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钱钟书《黄山谷诗补注》中的注诗观及诗注订补数则*

2020-12-08

李 娜

(1.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2.西北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069)

钱钟书先生的《黄山谷诗补注》是历代任渊、史容《山谷诗集注》补正之集大成之作,对黄庭坚、钱钟书乃至注诗、诗学等研究均意义重大。但有关钱钟书诗注的研究,多聚焦于《宋诗选注》,包括选目的评价与争议,《宋诗选注》的评价、纠误补阙、价值、写作特色、研究方法,“钱评宋诗”理论体系研究等①参见王友胜《五十年来钱锺书〈宋诗选注〉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文学遗产》,2008年第6期,第145-152页。其文综述了新中国成立至2008 年以来的《宋诗选注》研究状况,例举、评述了大量相关研究论著,如小川环树的《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夏承焘的《如何评价〈宋诗选注〉》、王水照的《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张仲谋的《〈宋诗选注〉商榷》、刘永翔的《读〈宋诗选注〉》、王兆鹏的《钱钟书〈宋诗选注〉的文献价值及文献疏失》、王云路的《读〈管锥编〉〈宋诗选注〉献疑》、吴宗海的《关于〈宋诗选注》的几处疑点》等。,对《黄山谷诗补注》却多仅在钱钟书研究尤其是诗学研究中被点及,专题研究极少,如《钱锺书传》②本文书写钱先生之名采用简体“钟”字,引用的参考文献依原论著,或为“锺”,或为“钟”字。此二字多混用,对此学者亦观点不一,其一认为当用“锺”字,参见于广元《是“钱钟书”还是“钱锺书”?》,《语文学习》,2014年第10期,第75页;其二认为当用“钟”字,参见朱宏一《“钱钟书”还是“钱锺书”?——兼谈人名用字规范问题》,《语文建设》,2018年第34期,第67-70页,其文不仅对钱先生生前本人、《人民日报》等重要报纸、著名出版社、研讨会、故居和纪念馆等的写法数量作出详细统计,还分析了混写的原因,指出钱先生本人书写方式,一为均繁体的“錢鐘書”,一为纯简体的“钱钟书”,一为自造字,一为“钱鍾书”,甚至还写过“錢鐘書”,最后综合其得名为钟爱书之意、繁简对应、无锡钱氏字辈及同辈兄弟的字辈用字、作者及社会大众用得最多的写法等四点标准,认为其规范写法为钱钟书,而为了表示对钱先生的尊重,在一些书的封面和扉页上,可使用钱先生的“錢鍾書”或“钱锺书”手书签名(而不是字库中的字)。中提及“《谈艺录》的‘艺’,即《山谷诗补注》一则所标示的在字面事料之外的‘识诗意’”[1];《校注算什么?——从钱锺书的治学谈起》一文例举其深受冒效鲁感发:“‘别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补若干事而罢’(见《钱锺书传》第二章)……‘补若干事’,实际上也是一种校注……所谓补注,是在前人已注的基础上作一补充”[2];王诃鲁《钱钟书〈山谷诗〉任史二注补注读解》的专论指出“钱先生根据‘阐释之循环’的原则”[3],发现了二注的优长与疏失,但仅是总结了钱先生对任史二注的认识,并未系统观照其注诗观念,亦未循此订补其补注;吴晓蔓《钱钟书〈黄山谷诗补注〉对〈内集注〉补正举隅》的专论,虽概括出钱氏的补正包括:“补注典故的出处、句法的出处、诗意的原型、名物地名人名等名词、背景今典,校勘和纠正黄庭坚的用事之误等”[4],但不全不细,有待细致、系统的研究。

本文在细读《黄山谷诗补注》的基础上,归纳、提炼分散或暗隐于补注中的注诗观点、原则,发现其层层剥茧的注诗方式,不仅探到所注诗句用字、造句乃至诗意的精髓,亦在条析源流基础上,于中国文化中上下溯源觅流,以求诗注之精准、详切,还向外探源,时时穿插外国文艺的相通处,从而寻求古今中外会通的注诗方法,令人得以窥知诗句的前后师承,了悟后人诗歌评点、断语的粗疏、错漏,的确是深通注诗之法门。然循其注诗观,仍有需补足、商榷处,遂订补钱先生补注八则,商补其注诗观三则,以期对今人的诗注乃至古籍整理有所补益。

一、《黄山谷诗补注》中的注诗观

《黄山谷诗补注》中的注诗观细审包括以下几点:

1.诗意、字面与出典的合辙

钱先生所言诗注的契合包括三层含义:

其一,诗意的契合。在补注开篇钱先生即例举方虚谷《灜奎律髓》云“已讥任注卤莽,只能言山谷诗字面事料之所出,而不识诗意”[5]12,对其注诗基本原则开明宗义:注诗不应仅注事料,还应通晓诗意,与诗意契合。亦在具体的实践中反复强调,如补注第三十三条认为《题驴瘦岭马铺》“‘病人生入鬼门关’,天社注引班超‘但愿生入玉门关’语”[5]24不宜,宜引沈佺期《入鬼门关》,杨炎《流崖州》,并进一步解释:

余引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诗正之,非徒以其字面为“生度鬼门关”也。班语乃终得首邱之奢愿,杨黄句则渐入瘴乡之绝望;班谓残生向尽,尚冀生还,杨黄谓忍死须臾,难逃死地。天社望文碎意,心知未安,曰“借用”者,为知命解嘲而实自解嘲耳。[5]24

这段对天社诗注的否定,其实透露出其一以贯之的注诗观:注诗须与诗意契合,而不能望文碎意。

再如新补第五条:“《寄上叔父夷仲》:‘百书不如一见面。’天社注引《汉书》‘百闻不如一见’,又世传退之《与大颠帖》:‘……读来一百遍,不如亲见而对之’……似都不切”[5]38,强调注诗先要意切,形似意不切则谓之不切。

本此观念,钱先生认为《题阳关图》《演雅》《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次韵中玉水仙花》《赣上食莲有感》《又和斌老第二首》《次韵文潜》《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题落星寺》等的诗注,均存在“未明诗旨”,以致只注出字面,却离诗意甚远,甚至南辕北辙的问题,申说了悟诗意方能精切注诗的原则。

其二,为每个字找到着落的字面契合。字面的注释虽已为注诗通则,但钱先生反复强调应尽量为每个字词找到源头,才能使诗注真正契合诗句,避免张冠李戴。如补注第二条认为“《演雅》云:‘春蛙夏蜩更嘈杂。’天社引《诗》‘五月鸣蜩’……《困学纪闻》卷十八谓出杨泉《物理论》:‘虚无之谈,无异春蛙秋蝉,聒耳而已’是也”[5]12,钱先生所引注释的确从字面上让春蛙、蜩、嘈杂都有了着落,更贴切。

再如补注第三条:

《演雅》云:“江南野水碧于天。”天社注引卢仝:“水泛碧天色。”

按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引温庭筠乐府:“春水碧于天”,皮日休《松陵集》:“汉水碧于天。”以此为长。[5]12-13

仔细查看,天社之注的确在字面的契合度上不如温诗与皮诗,黄诗的“水碧于天”四字在温诗与皮诗中都找到了着落。

其三,为每个典故找到着落的出典契合。钱先生亦反复强调给每个典故找到“着落”,务必将每一词条解释清楚,而非仅解释其中一字,才能找到真正契合的源头。如补注第一条:

《林夫人欸乃歌与王稚川》第二首云:“从师学道鱼千里。”天社引《齐民要术》载《陶朱公养鱼经》,略谓:“以六亩地为池……鱼在其中周绕,自谓江湖。”按山谷此事凡四使……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曰:“山谷诗‘争名朝市鱼千里’。《关尹子》云:‘以盆为沼,以石为岛,鱼环游之,不知其几千万里不穷也。’”又龚颐正《芥隐笔记》曰:“山谷用鱼千里事,盖出《关尹子》……”“千里”字有着落,说较天社为长。[5]12

可见钱先生认为仅解释“鱼”,未为“千里”找到出处,并非真正出处。

以此观念,钱先生补注第四十七条认为:

《次韵答张沙河》云:“亲朋改观婢仆敬,成都男子宁异今。”青神注上句引孟郊诗,是也。下句引《汉书·萧望之传》:“杜陵男子”,大误。按《三国志·张裔传》,裔,成都人,北诣孔明咨事,送者数百,还与所亲书云:“人自敬丞相长史,男子张君嗣附之,疲倦欲死。”沙河令亦姓张,故用其语。[5]29

此补注亦涉及到出典的贴切问题,黄注仅注意到“男子”,却忽略了相当重要的决定注释正确与否的密码——“成都”及“张沙河”,将“成都男子”割裂开,以杜陵男子来作注,于是出现了张冠李戴之误。而钱先生所引为“成都”“男子”均找到着落,无论是事还是人物之姓,均谙合。

补注第五十七条又指出“《以虎臂杖送李任道》‘八百老彭嗟杖晚’”[5]33青神注仅解释了“老彭”,未关注“杖晚”,割裂词句,断章取义,未找到真正着落。

2.注诗的多方排比、旁观穷尽与古今中外会通

作注需尽可能作竭泽而渔的穷尽排比,包括与其他诗人、作品,诗人自身作品,西方作品等。于此不仅可见诗句的源头,一脉传承处,以及众多诗句间的相似处,甚至还可看出诗人创作的喜好、师承。

如补注第三十条认为“《次韵杨明叔见饯别》‘皮毛脱落尽,唯有真实在。’天社注引药山答马祖云:‘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又引《涅槃经》云:‘有娑罗林。中有一树……其树陈朽,皮肤枝叶悉皆脱落,惟真实在。’按天社说是矣而未尽。《寒山子诗集》……结句云:‘皮肤脱落尽,惟有真实在。’山谷盖全用其语”[5]23,同时指出“此喻佛典常见”,又拈出数例。

再如补注第五十六条指出《题阳关图》奥妙处即“听觉补充视觉之理”[5]31后,对其作出详尽补订,包括国内诗人的题画诗句,如曹子建《七启》,李太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白乐天《画竹歌》,陆放翁《曝旧画》等。并用张彦远《论画工用搨写》,郑毅夫《记画》等的画论,还采用了但丁,《荷马史诗》之论,将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与绘画等艺术打通,做到了注诗的时间、空间、学科间的会通。

而新补六针对天社无注的“《再次韵杨明叔·引》‘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奇也’”[5]38,以《东坡题跋·题柳子厚诗》、希克洛夫斯基、歌德、诺瓦利斯、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雪莱、福楼拜、尼采、巴斯可里等订补、注释,不仅钩沉本源,订正错讹的流布,而且多方引证,力求旁观穷尽与古今中外的会通。

3.探源与索流之注

钱先生亦认为作注要尽量找出文句最早、最接近的出处,且不止探源,还应看受其影响的流,并在内容上保持一致。如补注第十七条“《戏答王定国题门两绝句》之二云:‘花里雄蜂雌蛱蝶,同时本自不作双。’天社引“李义山《柳枝》‘……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5]17,钱先生认为此意义山沿袭的是汉人旧说。接着例举《左传》,《列女传·孤逐女传》等句,进一步指出:“义山一点换而精彩十倍,冯浩《玉溪生诗详注》未尝推究本源,徒评以‘生涩’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5]17。

再如新补七在订正了天社对《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赣上食莲有感》的意不切之注后,梳理诗意的源与流,包括王序《离骚经传》、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的引用,《四十二章经》、宋陆佃《依韵和双头芍药》、苏轼《答王定国》等,并在补正中指出此意“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爱莲说》……而有拾彼法牙慧之嫌。故牟巘《阳陵先生集》卷四《荷花》诗序谓此花‘陷于老佛几千载,自託根濂溪,始得侪于道’……此喻入明,渐成妓女之佳称……道学家必谓莲花重‘陷’矣”[5]41-42。

4.事关作诗法门的引申之注

钱先生订补语涉作诗之法的字词会详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包括比喻的运用,句子的次第安排,诗歌的遣词用句等。如新补十“《次韵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钱先生加按语:

释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上曰:“华严所说,有圆融行布二门,行布谓行列布措。”《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题明皇真妃图》曰:“故人物虽有佳处,而行布无韵,此画之沉疴也”……范元实《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紧布置”……曾季狸《艇斋诗话》记人问苏子由,何以比韩子苍于储光羲,子由答曰:“见其行针步线似之。”著语酷类,用意倘亦似耶。窃谓“行布”之称,虽创自山谷,假诸释典,实与《文心雕龙》所谓“宅位”及“附会”,三者同出而异名耳。[5]42

新补十二“《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5]46,天社的注释仅引一首诗,但钱先生对此注释则作以大量排比,以说明安排用字的困难与重要,并提取安排字的观点。所列包括卢延让《苦吟》,《全唐诗》载无名氏诗句,《文心雕龙·练字》,江西诗派的范元实、方虚谷的练字之说,《春明退朝录》《唐子西文录》《朱子语类》等说。又言“异域评文,心契理符”[5]48,大量罗列异域之说,如儒贝尔的妙说、古罗马佛朗图、古天竺论师、法国布瓦洛之说等。

可见多方阐发,钩玄抉微,甚至探究出作者并未深透的意义,才是钱先生注诗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

5.注出语法、句法、结构、音韵格律及其脉流

中国古代并无系统的语法体系,传统诗注偶尔也会比较形式相似的诗句,但仅是蜻蜓点水式的提说,而钱先生则以中外古今会通的知识体系,提出适应新变化的注诗观,提倡就诗句语法、句法、结构作注,且致力于勾勒其脉流。如补注七指出“《送王郎》‘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5]13天社未注句法出处。接着从句法角度援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九谓仿欧公《奉送原父侍读出守永兴》:‘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等语。孙奕《示儿篇》卷十谓顾况《金珰玉佩歌》云……山谷仿作云云;晁无咎仿作《行路难》……”[5]14等例,并认为“胡孙二说皆未探本”[5]14,拈出“鲍照《行路难》‘奉君金卮之美酒’”句,指出“欧黄两诗……盖均出于此,与顾歌无舆”[5]14。

再如补注第二十五条针对“《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的诗注,指出“《瓯北诗话》卷十二论香山《寄韬光》诗以为此种句法脱胎于右丞之‘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窃谓未的。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5]20,接着梳理此句法的运用脉流,并指出此句式的运用至黄庭坚已“早成匡格”。

无论近体还是古体,音律都是中国古代诗歌不容忽视的重要部分,然古今诗注对此往往忽略不计,而钱先生不仅极为关注,且主张勾勒其师袭源流,尤其是用韵独特、有所创新的诗句。而近体诗不仅用韵严格,还讲究平仄,于是对古今读音发生变化以至今人觉得不够工整,甚至认为犯病的字词读音,仍需注解。如他在补注十五条《观伯时画马作》指出:“则此诗每句用韵,每三句一转韵,三叠而止。《苕溪渔隐丛话》谓其格甚新,《野客丛书》谓此体起于《素冠》之诗。”[5]16并认为体裁亦须契合,应举“七言古诗之用此体者”[5]16,接着例举富嘉谟的《明冰篇》、岑参的《走马川行》。

补注二十七条“《寺斋睡起》第二首云:‘人言九事八为律’”,注释时则例举“《容斋随笔》‘八事为律令’”,指出“‘为’字当读去声。鲁直以为平声,误矣”[5]22。

补注三十七条注释“《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顾我今成丧家狗’”,加按语指出:“黄东发《日钞》谓‘丧家狗’之‘丧’本平声,山谷作去声用。其说是也。《史记集解》引王肃及《韩诗外传》,皆谓是丧事人家之狗,山谷误以为无家之狗。据《庭立纪闻》卷二引彭齐赋《东坡》诗。则宋人多读去声,后来沿袭其讹。”[5]25

6.援引偏差、过度索隐与坐实、“截搭无理”的订补

有些诗注所引诗句存在认识上的错误与偏差,但的确和被注诗句相关,不得不出注,对此钱先生则在援引后,多方例举其错讹处,并指正,如新补十五注“《题李亮功戴嵩牛图》‘韩生画肥马,立仗有辉光’”时多方排比纠正了其认识偏差:

山谷《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云:“韩霸弟子沙苑丞,喜作肥马人笑之”,天社注亦引《丹青引》。少陵讥韩干画马“不画骨”,唐人以为不解事之失言。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斥之曰:“杜甫岂知画者”,因谓玄宗好大马,故韩画马肥大……米元章……因叹曰:“信老杜不能书也。”[5]54

钱先生否定过度索隐与坐实其事的注诗之法。补注第二十八条《记梦》,他认为“张佩纶《涧于日记》……略谓:‘此皆山谷饰词……’云云。说颇为新颖”,但“凿空太过”,最后评析天社所引两例注释:“《洪驹父诗话》记山谷自言一贵游事,最近似,而《冷斋夜话》本多捏造,此条坐实诗所言为一枕游仙,逐句较量,则类痴人说梦矣。”[5]22

钱先生亦否定割裂与支离诗句字词的注诗之法,认为会导致诗注过远与不切合之弊病。如新补二十七青神注即将“野马”与“凝水”分开出注:

《赠答晁次膺》:“野马横郊作凝水。”青神注引《庄子》:“野马也、尘埃也”,《文选·连珠》:“枕寒凝水。”按二事渺不相承,截搭无理。[5]61

再如新补二十八青神亦割裂出注,钱先生认为“支离而不凑泊”[5]61。

综上分析自然为钱先生诗注的精深、博雅、开拓、严密所折服,然细读其补注,循其注诗理念,仍可发现若干问题,亦可藉此对其注诗观再做补充。

二、《黄山谷诗补注》订补、商榷数则

1.补注第三条

《演雅》云:“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明杨基《眉庵集寓江宁村居病起写怀》第七首云:“无数白鸥闲似我,一江春水碧于天。”疑似取此二语入七律为一联也。[5]12-13

诗注应注本源与其后援引之流,是钱先生一再申说并实践的观念,循其理念此诗亦应注出本源,如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二“白鸥闲不去”[6]952,权德舆《送宇文少府赴官》有“旦安黄绶屈,莫羡白鸥闲”[7]。而宋陈杰“野水白鸥闲似我”[8](《客谈矩山大资近事近诗及新盯麻云欲浮海以安归走笔附讯》)属较早征引此诗之流,亦应注出。

2.补注第四条

《演雅》“络纬何尝省机织,布谷未应动种播”……按山谷词意实本《诗·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抱朴子》外篇《博喻》有“锯齿不能咀嚼……”[5]13

钱先生补注所引诗句着重解释天社注未曾洞见的“何尝省”“未应动”两个关键词条,其意为“何曾懂得”“岂知”,“何尝”“未应”与“不可以”“不能够”大体相近。络纬何尝懂得机织与南箕不可以簸扬等的确意义相通,均存在其名与其功用不相符,有名不副实之意。循此观念此注仍需补充。

其一,诗题“演雅”,所谓演,有根据事理推广发挥、讲解之意。雅指《诗经》,《诗经》字词、名物解释的著作,即称《尔雅》《广雅》等。此诗即名演雅,诗人本意是在讲解甚至颠覆人们对《诗经》中的“络纬”“布谷”的理解。于是任渊注引《古今注》解释“络纬”是必要的:

莎鸡一名络纬,一名蟋蚿,谓其鸣如纺纬也。促织一名投机,谓其鸣声如急织也,络纬谓其鸣声如纺绩也。一名促机,一名纺纬。[9]14

但《古今注》中指出的“络纬”即“蟋蚿”,在《中华古今注》中写为“蟋蟀”,此条前亦有蟋蟀的解释:

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乃鸣。一云济南谓之懒妇。[9]13

而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中则指出蟋蟀即促织:

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则鸣噪。济南人谓之懒妇,一名清蛚,今之促织。

莎鸡一名促织,一名络纬,一名蟋蟀。促织谓其鸣声如急织。一曰促机。络纬一曰纺纬。[10]

懒妇自然不懂耕织,多年来人们对络纬都存在误读,认为络纬促织。于是王筠《和吴主簿六首·秋夜二首》其一云“络纬欲催机”[11],温庭筠《秋日旅社寄义山李侍御》有“寒蛩乍响催机杼”[12]。而黄诗题名《演雅》,是要解释、演绎《诗经》名物,更是要颠覆历来诗歌中对络纬催织的运用与解释,指出络纬根本不懂机杼。

其二,若论出处,黄诗实与庾信《奉和赐曹美人》的“络纬无机织”[13]340更接近,只是将“无”字替换为“何尝省”。且庾诗不同其他“络纬”吟唱诗句之处,恰恰在于“络纬”与“机织”的连接词为表示否定的“无”字,以此最接近。

3.补注第二十五条

《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天社注引欧公诗。按(省略处参前述)……少陵《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当句有对》……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香山《寄韬光禅师》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王荆公《江雨》云:“北涧欲通南涧水,南山正绕北山云。”……梅宛陵《春日拜垄》云:“南岭禽过北岭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早成匡格……[补订]按摩诘《送方尊师归嵩山》云:“山压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南”,较瓯北所引摩诘一联更切。原补舍引少陵、义山、香山及北宋数家而外,繁而赘,掛而漏,皆削去。[5]20

钱先生关于王右丞诗与此诗从语法上看并不相近的断语很有道理。黄诗的句法结构有两大特点,其一均为双主谓结构,即主语(名词:野水、晴鸠)+谓语(动词:自添、却唤)+主谓结构的宾语(田水+形容词满、雨鸠+动词归)。

其次在于由相间的动词链接两两相对且有一字重复的名词,野水对田水,晴鸠对雨鸠。

而右丞诗句的结构为:主语(方位词修饰的偏正名词性短语:城上青山、东家流水)+谓语(动词:如、入)+宾语(屋里、西邻),也没有两两相对的重复名词。从形貌上看的确相差甚远。

细细审其列举的数十条诗例,仅杜甫的“桃花细逐梨(一作杨)花落,黄鸟时(一作仍)兼白鸟飞”[14]449“戎马不如归马逸”[14]1350与梅尧臣的《春日拜垅经田家》“南岭禽过北岭叫”[15]三条相近,有一脉相承处,其它诸条仅符合黄诗句法特点之二,“夜听疏疏还密密”甚至无一处切合。

杜诗结构为:主语(名词:桃花、黄鸟)+谓语(动词:细逐、时兼)+主谓结构的宾语(杨花落、白鸟飞)。

主语(名词:戎马、千家)+谓语动词(不如、今有)+主谓结构的宾语(归马逸、百家存)。

但细究梅诗也仅是与杜诗、黄诗大致相通,句法上仍有差别,梅诗主语为偏正结构的三字短语南岭禽、高田水,与黄诗主语的两字组合名词并不合,中间的谓语动词差异更大,杜诗、黄诗为副词修饰动词的两字短语,而梅诗仅由一字动词链接,诗句后半部分仍有细微差别,杜诗、黄诗为杨花白鸟、田水雨鸠,而梅诗为北岭、低田,由方位词+名词构成。由此看来黄庭坚真正师从的还是杜甫,且已到了惊人的形似乃至神似的地步。

同时如果从诗意、诗趣再做追究的话,“戎马不如归马逸”和黄诗还是有很大差别,于是就仅剩“桃花细逐杨花落”一条最为契合了。

这里罗列的大量诗句都存在钱先生所言的“似都不切”问题。尤其是最后补订的“山压天中半天上”,在语法结构、意境上均和此诗差之甚远。其语法结构为:主语(名词“山”)+谓语(动词“压天中”)+状语(“半天上”),主语(名词“洞”)+双谓语(穿江底、出江南)。

从诗境、诗趣、诗味上看:黄诗自然恬静、生机灵动。而所举王诗却是自然界的另一种景象:语急势强,画面由峻拔高险到幽微开阔。

这首诗的真正看点在写出了自然界一种相当谐和的富有生机的情态与景观,晴鸠叫雨鸠回家,野水涨满,无声地注入田水,滋润着田间的作物。这是山谷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情感体验,捕捉到的得自天然的诗句。

如果从诗意与诗境上看,孟郊的《终南山下作》“流水自雨田”[16]更像“野水自添田水满”的真正来源,不仅诗意相同,捕捉到的是相同的山水特色,而且仅将孟诗添若干字就有了黄庭坚的诗句,雨田持续一段时间再往后看,加上补语就会有“水满”的结果了。

其次,虽说此句从根本上讲出自自然,但仍和山谷已有的对名物的认知经验相关。于是关于晴鸠、雨鸠的名物解释,对把握此诗语句的化用得来,亦有帮助。唐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解释“宛彼鸣鸠”时云:

鹘鸠一名班鸠……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妇是也。[17]

而唐诗《占雨》亦云:

天将雨,鸠逐妇。《埤雅》云:鹁鸠阴则屏逐其雌,晴则呼而返之。今人辨其声,以为无屋住也。[18]10030

再次苏轼的《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中间罹旱暵,欲学唤雨鸠”[19],较黄庭坚更早提及雨鸠,其作为苏门弟子亦很有可能受此影响。

最后钱先生所举诸例,孙奕《示儿编》早已提及,但并不是从句法角度加以对比,而是认为“诗意相类”:

《苕溪丛话》曰:圣俞云……高田水入低田流……鲁直曰:“野水自添田水满……”诗意皆相类……余谓卢溪先生云:《民瞻祷雨有应》云……高田水与低田通……范至能《垫江县》云……高田水入下田鸣。虽皆沿袭二公语意,相属又过之。直与荆公云:北涧欲通南涧水……乐天《题天笁寺》云:东涧水流西涧水……之句无间然矣。[20]

钱先生补注中却不知缘何未援引此条加以说明,理应作以补充。

4.补注第四十八条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扶风乔木夏阴合,斜谷铃声秋夜深。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青神注引太白诗。按《艇斋诗话》谓全用乐天诗意:“峡猿亦无意,陇水复何情。为道愁人耳,皆为断肠声。”所谓夺胎换骨也。[5]29

青神所引太白诗句应是《杨叛儿》中的“何许最关情”[6]225。山谷发现作文在形式上看无非是文字的拼接组合,文字、文意就那么多,要开拓何其难,万千当中得其一,难免会受古人影响,于是提出“无一字无来处”的作诗法。但他毕竟善作诗,真有所见所感,灵光迸发时,总会有创造。

若论诗意,所举白诗乃诗家惯用喜用之感叹,咏史感怀诗中更是比比皆是,即:物之无情无意,人自睹物伤情、对遗迹伤心耳,显然落入窠臼。

若论构思,语淡情深、言简意丰,是诗家追求的极高境界,但所举白诗则仅为诗歌形式的白话而已,淡而无味,且沉吟的是老调,并未翻出新意,无非是说:猿无意,水复无情。人之愁起,皆因断肠之声,而黄诗则含蓄凝练得多。

同时与其说此诗从钱先生所引白诗得来,不如说更多地受到其《长恨歌》的影响。历来吟咏马嵬之诗歌,以《长恨歌》为最,可以说有关此事此恨此情,所能翻出的意蕴,在白诗中得到了铺排式叙说与极富想象力的发挥,可谓极尽缠绵哀婉、腾挪跌宕之能事。而将诗思在马嵬、蜀道、南内、天宫仙境的四重时空中跳跃辗转,亦算首创。且马嵬创作,多纠结在安史之乱的阴影中,亦多在批判与同情两端各执一端,刘禹锡更以“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表明态度,而《长恨歌》融合交织着双重主题。从诗思、诗意、艺术表现手法看,《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将诗思在扶风马嵬与蜀道斜谷间跳跃,采用的情景交融抒情方式,均受《长恨歌》启发,是将《长恨歌》的长篇浓缩于短构中的创作。

同时诗中的每个关键词条均有来处,需添加补注:

夏阴合:有武元衡“古槐高柳夏阴清”[18]3576,李绅“密扶纤干夏阴繁”[21],白居易《樟亭双樱树》“春条长足夏阴成”[22]444等诗可为补注。而皮日休的《夏首病愈因招鲁望》“夏阴初合掩双扉”[18]7127从字面看,比“夏阴清”“夏阴繁”“夏阴成”重合率更高。

斜谷铃声:可补白居易《长恨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22]238-239,崔道融《羯鼓》“寂寞銮舆斜谷里,是谁翻得雨淋铃”[18]8287。

亦有来自《明皇杂录》补遗的典故: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23]

无处会:有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临风一叹无人会”[22]366。

不关情:有鲍照《代堂上歌行》“万曲不关情,一曲动情多”[24],郑少师薫“谁道不关情”[25],方干的《经周处士故居》“何事不关情”[26]。

5.补注第五十三条

《过家》云:“系船三百里,去梦无一寸。”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卷三云:“此当用范史杨伦语:‘有留死一尺,无北行一寸’外集注于此略之。”[5]30-31

钱先生的补注恐与黄句无涉。而岑参的《春梦》“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27],和此诗在诗意与巧妙的构思上均相通,二人诗句中的梦都如人一样可以行走来去,也都是可以用计量单位计算的。

“一寸”本是用来计量具象的有形之实体、实物的大小长短的,若用来计量本无法计算的无形的抽象的人的思绪情怀,则属于新颖的创造性用法。此前诗句如庾信的《题结线袋子》“一寸同心缕”[13]379,杜甫的《冬至》“心折此时无一寸”[14]1823,曹邺的《庭草》“低回一寸心”[28],韦庄《应天长》“一寸离肠千万结”[29],白居易的《和阳城驿诗》“怜君一寸心”[22]41,《除忠州寄谢崔相公》“酬恩一寸岁寒心”[22]41,元稹《感逝浙东》“一寸断肠埋土中”[30]108,《折枝花赠行》“一寸春心逐折枝”[30]209,李商隐《如有》“良宵一寸艳”[31]1764,《无题》“一寸相思一寸灰”[31]1467,《初食笋呈座中》“忍剪凌云一寸心”[31]28,均应对黄诗有所启示。

而无形之梦,亦属于人的情思活动,且由于天马行空无法解释,遂遁入神秘之列,在古人的认识中与灵魂相关,黄庭坚在前人创造性的运用之上,用“一寸”来说明梦去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有所发明的。

6.补注第五十五条

《题淮安阁》云:“白蚁战酣千里血,黄粱炊熟百年休。”按《次韵子瞻赠王定国》“百年炊未熟,一垤蚁追奔”,即此联意。又《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云:“雨来战蚁方酣”,与此联上句,皆用钱昭度《野墅夏晚》诗第四句:“白蚁战酣山雨来”。[5]31

此注仅“百年炊未熟”切。补充的“雨来战蚁方酣”“白蚁战酣山雨来”是看到的山雨欲来时群蚁聚集的自然现象,非关人事,而黄诗是在讲南柯梦醒,黄粱梦酣,引的两两相对的典故皆指人事,于是从诗意契合角度看并不切。

7.新补第十四条

《次韵向和卿与周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5]53

钱先生补注认为“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5]53。接着例举大量“借月”与“看”的诗句,然除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贯休《晚望》、陈简斋《至董氏园亭》外,多数言之过远,并不合辙。

如所引香山《过郑处士》“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馀“借与青山近日看”,叶靖逸《九日》“借人篱落赏菊花”,瞿宗吉《清明》“借人亭馆看梨花”,唐子畏《墨菊》“借人篱落看西风”[5]54等,虽得诗句之精髓,发覆“借”“看”之奥妙,却忽略了又一关键字“月”,而“月”还具有皎洁、明净、思乡念远等意蕴,借月与无月之借所包含的意蕴、所构置的诗境亦不同,于是用以补注黄诗并不能真正契合。而所举赵愚斋《清明》“借人门户插垂杨”[5]53,甚至仅阐发“借”,未有“看”字,这恰恰是钱先生指出的天社注之不足处。

8.新补第三十二条

《招吉老子范观梅花》:“及取江梅来一醉,明朝花作玉尘飞。”青神注引何逊《雪》诗,谓“玉尘”喻梅片。按《野客丛书》卷二十谓山谷句出于潘佑诗:“劝君此醉直须欢,明朝又是花狼藉。”[5]63

这首诗的注解,若要做到真正合辙,事关两面,其一要以钱先生考虑到的诗意契合为注,他认为《野客丛书》所引“似未悉此乃古诗词中一窠臼,何待潘佑哉”[5]63,其诗有“好景不常,良会不易,及时行乐”[5]63之意。其二仍需兼顾诗歌中的字面契合,并为“花”“酒”“花作尘”等关键词条找到着落。以此为标准,钱先生所举大量诗句均属“繁而赘”与不切之注。

如钱先生补注所引陶渊明的《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太白‘今日风日好,明日恐不如’”、“少陵‘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5]63等均无涉“取花”“花前醉”“花作尘”事,香山《花前叹》、张文昌《宴客词》虽涉“拈花”“花尽”事,却无“一醉”“花作尘”之意,唯李涉《春晚游鹤林寺》、孙明复《八月十四夜月》、东坡《月夜与客饮杏花下》有“酒”“花”“花易落”“惜花”之意,所例举稍后于山谷的朱希真的《西江月》,无关“醉”与“花为尘”,而更晚的李易安的《玉楼春·咏红梅》,曾茶山的《雪外梅花盛开折至灯下》等诗句,则较为契合。

而白居易诸多诗句均可为此作注,如《惜落花》“夜来风雨急,无复旧花林。枝上三分落,园中二寸深……莫怪添杯饮,情多酒不禁”[22]328,及《华阳观桃花时招李六拾遗饮》“华阳观里仙桃发,把酒看花心自知。争忍开时不同醉,明朝后日即空枝”[22]252则亦大概相合。施肩吾的《惜花词》“千树繁红绕碧泉,正宜尊酒对芳年”[18]5647,姚合的《别春》“留春不得被春欺,春若无情遣泥谁……随风未辨归何处,浇酒唯求住少时”[32],从诗意上讲亦谙合。

三、结 论

综上所述可见,尽管相比前人钱先生的注诗观念更为系统、全面、清醒,同时结合他学贯中西的学识以及学问与时俱进的发展观,他亦对诗注提出诸多独到创见,然而由于追求的注诗之广博精深,使其具体诗注实践亦出现些许缺憾。而通过注之不切的个例分析,沿着钱先生的思路继续深究,笔者不揣浅陋,试对其注诗观再作增补:

其一,承袭诗句脉流最早出处。钱先生反复强调应尽量注出最早的源,除此而外,在具体的订补实践中他亦注意流的援引,但比较随意,并未兼顾并探寻其较早的使用之流,有时跨度一跃而数百年,事实上使用之流的注释,也应尽量征引最早的。

其二,诗境、诗味、诗趣的合辙之注。钱先生“形似意不切谓之不切”的注诗观,可令诗注中的疏漏、错讹处无处遁形,亦让后人得以切入诗歌的真正诗意,了悟诗句真正的模仿袭用、超越升华前人之处。然而对诗歌而言,蕴藏在诗意中的诗味、诗趣、诗境,应是直接切入其艺术生命力与艺术灵魂的精髓所在,于是注诗若仅仅切合内容上的诗意还嫌不够,若能进一步从诗境、诗味、诗趣上进行注释,才能做到注释的契合无间。

其三,同源之巧妙构思之注。巧妙的构思往往决定诗歌是否新颖,也是最能体现作者艺术灵性与创新之所在,于是但凡有所追求的诗人往往执着于此以求戛戛独造,韩愈有“惟陈言之勿去”的创作追求,李贺为求创新可谓“呕心沥血”,而贾岛、孟郊有“苦吟”之举,其后的诗人们亦希望乞灵于前人,黄庭坚所谓的“点铁成金”也无外乎是要在陈言中通过巧妙的构思,让诗歌幻化出光彩来。基于此,如若发现诗人独特而巧妙的用字、用词、用句、用修辞的构思时,是需要给予注解的,这样才能不废诗人创作之苦心孤诣。

作诗费精神,遂令千古之诗人煞费苦心,而注诗欲作解人犹难,如何体贴诗人之所欲表述,如何突破时空之阻隔,发扬诗人诗作之精神,则成为横亘在诗人、作品与注诗者之间难以逾越之障碍,而成功的注家则往往能与诗人融为一体,成为后世人理解诗作的最好代言人。历代苦心于诗注的注家代不乏人,亦留下相当多的经验,而钱先生的诗注观可谓集前人诗注观念之大成,亦可谓深谙注诗之精要者,在力求切入诗人与诗作骨髓并突破古今之隔的基础上亦为诗注提出更高之要求。然而尽管钱先生识见卓越,其注诗观念与实践仍有待注诗者不断地发现与补充,以使这一费力困难之事臻于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