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2020-12-07陈兆兰
陈兆兰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曹剑这个名字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从默默无闻到引人注目,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过程!
他,生于“黑得流油的香得喷雾的江北大地”,他“喝过洪泽湖水”“灌过酸辣菜汤”“吃过黄大头山芋”“啃过玉米面饼”。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北汉子。正是这样一个江北汉子,写出了令人心灵震颤的长诗《江北大汉》。
读过曹剑诗作的人都说,他的诗让人“一见钟情”。他的诗就像一位美丽、典雅、柔情缕缕的少女一样,令人钦慕,令人神往。但是在这种钟情之后,总觉得这位姣好的“女子”还缺少一种内在的气质和心灵的巨大容量。而《江北大汉》这首诗一扫这一弱点,无论是在思想深度上,还是在艺术技巧的创新上,都有了进一步的突破,读来新鲜、感人,时而让人忍俊不禁,时而令人凝眉沉思,时而使人痛快淋漓。全诗乍一看似乎很粗糙,“如生马驹,不受控捉”,然而正是这种“粗枝大叶”和“漫不经心”,才显示了他那自然、真诚、坦率、明朗的艺术风格。“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而《江北大汉》正是这种“粗服乱头”。
翻开《鹿鸣》1985年第五期,我首先被《江北大汉》新颖的构思方式吸引住了。诗人运用交响乐的结构方式,把全诗分为三大乐章:无伴奏郊外男人;男女声锅碗瓢盆交响曲;倍大提琴提琴家族的老祖父。再加上前奏以及尾声,全诗一共五个部分。这种构思,不能不说是艺术上的一种大胆尝试。作者引音乐入诗,颇具匠心地引用《大路歌》的前半段来作为整首诗的前奏。那深沉浑厚的《大路歌》为全诗奠定了粗犷、雄浑、深沉、悲壮的基调,主人公就活动在这样一种既悲怆又明丽的艺术氛围之中。
第一乐章题为“无伴奏郊外男人”,着重写江北大汉“黑大”的外貌特征和个性。“无伴奏”是说黑大三十二岁了,还是光棍一个,“郊外男人”是说黑大是住在城市郊区的一个农民。第二乐章“男女声锅碗瓢盆交响曲”,写黑大组织了家庭,有了一个胖杨树似的老婆,并且还有一个“做种的儿子”和扎着丫叉辫、流着长鼻涕的大女儿,剃着核桃头、戴着红肚兜的二女儿。黑大这个饱经辛酸的汉子已享受到家庭的天伦之乐。这个家是贫穷的,但又是温暖幸福的。第三乐章“倍大提琴提琴家族的老祖父”写黑大已经老了,從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汉子如今变成了“倍大提琴”,“胖杨树”也成了“老胖杨树”了,黑大的儿子已长成一个小江北汉子。诗的第五部分是“尾声:江北副部主题”。该部分又是以《大路歌》开头,由一个江北汉子写到所有的江北汉子,由一个江北汉子的一个侧面,进而写到江北大汉的多个方面。奇妙的是,在该部分中,诗人调动奇思妙想,把江北大地比作是地地道道的江北大汉,诗风捩转,由讴歌江北大汉进而歌颂养育着千千万万个江北大汉的江北大地,至此,诗的主题得到了升华,诗的意境得到了升华。长诗到这里戛然而止,言已尽,然意无穷……
曹剑从自己的真切感受出发,直写观感,绝无拘束,使诗中的人物、情景等都跃现在读者眼前,对读者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冲击。
《江北大汉》具有很高的艺术概括力。它把一般体现在个别当中,又通过个别表现一般,使读者从个别的表现中看到一般的意义。我们知道,诗人、作家如果不从个别出发来表现事与人,则其表现不可能深刻、独特,不可能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同样,所表现的事与人若不能体现一般的意义,也不可能具有感染人的力量,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理解。《江北大汉》表现的是发生在个别人物身上的特殊的事情。由于《江北大汉》鲜明深刻地表现出黑大粗犷、豁达、质朴、勤劳而略带油滑的性格特点,这就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感到这一类人物的本来面貌理应如此,精神实质应该如此。通过对黑大性格的塑造以及对于黑大所作所为的描述,很自然地使读者联想到那生活于江北大地上的无数江北汉子的音容笑貌以及辛酸历程。这种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使江北大汉这个形象成为活的形象,成为优秀的典型形象。
《江北大汉》艺术概括性较强的另一种表现是:它没有面面俱到地把黑大的一生不加提炼地照搬到诗中去,而是以黑大一生中最突出、最有意义、最有趣的生活片段作为反映重点。在诗的第二部分中,作者主要从主人公爱情生活的角度来塑造黑大这一形象。因为他穷,因为他粗鲁,直到三十二岁了还“无法抓住一个连衣裙姑娘”。他不愿打一辈子光棍,但是他不乞求,“于是他把他进城干活的故事/去讲给村里那胖杨树一样的寡妇听了/在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后(那寡妇真狠!)/他意识到那寡妇不是真恨他他便动手动脚了/他便动手一动脚一了/他给她讲城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她用拳头把他高墙似的胸擂得丁丁冬冬”。他终于娶了村里那个长得又丑又胖的寡妇为妻了。这样一个外表粗鲁莽撞的汉子对爱情有如此热烈的追求,爱起人来像一把火,谁说江北汉子不多情呢?透过这个平淡无奇的爱情故事,我们不只是看到主人公对爱情的苦苦追求,而且自然联想到这位辛辛酸酸的汉子不屈的生活意志。他从不低头,也从不乞求施舍、恩赐与怜悯。他是江北大地上真正的男子汉,千千万万的“江北汉子”则构成了我们民族的脊梁。诗的第四部分中,作者特地选取了一个梦境来表现主人公对现代文明的追求。这位穿着充满稻草的旧套鞋,腰间扎黑绑带,黑绑带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油光油光的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包的汉子对高跟鞋并不反感,,他也尊敬有文化的人。这绝非闲笔,而是对全诗主题升华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笔,正是这一笔,为该诗原本带有几分原始性的粗豪,导人了一缕时代气息,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性格魅力也由此而丰富了起来。
读过《江北大汉》的人,大概都不会否认曹剑在这首诗中塑造了一位真实、生动的江北大汉的形象。主人公黑大是一个粗犷、豁达、勤劳、男子汉气十足的农民。他对生活和爱情有着执着的追求。在外面,他干起活来如牛似虎,他们骂粗话、村话,可在家里,他是一个慈祥、可敬的父亲。他给两个女儿买“狗奶子辣椒”和“猪头肉”,他还给两个女儿讲祥林嫂和阿毛的故事,讲他在外面看到的和听到的一些趣事。当他的儿子考取了大学,在考虑邻村那位谈好的姑娘还要不要时,他的选择是:“要!”即使“他儿子做了皇帝也要把那姑娘弄来做皇娘/做了皇帝也是地地道道的江北汉子”。多么善良的心!多么质朴的情!另外,我们还看到黑大不因循守旧,他祟拜文化,他让儿子读书,终于,这个世代农民之家出了一个“秀才”。他连做梦都梦见自己的女儿“一个成了北方女军官带着无沿帽夹着公文包/一个成了官太太坐着小汽车踩着高跟鞋/女儿们用八拾大轿抬着黑大去庐山避暑了”。他认为:“这养女儿/女儿还是长得漂漂亮亮的好识字的好/聪明点的好洋气点的好/穿高跟鞋的好会媚笑的好。”这是对长诗主人公向往文明的心理状态的一种真实而个性化的表达。
在这里,我还要说的是,人物形象感很强是这首长诗的又一鲜明特色。诗人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等抽象的东西,几乎无不通过具体可感的形象显示出来。黑大终于拥有两个女儿了,他当时的心情自然是很高兴的,这种抽象的感情作者不是直接道出,而是通过这样的诗句加以表现:“从此后他常在从城里回来的路上/脱下他的破草帽自豪地赞叹一声破真他妈破/然后以拿破仑的名义以巴拿马的名义/去兜二斤半猪头肉和几只狗奶子红辣椒/回去把扎丫叉辫流长鼻涕的大女儿/和剃核桃头戴红肚兜的二女儿/一起辣得格格格格地直笑真笑/然后为她们讲起那个电影里的故事。”一种做了父亲的自豪感、幸福感,就这样得到了形象化的展示。还有些地方不写出人物的动作,而是通过景物描写烘托出人物的心情。例如,黑大终于和寡妇结合了,为了表现他当时那种幸福的心理状况,诗中写道:“江北汉子说村里那条黑狗真快活!”说得直白一点,不是黑狗快活,而是黑大快活。由于人物的形象感很强,这就容易形成一个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的艺术境界。
另外,还需提及的是,《江北大汉》的语言极其幽默、诙谐、单纯、明净,看似信手写来、漫不经心,其实是作者用心经营的结果。当然,书中语言并非尽善尽美,有些语句还不够精练、略显松散,有时语言过于直白。全诗的气势奔腾直泻,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同时也带来了诗中空白,由读者自己回味的东西少,事实上,语言的荡气回肠和令人回味的空白对于任何一位诗人来说都是一对需要认真解决的矛盾。
自然,我们不能回避作者的这种缺点,同时,也不应苛求作者去舍本求末,磨掉自己的棱角,磨秃自己、磨圆自己。深信,曹剑这个诗坛上抽出闪亮宝剑的年轻人比我们更明白这一点,他一定会舞出更新的招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