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科学家的恩格斯
2020-12-09胡大平
胡大平
对于今天来说,重要的不是为恩格斯的重要意义和伟大贡献辩护,而是像他那样去思考和实践。不过,我们仍然提出“作为科学家的恩格斯”这个学术问题来讨论。这是因为,第二国际以来,关于恩格斯的批评和指责,无论是来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内部还是外部,一直都没有停过。在今天,则出现了一种新的动态,即MEGA2的编辑和出版所引发的关于恩格斯编辑的《资本论》续卷之意义和科学价值的质疑。这是一种更具有隐蔽性和杀伤力的动态,有必要加以警惕。实际上,从伯恩斯坦首次提出恩格斯与马克思观点有隙,到卢卡奇明确地强调恩格斯没有正确理解辩证法的实质,再到后来以“马克思恩格斯的知识关系”为主题的各种研究,曲解恩格斯与马克思的差异、贬低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贡献,要么是制造另类马克思主义的手段,要么是剔除无产阶级世界而把马克思主义还原成作为一种政治上无害的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想之工具。在那种研究中,学术从来都是政治外衣。因此,如果不能正确地理解学术本身,在那些以“学术”(或西方马克思学提出的“中立”)名义定义的政治地形上作战,我们既不能面向事实本身去思考,更是在政治上丢掉了自己的独立性。
在我们看来,尽管恩格斯可能因为读者期待在通俗化宣传过程中压抑了政治经济学的专业特色(如大量关于《资本论》的书评),尽管在捍卫马克思主义过程中亦因论战形式限制而表现出简单化的倾向(如《反杜林论》),尽管在编辑出版《资本论》续卷时因为结构完整性的需要而采取了最低限度的加工,但作为马克思主义解释者的恩格斯既没有曲解马克思的原意,亦没有减弱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这一点是可以通过学术得到确认的。更重要的是,恩格斯与马克思一样,亦是新的历史观和科学的创始人之一。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思想革命确立了新的科学,恩格斯正是那种新的理论实践之典范,他自觉地作为“第二小提琴手”来捍卫马克思主义并推动与其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结合,没有这种工作,就不可能有所谓正解的马克思主义。撇开恩格斯,我们就不能阻止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重建过程中向纯理论的倒退,也不能保障其唯物主义的前提。可以说,马克思主义推动的新的理论实践以及恩格斯的实际表现,本身就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学术问题:怎样在新的科学视域中确立人物评价的历史原则。本文首先基于新的科学视域阐明今天恩格斯评价的核心原则,在这一基础上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例阐明作为独立思想家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恩格斯,最后则通过恩格斯的文献史工作来回应流行研究对其科学精神的质疑。
一、科学与道路:历史科学与恩格斯评价的原则问题
因为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正是他第一次使现代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识到自身解放的条件。斗争是他的生命要素。(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页。
在马克思的墓前,恩格斯如是说。这既是他对战友的评价,亦是自己志向的表达。综观恩格斯的一生,他无愧于这个志向。不过,也正如他曾经指出的那样,社会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并不取决于某些个人,在他身后,他亦不能干预人们对马克思以及他坚守的原则之理解,更不能事先阻止后人对他的歪曲。作为马克思主义自我解释的第一人,他一直横亘在任何试图修正或者对马克思主义做出曲解的道路前面,并因此受到来自或左或右领域的各种攻击,被指责为他终生为之辩护的事业的第一个“背叛者”。
更具体地说,在马克思主义理解和解释史中,由于恩格斯的解释自考茨基至列宁再到斯大林承担着马克思主义ABC的基本来源,一切对主流马克思主义不满的解释者都试图通过贬低恩格斯的方式来打开自己的道路。按照阿尔都塞的说辞,他们试图通过阻止恩格斯为主流官方解释打开的道路来开辟另类马克思主义小道。或强调恩格斯纵容了马克思(试图排除辩证法的伯恩斯坦),或指责恩格斯忽视了辩证法(反实证主义的卢卡奇),或认为恩格斯盗用马克思的名义创立了马克思主义(吕贝尔、卡弗),或认为恩格斯乃是“第一个修正主义者,第一个把马克思主义歪曲成形而上学的一元论的人”(诺曼·莱文)。大凡提出一种对马克思思想“正解”的企图,必会给恩格斯扣上一顶“叛逆”帽子。最令人惊奇的是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过程中,他十分深刻地指认恩格斯比马克思本人更清晰和显著地阐明了马克思所推动的科学革命之性质,然而又批评他“没有以同样的魄力从理论的对象的角度来思考这场革命的后果”,(2)[法]路易·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以及指责他的经验主义认识论为后来一直威胁着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和历史主义意识形态打开了渗透马克思主义的大门。
尽管一次又一次试图排除恩格斯建构没有他的马克思主义或者还原马克思原像的努力并没有达到如期的效果,但那些争论却使得对恩格斯的评价成为一个难题。特别是今天以学术名义得到广泛传播并让人信以为真的时候,进入这个问题似乎便陷入了悖论:要么承认恩格斯在马克思主义建构中起着关键作用并因此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诸多失败负责;要么相反,要追求一种本真或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就必须剔除恩格斯的工作。
在面对这个难题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对恩格斯的“背叛”指责都是称其在理论上的“毁坏”了马克思主义,从来没有人说其是革命的背叛者。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细节。因为,在其中,隐含着“恩格斯问题”的诸多含蓄的假设: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一个人的思想,马克思主义只是一种思想而不是革命,恩格斯只是马克思主义的解释者并且将其简单化和政治化了。这些乃是成问题的假设,要反驳它们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以马克思为中心来叙述马克思主义的故事,这个做法,确实源自恩格斯。他一直自谦为“第二小提琴手”。依据他的自我判断,我们似乎便会自然地认为,虽然恩格斯具有马克思同等的天才,作为第二小提琴手,参与了马克思主义的创立,但与马克思相比,(1)独创性地提出的历史问题并不多,而更多地体现出解释者的作用;(2)他的作用更明显地表现在,使马克思主义系统化,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又似乎使历史唯物主义简单化了。
为了正确地理解恩格斯的科学贡献,必须打破那些假设和重新理解恩格斯“第二小提琴手”的真正含义,从而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是否理解了被作为指责恩格斯参照系的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科学性质,它在思想史上的革命性质。实际上,当恩格斯谈论“科学社会主义”的时候,他正是基于马克思和他实现了思想史上的革命来谈论一种全新的理论实践的。要理解恩格斯的科学贡献,就需要理解这种理论实践,换句话说,需要具备马克思主义自身的科学史理论。在《回到恩格斯》那部并没有充分展开的习作中,我曾经努力阐明,所谓“恩格斯问题”只是各种政治花招的理论后果,因此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乃是政治问题而非理论问题。为解决有关理论疑难,我提出了“阅读的政治”问题,强调思想史叙事视域并将恩格斯的全部工作置于科学社会主义语境之中来探讨。(3)胡大平:《回到恩格斯》,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一些同仁读了之后鼓励我:即便不被理解,但亦需要坚持,因为这是真正独立思考的征兆。受之激励,我愿意把打开的新的空间作为自己的战场。按照阿尔都塞的说法,在敌人定义的战场上,我们只能疲惫地应付,只有在自己的战场上才能游刃有余地发挥自己有限的能耐并为马克思主义事业做出真正的贡献。我相信,这是值得追求的事业,并因此把自己作为那个事业最终胜利的微不足道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长期受马克思主义教育使我确立了这种自信,在我们的脚下,除了信念以外,还有可靠的大陆。这个大陆,是科学的大陆,是以科学名义进行的实践大陆,并因此,最终是历史的大陆。这个大陆,正是马克思主义在思想史上的革命成果。恩格斯与马克思一道建构了这块大陆,并始终站在这块大陆上说话的。因此,它亦必须成为评价恩格斯本人的前提和基础。
第一,马克思主义是全新的历史科学实践,而恩格斯则是这种实践的开创者之一和始终如一的执行者。在评价恩格斯时,我们都会认同这个观点:必须将其自己追求的科学事业作为前提,而不能将他拒斥的目标强加于他。就此而言,在术语的层次上,吕贝尔关于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这个说法倒是可取的,尽管其论证是一种混蛋逻辑。这是因为,正是恩格斯定义了“科学社会主义”这个术语并使之传播开来。“科学社会主义”这个术语是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1870年)中为区别于既有社会主义派别(特别是蒲鲁东派)而对以《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为指导思想的社会主义派别的指称,并因为《宣言》是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而称其为“德国科学社会主义”。在其后的实践中,他更直接地把马克思称为“第一个给社会主义、 因而也给现代整个工人运动提供了科学基础的人”,(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8页。而科学社会主义就是以唯物主义历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为理论前提的无产阶级解放学说和实践。恩格斯的这一做法得到了马克思的充分认可,并且马克思亦在这一框架中评价恩格斯本人。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1880年法文版前言中,马克思称“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是当代社会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1844年就以他最初发表在马克思和卢格在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鉴》上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引起了注意。《大纲》中已经表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某些一般原则”,(5)而这本书则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入门”。(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7、689页。科学社会主义,正是评价恩格斯的科学语境。
在有关“科学”语境的分析中,惯常研究往往偏爱恩格斯使用“科学”这个词的含义,特别是德语Wissenschaft与英语science的差异。前者是广义的知识体系之义,而后者则是指近代自然科学。依据这种差异,有学者认为,马克思谈论科学时,是立足前者,而恩格斯则偏重于后者。因此,他们进一步认为,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对科学的解释与马克思的思想并不相容,而其广泛的传播及其对马克思学说的接受和作为政治运动的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影响则“几乎是灾难性的”。(7)Paul Thomas, Marxism & Scientific Socialism: From Engels to Althusser,Routledge, 2008,p.35.这种看法并不可靠。诚如上述引文表明的那样,马克思本人直接称《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入门”。那本书所言的科学,正是马克思本人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通过政治经济学史简要梳理而阐明的科学之义。我们引证这种观点,旨在表明,直到近期,试图通过否认恩格斯关于马克思主义科学的定义或者绕过恩格斯来定义马克思主义之“科学”性质,仍然大有人在。这也说明,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质的理解乃是包括恩格斯评价在内的诸多争论的前提性问题。
综观恩格斯的全部文献,他对科学及其发展有着高度的自觉意识。1845年左右,他与马克思讨论的是新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对于自己和马克思的理论工作之革命性质有着清晰的理解。在后来,马克思的工作重心是在细节上完善这种科学,而从思想史的角度澄清其来龙去脉并阐明其核心原则构成恩格斯的工作重心之一。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亦为我们提供了评价马克思主义革命的科学史标准。例如,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提到四类科学:“研究非生物界的并且或多或少能用数学方法处理的科学,即数学、天文学、力学、物理学、化学”,“研究活的有机体的科学”,(8)“按历史顺序和现今结果来研究人的生活条件、社会关系、法的形式和国家形式及其由哲学、宗教、艺术等等组成的观念上层建筑的历史科学”(9)以及“研究人的思维的规律的科学,即逻辑学和辩证法”。(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28、429、431页。
在思想史中,马克思主义实现的是历史科学革命。恩格斯后来在《费尔巴哈论》中亦强调了这一点,他区分了自然科学、历史科学和思维科学。在这种历史科学视域中,科学不只是理论问题(即对事实的阐明),而且是改造世界的问题(即按规律行动)。这是恩格斯谈论科学社会主义的自信所在,亦是他在《费尔巴哈论》中强调“科学越是毫无顾忌和大公无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愿望”的底气所在。对于这样的思想家,难道我们能够脱离科学社会主义这个新的理论实践语境来评价他的贡献吗?
第二,在历史科学视域中,个人的思想与时代条件之间的关系亦呈现与传统视域不一样的面貌,原创性不再归于个性而取决于对客观社会历史规律的接近程度,取决于响应历史发展趋势召唤的自觉程度,取决于在客观历史运动中的作用大小。恩格斯曾经说:“每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如凯撒、奥古斯都、克伦威尔等等。如果说马克思发现了唯物史观,那么梯叶里、米涅、基佐以及1850年以前英国所有的历史编纂学家则表明,人们已经在这方面作过努力,而摩尔根对于同一观点的发现表明,发现这一观点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这一观点必定被发现。”(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3页。
他也如此解释过自己从事《资本论》续卷出版之艰辛的编辑工作,“我一生所做的是我被指定做的事,就是拉第二小提琴”。(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7、667页。
在马克思去逝后,恩格斯忠于他们共同的事业,自觉填补了科学共产主义事业上产生的空档。对于自己的事业和使命具有如此高度意识,而在理论上对个人作用理解又是如此透彻的人,后世关于其利用马克思的友谊“盗世欺名”之奇谈怪论又是何等的低劣。在客观上,我们也看到,恩格斯的许多文本,并非出于其个人兴趣而是适应于无产阶级斗争的需要或组织的要求。最著名的便是《反杜林论》,这个本不在其研究计划中的系列文字,最终构成后来马克思主义原理教科书体系的原型。还有1891年为《法兰西内战》所写的导言,是应德国社会民主党纪念巴黎公社二十周年的要求而作的。遗憾的是,对于这类适应于斗争需要的创作,某些学者只看到了恩格斯之“马克思主义首要解释者”的形象,而没有理解它们的产生乃是源自恩格斯与马克思的“共同事业”,而它们诞生在恩格斯的手中,则是由其与马克思的分工所决定的。
正是由于这一特点,在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时,需要我们注意,那些著名文本,虽然归在他们的名下,但却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为个人意见。例如,《共产党宣言》就是一个政党的学说。拉布里奥拉早就指过这一点。
不论从形式或内容来说,它都不是个人意见的表述。这里看不到所有政治流亡者和所有为了能在异国呼吸比较自由的空气而自愿离乡背井的人们所熟知的种种咒骂、忧虑和怨恨。这里也没有直接反映他们祖国的情况;当时他们的祖国在政治上是微不足道的,而在经济上和社会上只有个别地区才能与英法两国相比。相反,他们在《宣言》里写进了哲学思想,只有这种哲学思想才把他们的祖国提到了当代历史的高峰,并保持在这个高峰上;这种哲学思想正是通过他们而经历了重大的变革,这一变革使费尔巴哈所更新的唯物主义同辩证法结合起来,从而使它能掌握和理解历史运动的最内在的原因,而这种原因曾经由于隐蔽很深和难于观察,直到那时还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两人都是共产主义者和革命者,但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既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出于热情的驱使;在他们接受委托在《宣言》中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制定原则和纲领之前,他们已经对经济科学进行了崭新的批判,同时他们也已经认识到海峡两岸,即英法两国无产阶级运动的历史意义和联系。(13)[意]安·拉布里奥拉:《关于历史唯物主义》,杨启潾等译,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页。
在思想史上,《宣言》以及马克思恩格斯署名的其他文本并不是唯一的例子,但马克思恩格斯绝对是对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以及自身使命有着自觉理解因此忘我并做出自我牺牲的最卓越典范。这个事实对我们今天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理解马克思主义具有巨大的影响。共同的事业、共同的指导思想、共同的历史叙事以及为其提供依据的哲学是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贡献。尽管两个人的作用并不一样,因此让我们产生对他们功劳进行分割的想象,但这对于理解他们的思想和科学贡献并不重要。换句话说,以马克思还是恩格斯作为主线来叙述他们的学说,或者以哪个人的名字来命名这种学说,对于这种学说及其为之辩护的事业来讲,恰恰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在反思第二国际以来的社会主义实践挫折及其理论上的失误过程中,把恩格斯作为其源头,这只不过是寻找替罪羊的粗暴做法而已。迷恋这种做法,恰恰解除的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反思能力。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所谓“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知识关系”只不过是一种没有历史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虚构。
第三,恩格斯的个人认同或作者意图与其工作历史效果是高度统一的。科学社会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共同事业。不过,恩格斯将马克思视为科学社会主义之父,而自己则是“第二小提琴手”,并且,他将其一生所做的理解为“被指定做的事”。(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7、667页。为这种分工,他曾在1850年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从事他自己厌恶的商业活动。在马克思去世后,他完全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去完成他曾经构想的自然辩证法研究,但他放弃了自己的“独立”研究,坚持以马克思为中心的科学社会主义事业。指挥他的并非马克思,亦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他所自觉认同为“毕生的真正使命”的无产阶级解放事业。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沽名钓誉之徒,都与恩格斯毫不沾边。所以,他的学生们,如梅林,称恩格斯“是马克思的一个才能不同而旗鼓相当的独立的合作者”。(15)[德]梅林:《马克思传》(上),樊集译,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03页。因此,不能简单地去问他在思想史上独立地提出了哪些问题,他自己独立地写了哪些书,而要看他为自己与马克思所追求的作为无产阶级解放条件学说的科学社会主义做出了哪些贡献。离开这个前提,我们就既不能正确地评估他晚年包括编辑出版《资本论》续卷在内的那些理论工作的意义,更不能准确地理解评估恩格斯科学贡献这个问题本身的性质和意义。
二、科学与理论创新:作为独立思想家的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贡献
关于恩格斯的理论贡献,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很多了。我们无意重复其他研究的结论。我们提出的问题是:正如前文强调,恩格斯作为独立的思想家,其理论和思想贡献却非像今天我们想象那样表达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观点,而是为他与马克思两个人共同的事业做出自己的独到贡献。因此,对这种贡献的理解必须始终与“共同的事业”和“分工”这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而非如某些流行研究那样,打着灯笼去挑与马克思有别的恩格斯。在此,我们通过恩格斯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来阐明这一特点。这是因为,按照马克思的提示,政治经济批判是其站到唯物主义立场对资本主义批判或现代性批判之成果的总名称。(16)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1843年便认识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找”。此后的理论生涯,一方面,政治经济学是马克思解剖社会的入口和落点,另一方面,正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实现了自己的理论。因此,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是其方法论的凝结,而且是理论的最终表现形式。如果以马克思为中心来叙述马克思主义的故事,那么,恩格斯恰如其分地充当了第二小提琴手。通过恩格斯整个理论生涯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既是独立的思想家,又是马克思的忠实合作伙伴,无愧于共同创始人的地位。
第一,恩格斯是马克思政治学批判的先驱和直接推动者。1843年,恩格斯写作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揭开了马克思主义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幕。在这个序幕上,政治经济学批判还没有自己的对象、语言和独特的研究方法,而只是一个方向。不过,在这个起点上,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性质看法已经基本形成了,并为后来全部的批判提供了一个基本参照。
关于政治经济学性质,恩格斯是这样说的:“国民经济学的产生是商业扩展的自然结果,随着它的出现,一个成熟的允许欺诈的体系、一门完整的发财致富的科学代替了简单的不科学的生意经”。(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后来,1847年,马克思是这样评论的:“亚当·斯密和李嘉图这样的经济学家是这一时代的历史学家,他们的使命只是表明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下如何获得财富,只是将这些关系表述为范畴、规律并证明这些规律、范畴比封建社会的规律和范畴更有利于财富的生产。”(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54页。
我们看到,直至《资本论》,马克思将政治经济学批判称为无产阶级的科学,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性质,基本看法都沿袭了恩格斯的基本定义。恩格斯不仅率先将政治经济学批判视为现代性批判的基本途径,而且在《资本论》发表后,又是他从历史科学的角度来定义政治经济经济学批判,将之作为现代社会主义的理论前提。就此而言,恩格斯清晰地阐明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性质及其意义。当然,我们看到,包括《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等著作在内,恩格斯在部分观点上也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点几乎得到学术界的公认,例如,卡弗指出,恩格斯“对经济学分析表现出来的天赋被马克思在试图对政治经济学批判时用了强烈的使命感接替过来了;马克思吸收了他在社会研究方面的成果,进行了认真的整合,马克思对此非常感激。正因如此,马克思在毕生的事业中所走的道路开始变得越发平坦和迅捷”。(19)[美]特雷尔·卡弗:《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姜海波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1页。
在此,我们并不在细节上对照观点,而是强调这个问题: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批判,它超越了财富生产的视野,转而质疑当代获得财富的条件,即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从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到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一点始终不变。总体上,可以用柯尔施一个现成评论来讲:
正如革命的资产阶级在它的政治经济学新科学中,宣告了它新的、摆脱封建桎梏的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基本原理一样,着手变革这种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无产阶级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阐明了它的革命的阶级意识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从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立场对资产阶级经济学个别结论的批判。它是从一种在理论与实践上超出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社会阶级的新立场,在决定性的观点上对“政治经济学的前提”的批判。它研究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中伊始就包含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使得无产阶级争取变革这种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和过渡到新的、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社会更高级的生产关系的斗争,在客观上成为可能和在主观上成为必要。在政治经济学以往的发展中,任何发展阶段也都受到随后阶段的“批判”,在这里“批判”,也不具有纯粹的理论意义,而是同时意味着历史现实的相对立的立场。(20)[德]卡尔·柯尔施:《卡尔·马克思: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阶级运动》,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1页。
就这样,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整个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基本立场上就呈现出巨大的对立。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称其为无产阶级科学的含义。这种科学,不仅在立场,而且正如马克思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所表明的那样,在一切范畴上都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处在对立之中。
第二,作为马克思遗嘱的执行人,恩格斯编辑出版《资本论》的后续卷,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更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一工作的意义不需要重复强调。需要指出的是,他的工作,在今天,特别受到了西方马克思学和MEGA2编委们的质疑,他们指责恩格斯“篡改”了马克思的文本。因此,本文将在有关科学精神和规范部分展开回应。
第三,恩格斯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解释者及其科学性质和意义的捍卫者。从《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发表后恩格斯便留下了第一批公开的宣传和评论的文章,到《反杜林论》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辩护,再到马克思逝世后编辑出版《资本论》续卷,包括在通信中阐发其思想回应各种误解和批评,通过大量的工作,恩格斯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传播及其在无产阶级解放实践中的运用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在此,我们特别强调一个往往被人们忽视的重大问题,即正是恩格斯为我们理解《资本论》之科学革命提出一个基本原则,即科学的含义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于提出问题。在为《资本论》第二卷所做的序言中,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工作特色是,“在前人认为已有答案的地方,他却认为只是问题所在”。(21)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页。后来,阿尔都塞称:“恩格斯以非凡的机智提出了这个问题,从而显示了他的天才。他寻根究底,抓住了最终的问题,他在问题以它的答案的绝对形式出现的地方抓住了问题,也就是说在答案以其绝对的论证理由使人们不能对答案有任何怀疑的地方抓住了问题。”(22)
所以,阿尔都塞认为,这个序言是对《资本论》的“非凡的理论说明”,“人们迟早有一天会把它作为教科书来学习”。(23)由于恩格斯清晰地为后世准确地理解这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性质提供了钥匙,所以阿尔都塞如此来强调恩格斯的意义。“恩格斯通过他的做法为我们指明的道路是我们无论如何必须遵循的道路:这正是马克思在建立历史科学的活动本身中建立哲学所遵循的道路”。(24)[法]路易·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135、8、19、139页。
第四,以《反杜林论》为代表,恩格斯自觉运用政治经济学批判推动社会主义理论和运动。在《论住宅问题》论战时,恩格斯便明确地把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前提之一。在反杜林过程中,他更是借助于驳论,不仅明确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性质和核心原则,更是基于其原则阐明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立场。正是因为这一点,马克思非常明确地在其《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的序言中称那本书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入门”。
在那本书中,通过对现代社会主义历史的回顾,恩格斯强调了“为了使社会主义变为科学,就必须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接着,他说明了正是马克思在科学发展史上通过两个伟大的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揭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为认识现实提供了科学理论。在科学的视域中,社会主义不再是追求完美社会的理想,而是在生产方式的变革基础上通过控制自己生活条件自觉创造历史的运动,表现为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通过对社会历史变迁客观进程的简要阐明,恩格斯强调,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趋势看,它为这种势态创造了客观条件: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了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完成这一解放世界的事业,是现代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深入考察这一事业的历史条件以及这一事业的性质本身,从而使负有使命完成这一事业的今天受压迫的阶级认识到自己的行动的条件和性质,这就是无产阶级运动的理论表现即科学社会主义的任务”。(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60页。
这是对科学社会主义最为清晰而简洁的说明,也是对于马克思将《资本论》称为无产阶级科学这一做法的通俗而深刻的说明。因此,在理论上,它亦是恩格斯作为独立思想家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贡献之一。
三、科学精神和学术贡献:作为马克思文本编辑者的恩格斯
在正确和公正地理解恩格斯的科学贡献时,在今天,我们意外地遇到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是由诸如文本解释学和MEGA2的出版引发的,“原始文本”似乎成为思想史研究的焦点之一。以“原始文本”作为标准,人们自然地提出一些问题:恩格斯编辑出版《资本论》续卷,是否有必要?他的实际做法是否达到了科学要求,或者换句话说,是否“歪曲”了马克思的原意?正是基于这些问题,MEGA2部分编委以及一些文本研究专家提出了对恩格斯的质疑。
在我们看来,流行的对恩格斯批评,不仅远未证明恩格斯的实际编辑工作“歪曲”了马克思,而且至少重要地忽视了一个基础性问题:恩格斯编辑出版《资本论》续卷,正是为了在科学上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基于这个目标,他在完成这项工作时,做到了在科学上无可指责的严谨。无论以哪种形式的标准来衡量,恩格斯的工作所体现出来的科学精神都是令人崇敬的。
第一,恩格斯对于原著的意义有着深刻的理解,他的工作不仅体现了科学要求,而且深刻地反映出其对于新兴历史科学的责任。让我们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来理解这一点。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三版序言、英文版序言中都谈到了马克思的引证方法。他说:
这种引证只是为了确定:一种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经济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确地提出的。这里考虑的只是,所提到的经济学见解在科学史上具有意义,能够多少恰当地从理论上表现当时的经济状况。至于这种见解从作者的观点来看是否还有绝对的或相对的意义,或者完全成为历史上的东西,那是毫无关系的。因此,这些引证只是从经济科学的历史中摘引下来作为正文的注解,从时间和首倡者两方面来确定经济理论中各个比较重要的成就。这种工作在这样一种科学上是很必要的,这种科学的历史著作家们一直只是以怀有偏见、不学无术、追名逐利而著称。(26)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页。
这里,恩格斯强调了“引证”对于确认科学史之原创性的必要意义。这与他对科学以及马克思在科学上实现的革命之理解是完全一致的。我们看到,正是阐明马克思主义在科学史上实现的革命之需要,恩格斯不仅利用《资本论》续卷出版的机会对有关理论争论进行了澄清,而且通过系统地出版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帮助读者理解这一革命的历程。他的这些工作为我们今天的相关研究不仅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且直接就是思想史研究的先驱。或许,在全部思想史研究积累的基础上,我们今天可能做得比恩格斯更为出色了,但因为这一点而贬低恩格斯的贡献,或更甚,歪曲其出版《资本论》续卷以及马克思早期著作的动机和效果,这在科学上是不诚实的。例如,在谈到《资本论》第二卷出版的直接意义时,恩格斯便强调过,洛里亚便拿马克思预告的《资本论》续卷没有出版来说事,认为“马克思经常拿第二卷来威胁自己的反对者,但这第二卷始终没有出版,这第二卷很可能是马克思在拿不出科学论据时使用的一种诡计”。(27)在讨论恩格斯的科学态度时,不能不提他对历史文献意义的深刻理解。这是因为,在今天,恩格斯编辑出版的《资本论》续卷遭到多方面的质疑,而所有的质疑都回避了这个问题,并含蓄地与对恩格斯的出版动机的质疑联系起来,从而否定他工作的价值。实际上,无论出版《资本论》续卷还是其他马克思的早期文献,恩格斯都没有任何以此抬高自己的动机,而纯粹出于对新兴的历史科学的责任。正是出于那种科学责任,才有了恩格斯工作的严谨态度和科学规范。
恩格斯对待历史文献具有在科学上无可挑剔的严谨。由于科学社会主义是全新的事业,作为这个事业的理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亦是全新的科学发现。推动这个事业发展,恩格斯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和自觉性。例如,在恩格斯看来,要准确理解科学的含义,需要我们独立地面对原著进行思考。他说:“一个人如果想研究科学问题,首先要学会按照作者写作的原样去阅读自己要加以利用的著作,并且首先要读出原著中没有的东西”。(28)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26页。
第二,恩格斯不仅没有隐瞒《资本论》草稿的未完成性质,而且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编辑方针。在此摘录他为《资本论》第三卷所做增补的说明。他说:
在编辑出版时,我最关心的是要编成一个尽可能真实的文本,即尽可能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表述马克思新得出的各种成果。只是在绝对不可避免的地方,并且在读者一点也不会怀疑是谁在向他说话的地方,我才加进自己的话。这样做曾经遭到指责。人们认为,我应该把摆在我面前的材料变成一本系统地整理好的书,像法国人所说的,en faire un livre,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读者的方便而牺牲原文的真实性。但是,我不是这样来理解我的任务的。我没有任何权力作这样的改写。像马克思这样的人有权要求人们听到他的原话,让他的科学发现原原本本按照他自己的叙述传给后世。其次,我也丝毫不愿意擅自侵犯这样一位卓越的人的遗著;那样做对我来说就是失信。第三,那样做也根本没有用处。对于那些不会读或不愿意读的人来说,对于那些在读第一册时就已经不是花费必要的力气去正确理解它,而是花费更多的力气去曲解它的人来说,无论你下多少功夫都是徒劳无益的。而对于那些希望真正理解它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却正好是原著本身;对于这些人来说,我的改写顶多只有解说的价值,而且是对某种没有出版的和没有机会得见的东西进行的解说。但是,在初次争论时,就必然要查对原著;在一而再、再而三进行争论时,全部出版原著就是不可避免的了。(29)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05页。
这个略嫌冗长然却值得原样引用的段落将恩格斯的编辑方针及理由说得很清楚。在今天,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每一个理由,都需要我们重新回味。在《资本论》第三卷公开问世之际,恩格斯遭遇的指责是,你没有把它整成一本书样。恩格斯的回答是,我没有任何权力做那样的改写。在今天,少数拥有专家头衔的人士则指责恩格斯篡改了马克思,《资本论》不是马克思在说话。
因此,在这里,我将对两种学术动态进行回应。
第一类问题是以MEGA的编辑方针为依据含蓄或公开地排除了恩格斯,贬低他编辑出版《资本论》第二、三卷的意义和价值。出版MEGA是件好事,并且在苏东瓦解后能够继续出版下去,亦是一件幸事。出版MEGA的历史考订原则,是德国知识史之尊重历史思想家优秀传统的体现。对于马克思思想研究以及马克思主义研究来说,这具有重要的学术和理论价值。因此,这项工作的意义不应该受到任何责难。不过,如果试图越过其历史界限,将其作为含蓄或公开地否定马克思恩格斯工作意义和价值甚至反马克思主义的证据,不仅不是对这项工作的表彰,而且相反,正是对其的伤害。遗憾的是,当有关MEGA2编委跃到理论争论的前台(如卡弗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解释)、有学者以具体文本的编辑原则来否定恩格斯的科学贡献,事情就有些变味了。例如,纽尔豪斯(Manfred Neuhaus)正确地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在自己文本出版问题上所持的立场与MEGA出版方针之间的分歧,但他认为恩格斯的工作关键是党派事务,(30)Manfred Neuhaus,符鸽:《经典中的经典:〈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的历史、编辑语言学基础与视角》,《现代哲学》2010年第1期。并以此来排除恩格斯的价值。恩格斯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政治立场,但因为这一点而否认恩格斯工作的前提,显然也是缺乏历史理解力的。在此,必须强调的是,无产阶级解放(即所谓“党派事务”)乃是马克思恩格斯新历史观的基本结论,为这个事业奋斗,是他们的自觉选择。《共产党宣言》问世后,马克思恩格斯从来就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这个政治立场,他们的理论始终与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绑定在一起。在任何时候,将马克思主义纯化为无害的学术,这绝非对马克思的恭维,亦不能说是恰当的思想史研究立场。
第二类是以MEGA2的编辑方针质疑恩格斯工作的可靠性和学术上的严谨性。例如,罗特(Regina Roth)举一些马克思文本特点的例子,然后强调,“所有这些例子都非常清楚地表明:马克思并没有留下一个关于《资本论》的后续写作的授予权的版本。马克思留给我们的遗产的特性更确切地说其实是一种未完成性,或者说是残缺性”。有意思的是,尽管罗特认为,恩格斯利用手稿未完成状态造成的编辑空间,“多次为了方便读者而进行了大量的文本风格和内容的改进,但总体而言是非常克制的”。她在阐述MEGA的意义时,又直接断言:“这套版本将呈现给读者一副完全不同的马恩全集图景:马克思所留下的,在很多方面比恩格斯呈现给公众的要不完备得多,而恩格斯的改动对人们的理解所造成的广泛影响,从今天的视角看来,远要超过人们基于他本人的评价所期待的”。(31)Regina Roth,田园:《审视马克思的工作室:马恩全集中的〈资本论〉及前期准备工作》,《现代哲学》2010年第1期。按照罗特的见解,恩格斯编辑出版的《资本论》续卷“改变了”马克思手稿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呢?
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姑且不论以原始手稿为依据的文本学研究根本就没有证明恩格斯歪曲了马克思的原意,实际上,真正的关键问题是:恩格斯有无隐瞒手稿的原始状态?在《资本论》第二卷序言中,恩格斯开篇便指出:“要完成《资本论》第二册的付印工作,使本书既成为一部连贯的、尽可能完整的著作,又成为一部只是作者的而不是编者的著作,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留下的文稿很多,多半带有片断性质,所以要完成这个任务就更为困难。至多只有一稿(第Ⅳ稿)已经过彻底校订,可以照原样付印”。(32)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页。
罗特也引用过恩格斯的这个序言,但她引证的方式是意味深长的。她通过恩格斯的原话肯定了其在科学上的真诚性和编辑方针的适宜性,但又强调,“恩格斯将所有这些著作视为在内容上‘绝大部分’是已经展开的,视为一部‘前后连贯的、尽可能完满的作品’”。(33)Regina Roth,田园:《审视马克思的工作室:马恩全集中的〈资本论〉及前期准备工作》,《现代哲学》2010年第1期。必须指出的是,恩格斯讲得很清楚,“连贯,尽可能完整的著作”是出版的要求,即读者的预期。可以说,恩格斯为了作品可读,他确实是按照读者预期的方向把手稿整理成一部看起来“连贯的、尽可能完整的著作”,但正如前述引文所示,“尽可能真实的版本”是其基本要求。在这里,同样必须注意恩格斯工作的性质,他自己反复强调出版《资本论》续卷的意义,这个意义不是今天我们所追求的思想史上的“文物”——即未经加工的原始手稿,而是马克思已经做出的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即便我们不强调这一点,我们的学术也必须忠实于这一点,否则就不可能谈论真正意义的作为科学的思想史问题。我们无意将这一原则强加给各种以MEGA为标准的考据学和解释学,但也必须提出这个问题,诸如罗特的判断在引证上也是成问题的。例如,她判断恩格斯的工作“超过了人们基于他本人的评价所期待的”时,亦提到了恩格斯1895年3月11日给桑巴特的信,使人误以为恩格斯在那些强调了《资本论》第二、三卷手稿是个“完整的著作”。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在那封信中,恩格斯与桑巴特讨论平均利润率形成,他强调,“那么平均的过程事实上是怎样完成的呢?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马克思本人对此谈得不多。但是,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因此这里还有一些马克思自己在这部初稿中没有做完的工作要做。我们首先看看第三卷上册第153-156页的叙述,这些对您转述价值概念也很重要,并且证明这个概念具有或曾经具有比您所赋予的更大的现实性”。(34)
他强调马克思谈得不多,并且着重地强调,马克思的学说,不是教条,而是方法。这个立场,恩格斯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人书信中,多次强调。这表明他的一贯立场。同时,在同一书信中,他明确地拒斥了桑巴特建议他修饰《资本论》第三卷的建议,断然指出:“最后,我还应该感谢您对我的看重,认为我可以根据第三卷写出比它的现有形式更好的东西。但是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我认为,按马克思的文字整理马克思的手稿,就是尽了我的职责,虽然这可能要逼着读者更多地进行独立思考”。(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2-743、743页。
传播马克思的方法,“逼着读者更多地进行独立思考”。这不正是事业的核心吗?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再次真切地看到了恩格斯对原著意义的深刻理解,以及他对自己编辑工作的科学要求。可以说,正是通过这样的立场,恩格斯始终保持着自己作为独立思想家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