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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析论*

2020-12-08李文胜

关键词:同题文人

李文胜

(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同题集咏是元诗重要的文学现象。同题集咏就是参与人数较多的一种群体唱和形式,用诗文或诗文图的形式对同一个主题集体吟咏,诗体、用韵自由灵活,以群体交流共鸣为目的,分为历时和共时两种。①具体参见李文胜《元诗同题集咏中的诗文图共存及其文学史意义》,《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第98页。同题集咏是元诗重要的结构性特征,是元诗群体化的标志。元诗中存在着大量的咏事诗同题集咏,集体咏事是元诗一大特色,杨镰先生说:“借助‘同题集咏’,元诗牵动了社会不同层面人群的关注,咏事纪实,则是诗人跨地域、跨时代、跨题材的共同底色。”[1]咏事诗同题集咏的特征都是以纪实为主,写实是这类同题集咏的主要特点,真实是咏事同题集咏的价值所在,这些事件都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社会热点话题进入文人群体视野,同题集咏对元诗纪实起到了重要作用。

元代疆域辽阔,悲欢离合时有发生,海宇混一下促发了众多离奇感人的故事。元代理学的发达,为元代咏事同题集咏的流行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促进了元代咏事诗的成熟。

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的类型是多样的,主要集中在节妇、清官、忠孝、寿辰、挽诗等方面的事迹的集体书写,参与人数较多,影响广泛,都是元代实际发生的真人真事。元代之前,书写此类题材的诗歌多为单个诗人的写作,而元代同题集咏却成为咏事的基本模式。

节妇类、忠孝类、挽诗类是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数量上最多的三类,时间跨度较长,从元初一直持续到元末。节妇类同题集咏主要有青枫岭王节妇、杀虎救夫的胡节妇、泉南陈节妇、昆山水德妻李节妇等。忠孝类同题集咏主要有余阙死节、泰不华死节、孝感白华、雁帛书、郑氏义门、泉南两义士等。挽诗类有宋显夫挽诗、马祖常挽诗、刘鹗挽诗、王秋涧挽诗、卢贤母挽歌等。

清官类、寿辰类咏事诗同题集咏数量相对较少。清官类同题集咏主要是余姚海堤和复斋郭公同题集咏。寿辰类主要有王恽寿辰、李秋谷寿辰等。对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影响较大的还是节妇和忠孝两大类,清官类、寿辰类、挽诗类影响力不是很大。

本文主要通过梳理忠孝节义咏事诗同题集咏的不同类型和规模,论述同题集咏这种形式对元诗叙事能力和叙事结构的影响;咏事同题集咏的诗学功能对元代诗学的贡献;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的史学价值和诗学意义。限于篇幅,文章只选取重点类型和典型事件进行析论。

一、奇事引发忠孝同题集咏

元初在领土扩张的过程中,由于政治原因出现了一些奇事怪事,满足了文人猎奇的心理,遂引发文人群体关注,形成同题集咏。同题集咏代表元代文人群体的价值理念,达到建构伦理,弘扬道德的目的,从而影响社会舆论,体现的是诗歌的政教功能。

(一)孝感白华同题集咏

饶州路总管王都中,其父忠愍公,至元甲申奉朝廷之命出使日本,遇到海难,当时,其母张普贵年仅三十,王都中年仅七岁。母亲张氏以贞节自誓,为护佑王都中,其母到京师净垢寺出家为尼,自号无为。王都中成人后,入朝为官,忠君孝母。一日,父亲忠愍公灵几瓶中山丹突然吐白华,颜色如桃白,朝野以为这是吉祥吉兆,“人以为王公孝感之”[2]第35册,30,颇有几分灵秘色彩,文人群体认为这是天道所为。

元代绘画与诗歌已经深度融合成为一种表达情感,叙事纪实的有效手段,图画叙事在元代非常流行。此事当时被画家绘成《本斋王公孝感白华图》,13 人参与同题集咏①参见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载《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48-753页。。这种孝道感应具有极强的神秘性,是引发文人同题集咏的主要原因。

天人感应思想萌发于先秦典籍中,汉代以来深入士人心中,成为一条普遍的法则。天人感应是因果关系,对应关系,有什么样的道德行为就会有什么样的感应结果。天代表着最高的伦理道德规范,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人的道德行为会感应上天,借助于物感,表达天对人行为的奖惩。

伴随着理学在元代的深入,天人感应思想逐渐渗透到同题集咏中,借助同题集咏表达教化意图,宣扬孝道,孝感白华同题集咏就是典型的例子。天人感应学说认为天、地、物、人在本体状态中是统一的,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天,通过物感将天意传达给人。上天通过山丹吐白蕊感应王都中的孝行,天人感应的实质就是道德感应。

对“忠孝”的歌颂是此次叙事诗同题集咏的目的所在,王寿衍认为灵几瓶中山丹吐蕊恰是母慈子孝感应上天所致,而且图画叙事会将此事永载史册。“母慈子孝觉天全,桃发花枝岂偶然。名士品题图画卷,他年当不负凌烟。”[3]752

方仪将此次感应称为“瑞感”,是祥兆,忠义感应草木,对应的是王都中孝行,认为是王都中的孝行和忠君行为感应上天所致,“百行先于孝,孤忠草木知。只应白华传,可配蓼莪诗。素质凝冰玉,丹心吐雪丝。优昙时一现,瑞感慰幽思。”[3]752

王璡诗中四句诗中出现三次“孝”字,两次“忠”字,肯定了夫忠子孝。“忠孝同根幻作华,白如冰雪赤如霞。孝心洁白忠心赤,子孝夫忠萃一家。”[3]752

叙事加议论模式成为主流,叙事存史,议论言志,以此弘扬儒家忠孝,发扬正气。咏事同题集咏的诗学本体功能是维护人伦秩序,诗人们对王都中一门的忠孝给予肯定,以迎合当时社会舆论的需要。

(二)郝经雁帛书同题集咏

元世祖中统时代,郝经拜翰林侍讲学士,充任“国信大使”,率37人的使团出使南宋,由于南宋奸臣贾似道谎报军功,怕郝经泄密,把他软禁在真州16年。郝经思念家乡,有一天偶发奇想,效仿汉代苏武借鸿雁传书的故事,但是苏武鸿雁传书故事“一时假托之辞,非有事实也”[4]639,郝经亲自上演了真实版的元代“鸿雁传书”。郝经挑选了一只体质稍异的大雁,大雁引吭高歌,郝经感悟,焚香祭拜,郝经写了帛书“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2]第59册,35-36。亲自系于雁足上,再拜,将大雁放飞云霄。之后有人在金明池边获得大雁,“上恻然曰:‘四十骑留江南,曾无一人雁比乎!’遂进师南伐。越二年,宋亡。”[5]

“雁足帛书”朝野震惊,关于此事有多种说法,上述一种是最为文人津津乐道的说法。事实上,郝经回到元,与大雁无关。1276年南宋上投降书,郝经回到元后,不久就去世了,年仅五十三岁。归元后,才命人去找那只肩负使命的大雁,“仁宗诏装潢匠成巻,翰林集贤文臣各题识之,藏诸东观,而王约、吴澄、袁桷、蔡文渊、李源道、邓文原、虞集,皆有所作矣。”[4]639引发了众多文人以诗或文的形式持续进行同题集咏。

郝经有《雁媒》诗:“信禽法天运,断不为炎凉。偶为篝灯误,缚足离江乡。饮啄养为媒,朋俦总相忘。嗷嗷解愁人,乃反无愁肠。”[2]第4册,175郝经相信天运,相信大雁是灵性动物,一定会替主人排忧解难的,期待自己命运出现奇迹。

“雁足帛书”成为元代文人津津乐道的奇异事件,同贯云石芦花被一样成为元代文学富有魅力的诗题之一。主人公传奇经历,忠贞不渝的气概是文人喜爱此题材的主要原因。

王逢《读国信大使郝经帛书》“西北皇华早,东南白发侵。雪霜苏武节,江海魏牟心。独夜占秦分,清秋动越吟。蒹葭黄叶暮,苜蓿紫云深,野旷风鸣赖,河横月映参。择巢幽鸟还,催织候虫临。衣揽重裁褐,貂余旧赐金。不知年号改,那计使音沈。国久虚皮币,家应咏稾砧。豚鱼曾信及,鸿雁岂难任。素帛辞新馆,敦弓入上林。虞人天与便,奇事感来今”[2]第59册,35。

吴澄《题郝陵川雁足系诗后》“忠贞信使早许国,羁旅微臣晚见诗。追忆当时如一梦,濡毫欲写泪交颐”[2]第14册,238。

袁桷《题郝伯常雁足诗》“深羁孤馆鬓毛斑,猛虎摇须障海寰。玉树已歌归逝水,羽书难射隔平山。不须羝乳终回汉,肯学鸡鸣诈度关。一寸蜡丸凭雁寄,明年春尽竟生还”[2]第21册,247。

王逢诗咏事完整,将郝经直比苏武,“雪霜苏武节,江海魏牟心”,虽然“雁足帛书”没有苏武那样传奇的色彩,但王逢借咏帛书歌颂郝经的忠义行为,赋予其传奇般的色彩,提升了郝经人格魅力,对郝经忠贞守节的信念给予高度评价。“虞人天与便,奇事感来今”,郝经雁帛书正是因为事件奇特,满足了文人群体猎奇心理,进而引发文人群体关注。“不知年号改,那计使音沈”,郝经被囚禁南宋多年,“其书中统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南北隔绝,但知建元为中统也”[4]639,郝经忠贞气节感动着文人群体,郝经雁帛书同题集咏正是因元代理学背景而引发,同题集咏的意义也就在于发扬诗歌教化传统。

经过元人同题集咏后,郝经雁帛书事件对后世文人影响很大,通过同题集咏加速了此事的传播,清代许云峤因慕郝经人格气节而作《雁帛书》杂剧。

二、理学背景下的节妇同题集咏

节妇同题集咏是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中重要的一类,元代有大量的节妇存在,节妇主要集中出现在元末,节妇大规模出现不是偶然的。元代从元世祖开始实行儒治,崇理学,吴澄、姚枢、许衡等理学家对元代理学普及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元仁宗开科举,崇儒学,完成了武治到文治的转变,仁宗把理学纳入科举考试范围,加速了理学在民间的传播,理学的影响逐渐扩大,朝廷多次表彰节妇,刺激了民间节妇的涌现。这股理学思潮也波及到学习中华文化的西域少数民族身上,同汉族一样遵守礼教,为夫守节。“元受命百年,女妇之能以行闻于朝者多矣,不能尽书,采其尤卓异者具载于篇。”[6]4484

元代统治阶级逐渐认识到儒家伦理对其统治的重要性,朝廷从元初开始多次表彰节妇行为,“大德八年八月,中书省据礼部呈,议得,义夫节妇,旌表门闾,本为激励薄俗,以敦风化”[7]。元顺帝至正八年七月,“旌表大都节妇巩氏门”[6]882。诗人们同题集咏节妇,对节烈之举大加赞扬,以迎合朝廷的需要,对元代社会道德的重建是有所促进的。

元代理学背景下节妇孝义的事件屡屡发生,比较有影响的节妇同题集咏主要是元初青枫岭王节妇、胡烈妇同题集咏,元末昆山水德妇李氏等同题集咏,时间跨度从元初到元末。这些节妇同题集咏的出现改变了以往学界对元代蒙古人统治粗疏,不善于控制人心,不重礼教,道德失范导致节妇不多的刻板印象,如“在元代道德失范的时代,诗人们用绘画和题画的方式,对节烈之举大加表彰,以此影响舆论”[8]。

(一)胡氏杀虎同题集咏

至元七年在山东境内发生了刘平妻胡氏“杀虎救夫”的故事,牵动了朝廷和文人敏感的神经,此事当时被画家绘成图广为流传,文人纷纷同题集咏此事。胡氏是滨州渤海县秦台乡人,十五岁嫁与刘平为妻,生子三人。刘平从军有材名,至元七年闰月六日戍枣阳,刘平以小车载妻儿一同前往,长子不愿跟从,二儿子才七岁,小儿未满十月。至枣阳西北百余里沙河之畔,日落后,夜宿车下。半夜老虎来袭,咬紧刘平胳膊而去,刘平哀号,胡氏徒手搏击老虎,七岁的二儿子取刀授母。胡氏用刀刺死老虎,老虎肝肠尽出。刘平开始尚能言语,后流血不止,胡氏带二子和丈夫到季阳堡就医,军卒见刘平衣血淋漓才相信胡氏杀虎救夫是真实的。天亮后将此事告知将军赵侯,召来医者,用药三日后刘平因失血过多而死。赵侯将此事报告给朝廷,胡氏得到朝廷旌表,成为烈妇。“八年十月,胡以二子至枣阳,滨州长吏讯之,图其状以闻,复其家。”[9]第18册,433

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奇事,文人群体被胡氏勇气所震动,“徐太常作诗纪实,好事者图之以旌表其义”[2]第8册,117。徐世隆最早以诗纪实题咏此事,引发文人持续同题集咏,此事从元初一直题咏到元末,成为影响很大的事件。文人对此津津乐道,明初这件事被载入《元史》,胡氏被列入“烈女传”。同题集咏的最终结果是落实到对胡氏“道德”的歌颂,这是元代大一统背景下的一次令人瞩目的同题集咏。元代便利的交通,使得同题集咏者中既有北人徐世隆、胡祗遹、王恽、张之翰、许有壬、张翥,也有大量南人赵孟頫、龚璛、刘诜、杨载、吴师道、陈旅、杨维桢、杨学文、叶懋、胡奎、黄镇成,充分反映元代交通对同题集咏事件传播速度的影响。

事件的本身是悲剧性的,同情胡氏的诗歌并不多,歌颂胡氏忠烈之德的诗歌占了主流。诗人们以纪实的方式,客观地描述了此事件的经过,很多细节是史书不曾详细的。相对于《元史》粗略的记载,同题集咏以诗文图的形式弥补了史书遗漏,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张翥的诗《为古绍先题刘平妻胡氏杀虎图》,首先描写了环境的险恶,渲染恐惧气氛,预示了故事的悲剧性结局。用写实的手法记录了老虎饥饿状态,胡氏反应迅速,描写胡氏救夫的心情急切,激发了她危难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再现了与虎搏斗的过程,最后议论点题,赞美其节义,通篇都是叙事纪实。画家绘画生动细腻,图画叙事是元诗叙事的特征之一,而图文并茂是图画叙事的核心,元代热点叙事诗往往被绘成图画,这是元代诗人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

“吾闻之中原贤士大夫如此,乃为感激慷慨,作《烈妇行》以歌之”[2]第17册,220,赵孟頫因感激胡氏的慷慨而参与同题集咏。“十步之内血相溅”点出了搏斗的激烈,当时胡氏头脑清醒“夫难再得虎可前”,一针见血点出了胡氏心理“宁与夫死,毋与虎生”[2]第17册,220,这也是激发胡氏勇气,超越本能的重要原因,夫死在天,胡氏已经尽了妇道。“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2]第17册,220,赵孟頫的诗直接落实到了道德层面,有迎合统治阶级需要的意味。

“杀虎全夫匹夫志,画图凛凛犹生气。丈夫儋爵析人圭,千载犹能激忠义。”[2]第35册,114黄镇成点出图画叙事的凛凛生气,是非常形象直观的,点题赞美胡氏忠义,落脚点仍是道德。

胡祗遹从理学角度赞美胡氏义烈,“生民之天君父夫,不幸搆难当捐躯”、“死节忠爱羞迟徐,我朝人伦厚有余”[2]第7册,74,可见理学对诗歌的影响之深,诗歌回归道德主旨。

同题集咏一致对胡氏力勇带来的义烈给予歌颂,“诗可以观”的功能得以彰显。

(二)青枫岭王节妇同题集咏

元初至元十三年浙东青枫岭王氏节义事件在元代文人群体中影响较大,“丙子岁,天台王氏妻为兵所掠,至嵊县青枫岭,啮指题五十六字石上,投滹江而死,迄今血书宛然。泰定初,邑徐丞始上其事,请立庙旌之”[2]第41册,6。

宋元易代之际,王氏被元兵所掳,其丈夫与舅姑都被害,元兵见其美色,欲霸之。王节妇以夫死为理由,要为丈夫服期。第二年元兵师还至青枫岭,王节妇啮指题诗于石上,鲜血染红了磐石,为表贞节,遂投江而死。宋元之际即为其立庙,县官将青枫岭改为清风岭,以此纪念王节妇节烈之气。①见脱脱《宋史》卷四百六十,列传第二百一十九,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王节妇事迹在文人群体中引发强烈反响,宋元之际戴复古已经开启了青枫岭王节妇同题集咏的先声,写了《过青枫岭王贞女庙》一诗②见戴复古《石屏诗集》卷十,四部丛刊续编。,李孝光《过青枫岭王贞妇庙》③见张豫章《四朝诗》,元诗卷七十四卷,四库全书本。,钱惟善《王节妇诗》④见钱惟善《江松风月集》卷一,清武林往哲遗著本。,吴莱《烈妇行》⑤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卷四十三,四库全书本。,杨维桢《王烈妇诗》⑥见陈衍《元诗纪事》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胡奎《巴陵女子辞》⑦见陈田《明诗纪事》甲籤卷一,清陈氏听诗斋刻本。,明代倪宗正《青枫岭》⑧见倪宗正《倪小野先生全集》卷五,清康熙四十九年倪继宗清晖楼刻本。,清代郭尚先《青枫岭》⑨见郭尚先《郭大理遗稿》卷一,清道光二十五年刻本。,清代孙琮《青枫岭吊王贞妇》、清代何天宠《青枫岭王烈妇祠》⑩孙琮、何天宠的诗分别见阮元《两浙轩录》卷五、卷七,清嘉庆刻本。等。宋末元初的王节妇青枫岭同题集咏影响很大,大量元代诗人参与同题集咏,元末掀起了吟咏的高潮,经过明代同题集咏,一直到清代还有诗人参与同题集咏,褒扬其贞烈,同题集咏的诗教影响是深远的。

元泰定年间再次为其立庙旌表,元末至正年间重修其庙,元代统治者是非常重视王节妇青枫岭事件的,元末其血书历经百年犹存。元人张翥作诗一首《王贞妇》:“青枫岭头石色赤,岭下嶀江千丈黑。数行血字尚澜斑,雨荡霜磨消不得。当时一死真勇烈,身入波涛魂入石。至今鲜苔不敢生,上与日月争光晶。千秋万古化为碧,海风吹断山云腥。可怜薄命良家女,千金之躯弃如土。佞臣误国合万死,天独何为妾遭掳。古来丧乱何代无,谁肯将身事他主。兵尘澒洞迷天台,骨肉散尽随飞尘。枫林景黑寒燐堕,精灵日暮空归来。堂堂大节有如此,正当庙食依崔嵬。君看嶀江之畔石上血,与湘江之竹泪痕俱不灭”[2]第34册,123,以议论代替叙事,将王节妇血石之痕比作湘妃泪洒斑竹之痕,对王节妇勇烈的忠节之气给予高度评价,可与日月同光。张翥对理学多有体悟,曾受业于江东大儒李存,李存之学传自南宋著名理学家陆九渊,从诗中可窥见张翥深厚的理学思想,王节妇青枫岭事件成为张翥推行其道德性命之说的媒介。“晋张仲举首唱作诗一章,邀好事者同赋”[2]第41册,6,遂引发更多元代文人参与此同题集咏。

元末刘仁本有《青枫岭王节妇庙》诗“青枫岭上王贞妇,啮指成诗带血题。字迹模糊锁烟雨,庙祠幽寂照山溪。偷生羞杀边庭吏,忍死宁为将校妻。独有当时文相国,千年名节更谁齐”[2]第49册,246,对王节妇气节给与肯定,认为只有文天祥配的上王节妇的气节。

元人陈高《青枫岭王贞妇祠》一诗,“呜呼千载下,风化赖纲纪”[2]第56册,239,借王氏节义之事扶持纲常。元代茀林人金哈剌感慨王氏节义,作《王节妇祠》:“青枫岭上越江边,死节于今八十年。书石字痕犹见血,堕涯肌骨已成仙。西风败壁喧鼯鼠,落日空山哭杜鹃。椒酒一杯香一炷,忍含清泪拜祠前。”[2]第42册,337茀林人金哈剌在同题集咏中认同了儒家节义。

青枫岭王节妇事件影响很大,至正中,西域人不忽木之子巙巙奏请旌表王节妇之德以观志①参见《民国杭州府志》卷166,民国十一年本。。泰不华迁绍兴路总管,巙巙为泰不华作《清风篇》送行,“清风岭头清风起,佳人昔日沉江水。一身义重鸿毛轻,芳名千载清风里。会稽太守士林英,金榜当年第一名。一郡疲民应有望,定将实惠及苍生。”[10]借助青枫岭王节妇的义行赞美会稽太守金榜题名第一的泰不华,相信泰不华定能继承王节妇美德,像清风一样,勤政爱民,惠及苍生。元末陈高在《贞妇词五首》诗中记叙了元末贼兵抢占妇女,处州丽水王氏不辱身自尽而死,叶氏与新葵投酒瓮欲自尽保节,酒瓮破,又投崖而死的气节,陈高将她们比作青枫岭王节妇,“旧传古嵊青枫岭,今见高溪白石岩。红巾攻破处州城,多少男儿入虏营。何似妇人能守节,千年英气死如生”[2]第56册,306。将青枫岭王节妇气节化用诗中。青枫岭王节妇义行影响是巨大的,成为后世学习的楷模,成为一种经典节妇文化被广泛认同。

(三)水德妇李氏同题集咏

李节妇事件出现在元末,有28位文人作诗②参见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载《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21页。,5位文人撰文③参见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载《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21页。。诗人多为隐士,不乏僧人释法询的参与。元人张绅有传,“节妇二十而夫死,夫死无子,守节者二十又四年,今年几五十,呜呼,李氏诚可书也”[3]14-15。昆山李氏守节二十四年实属不易,可见元末江南一带礼教观念根深蒂固,人们自觉守礼,这是宋代理学在元代发展的结果,这些咏事诗同题集咏可以当做“观风化”的窗口,写实咏事,目的是存史励俗。

郭子翀《李节妇诗》:“李氏女,水德妻,生来蕙质多令仪、年方十九始择归,二十有一身已嫠。崩城哭声泪交堕,化石望回情转悲。掩却嫁时镜,愁对孤鸾影。蜂媒来往漫自狂,争洗红妆容不整。岂似春风杨柳花,也随蝴蝶过东家。誓将守志只如一,任自穿庸作鼠牙。将老无儿息,夜夜挑灯事机织。纵令石烂海扬尘,皎皎初心终不易。陈君作传名乃闻,宛胜官书表户门。北里西邻美贞节,死别艰难那可说。”[2]第53册,15

咏事纪实,从客观视角叙述李氏身份,聪慧美丽,十九出嫁水德,二十一岁水德去世而守寡。叙述者多写李氏的心理活动,李氏失去丈夫悲痛难言,愁容满面,孤单影只,妆容不整。最后叙述了李氏无子,挑灯夜织,海枯石烂初心不改,点明誓言守志的诗题。

袁华《李节妇诗》:“繄节妇李刚而毅,伉俪再期所天逝。蓬首垢面屏珠珥,邻媪媒孽言以说。下无儿息旁无恃,防然孑立非远计。上指天日矢不□,引绳自经明已意。伯姊往救出死地,绝而复苏防浮议。荐罹变故投荒裔,执言不回身免窜。放还乡闾行益励,朝昏纺绩供饮食。聚兄姊孤一室内,抚育教诏若已出。贞哉沈江逮火毙,之死靡他柏舟誓。悲歌黄鹄以见志,礼宗骂贼速尽惠。景行义桓旌厥懿,缢车刺□刀割鼻。剪发投井斧断臂,繄节妇李诚可俪。陈子作传庶无愧,于乎偷生等犬彘。”[3]13-14

袁华在同题咏事中增加了郭子翀诗中没有的史料,媒人劝嫁,李氏引绳自经,伯姊相救,李氏死而复苏,抚育兄姊子女的情节,同题集咏中不同文人从不同视角叙述,大大丰富了故事情节,补充史料,还原历史事实,同题集咏的对比中促进了叙事诗的纪实叙事功能,细节互补中弥补史料的不足,为了解元代风俗提供了难得材料。

“古之人以忠孝节义自见者必见录于史官,以为天下后世,劝善则立言,君子以发潜幽,为事者亦从而书之,以告当世,诚以天理民彝所系不可得而已也。”[3]16文人以弘扬道德为使命,诗是他们表情达意的工具,众多文人同题集咏的主题一致集中在歌颂贞节等人伦纲常上,节妇同题集咏的目的就是为天下后世树立道德楷模,劝善立言,以励士风。

元代节妇诗同题集咏数量很多,相当一部分诗作没有保存下来,仅在序言中提及,如“至正六年,客有以李君卿妻孟贞节为言者,揭公为之赋诗,而一时诸君子相继有作,素亦赋焉”[9]第48册,201。“丙子间襄阳贾尚书儿妇,韩魏公五世孙也,岳州破,被掳之,明日以衣帛啮指书长诗,渡江中流自溺而死。其诗多有可称者,有‘江南无谢安,塞北有王猛’之句。士大夫咸脍炙人口,因感其节同其事类,故并及之云。”[2]第41册,6同题集咏的频次说明了理学背景下诗歌教化功能在元代世风中的重要意义。

三、商人海外冒险引发的节义同题集咏

元代海外贸易发达,泉州作为元代重要的对外贸易海港,见证着元代海外贸易的繁荣,“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塔在泉州看见大舶百数,小船不可胜计,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港”[11]。泉州人也积极投身海外贸易中。泉州作为元代重要的贸易港口,促使泉州人乐于经商出海冒险,“庄妇人也,而生于泉,泉南裔也,其俗趋商而竞贾”[3]557。正是由于这种冒险精神,商人在出海经商的途中产生了很多真实感人的故事,遂成为文人群体重要的咏事题材,形成了篇幅较长的“陈节妇”咏事同题集咏。

陈节妇本姓庄,泉州人,海盐陈思恭妻。元顺帝初,庄氏年二十四,思恭经商入赘泉州庄家为婿。一年后生子宝生,宝生四月,思恭离家海上经商,久无音讯,时人以为思恭已死,庄氏除尽华丽服饰和首饰,发誓为思恭守节,自食其力养活父母。后父母去世,庄氏无依无靠,邻人劝其改嫁,庄氏不从。庄氏不信思恭已死,闭门织布,养家糊口,一日思恭忽然归来,思恭乘船漂流到某国,至今才还。其年思恭又要出海,庄氏百般劝说,思恭不听,后思恭溺海而死,时宝生五岁。庄氏守节不嫁,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成人。时人以为庄氏有妇德,贤惠节义。

宝生成人后与史官王彝、高启、王袆友善,遂请其为母庄氏作传,王彝、高启、王袆的馆阁身份影响力,使得庄氏事迹引起当时众多文人的关注,激发了元末明初文人的同题集咏热情。《陈节妇诗》同题集咏者有:高启、谢徽、袁华、张昱、胡龙臣、陆仁、阮维则、余诠、吴儁、吕祯、殷奎、倪瓒、秦约、王袆14 位诗人①参见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载《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59-565页。,这是一次跨越元明两朝的同题集咏。

“余在京师日,与太史稽岳王先生往还邸馆,论朝夕弗怠。一日与余言温陵陈节妇庄之贤甚详,史氏以庄在未可,预元史姑述之以俟,继而大夫士多咏歌之,为风俗励,裒成一卷。”[3]579文人士大夫津津乐道此事,指出励俗是同题集咏的目的所在,是“诗可以观”这一诗学功用的体现。吴㑺“今观太史书贞节,不愧幽魂地下看”、谢徽“文章太史更生笔,一节高门映古今”、秦约“儿今长大奉母慈,贞孝一门咸见推”,同题集咏主题均指向道德层面,借助诗歌存史,是史家意识的体现。

“庄寡居在至正间,凡廿有六年,至国朝洪武四年,年五十有六。……去而溺海以死,庄又言誓死不嫁,以成其五岁之孤。”[3]558由此可知,庄氏生于延祐三年(1316),陈思恭死时,宝生才五岁,这与王袆说法一致。“庄年二十四,思恭以商来,因赘为婿,一年生子宝生,既四月,思恭去商海上,……思恭乃漂自国而还,至是去已五年矣。其年,思恭又浮海去,遽以溺死。……思恭死二年,庄曰:宝一年已十三矣。”[3]558按照史官王袆的记载,庄氏后至元五年(1339)与陈思恭结婚。后至元六年(1340)生下了陈宝生,至正元年陈思恭出海经商,至正四年(1344)陈思恭从海外归来,同年(1344)陈思恭再次出海经商,同年陈思恭溺海身亡。由记载可知,思恭前妻儿子陈宝一在陈思恭溺海死时年仅十一岁,长陈宝生六岁,陈宝一生于元统二年(1334)。

庄氏事迹主要情节有:丈夫陈思恭入赘庄家、次年生子宝生、宝生四月丈夫出海三年未归、邻人劝嫁、庄氏坚守不嫁、丈夫五年后意外归来、其年再次出海、出海溺死、庄氏为丈夫招魂、邻人再次劝嫁、庄氏坚持守节不嫁、庄氏辛苦守节至洪武四年已经二十六年、庄氏辛勤作女红抚育儿子、庄氏让儿子读书求学、庄氏让儿子替丈夫前妻儿子宝一赎田、庄氏将宝一当己子、庄氏变卖首饰替夫还债解救债主于危难之际。

王袆、胡龙臣、张昱的叙事诗详细描述了事件来龙去脉。同题集咏大大拓展了元代叙事诗的叙事能力,拉长叙事篇幅,或从女主人公心理叙事,或以全知视角客观叙述行动,或叙事中紧扣道德主题选取叙事情节,叙事情节波澜起伏,每个人选择不同的叙事视角和情节,同题集咏中完善了故事细节,补充了事件真相,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

王袆“妾生南海涯,窈窕如秋华。邻娃不识面,千里隔窗纱。一朝嫁夫婿,共在桐城住。门前有舶船,便欲为商去。驩好百年身,今年渉两春。象床银烛下,生此玉麒麟。转头才四月,忍作生离别。临行岂不闻,怀里儿声咽。相劝筵前酒,发绿浓如柳。挝鼓起开颿,参差挂牛斗。独闭香闺卧,相逢梦边过。倚户夕阳时,不见南归柁。依稀四五年,顾影自知怜。相传夫婿死,真贋尚茫然。脱却绣襦裆,莲腮泪万行。收将望夫泪,脍鲤独升堂。堂上双亲老,都怜外孙好。如何妾薄命,再哭妣与考。只影坐空帷,依依膝下儿。儿能学人语,口授柏舟诗。经年机上织,掩户秋苔碧。俄闻叩户声,鹊语檐前日。开扄见夫面,翻疑眼生眩。喜极却成哀,泪迸春空霰。儿长至父腰,再拜可怜娇。牵衣怕父去,愁见港中潮。归家三涉夜,贩宝复东游。蛮巫作神语,沧海日安流。有约明年返,别来期未远。怪梦不胜悲,桑田海清浅。明年讣音至,命与青天坠。剪纸独招魂,江流写双泪。妾欲赴黄泉,儿生未十年。提携今长大,待与父齐肩。唾眎邻家媪,不死何为老。殷勤讽巧言,榕生根可倒。妾自愿为人,人谁乱鸟群。他年泉下路,尚欲见夫君。夫君前有妇,生儿在澉浦。年是妾儿兄,何须口同乳。念彼孤儿隔,辛苦谋衣食。妾闻夫有田,质在它人宅。卖妾金凤钗,转寄外家来。说与孤儿道,持此赎田回。妾身自有子,生理在十指。纺绩不曾闲,供渠买经史。灯前雪满窗,白发几年孀。课儿终夜读,不暇计更长。儿今长似父,祀事真堪付。春秋称孝子,衔哀进觞俎。妾老儿方壮,前期百年养。不负妾初心,少答夫深望。有妇佩宜男,如儿奉旨甘。一饮知姑性,尝羮再至三。焚香祷夜初,细语在阶除。愿妇同儿老,母为妾与夫”[3]559。

王袆的叙事诗篇幅很长,声情并茂,叙事完整,感人至深,叙事从外貌、语言、行动、心理等方面刻画庄氏形象,堪称元代长篇叙事诗的杰作。以庄氏口吻叙述,倍加亲切,按照事件发展顺序叙事纪实。以其子生命过程作为时间参照,儿生四月、儿能学人语、儿长至父腰、儿生未十年、儿今长似父,在儿子生命的不同时间段,陈节妇的行动构成叙事的主要节奏。不同时段的外貌和心理状态与丈夫陈思恭的生死离合紧密联系在一起,心理变化波澜起伏,情节完整,故事凄凉感人。叙事中塑造了一位令人怜惜的美人形象,同时具有节义的美德,这是元末叙事诗的上乘之作,是元代泉州商人海外经商的家庭悲欢离合的真实记录。泉州商人的冒险精神通过陈家悲欢离合的叙事展示出来。

丈夫陈思恭外出经商多年不归,庄氏度日如年的期盼与辛苦,“依稀四五年,顾影自知怜”。出海五年后丈夫突然敲窗归来,对庄氏细腻的心理外貌描写,“开扄见夫面,翻疑眼生眩。喜极却成哀,泪迸春空霰”。丈夫再次出海溺死海外给妻子带来心理、身体上的沉重压力,“怪梦不胜悲,桑田海清浅”。陈节妇心情一直随着事件的发展而波澜起伏,由悲到喜再到悲的转换,悲伤感叹,诗篇塑造了一个美丽贤良、坚韧不拔、有情有义的女子形象,人物形象饱满,情节完整。

儿子牵衣怕父亲离去的描写,是通过庄氏的视角看到的,“儿长至父腰,再拜可怜娇。牵衣怕父去,愁见港中潮”。也有陈思恭死后,庄氏剪纸招魂的叙述,“妾欲赴黄泉,儿生未十年”,真实地表达了陈节妇的绝望心理和忠贞之气。诗歌叙事纪实,堪称史诗,同题集咏发挥了“诗言志”的诗学功能。诗中插叙交代了丈夫有前妻,侧面点出丈夫祖籍浙江海盐澉浦,已与前妻在海盐育有一子。陈节妇辛勤纺织,教儿子读柏舟诗。几十年守节含辛茹苦,儿子长大后至孝,人称孝子。后娶妇至孝,“有妇佩宜男,如儿奉旨甘。一饮知姑性,尝羮再至三”,陈节妇晚年很是欣慰,认为自己不负初心。

诗中没有埋怨丈夫冒险海外经商,溺死海中,诗中看到的是庄氏的坚守和执着信念,做了大丈夫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庄氏被史官王彝称为烈妇,“古之所谓烈妇云者,皆为其大丈夫之所难为”[3]557。庄氏有节有义,为其前妇之子宝一赎田,替丈夫前妇还债于朋友,解救朋友于祸难之中,这些事情是大丈夫和其他节妇所不能做到的事,“然庄又能赎田数千里外,授其夫前妇之子,在彼外家者使得以就食,且能为夫尝其友宿负,使彼得之以脱于祸难,又他节妇所难能者焉”[3]557。

庄氏对陈思恭这种海商冒险经商的行为给与理解,也反映元代海商可贵的探险精神,为生存铤而走险的时代悲剧。事件足以令人悲痛,从庄氏视角叙述此事再合适不过。

这首叙事诗中激荡着多重情感,庄氏对丈夫的担忧、焦虑、思念之情,对自己身世的悲叹之情,对儿子长大成人的期盼之情。诗篇补叙了庄氏父母俱年老,对外孙的怜惜之情,“堂上双亲老,都怜外孙好”。插叙了儿子儿媳对庄氏的至孝亲情。这篇咏事诗体现了元人叙事诗的成熟,叙事技巧的进步,“诗以用事为博”[12],事件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叙事才会动人。此诗正是如此,事件意蕴博大,通过咏事以言志。

胡龙臣“性本丈夫徒,初庄赘陈姓。生子四月逾,夫陈事海贾。五载行踟蹰,父母既沦没。生死诚殊途,幸儿脱襁褓。澹身去襜襦,芳年躬绩纺。白昼扄门闾,待陈期皓首。迟子成童乌,邻媪甘说舌。浊我冰玉壶,万一所天在。不在亦不渝,谢绝语未冷。陈归匿坊隅,逆料已为鬼。庄也元无殊,叩户桐花落。迳庭罗榛芜,惊顾下机杼。悲喜交相纡,呼儿出拜父。升堂已无姑,变故虽不一。且为门祚扶,春水方浩荡。牙樯起沤凫,陈复别庄去。万里仍长驱,终焉溺外域。一死当与俱,居丧礼甫毕。遣子师明儒,诗书苟弗事。何以继远图。媪且托陈友,为彼行觊觎。所天昔杳杳,我子才呱呱。夫邈子实幼,且不生异趋。所天今失戴,我子非向雏。惟思树陈业,何暇滋它虞。天或子弗育,我亦有陨躯。媪罔识轻重,徒以紫乱朱。岂但保全节,高义兼能敷。陈先内澉女,有子生同吾。命子谨兄事,童奴耕田租。宿质既归复,庶足充饔餔。但使不失所,何曾较锱铢。子复拜兄嫂,兄嫂俱云殂。惟余一弱息,归养推友于。母慈及异子,子悌覃兄孥。嗟子胡能尔,母氏敎所孚。亦尝贷石楮,计子与母符。石固缓陈入,陈也迟石输。陈逐客流巳,石系泉狱拘。庄曰非已出,畴能济区区。迺束嫁时服,乃摘尘钿珠。不独酬宿契,或者伸无辜。高义同皦日,闻者咸唏吁。况复全节并,丈夫能然乎。袒肉谢恐后,牵羊走含愉。前惧鼎与镬,后畏钺与鈇。庄止一里妇,如此非求沽。妫子入新传,天性不受谀。王君播大雅,素丝无霑濡。顾我重拟古,为尔传懿模。下以立人纪,上以昭皇谟”[3]563。

咏事同题集咏源于汉乐府采诗传统,通过诗歌反映朝政得失,达上化下,“下以立人纪,上以昭皇谟”。胡诗叙事完整,脉络清晰,采用第三人称与庄氏第一人称混合叙事,与王袆叙事诗相比,胡诗略逊一筹,没有对庄氏外貌进行描写,而王袆叙事中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对陈思恭溺海而死的事实,王袆是“明年讣音至,命与青天坠”,告诉读者,陈思恭的死讯是同陈思恭外出经商的友人带回的,而胡龙臣只是陈述了陈思恭死亡的事实。对于庄氏和陈思恭的婚姻情况,王袆叙述庄氏嫁给陈思恭为妻,“一朝嫁夫婿,共在桐城住”,而胡龙臣的叙述“性本丈夫徒,初庄赘陈姓”,直接交代陈思恭是入赘到庄家来的。胡龙臣叙述了王袆诗没有的情节,陈思恭曾与友人石章借钱五千缗,后陈思恭溺海而死,友人石章入狱,庄氏守信诺,倾囊代夫还债。“思恭尝贷其友石章钱五千缗,章至是负舶司钱系狱中。庄曰:生而称贷于人,死不可使有负也,倾所余财偿之。”[3]558

胡龙臣诗弥补了王袆咏事诗没有的细节,如“遣子师明儒,诗书苟弗事。何以继远图。媪且托陈友,为彼行觊觎”,送子读书,以图立志,庄氏将儿托于陈思恭的朋友,为儿子谋划远途。对于陈宝生有同父异母哥哥的事实,王袆和胡龙臣叙事不同,王袆描述的事实是“夫君前有妇,生儿在澉浦。年是妾儿兄,何须口同乳”,补叙出陈宝生同父异母哥哥,没有陈述已经结婚的事实。胡龙臣“陈先内澉女,有子生同吾。命子谨兄事,童奴耕田租。宿质既归复,庶足充饔餔。但使不失所,何曾较锱铢。子复拜兄嫂,兄嫂俱云殂。惟余一弱息,归养推友于。母慈及异子,子悌覃兄孥”,补叙出其同父异母兄已经结婚的事实。

张昱“词曰:陈母节义谁可及,二十守志今六十。家本泉州身姓庄,户版抄入商人籍。夫陈亦是海盐商,远来婿庄图久长。庄时年当二十四,于飞和鸣双鳯凰。

并序:□得子才四月,幡然去作诸番客。海中使船□万波,隔五稔弗归。邻媪疑情以讽庄,欲嫁之。正词厉色却□,将焉置此呱呱儿,久乃陈从海外至。

子生五年能识字,银灯坐照夜堂深。劝谏夫陈词不已,海中日日生风涛,千金之躯同一毫。人非金石当自保,北斗那共黄金高。夫陈耳听心不悟,趣装出门衣楚楚。庄忧水㡳有蛟龙,陈恃蛟龙莫予侮。信回乃在九重渊,庄走入房羞见天。引刀自刺刀堕地,哭抱孤儿仍自怜。指有此儿堪嗣续,不尔从陈葬鱼腹。良人虽殁天可移,绩纺教儿买书读。儿名宝生既长年,知父之死常泫然。母告汝父之海盐,有子尽典祭祀田。汝往赎田还祭祀,妾身无愧归黄泉。宝听母言即长往,未知海盐先采访。果得前兄名宝一,泣诉二天成俯仰。归复母命母大喜,恨不相与携手至。转头沧海作桑田,奉母还乡谈笑耳。儿一亦来拜母庄,母子三人涕泪霶。浮云行天失变化,鸣乌集树休翱翔。宝也奉母孝益谨,母子更相为性命。母呼宝也语近床,贷汝父钱名石章。章负舶钱今系狱,汝父虽殁钱须偿。唤婢卖珠遣宝送,泉人义庄作歌颂。十子不如一女英,男儿负义真何用。天朝史臣高与王,大书特书相发扬。传写满纸作龟鉴,无不读之眉目张。诵庄之贤无远近,夫妇纲常自庄定。关雎之诗今复作,还有删诗如孔圣。三光不灭天地存,孝子锡类皆弟昆。陈母节义天所报,驷马何独于公门”[3]562。

张昱的长篇叙事诗,采用并序和词的方式交代庄氏身份、守节二十四年,以及丈夫身份,家庭情况。以旁观者身份叙事,叙事诗从宝生五岁开始,选取的叙事情节与王袆、胡龙臣不尽相同,如宝生五岁能识字,庄氏苦劝陈思恭不要再次冒险,要以家庭为重,而陈思恭表面装作认真聆听妻子教诲,心里却盘算再次出海,始终没有领悟庄氏的苦心,穿着华美的衣服,假装出门,趁机远离妻儿出海。庄氏闻陈思恭死讯拔刀自刎的细节,后宝一同宝生一起从海盐来泉州拜见庄氏,三人涕泪交流的事实,都是王袆和胡龙臣叙事诗中没有的史料。文学性方面,张昱叙事诗不如王袆、胡龙臣叙事诗生动感人,诗末更多的议论,破坏了叙事节奏。

同一个故事,不同诗人叙事,选择的角度,叙述的详略,叙事的节奏,情节的取舍,叙事的语气都有很大的差异,同题集咏的文学意义就在于不同叙事方式中了解不同的风格,拓展了元代叙事诗的文体功能,同题集咏的竞争中促进了元代叙事诗的成熟。同题集咏可以起到细节互补的作用,对于完善故事情节,保存史料,通过细读不同诗人的同题集咏诗,可以掌握故事的详细史实,有着重要的史学价值。

事实上,不为生者立传的传统导致陈节妇庄氏的事迹最终没有入《元史》,“予在元末,尝为庄作传附野史,今元史有贞节传焉,庄生元世,史官曰:宜传,然生者不预也。……然庄不预元史者,非削之也”[3]559。清初修《明史》的时候,庄氏事迹已过近三百年,也未能入《明史》,在《元史》《明史》均不录入情况下,同题集咏起到了补史的作用。被文人群体同题集咏是件幸运的事,同题集咏足可以留名青史。

四、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的意义

同题集咏在元代已经规模化,群体化、自觉化,社会热点话题,忠孝节义之事,离别,相聚,宴会,游戏,题画,寿辰都离不开同题集咏。元代同题集咏具有广泛的诗人基础,是元人主流唱和方式。

(一)对元诗的意义

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是元代的乐府诗运动,继承汉代乐府诗和唐代新乐府运动的传统,为真人、真事而写,同题集咏丰富了元代民俗历史文化,对于了解元代历史、风俗、时政提供了一面镜子。

通过同咏一个题目,往往是热点话题或有意义的主题,通过同题集咏强化该主题,使之成为一个被社会道德认同的价值符号,以达到宣传社会舆论的目的,如余姚叶敬常判官修筑海堤,根治海水危害良田,造福百姓的事迹,复斋郭公为官期间造福百姓,深受百姓爱戴的清官类同题集咏;九世同居的郑氏义门忠孝同题集咏;将儒家仁义理念传播到海外诸国的泉南两义士同题集咏;唐兀人余阙为大元死节,色目人泰不华为元朝战死等元代发生的真人真事。用诗歌记录下这些真实事迹,众多忠孝节义事件的发生,士大夫的使命感促使他们用同题集咏的形式去叙事纪实,激励士风,客观上促进了叙事诗的发展。

理学在元代的成熟,促进元代咏事诗的繁荣,众人同题一件事、同一个人的同题集咏遂成为元代咏事诗的结构特色。一题多叙是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的特点,也是元诗叙事诗结构特点。大一统下发生的奇事、忠义、节烈之事遂成为元代同题集咏的热点题材,较长的事实需要足够的长度和叙事能力去驾驭,不同文人纷纷尝试叙述同一件事,不同的叙述视角在细节互补中发展了元诗的叙事能力。

众多文人参与咏事诗同题集咏促进了元代叙事诗的成熟,长篇叙事纪实,叙事完整,真实生动。事件核心是人,人的价值集中体现在道德层面,最终咏事诗同题集咏的落脚点仍然是宣扬儒家礼教。出于弘扬道德的需要,迎合了某些特殊人的需要,社会教化的需要,咏事同题集咏充分彰显了“诗言志”的诗学功能。

(二)对元代社会的意义

元人对诗歌教化功能是非常重视的,“诗与乐之妙,可以动天地、感神明、广声教、移风俗也”[13]。元人特别看重诗歌对国家风俗感化作用,认为诗是开启教化的最好媒介,咏事诗同题集咏充分彰显了诗歌的教化功能。

众多文人集咏同一个主题,集体咏事主题集中,容易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引领士风的走向。元代大事、奇事都用诗来叙述,元末赵泰州平反冤狱引起众多文人同题集咏,“至正十年二月,泰州尹真定赵公子威平反王㽘冤狱,事闻吴中,士大夫皆曰:‘伟哉!赵使君,真长者也!’因相率著为声诗以美之,总凡若干首。”[9]第50册,288这次同题集咏是诗歌干预现实的证明,同题集咏反映现实,反映民生疾苦的诗学功能得以彰显。

咏事同题集咏远远扩大了诗歌的教化功能,“诗可以观”的理念得到很好的诠释。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以诗为鉴,正衣冠,美人伦,惩恶扬善,厚风俗为宗旨,形成指向性话语影响了社会舆论,牵动了不同层面人群的关注,对现实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对于民族大融合时代意义重大。

同题集咏深深吸引着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身份文人群体积极参与其中,如郑氏义门同题集咏中西域各族文人如泰不华、哈巴石、别儿怯不花、察伋、余阙、八思儿不花等在同题集咏潜移默化之中认同了儒家孝义,将自己融入儒家文化圈,认同了自己的儒家身份。高昌畏兀人五十四、女真人兀彦思敬通过参与卢贤母挽歌同题集咏,歌颂了卢贤母贤德,表达对儒家节义文化的认同,通过同题集咏反映了少数民族对元朝的政治认同和国家认同,对于元代多族群社会凝聚力的增强和社会稳定有着积极的意义。

(三)文化选择下的诗史价值

元诗中有很多纪实咏事诗,以诗存史,丰富了元代史料,如聂碧窗写有一首《哀被掳妇》“当年结发在深闺,岂料人生有别难。到底不知因色误,马前犹是买胭脂”[14]748。简单四句咏事诗,反映出元代社会动荡,导致妻离子散的悲剧时有发生,结发夫妻天各一涯,妻子流落红尘,为研究元代社会提供了史书不能提供的宝贵资料,这就是元代咏事诗的价值所在。

选择什么样的咏事诗作为同题集咏的话题也是有原因的,往往那些离奇的、惊人的、事件影响大的、事件本身蕴含丰富道德伦理的、故事主人公的美德值得社会效仿学习的、或经过朝廷表彰的忠孝节义事件往往成为咏事诗同题集咏的热点。文中提到的胡烈妇、陈节妇、李节妇、王节妇、孝感白华、郝经雁帛书都蕴含着丰富的伦理道德价值,可以满足文人伦理价值诉求,事件新奇,可以满足文人猎奇心理,这些咏事诗进入文人群体视野,成为引人关注的同题集咏现象,是元人重诗教传统下的一种文化选择。《哀被掳妇》没有成为文人咏事同题集咏的题材,因为它不具备丰厚的伦理教化内涵。

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以诗存史,具有史的价值,可以弥补史料的不足,正如陈衍在谈到编撰《元诗纪事》的目的时所说:“诗纪事之体,专采一代有本事之诗,殆古人所谓诗史也。国可亡,史不可亡,有事之诗,尤不可亡。”[14]940以诗存史是咏事同题集咏的价值之一,真实性的基础上彰显了咏事诗同题集咏纪实与教化后人的意义,正如元代延祐五年进士,浦江达鲁花赤八思儿不花说:“见此浇俗敦义,诗似纪实,叙以示子孙。”[15]

(四)对元代文人的意义

元末频繁地出现同题集咏,动则十几人,多则百人,文人喜欢同咏一个相同的事物,以促进群体间的感情交流,诗已经不属于个人之事,诗成为群体情感共鸣的必要交际工具。

诗是元人群体之间讯息传播与交流的重要媒介,求得一个诗人的身份是元代文人亮丽的名片。元代诗人相当在意自己的诗人身份,这与诗的社会地位有密切的关系,“元朝,诗在很大程度上又是文人的征友启示,推销自己的求职书”“诗坛是不同地位的人群以同一身份相聚的唯一场所”[16]33。正是如此重视诗人身份,诗的媒介价值如此重要,所以文人群体借诗言志,同题集咏中的叙事才显得有意义。

元人用诗来继承儒教传统,“圣门之教人,盖以诗学矣”[17]。元代入仕不畅,诗是推销自己顺利进入仕途的有效途径,范梈、傅与砺、揭傒斯、胡助等都是借助诗名走向政坛的,诗在元代是猎取功名的工具,也是宣传礼教,教化民众的重要载体。

在元人眼中,“诗就是丰富的对话工具”[16]100。咏事同题集咏对社会各个方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牵动不同层面人群的关注,成为联系各个群体之间情感的纽带,发挥着重要的诗学功能,是不同群体情感迅速沟通的有效手段。儒家伦理的实用性在同题集咏中得以快速显现,是元代咏事同题集咏多次大规模发生的主要原因。

同题集咏也是元代诗人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元代)何失将诗视为一种与谋生无关的高超技艺,盲人诗人候克中则要依靠诗来体现自己的价值”[16]300。同题集咏可以促进彼此情感,加深友谊,是文人群体实现儒家理想,传播士风,关心民生疾苦,反映现实的有效手段。

同题集咏中提高了咏事诗的价值,丰富了咏事诗的内涵,从不同的叙述角度同咏一事,同咏一人,大批具有深厚理学修养的文人参与咏事同题集咏,客观上促进了咏事诗的成熟,同题集咏对扩大元诗的影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对我们客观认识元代伦理风俗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因此咏事同题集咏的诗学意义值得思考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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