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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幸福的家庭》走向《伤逝》
——例说鲁迅小说中“五四”后青年知识分子出路问题

2020-12-09

关键词:涓生文学青年傀儡

陈 彤

(肇庆医学高等专科学校,肇庆 526020)

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现实主义作家,鲁迅始终和他所处的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且在他的作品里深刻地反映了他对中国现实和前途命运的关注。

写于1924 年初到1925 年底的小说集《彷徨》,正反映了鲁迅的这个求索历程。这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知识分子问题上来,因为面对思想界新的分化,鲁迅需要对他曾经寄予希望的知识分子的道路,做进一步的分析和探索。

在《幸福的家庭》中,鲁迅先生通过一个文学青年在写小说时的心理活动,以讽刺的笔调展示了他空虚、漂浮、动摇、颓伤的精神状态。《幸福的家庭》里的文学青年,是一个接受了西方进步思想的青年知识分子,在几年前,他曾经追求自由婚姻,“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成立了家庭,但是结婚才不过五年,生活已经难以为继了。一家人挤在一间既是卧室又是书房和堆积房的小屋里,终日为生计而担忧,甚至连买25 斤劈柴也得精打细算,讨价还价半天。他为了赚几文钱稿费维持生活,决定向“幸福月报社”投稿,而要迎合某些刊物和读者的口味,他便想到写一篇“幸福的家庭”的小说。因为这个虚构的“幸福的家庭”,正是他所向往和追求的生活理想。然而,主观空幻的理想却处处与现实生活发生碰撞,产生尖锐的矛盾。小说通过这个文学青年与现实的反复冲突和矛盾,充分展示了具有时代特色的知识分子形象。

小说中文学青年的形象具有代表性,生活的窘迫使得他不得不想“捞几文钱稿费维持生活”,但是社会的黑暗、制度的腐朽、政治经济上的沉重压迫,最终未激起他的觉醒和憎恨,更未激起他的反抗。虽然他已经知道,“马克思在女儿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大的”,但是他却未从“五四”运动的斗争中看到自己的理想和前途,激发他反抗旧势力的勇气和信心。

鲁迅先生在小说中通过“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强烈对比和鲜明的反差构成了极大的讽刺,并且给读者启示:在灾难深重的中国,军阀混战、匪盗逞凶、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空中阁楼式的“幸福的家庭”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提出了这一知识分子出路问题和社会问题。因此,《幸福的家庭》留给读者的是深深的思考: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出路何在?

如果说《幸福的家庭》宣告了个人主义幻想的破灭,那么《伤逝》则反映了知识分子的自由和解放是不能离开社会解放而单独获得解放,提出了知识分子在冲破封建牢笼之后的出路问题。

1923 年鲁迅先生做《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说时,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较为精深的见解:“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了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1]361他认为争取男女平等、女子的自由等等,必须“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1]361也就是要联系当时社会的经济分配权来加以解决。鲁迅当时虽然还不能指明取得经济权的方法,“单知道仍然要战斗”,[1]361而且“正无需震骇的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1]364在十年后的1933 年,鲁迅对1923 年的这一观点又做了进一步的深化,在《关于妇女解放》一文中,鲁迅对妇女们说:“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话。”[2]436“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2]437

《伤逝》正是创作于《娜拉走后怎样》和《关于妇女解放》两文之间,形象地体现了鲁迅对妇女解放和知识分子出路问题的观点和进一步的探索。

子君和涓生都是“五四”运动之后觉醒的青年,他们有共同的话题,他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而且在这些民主思想的影响下,走上了反抗之路。他们争取婚姻自由,冲破封建专制家庭的牢笼,这与《幸福的家庭》中五年前的文学青年有相似之处,在自由恋爱方面子君表现的尤为勇敢和坚决。面对来自外界的“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她却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为了新的生活,她“还卖掉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她勇敢地与旧家庭决裂,而且“坚决地,沉静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渴望冲破封建专制家庭的知识女性发出的要求争取独立地位的觉醒和反抗的呼声。对子君的表现鲁迅先生借涓生之口给予了高度赞扬,对她有“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幸福的家庭》中文学青年所构筑的“幸福家庭”似乎已经建立起来。然而“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1]360子君和涓生从梦境中觉醒后冲出封建家庭之后的路该怎么样走?他们不清楚,只是蜷缩在“幸福的家庭”中,似乎沉浸在“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幸福时光中。

涓生和子君对封建压迫感受深切,有摆脱这种压迫的愿望,但是他们的人生理想仅仅是争取恋爱自由和建立安逸的家庭。一旦这种狭隘的个人目的暂时达到,他们便停止不前了。于是,他们总在“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做饭、喂阿随、饲油鸡,成了子君的工作,她忙于“家务便连谈天的功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还时常为了几只小油鸡与房东小官太太进行暗斗。而涓生“每个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室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面也是和她相对或帮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这时,他们已经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忘却了“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忘却了和黑暗的社会作斗争。

但是,个人的小天地并非世外桃源,他们无法避开社会的风雨,封建势力也不会容纳这对夫妻所构筑的挡风墙。涓生失业,经济的打击也终于降临。这对于徘徊在歧途,斗志消沉的他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虽然面对接踵而至的打击他们也曾振作精神,试图通过个人努力开辟一条新路。但是,在强大的旧势力和经济压迫面前,他们毕竟是渺小的、怯弱的,反抗的力量是如此弱小。“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这时子君的话,远不如先前那么坚决、响亮了,“声音听去却只是浮浮的”“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谋求的新路是困难的。他们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但是,一个个打击接踵而至,涓生无力置一间安静的书斋来译书,寻求抄写、教读和译书的生计之路也断绝了,终究无法抵挡一天天的饥饿,度日如年。社会的沉重压迫和经济打击使他们在经济上陷入绝境,也使他们的自由爱情走到了尽头,幸福家庭也走向破裂。

在沉重的打击面前,涓生逐渐觉醒,他认识到“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但是面对沉重的打击和变故,曾经勇敢、骄傲的子君却变得颓废了,她“已经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条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1]361她没有了之前与旧势力斗争的勇气,终于在旧势力强大的打击下,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封建家庭,在父亲的严威和旁人的冷眼中,含恨离开了“无爱的人间”。这是子君的人生悲剧。

子君是在旧势力的打击下,走了“娜拉式”的“回来”这条路。她和涓生最终在旧社会的经济压迫之下失败了。他们的反抗是无力的,个人的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们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而且是时代的悲剧。鲁迅先生通过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启示人们: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单靠个人的努力来追求个性解放和婚姻幸福,是不现实的。因为个人的解放不可能离开社会的解放而单独获得。只有解除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加在妇女身上的束缚,才能实现妇女的个性解放和自由幸福,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就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1]361同时,鲁迅认为,当时社会的经济制度也阻止了妇女彻底解放的道路。“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1]363所以,唯有推动当时社会经济制度的改革,不断地进行“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妇女才能获得完全的解放。鲁迅正是通过子君和涓生这两个人物形象努力探索着知识分子和妇女们前进的道路,涓生的形象便体现了作者这一新的探索。

当《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学青年和子君在社会的打击和经济的压迫降临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理想破灭的原因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动摇、失望、颓唐,没有了斗争的勇气,而涓生已经认识到“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为了“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了免得一同灭亡”,而“总得向新的生活跨出去”。虽然鲁迅当时还未看清楚新生的道路,涓生同样带着知识分子和个人主义的弱点,而且在四处碰壁的情况下,“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但是他已经认识到原先所走的道路的问题,“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并决心掩埋过去的一切,“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这种为了新的道路和新的生活不懈探索的决心是坚定的,在他身上也寄予了鲁迅对于知识分子深深的同情和无限的希望。

小说正是通过子君和涓生悲剧的剖析,提出了青年知识分子从封建势力束缚下解放出来后道路的问题,从而启发他们惊醒起来,在斗争中探索“新的道路”。从这个角度来说,《幸福的家庭》和《伤逝》是《娜拉走后怎样》一文观点的深化和形象化的展示。正如鲁迅在《彷徨》的扉页上,以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题记,所表达的思想内涵一样,小说反映了鲁迅对社会改造、对人生道路的迷茫、彷徨、绝望而痛苦的心境,反映了他对曾经推崇的个人主义的质疑和思想的变化发展,也表达了他对“五四”过后青年知识分子出路问题的不懈的探索。

作为一个敢于直面人生、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鲁迅在小说创作中把人物形象放在辛亥革命至五四前后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化的历史环境中,通过人物复杂性格的描绘,力图反映出社会本质。他的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性格虽不尽相同,但都体现了旧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也展示了国人灵魂的典型形象。鲁迅笔下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不论是《幸福的家庭》中文学青年,还是《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他们既深受封建社会的压迫和毒害,带着个人主义及其抗争的软弱性,同时又是整个社会改革的希望和未来,小说通过人物形象悲剧的剖析启发“五四”后的青年知识分子,只有不断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进行“深沉的韧性的战斗”,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出路。从《幸福的家庭》到《伤逝》一文的创作,标志着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和题材的深化和发展,标志着鲁迅小说创作在思想深度上的发展,标志着鲁迅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也使鲁迅在创作上达到了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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