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转向”中的作用*
2020-12-09刘秀萍
刘秀萍
“政治经济学转向”对于马克思一生思想的发展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我们知道,马克思在波恩大学和柏林大学期间学习的专业是法学,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和哲学研究,还特别重视历史的学习。这些学科的理论资源构成了他思想起源期广博而深厚的专业背景。但是,后来马克思大半生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资本论》的写作,他是以深刻的资本批判而确立其卓越的历史地位的。19世纪以降,资本在现代“市民社会”中运行并展示其强大的功能与绝妙的逻辑,而对其充分的讨论则成为“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重大课题。正因为如此,马克思的理论探索从“《莱茵报》—《德法年鉴》时期”逐步开始了“政治经济学转向”。认真审视当时复杂的“思想图景”以及马克思思想的变化,我们发现,恩格斯在其中起了很关键的促进作用。诚如德国伍珀塔尔恩格斯故居暨早期工业化展览馆前负责人埃伯哈特·伊尔纳(Eberhard Illner)博士所说,在这一过程中,“没有恩格斯就没有马克思”。(1)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信息资料馆:《德国恩格斯故居前负责人埃伯哈特·伊尔纳博士访问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并作报告》,2019年8月30日,http://www.dswxyjy.org.cn/n1/2019/0830/c427195-31328825.html.
一、恩格斯早期对资本社会的观察和思考
1820年11月28日,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出生在普鲁士王国莱茵省巴门市。莱茵省是德国工业最发达的地区,巴门是德国著名的工业城市之一。恩格斯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是莱茵省工业化的著名开拓者,父亲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经商有道,在国内外创办了三家公司。
为了让恩格斯日后能很好地管理企业,1834年秋,他被父亲送到普鲁士最好的学校之一埃尔伯费尔德文科中学接受教育。优渥的家境给恩格斯提供了博览群书、思想自由驰骋的天地,但同时也使他对家乡伍珀河流域的社会状况和不平等的现实产生了疑问:上学路上看到的那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天到晚累得直不起腰、生活却依然极度贫穷的工人,与包括自己家人在内的心安理得地过着舒适而富裕的生活的资产者,这两个群体的反差之间有没有内在关联呢?
如此的疑问和思考随着恩格斯之后职业生涯的变化进入到了新的层次。按照父亲的规划,他高中没有毕业就进入了家族公司工作,半年后,又被派往当时德国最大的商港之一不来梅学习经商。在那里,他发现,商人们把一种咖啡豆分为“优质、中等、普通的多米尼加咖啡豆”,人们“每买10粒好咖啡豆就捎带得到4粒坏豆、6颗小石子和四分之一洛特的脏东西、土等等”。(2)这让他首次具体地感知到了,“商业的秘密”即在于“欺诈”。
1842年,恩格斯又被父亲安排出国,到资本运作最成熟的英国曼彻斯特,在“欧门—恩格斯”公司做办事员兼襄理,学习那里先进的经商方法。英国的生活给恩格斯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久,恩格斯就发现,“这个城市建筑得如此特别,人们可以在这里住上多少年,天天上街,可是,如果他只是出去办自己的事或散步,那就一次也不会走进工人区,甚至连工人都接触不到。”(3)中央编译局:《恩格斯画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43、49页。显然,这种把工人区和资产阶级所占的区域极其严格地、有系统地分开设计是资产者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而精心所为。他们热衷于快快地发财、街道的整洁、城市的美好,却也清楚地知晓:与此同在的必然是工人阶级不堪入目的生活状况。更为甚者,他们还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的。有一次,恩格斯和一个资产者同路,便对他谈到曼彻斯特的伪善的建筑体系和工人区可怕的居住条件,岂料那位资产者静静地听完这一切,走到拐角上和恩格斯告别时却说:“但是在这里到底可以赚很多钱!”(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26页。这让恩格斯非常愤怒,他意识到,在资产阶级看来,世界是为金钱而存在的,工人阶级贫困不堪的生活与资产阶级对财富的追逐息息相关。那么,资本社会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力量是什么呢?不应该就是经济因素吗?
为了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认识,帮助处于非人境况中的工人找到出路,恩格斯在曼彻斯特放弃了资产阶级的社交活动和宴会,用了21个月的时间与工人亲身交往,亲自感受他们的痛苦和欢乐;他还参加了曼彻斯特的“共产主义者会堂”,倾听普通工人的讲演;同时,他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罗伯特·欧文领导的社会主义派建立了联系,并为该派的《新道德世界》周报撰稿,介绍欧洲大陆的空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和工人运动;他还经常参加宪章运动的集会,给运动的机关刊物《北极星报》撰稿,并结识了运动领导人。1843年,恩格斯又到伦敦会见了工人秘密团体正义者同盟的领导人。这些丰富而具体的社会活动使他更加确信:“所谓的物质利益在历史上从来不可能作为独立的,主导的目的出现,而总是有意无意地为引导着历史进步方向的原则服务”。(5)中央编译局:《恩格斯画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43、49页。
除此之外,恩格斯还利用只有在英国才能搜集到的完整的并为官方调查所证实的必要材料补充自己的观察,更是钻研了以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为代表的英国政治经济学,阅读了以昂利·圣西门和沙尔·傅里叶为代表的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著作。对材料的分析加之广泛深入的科学研究,使得恩格斯由出于人道主义的道德义愤、澎湃高涨的政治热情上升到对世界历史发展和资本所主宰的社会整体结构的思考:“迄今为止在历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极小作用的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这些经济事实形成了产生现代阶级对立的基础;这些阶级对立,在它们因大工业而得到充分发展的国家里,因而特别是在英国,又是政党形成的基础,党派斗争的基础,因而也是全部政治史的基础。”(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2页。这种认识在当时对资本社会的透视中是非常独到和深刻的。
在1843年9月底10月初到1845年3月前后一年半的时间里,恩格斯先后完成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英国状况》《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等著述的写作,将他的思考提升到新的水准。更为宝贵的是,他的这些思想观点和理论建树对届时正处在“政治经济学转向”过程的马克思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促进作用。
二、恩格斯为马克思解决“苦恼的疑问”提供了方向性启示
早于恩格斯两年出生的马克思,其一生的思想始终处于不断探索、深化和拓展之中。他从小受到启蒙主义、理性主义的熏陶,大学阶段又受到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哲学的影响。但在为《莱茵报》撰稿和参与编务的过程中遭逢了诸如“新闻出版自由”“林木盗窃法”“摩泽尔地区贫困问题”等一系列具体现实问题之后,他却不得不意识到,这些各不相同的问题背后反映了相同的事实:现实世界与自由理性是背离的,普遍理性不能主宰现实的国家。相反,支配着不同等级和个人的立场、言论和行为的,却是现实的物质利益。那么,各个不同的社会等级藉以出发的自身利益具体是什么呢?而“在一个为不同利益所支配的世界里,普遍的自由何以可能?”这便是马克思后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讲到的他在《莱茵报》时期的一个“苦恼的疑问”。为了解决这一“疑问”,马克思进行了艰苦的思考和探索。
他期望在大量历史文献中探寻自由理性和现实境遇之间矛盾的症结及其解决之径。在退出《莱茵报》后的大半年时间里,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研读了24本著作和一系列文章,分别就法国、波兰、意大利、英国、德国、瑞典和美国的历史以及相关国家的理论著作和宪法史做了5本详细的摘录笔记。借助于对历史的考察,他发现,在现实的国家生活中,社会关系扭曲、政治国家违背普遍理性、财产关系使人丧失自由、法律反而成为对人权的侵犯,如此种种都应该归咎于政治国家社会结构的异化;除此之外,马克思又试图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研读和批判,思考政治国家的异化及其扬弃。按照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立法者本应是普遍理性的体现者,是普遍利益和公众自由的维护者,作为政治国家代表的立法机构本应体现出它的理性、普遍性和尊严。但现实却是,当国家政治权力遭遇私人利益时,结果并不是代表普遍理性的政治国家支配代表私人利益的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支配政治国家。政治国家不是自由理性的体现者,却是物质利益的奴隶。
显然,习惯于历史和理论的批判方式、通过宏大而深入的理论反思在本质上把握现实问题症结的马克思已经意识到,“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自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它们对国家来说是必要条件。”(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页。但是,对于“市民社会”的结构特别是其中的经济关系的状况和实质,此时的马克思还没有深切的理解。
而在这时,恩格斯不仅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已经有了比较深刻体悟,更开始通过反思当时业已成熟的国民经济学来探求新的理解思路和解决方案,其最重要的初期成果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
《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一方面奠定了批判国民经济学的基础,另一方面确立了从被压迫被剥削群众的立场出发来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方向。恩格斯不仅指明了政治经济学研究对于探究当代资本主义的重要性,更考察了这门科学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同时站在新的立场上透析了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范畴。恩格斯认为,政治经济学的产生是商业扩展的结果,政治经济学的演变过程是同商业和私有制的发展相联系的。他扼要地考察了重商主义和斯密、李嘉图、麦克库洛赫、密尔等人的学说,指出国民经济学的这些理论从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资本社会的要素及其机制,但相同的症结在于掩盖了资产者对劳动人民的掠夺。
为此,恩格斯重新审视了国民经济学的内容,对其中的关键范畴如价值、地租和竞争等做了批判性分析,并将这些范畴放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运行中进行了现实的考察,揭露了这些范畴本身在面对现实时所蕴含的矛盾。在他看来,私有制所产生的第一个结果是商业,因此也就必然会出现商品的价值及与之相关的一些范畴,如工资、利润和地租等。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下,两方面的积累是并存的:一是财富的积累;另一则是贫困的积累。集中是私有制所固有的规律,随着资本集中和积聚的发展,私有者的人数越来越少,少数大私有者和广大无产阶级群众之间的鸿沟则越来越加深。“竞争建立在利益基础上,而利益又引起垄断;简言之,竞争转为垄断。另一方面,垄断挡不住竞争的洪流;而且,它本身还会引起竞争”。(8)这事实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的根本特征。
最后,恩格斯还分析了经济危机问题,明确说明了危机是由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决定的,是一种违反人们意志和意识而实现的必然性。因为在这个社会里,生产的进行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满足需要,所以生产的扩大必然周期地被需要的缩减所打断。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危机必然是一次比一次更普遍、一次比一次更严重。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经济规律只能通过生产的周期性破坏才能表现出来。
显然,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这篇在政治经济学“这门科学方面内容丰富而有独创性的著作”与马克思以往擅长的历史学、政治学的逻辑批判不同,它从经济学入手,直接引入现实要素,将国民经济学各个范畴放在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现实之中去考量,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内在矛盾。这样的研究方法无疑给了马克思以很大的启示。对此,我们还可以通过简要的文献考证来说明。
《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思想的酝酿和初稿的撰写大约在1843年的9月底或10月初到11月中旬之间,初稿写完后恩格斯寄往巴黎。由于与卢格一起在积极筹办《德法年鉴》,马克思很快就看到了此文,文章的思路与观点给他正在“苦恼”地进行着的思考和写作有很大的帮助。11月底马克思接续前面的工作写了《论犹太人问题》,12月又撰写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把“犹太人的宗教的基础本身”界定为“实际需要,利己主义”,(9)并且指出消除其“经验本质,即经商牟利及其前提”。(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3、52、55页。《〈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更区分了“联系副本即联系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页。与“联系原本”即政治经济学两种探讨社会的方式;之后他逐渐放弃了撰写《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计划,走上了政治经济学研究之路。从这两篇显示着马克思由以历史探寻和理论批判的方法来关照现实世界转向直接对现实社会进行社会结构分析的致思路向转变的文章中,不难看出受到《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观点的影响。1844年1月在恩格斯对该文进行润色、定稿之后,三篇文章同时发表在2月出版的《德法年鉴》上。(12)对这一问题的详细梳理请参见刘秀萍:《马克思“巴黎手稿”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20页。
总之,如果说过去在诸如对关于林木盗窃法辩论等分析中,马克思也曾经意识到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必要性,那么恩格斯的这篇著述更是让他感到了这种研究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而其中非常必要的和重要的方向性启示更直接促成了他的“政治经济学转向”。
三、恩格斯为马克思最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扩展了视野
马克思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初期成果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差不多与《论犹太人问题》同时写作的《手稿》“序言”中,马克思把《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称为“天才大纲”,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当然,从《手稿》的写作过程及议题、马克思恩格斯之间的交往情形以及这期间恩格斯的理论创作来看,拓宽了马克思最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视野的,除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至少还应包括恩格斯写于1844年1月初到2月初、同年8月31日、9月4、7和11日刊载于《前进报》的《英国状况》,还有写于1844年9月到1845年3月、1845年5月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两篇著述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社会的观察和思考都为马克思提供了新的视角。
根据考证,《手稿》最早完成于1844年11月。(13)参见刘秀萍:《马克思“巴黎手稿”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页。1844年8月底到9月初,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巴黎会面,朝夕相处了10天,就各自的思考展开了极其详尽的交流和讨论。那时,恩格斯的《英国状况》已经发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也酝酿成熟,即将进入写作状态。可能的情形是,在他们的交往和叙谈中,马克思与恩格斯就《英国状况》有过交流,也基本知晓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写作目的、主要思想乃至结构设计。我们看到,《手稿》所讨论的诸多议题及观点,都与恩格斯这些著述有一定的关联。
1.《手稿》自谓是以批判“国民经济学”、建立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说为目的的,这一意旨受益于恩格斯。《手稿》文本由三个笔记本组成。从原始顺序版来看,笔记本I的创作是分五个阶段进行的,其中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是马克思在第五阶段的创作文稿。与前面四个创作阶段基本是分三栏写作的方法不同,在这一部分马克思并没有分栏,而是在整张纸上通贯来写的。而且,格式的不同对应的内容的表述方式也不尽相同,前面部分大多是马克思的摘抄,而这一部分是长达6页的马克思自己的论述。那么,在写作格式与表达方式上有着如此差异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与笔记本I前面的部分,它们的写作时间及写作的思路就很可能也是有差异的。再从笔记本Ⅰ写作的时间表来看,马克思先是在1844年大约4月到5月撰写了笔记本Ⅰ中的“工资、利润、地租和劳动异化”部分,但没有写完,约5月至6月他又续写了一部分;而最后到11月底,他才对这部分内容做了完结。所以,马克思在笔记本I第五创作阶段撰写“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的时候,应该是在11月底,即在他与恩格斯巴黎会面之后,这部分的写作也就应该是吸收和借鉴了恩格斯著述中的观点的。
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恩格斯认为,国民经济学的产生是商业扩展的自然结果,它代替了简单的不科学的生意经,但却出自商人的彼此妒忌和贪婪之中。而事实上,假如经济学完全彻底地以贪婪和诈骗为原则,那就会葬送商业;经济学在18世纪发生了革命。新的经济学,即以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为基础的自由贸易体系,对过去的经济学进行了批判,将人道精神、理性、道德等概念在经济学中展开,证明了人道也是由商业的本质产生的。但是,在斯密驳斥旧的重商主义体系、提出劳动价值论、否定旧经济学中的不道德时,他并没有解释,人道精神在私有制下的商业中何以可能的问题。也就是说,它根本就“没有想去过问私有制的合理性的问题”。(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页。因此,新的经济学至多能说是前进了半步;同样地,在斯密之后的经济学家,如李嘉图、麦克库洛赫和穆勒等,也没有能够把分析私有制的合理性问题当做经济学的前提,而只是阐述了私有制的各种规律。因此,恩格斯指出,要通过研究国民经济学的基本范畴,揭露国民经济学的矛盾和经济学家的伪善。
马克思在《手稿》“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一开始就指出,“我们是从国民经济学的各个前提出发的。我们采用了它的语言和它的规律。”(15)但是,“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它把私有财产在现实中所经历的物质过程,放进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这些公式当做规律。它不理解这些规律,就是说,它没有指明这些规律是怎样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16)“我们不要像国民经济学家那样,当他想说明什么的时候,总是置身于一种虚构的原始状态。这样的原始状态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国民经济学家只是使问题堕入五里雾中。……就是说,他把他应当加以说明的东西假定为一种具有历史形式的事实。”(17)这是马克思在最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阶段、在研读了众多国民经济学家的著述并按照自己的理解摘录了关于工资、利润、地租的相关论述之后,对国民经济学的概括认识和反思;也表明了他自己要通过批判“国民经济学”来建立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说。显然,马克思从“国民经济学”的议题出发,继承并批判“国民经济学”以建立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说的致思方向受益于恩格斯。
2.《手稿》充满了对处于异化状态下的工人处境的同情和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期待,而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为此提供了大量感性的材料。出身于工商业世家、但从小对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有强烈感受的恩格斯,以他“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所获得的一手资料,以及从英国的报纸和书籍中搜集到了完整的、必要的“可靠材料”,写成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部名著。在这部书中,恩格斯着眼于英国工业革命的大背景,详尽地考察了在大机器生产条件下工业工人、煤矿和金属矿的工人、农业工人的居住、饮食、医疗卫生状况及其所导致的可怕的健康状况,还有他们的精神状况,如教育状况、道德状况等。他认为,英国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产物是英国无产阶级。他们居住在城市中条件最差的工人区,缺乏最必需的生活资料。“他们几乎全都身体衰弱,骨瘦如柴,毫无气力,面色苍白,由于患有热病,他们身上除了那些在工作时特别用劲的肌肉以外,其他肌肉都是松弛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消化不良,因而都或多或少地患着忧郁症,总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他们的衰弱的身体无力抵抗疾病,因而随时都会病倒。所以他们老得快,死得早。”(18)这样的生存境况又导致了无产阶级精神和道德世界的“破坏”。教育设施和人口数目比例极不相称,只有少数人才能去学校就读。而“资产阶级对工人只有一种教育手段,那就是皮鞭,就是残忍的、不能服人而只能威吓人的暴力。”(19)那么,生活中没有任何乐趣的“无产者有什么理由不去偷呢?”(20)他们必然会道德堕落——要么是酗酒、纵欲、粗暴、抢劫和蔑视社会秩序,“最明显最极端的表现就是犯罪”。(21)
在令人寒蝉的健康状况、教育状况、道德状况下,英国无产阶级“是不会感到幸福的;处于这种境况,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阶级都不可能像人一样地思想、感觉和生活。因此,工人必须设法摆脱这种非人的状况,必须争取良好的比较合乎人的身份的地位”。(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5、155、156、418、428、428、443、448页。在恩格斯看来,工人阶级的状况也就是绝大多数英国人民的状况,英国无产阶级的状况具有典型的形式,其贫困和痛苦表现得最为充分。而这一切贫困和痛苦都起因于新的工业,以及由新的工业产生的工人和资本家的对立。因此,工人阶级必须去和那些直接靠工人的贫困发财的工厂主阶级的利益作斗争,去和那些应该对这种贫困负道义上的责任、却不愿意承认工人的贫困正是其所致的资产阶级作斗争。只有构成一个同一切有产阶级相对立的、有自己的利益和原则、有自己的世界观的独立的阶级,才能推进民族的发展。
《手稿》的论证逻辑大体是先陈述工人阶级非人的生存状况,然后揭示出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私有财产关系,最后指出扬弃私有财产关系、人的本质复归之路——共产主义。我们看到,马克思在笔记本I创作的前四个阶段并没有对工人阶级非人生存状况的具体描述,只是按照私有制社会三种不同的收入形式——工资、利润、地租的分类,从各个经济学家的著述中分别摘录了相关的论述,自己撰写的部分也大都是简洁的评论、判断和大致的想法。那么,之前没有较多的与工人阶级亲自接触的经历、又致力于和正在践行从“原本”出发来分析和解决社会问题的马克思,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一开始宣布“我们且从当前的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的时候,立即就得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3)的精辟结论。这其中,就一定不能缺少对工人阶级生活工作状况的感性的、直观的材料的掌握!很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在8月底9月初与恩格斯会面过程中,通过恩格斯的描述,较为详细地了解了英国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应该说,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为擅长于精深思考、理论升华的马克思提供了大量感性的材料。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引入了哲学的“异化”概念,对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做出了更为深入的分析。他认为,工人以工资为收入形式的“谋生劳动”是强制性的而非自愿的、作为人的享受的劳动,即“异化劳动”。因此,要改变工人的生存状况,就要消灭劳动的异化性质,也就需要消除资产阶级社会的“劳资对立”。由人的异化状态的反思进而过渡到对私有制社会结构的批判,这是马克思理论的独到之处。
3.贯穿《手稿》的主线是对私有财产的批判,但这种批判是以客观地理解私有财产的历史作用为前提的,这与《英国状况》中恩格斯的思路相当吻合。恩格斯于1844年1月初撰写了《英国状况·十八世纪》。在这篇文章中,恩格斯考察了18世纪英国社会发展的历史。他指出,18世纪是人类从基督教造成的那种分裂涣散的状态中联合起来、聚集起来的世纪,虽然没有解决贯穿于人类历史的实体与主体、自然与精神、必然与自由的对立,但却使对立的双方在针锋相对中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而这恰恰是消灭这种对立、人类走上解放道路的必要步骤。因此,在18世纪,产生了普遍的革命。而由于不同的民族特性,革命在不同的民族那里表现出了不同的样态。信仰基督教唯灵论的德国人经历的是哲学革命,信仰古典古代唯物主义的法国人是政治革命,而将日耳曼语民族和罗曼语民族两种对立的民族特点合于一身的英国人,卷入了一场更广泛的革命,即社会革命。“社会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24)它不声不响,但影响巨大,涉及人类知识和人类生活关系的任何领域。它是现代英国各种关系的基础,是整个社会运动的动力。
显然,恩格斯是以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哲学思维方法来理解18世纪英国革命的。《精神现象学》讲到:客体即主体,主体是能动的灵魂,推动事物不断超越自身,而客体又不是静止不动的东西,而是包含内在的“不安”,要否定自身和发展自身,要突破重围。整个现实世界都可以看作它按照一定程序一步步地创造出来的。恩格斯指出,英国人身上两种对立的民族性,决定了他们“怀着持久的内心不安 ——一种无法解决矛盾的感觉,这种不安促使他们走出自我而行动起来。……这种矛盾的感觉曾经是英国人殖民、航海、工业建设和一切大规模实践活动的源泉”。(25)
《手稿》的论证思路与此相当吻合。贯穿《手稿》的主线是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批判。马克思指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26)资本主义私有制以财富的形式感性地呈现出以往人类发展的成果,是对此前阶段的发展的否定,而共产主义又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否定,“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27)并且,“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6、87、90、182、185、197页。可见,马克思也将人类社会的发展诉诸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资本主义取代粗陋的公有制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环节,而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的异化存在又显示着社会内部包含着的“不安”,而正是这种“不安”推动着社会突破私有制的局限,走向共产主义,更走向美好的未来。
私有财产是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私有财产的本质是对劳动的占有,是对人的“统治”,或者说“奴役”。恩格斯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就认识到,英国社会革命提供了个人本身的主体性长足发展的契机和途径。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工业的发展打破了宗教、教会对人的束缚,又解除了政治、国家加在人身上的枷锁,利益被升格为对人的统治。人不再是人的奴隶,人变成了物的奴隶,这意味着,人通过金钱的统治完成了外在化,而这正是实现人的解放的必由之路。在笔记本Ⅱ中,我们看到,马克思也是着眼于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作为主体、作为人的劳动来谈对私有制的否定的。私有财产是人的异化存在的根源,共产主义作为对私有财产的扬弃,也就是要继扬弃宗教、国家对人的统治之后扬弃“物”对人的统治,使人“像人一样地思想、感觉和生活”。(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8页。同样,这样的扬弃也不可能是完全的、绝对的否定,而是要充分肯定私有财产发展进程中所创造的人类文明的积极成果,并以这些成果所奠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为基点,来开拓出一个更加符合人性的、也更加富强与文明的未来社会。
以上的梳理和分析表明,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历程中,恩格斯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就思想起源期的情况看,两人自小成长的环境、思想形成的路径、思维习惯和特点不尽相同,恩格斯对具体问题的细致观察、对实证材料的高度重视,为研究现代社会奠定了扎实的感性基础,当它们为擅长哲学思考和理论分析的马克思所关注的时候,不仅有助于其“苦恼的疑问”的解答,更预示着超越这一基础进而把对“资本”问题的探究跃迁到新的高度成为必然。然而,再回到本文开头伊尔纳博士的评论,“没有恩格斯就没有马克思”,或许在此之后,我们应该加上这样的表述才更为完整:“没有马克思也就没有恩格斯。没有他们的互补合作,我们今天就不会对他们有任何了解”。(30)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信息资料馆:《德国恩格斯故居前负责人埃伯哈特·伊尔纳博士访问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并作报告》,2019年8月30日,http://www.dswxyjy.org.cn/n1/2019/0830/c427195-313288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