出,却应该归功于周作人。早在1910 年周作人就称赞匈牙利作家约卡伊·莫尔的《黄蔷薇》是“近世乡土文学之杰作”[3],并率先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对中国本土的乡土文学概念作出理论总结,可谓是中国乡土文学理论史上第一人。1920 年代中期以后,受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浪潮影响,“农民文学”与“乡土文学”两个概念同时并存,茅盾在《评四五六月的创作》《鲁迅论》、郁达夫在《农民文艺的提倡》《农民文艺的实质》等文章中以“农民文学”“农民文艺”的概念来指代“乡土文学”,理论中的农民主体性地位明显增强,表达出强烈的阶级觉醒和阶级反抗的内容。之后,人们常把一些具有乡土气息、怀乡情节的农村题材作品统称为“乡土文学”,本文也是按照这一范围来梳理1920 年代的乡土文学理论。
这一时期有关乡土文学最主要的理论观点就是:乡土启蒙。1923 年前后,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作家群,以“改造”“启蒙”国民性为目的,将乡土文学的表现视野对准封建势力和军阀统治下的农民和乡土生活,如许钦文《故乡》集、王鲁彦《柚子》集、鲁迅《呐喊》集、台静农《地之子》集、许杰《惨雾》《赌徒吉顺》、潘训《晚上》《乡心》、彭家煌《怂恿》等。这些作品虽然触及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问题,但并没有在理论形态上做出更深入的总结。这里出现了启蒙乡土文学理论的总结与文学创作热潮之间的一个脱节,其中不仅隐现着1920 年代理论话语在不同流派间的起承转换,更勾连着“土地意义”被发现后乡土文学理论的重要转折。
1920 年代乡土文学创作虽由鲁迅领衔,理论则由周作人阐发,周氏兄弟所秉持的乡土文学理念一开始就“和而不同”。1923 年周作人在《地方与文艺》《旧梦》等文章中开始强调乡土艺术中的“风土的力”和“地方趣味”。受当时文坛广泛引介西方乡土文学及相关理论影响,他认为要使中国文学能够“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则必须要扎根于“本土”,“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4]他所提倡的“乡土文学”是一种具有民族、国家意识的本土文学,“土地”的意义更侧重于表达现实层面的文化感受和乡土见闻。周作人正是利用土地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义,以追求文学的地方风情和恬淡之美。这种突显作家个性的艺术选择虽然在1920 年代初产生了一定影响,但远离现实的迫切需要,后续并没有吸引到太多人与之共鸣,到1925 年左右周作人基本停止了对于乡土文学理论的阐发。鲁迅作为现代乡土小说的开山者,他却并没有在1920 年代使用过“乡土文学”这一概念,而是直到1930 年代才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对“乡土文学”进行总结,可见鲁迅对于周作人提出的早期乡土理论是有所顾虑和深思的。根据一项对1926 年以前的中国农村贫困人口统计,“中国家庭(五口)平均每年最低限度的生活程度为125-150 元,依此为标准,中国穷困者占到30.7%”,“推测中国穷民总数(极贫次贫均在内),当占人口百分之五十,质言之,中国有一半人口每年收入在最低生活程度之下。”[5]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农村,封建地主不直接参与耕地劳作但是却倚仗高租重税、雇佣和重利盘剥等形式世代霸占良田耕地,占人口最多数的农民迫于现实,只能屈服于这种封建剥削关系,甚至走入越耕作越贫困的怪圈。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他深知农民所面临的已经不是脱离贫困、广开民智的问题,而是如何摆脱“普遍贫困”的问题。“乡土大地”作为农民物质、精神上的双重依靠已然坍塌,土地之于人生的重要价值显得岌岌可危。在西方现代文明的对照下,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和现实刺激,使得启蒙乡土作家们有了明确的价值诉求,“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6]鲁迅用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刻画出农民的迂腐和凄惨境地,剑指“吃人的封建礼教制度”,暴露出乡土大地上普遍的“国民奴性”,以“精神疗救”的方式去探索中国社会的发展路径。鲁迅对待土地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土地”象征着不平等、非人道的封建残余势力,对农民施加着无形的精神压力,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堪重负;另一方面“土地”又寄寓着作者对乡土社会的现代性想象,“土地”是打开农民精神壁垒的重要支撑点,更是疗救农民伤痛的重要武器,其所背负的精神文化意义远超现实影响。
但是鲁迅对于乡土农民、中国革命的深刻见解都是基于启蒙主义的,帮助农民摆脱思想的束缚,使他们由“盲目挣扎”走向“彻底的反抗”是鲁迅在1920 年代初期提出的深刻思想课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缺乏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指导,思想启蒙式的乡土文学理论还不能取得实质性发展。可以说,1920 年代初的启蒙乡土作家们还没有超越出批判农民、同情农民的人道主义文学观,至于“被启蒙后”具有了现代“土地意识”的农民该如何应对这“惨淡的人生”,鲁迅和当时的乡土作家们并没有给出答案。
二、土地意识的觉醒:乡土文学理论的转向
康德指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7]当被启蒙者——广大农民学会运用理智并走向成熟,那么必然会发展到农民觉醒去争取合法权益的社会阶段。中共三大开始把发动农民作为党的中心工作之一,必须有系统、有组织地鼓动农民阶级参与经济、政治斗争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1925 年10 月10 日,在第二次中央扩大委员会上发表的《中国共产党告农民书》中,提出以“耕地农有”的办法去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这是中国共产党在历史上第一次将“土地改革”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奋斗目标。同年12 月,李大钊发表《土地与农民》一文从中国历史上的历次农民平均地权运动入手,分析中国今日农民破产的趋势,提出“‘耕地农有’是广众的农民所急切要求的口号”,并设想“国民革命政府成立后,苟能按耕地农有的方针,建立一种新土地政策,使耕地尽归农民,使小农场渐相联结而为大农场,使经营方法渐由粗放的以向集约的,则耕地自敷而效率益增,历史上久久待决的农民问题,当能谋一解决。”[8]李大钊作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革命文学”的先驱者,为正在兴起的农民运动和农民文学指明了方向。
1925-1927 年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可视为乡土文学理论的第一个转折关键期。农民观念的更新、思想的解放是需要建立在拥有土地、实现温饱自足的基础上,启蒙乡土文学势必会在革命浪潮的推动下与“无产阶级文学”观结合,形成以“阶级论”为核心的乡土文学理论框架。如果说鲁迅是对中国农民“精神的疗救”,茅盾则更侧重于表现以土地为中心的乡村生活。茅盾作为文学研究会的核心人物,1920 年代初就从“文学为人生”的角度去关注乡土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1921 年茅盾在《评四五六月的创作》中将当时的小说分为六类,将“描写农民生活”作为独立的小说类型提出,认为“有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便会产生出什么样的文学”,他指责当时文坛“只见自然美,不见农家苦”的现状,提倡描写反映农村经济落后、生活艰难的“农民文学”。1925 年以后,随着“革命文学”话语影响的增强,茅盾开始提倡以“阶级性”为中心对旧有的农民艺术进行改造,以“集体主义的,反家族主义的,非宗教的”[9]精神去打造新的无产阶级农民艺术,更加注重“农民文艺”的社会意义和阶级革命性。这时的乡土文学中的“土地”具有了经济意义之外的政治属性,从表面上看农民的贫困是由土地的缺失以及附着在土地上的不合理经济关系造成的,但其最终指向的是当时中国的政治制度问题。土地意识一旦与政治挂钩,它所激发出的能量必然是颠覆性的。1927年4 月武汉国民政府下令镇压工农运动,大批工人、农民惨遭杀害,标志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失败。但是,政治上的打击并没有就此阻断中国共产党和知识界对于土地政策和农民革命性的反思,一个农民革命的时代已然到来。1927 年9 月郁达夫连续发表《农民文艺的提倡》《农民文艺的实质》宣扬“农民阶级,要占最大多数,最大优势”的农民主体性思想。郁达夫要求文艺工作者要“亲自到农民中间去生活,将这一块新文艺上的未垦地开发出来”,才能创造出“有生气勃勃的带泥土气的创作”[10]。在《农民文艺的实质》中,郁达夫把农民文艺的内容分为四大类:“一是客观上反映农民生活状态的,二是主观上为农民呼喊的,三是有地方色彩的农村文艺,四是开导农民,带有强烈宣传色彩来使农民觉悟的文艺。”[11]虽然他本人没有沿着这条道路进行太多的创作实践,但是郁达夫的文艺观点为乡土文学提供了一种极为重要的精神维度和思想资源,他所提出的理论诉求和创作要求是对新兴阶级文艺的审美召唤,更预示着乡土文学“革命性”功能的发现。郁达夫的总结彻底完成了1920 年代乡土文学理论的转型,初步形成了乡土文学理论兼顾地方色彩与宣传动员相结合的特征体系。
可见,从1920 年代中期开始,乡土文学理论伴随着土地意识的政治化转向表现出明显的阶级属性,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能自觉地从现实国情和革命任务出发去分析和认识中国农村、土地和农民问题。作家主动选择农民这一新兴阶级进行刻画,批评家倾向于从土地政治的角度去研究乡土文学,读者也乐于接受带有“泥滋味土气息”的文学的洗礼,这种现象的产生可以说是“土地意识”在人们心中扎根后的现实反映。从创作角度看,1920 年代的作家普遍延续五四时期“关注现实”的文学精神,对乡村状况和政治运动保持高度敏感,因此在创作动机上展现出更强的历史使命感和现实责任感,主动将乡土文学与农民命运和社会前景紧密结合在一起,这种创作风貌的形成是创作者个人的艺术选择,也是时代环境所赋予的文化使命。
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1920 年代乡土文学能够迅速获得成功绝不是偶然现象。在连续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失败、国共合作失败之后,巨大的现实危机感和恐惧感笼罩在中国大地,在此情形下催生出新的文化心理需要。就当时环境而言,读者普遍的阅读需求是希望借助文学来排解现实焦虑、获得精神支撑和行动指南,而乡土文学恰好能够起到这样的桥梁和疏导作用。它以丰富的土地情感和政治共鸣赢得了1920 年代的公众,特别是知识青年的青睐。原本积蓄在人们内心的“土地意识”在对乡土文学作品的阅读体验中得到了审美的升华,并以群体性的“期待视野”对乡土文学的发展起着制约和导向的作用。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曾提到:“在文学文本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头脑里始终有一个隐在的读者,而写作过程便是向这个隐在的读者叙述故事并进行对话的过程,因此读者的作用应当说已经蕴含在文本的结构之中。”[12]创作者发现读者需求并以其为导向,利用现代报刊媒介所提供的强大公共舆论空间来满足不断增加的阅读需要,也是乡土文学能够风靡一时的重要原因。
三、土地意识的呈现:乡土文学的表现对象与审美风格特征
随着整个中国社会对农村问题的关注,土地成为推动革命胜利的关键性因素,农村土地分配状况和农民生活的未来走向成为普遍关心的对象。可以说,这是一个土地意识不断增强的时代,处于这样的时代氛围中,文学理论难以置身其外,不仅体现在不同作家、批评家的艺术选择上,更体现在乡土文学表现对象和审美风格的变化上。
1920 年代乡土文学从题材到表现对象都较五四时期更加关注农民、土地问题。题材上,由五四时期表现都市青年的家庭、恋爱等人生问题转向乡土农民生活问题。许杰在《惨雾》中描绘的是在封建宗法统治下,乡土社会里荒蛮、残忍的文化生态蒙蔽了人性本真的善良与温情,一场突如其来的宗族械斗表面上看是土豪劣绅为了争夺财富与荣誉所引发的冲突,实际还是源于农民对于“土地”背后所代表的“权力”“财富”的渴望。表现对象上,乡土作家们成功塑造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批农民形象典型,他们不仅代表着当时的农村现实,更包含着深广的时代社会问题。作者一般都以虚构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来架构文本,将需要警示和批判的“国民劣根”聚焦于一个农村人物身上,去表现个体所被迫承受的“人性”戕害,以此控诉封建统治下“乡土世界”的精神弊病,挖掘那个时代农民被长久压抑的“土地精神”。如鲁迅笔下的阿Q、潘训《乡心》中的阿贵,都是愚昧而不自知的农民典型,企图通过逃离乡土来获得新生,却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我为什么要到这步田地?”这是王任叔小说《疲惫者》中主人公运秧对于自己命运的悲叹,也是20 年代乡土作家对于整个社会的拷问。小说中的叙述者、农民以及作家三者共同为农村问题“代言”,将农民内心扭曲的情感进行形象再造,具象地表现出与农民土地渴求相伴的绝望心理。
1920 年代的乡土文学在审美风格上也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转变。五四小说语调夸张、表意直接,不以表现宽广的社会人生问题为创作目标,流于一般意义上的情感宣泄。其思考往往由个人命运出发,意在表现个体的精神和心理追求,带有主观的浪漫主义倾向,因此,也难以传达出深刻的美学内涵。但是,自周作人起乡土文学有了明显的美学特色,以“地方色彩”“自然美”来诠释乡土文学“独立的艺术美和无形的功利”[13]。周作人借鉴尼采“忠于地”的说法,将人类视为“地之子”,认为文艺创作应该展现“风土的力”。这个“风土的力”就是以地方文化、习俗、景物、人物等来书写乡土文学,“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从周作人的审美倾向看,他的理论较五四时期更加开放、自由,讲究文学的个性之美,他所提出的“风土的力”更成为1930 年代乡土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美学维度。另外,还有学者把鲁迅乡土小说的审美特征概括为:“理念色彩的强化与乡村主人公具体生活细节方面的‘虚化’的特点”。[14]鲁迅的《阿Q 正传》《风波》等作品都没有指涉出作品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对于人物的性格、行为特征、乡村风景等描摹也只是追求“神似”而非“形似”,主要是借助人物和故事来传达“思想”。不少20 年代的乡土作家追随鲁迅的脚步,虚化小说的故事背景、淡化情节,使作品具有强烈的象征意象,表现出一种空洞的人生理想,作品基调灰暗、低沉,让人看不到生存的希望。王统照在谈到自己二十年代的创作时曾说:“那时的青年构成一个空洞而美丽的希望寄存在未来的乐园中,然而现实的剧变将大家的梦境打破了,除却作生的挣扎外一切空虚中的花与光似都消没于黑暗中去。”[15]当然乡土作家们没有停留于表现悲凉,20年代的一些乡土作品仍然能从黑暗之中表露出一丝理性的光芒,体现出五四以后“人的觉醒”向“农民的觉醒”的重要转变。
鲁迅对“黑暗时代”的鞭挞,周作人对“风土世界”的赞美,实际上代表了乡土文学两个不同的流派取向,两者在审美倾向和思想文化层面的分歧到1930 年代显得越发明显。
结语
土地,关联着农民的肌体,影响着农民的性格,决定着农民的命运。对于依附在乡土大地上的农民来说,他们既受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精神压迫,又有物质上的窘迫,要想发动他们参与反帝反封建斗争,就要先保证农民基本的生存与温饱。现实斗争的方向还需要文学的配合,作家、批评家的视野开始从关心农民精神与物质的匮乏转移到关注农民的革命力量组织,这不仅显示作家群体斗争观念的增强,更与当时社会一系列土地改革措施共同推进,这是时代赋予文学的历史使命。
通过梳理1920 年代乡土文学理论的发展脉络,可以清晰地看见,乡土文学与土地、政治、历史文化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奠定了现代中国乡土文学的理论基础,其中既有周作人等理论家的理论思考、启蒙乡土作家群的创作经验总结,还有茅盾等人的批评实践。在中国乡土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不同的研究者都选取了相应的角度进行适时的总结。目前,对1920 年代乡土文学的理论研究集中在名家理论解读和重要概念阐释,缺乏整体观照和演进轨迹研究,更没有将这种演进与土地进行关联研究。现有的乡土文学理论研究无论是在创作理论的及时总结上,还是在回答其存在和变迁的深层动力上,多少还是有些迟钝和力不从心。因此,对土地意识影响下的现代乡土文学理论进行总结既是探究乡土文学样貌呈现之因,又是解释乡土文学发展、变奏之故,是对不同作家群体、不同时期的乡土文学作出价值判断的理论依据。
有关乡土文学理论的研究,不仅涉及乡土作家作品、理论的概括与总结还关涉作家、批评家的艺术选择、乡村社会阶级关系变革等,具有文学价值更具有社会价值。1920 年代的乡土文学理论作为中国文学理论的一部分,它具有现当代文学理论的一般特点,是对已经拥有百年写作传统的中国乡土文学史的一次丰富与发展,这是研究中国乡土文学理论的文学史意义。随着时代的发展,整个乡土社会的身份与地位不断变化,理论的变奏明显与社会政治历史变迁、知识分子身份与农民命运的沉浮产生共鸣,其背后折射出的是时代之变,文学以它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这是研究中国乡土文学理论的现实意义。当下,文学呈现出“去乡村化”的整体态势,传统文明价值理念和创作方法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与挑战,乡土文学理论需要与时俱进,将富有中国气派、中国作风、中国经验的乡土文学理论融入现代意识之中,实现本土经验的审美表达、本土文化与世界文化相融合,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这是研究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理论的重要美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