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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历史与家国情怀的抒情变奏

2020-12-07乌兰其木格

青春·中国作家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书写历史

乌兰其木格

蒋胜男的写作史与网络文学二十多年的发展史紧密关联。2019年,在回顾自己的写作生涯的文字中,蒋胜男说她“算是晋江原创网最早‘驻站的作者之一,晋江网的第一篇VIP文就是我的《凤霸九天》。十年间,我陆续发表了《洛阳三姝》上官婉儿》花蕊夫人》西施人吴》紫宸》铁血胭脂》《太太时代》权力巅峰的女人》芈月传》等作品”。由此可见,蒋胜男的写作一以贯之的是对女性历史的衷情书写。

毋庸置疑,史传文学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历史悠久,近现代以来,历史小说写作亦热度不减。但是,在灿如繁星的历史书写中,女性在历史文学创作中则遭受边缘化、污名化的不公正待遇,长期处于受贬抑和受压迫的境地。千百年来,历史文学的“主舞台”长期被男性所占据。作为历史的核心形象,男性凭借“天然优势”对历史和文化进行单向度演绎,抹杀了女性作为历史的参与者与建构者的事实。

“众所周知,整部人类文明史是一部以男权文化为中心、以男权立场和话语描述的‘历史,女性在这一历史文本中作为‘盲点而被遮蔽和隐埋历时几千年,即使是在今天一世界性的‘女权话语'理论已经逐渐形成,对男权文化历史的批判已经‘初见成效的时候,男权中心的文化尺度依然是各种现实社会形态的主导和主流,所谓‘女权话语其实还处于咿呀学语的稚童状态,它始终被主流文化视为一种边缘乃至幼稚可笑的境地,因而不断重提被隐埋了的女性历史的话题便成为一种可能或必要。”令人欣慰的是,在21世纪的今天,在媒介变革和文学转型的互联网时代,女性较之前辈作家拥有了更多表达自我和书写女性历史的路径。互联网的开放性和自由性奠定了网络文学兴旺与发达的基础,而书写女性自我的历史,将男权文化下被遮蔽的女性历史重新探勘并梳理成一部公正、客观的文明史便成为女性作家的共识。在这样的背景下,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在经历过“女强文”和“女尊文”的激进幻想实验后,逐渐走向理性。

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女性历史写作者不再刻意强调女性与男性的性别对立,也不再高度张扬性别意识的凸显,而改为强调“强力在场”。因此,网络女性历史书写不仅是女性探寻历史和寻觅精神家园的重要途径,更是重新建构健全性别历史和文明史的必然举措。

晚近几年,网络女作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历史书写对于女性的巨大意义。因为“性别关系中的等级制度与权力模式,已经成为历史意识中的‘超稳定结构,这使得‘历史成为一个相对于女性的巨大的政治概念。针对历史的言说或书写对于女性来说是如此重要,这是因为获得‘历史就意味着获得‘拯救”。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拂去了男权文化施之于女性历史的“烟幕弹”,她们意识到,作为力量的一级,女性原本就是历史的缔造者。在人类前行的征途中,她们与男性相伴携行并共同书写了人类历史。

基于这一认知,网络历史女作家在创作中倡扬“女性大历史”的创作理念。所谓“女性大历史”即是从女性这一特定性别身份来书写和强调女性作为历史和文明史缔造者的功绩。“女性大历史”的写作者专意书写史书上实有的杰出女性,试图将被驱逐和被压抑的女性历史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复”和“还原”,并以此来确证女性在人类文明史上做出的卓越贡献。“女性大历史”创作的理想愿景是以平等的两性观赋予历史叙事以健全的面貌。这一命题的提出,虽然在主观上并不指向对男权历史的质疑与批判,但毫无疑问的是,客观上,“女性大历史”概念的提出,对于传统的只注重男性历史和男性形象的文学而言,是一种纠偏和挑战。

蒋胜男不仅仅是“女性大历史”文学的倡导者,同时,亦是女性历史文学的忠实书写者。在《衡量天下》的作者简介中,蒋胜男向读者这样介绍自己:“喜读史,善于透过文字表象捕捉历史真实..尤擅用深人浅出、情理兼容笔法演绎历史传奇”。在谈及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蒋胜男也毫不掩饰她的女性主义立场:“因为我自己是女性作家,所以更容易以女性的角度作为切入点……有些历史小说写得很好看,但基本上是从男性视角去写,几乎没有人能以包含女性视角的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历史、写历史。”作为女性,蒋胜男对女性的生存境遇和心灵世界的观察具有天然的优势。同时,作者也希冀用女性主义立场破除以往历史小说的男性中心倾向,用更为成熟和周密的思维,还女性个体生命维度和文化维度上应有的敬重与爱惜,进而实现历史真实与女性价值的双向回归。

为了从混沌、冰冷而又极其简单的史书中爬梳和建构起女性历史谱系,蒋胜男数十年如一日地阅读和寻觅女性历史人物的生命情状。动笔写作之前,除了案头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她还采用田野调查的方式进行实地调研和访谈,力求全面而深刻地理解笔下的人物及其生命故事。回到史料本身,深度勘探和挖掘其内部含蘊的文学性与故事性,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蒋胜男通过合理的文学想象,融合现代的历史观创作出一系列文学作品,传达出女性作家对历史和性别的独特解读。《芈月传》《燕云台》衡量天下》凤霸九天》权力巅峰的女人》铁血胭脂》等作品讲述的均为女性人物的历史功绩和生命故事。

与大多数网络作家热衷采用“穿越”和“架空”的叙事策略不同,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芈月(《芈月传》)、萧燕燕(燕云台》)、吕碧城(《衡量天下》)等女性人物形象都是有案可查的。这些曾风华绝代的女性在历代史志的记载中或是只有寥寥数笔的简略概括,或是被塑造成男性英雄情爱世界的陪衬性人物。在这些作品中,女性的历史功绩被无情抹杀,她们的生命故事被简化或改写,而女性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则得不到深度的呈现。然而在蒋胜男的历史著作中,这些女性摆脱了男性叙述中陪衬者的庸常形象,她们不再是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的缺失者,而是推动历史、引领风尚的时代前行者。芈月、萧燕燕、刘娥、没藏、郑三嫂、吕碧城等女性人物都拥有高度自觉的女性主体精神和性别自尊。她们的睿智头脑、独立言行和雄心壮志在文本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

譬如在《芈月传》中,芈月曾掷地有声地宣称:“再苦再难,我也是自己的主人,由我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管成败,靠我自己的双手。成了,是我应得的;败了,是我自己无能,我无怨无悔。”"又如在《燕云台》中,耶律贤去世后,宋国抓住机会,立即北伐辽国。消息传来,辽国众臣惊慌失措,全无应对之法。当此之时,太后萧燕燕勇敢地站了出来,她铿锵有力地对群臣表态道:“朕决定了,如果宋军来攻,朕就携皇帝南下幽州督战。燕云十六州乃太祖太宗心血铸成,如今已成大辽基石,谁人再提放弃,朕定斩不赦!外敌入侵,大辽上下自当君臣一心,同仇敌忾,各部整顿兵马,随朕和主上南下御敌!”

诚然,蒋胜男的“女性大历史”写作是基于女性作家的独特视角,从女性主体的思维情感出发,通过史料的剪裁和高超的想象连缀而成的历史书写。但在反抗男性历史写作对女性的覆盖和遮蔽时,蒋胜男并不想让她的女性历史写作陷人“女性中心”的偏狭境地。在她看来,无论是“男性中心”,还是“女性中心”,均是不符合健全史观的偏颇写作。她的写作,欲要探讨和建构的是两性平等的文学史观。这使得她的历史写作迥异于只局限在女性狭小的世俗生活和情爱世界的“宫斗文”和“宅斗文”的写作,同时也与不乏谵妄色彩的“女尊文”和“女权文”划开了清晰的界限。蒋胜男给予她笔下人物一个宽广而自由的世界,这些女性的生命轨迹不再只是个人的印迹,她们与男性一起,在时代、民族甚或文化的建构中结伴前行。在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作家意欲勘探出更为复杂深刻的两性观和文明观。

基于此,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并没有驱逐和矮化男性形象。相反地,作者肯定了男性在女性成长岁月中的文化赋权和政治赋权。“中国妇女的能动性和主体性自有一套基于独特生活经验与人际网络的建构模式,并呈现出迥异于西方19世纪女权运动的思想理路及文化表征。比如,江南地区士绅家族的妇女往往从父亲、兄长、丈夫等家族男性那里得到教育文化资源和持续的情感/智力支持,这种‘文化赋权的方式对于西方妇女史而言是很特殊的。”①芈月、萧燕燕、没藏等女性能够登上“权力的巅峰”,除了个人的非凡抱负之外,也离不开父兄、丈夫或恋人的鼎力相助。在两性观上,蒋胜男强调的不是对立而是包容,不是乌托邦式的幻想而是可以改变现状的坚信。

“母亲”历史与“父亲”历史的双重视野使得蒋胜男的女性历史写作呈现出朗健的精神气质,同时也贡献了值得重视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在蒋胜男的“女性大历史”系列作品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个活力四射、不甘平庸、充满抗争精神和家国情怀的人物。不论是芈月生活的战国时代,还是萧燕燕生活的宋辽时代,均是群雄逐鹿、硝烟四起的战争动荡年代。在历史文化的转折时代,多元的政治理念在激荡碰撞,多样的人生道路在眼前铺展,,理想、野性、活力、坚韧成为时代的关键词。彼时,从皇帝到臣子,从士人到平民,从圣人到奸佞,不论男女,不分贵贱,这些人物普遍具有坚韧不拔的个性、热切的功名心,以及快意恩仇、敢于抗争的个性风采。

以蒋胜男已经完结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以史家的气度与抱负来结撰宏大历史的艺术追求一在“补正史之阙”的写作目的下,采用“纪传体的叙事技巧”来描摹历史上的风云人物。这种宏阔的视角与探源文明的雄心魄力不仅奠定了其小说宏大的叙事格局,而且也接通了中国古典文学中“感时忧国”的叙事传统。因此,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不再局限于阃内,而是融入广阔的外部世界,在政治、历史、文化巨变时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蒋胜男的小说中,常常可见这些女性人物的高远理想和治国理家之才。萧燕燕、芈月、刘娥、没藏等女性均具有深切的家国情怀,她们和男性一样,深切关怀着民族命运和国家兴衰一“先贤们葆有的这种铮铮骨气和崇高节操,来自孟子所谓的集义而生、日益存养的浩然之气。从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到唐代诗人戴淑伦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人玉门关,再到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种民胞物与的家国情怀正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和传统文化的精髓。直到今天,这种正气仍然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动力和价值依据”。甚至,当国家责任与个体情感不能两全时,在经过慎重思考后,她们大多会放弃情爱,以民族或国家的利益为优先。

譬如在《芈月传》中,陪着儿子赢稷在燕国为质的芈月原本打算与初恋黄歇一起离开燕国,从此不问政事,只求平静安然地度过余生。但是,当秦国面临四分五裂的危局时,芈月最终决定放弃与黄歇的山中之契、归楚之约。做出这样的决定,芈月是非常痛苦的,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她将与黄歇永远地错过。但正如她向黄歇所说的那样:“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当国家伦理与个体的爱情欲求相抵触的时候,芈月选择了国家,放弃了爱情。

当然,在此过程中,作家浓墨重彩地描摹出芈月在“治国平天下”和“并肩攜手,共享天伦”之间艰难抉择的心路历程。国家危机的“大”同个体情爱的“真”进行了激烈的碰撞,从而释放出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并展示出女性的牺牲精神与家国情怀。

值得注意的是,当蒋胜男在书写这些搅动历史风云的女性时,在肯定和讴歌她们所具有的家国情怀时,并没有将她们塑造成花木兰式的、全无女性性别和主体意识的人物群像,更没有如时下流行的网络小说一般,将女性描述成一群只知掐尖斗狠,甘作君王垂怜的附庸者。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大都具有健全的人格和独特的个性风采。例如在《燕云台》中,辽世宗的同族妻子撒葛只和汉族妻子甄氏共同被册立为皇后,虽然地位平等,但她们没有互相提防和陷害。相反,她们惺惺相惜,从始至终坦荡相待,愿意为大辽的崛起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与之类似,在《芈月传》中,庸夫人和芈月全无女人之间的拈酸吃醋。她们互相懂得,彼此欣赏。秦王去世后,面对秦国内忧外患的政治危局,她们勇敢地站了出来,在精诚合作中揽狂澜于既倒,为大秦的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作为女性作家,蒋胜男用充满柔情的目光和悲悯的情怀关注她所摹写的人物形象。在宏大历史情境之下,个体的情感生活和世俗生活也得到了细致的铺陈。“从某种程度上说,日常生活诗学的重构,体现了中国当代作家对人的完整生活的一种审美建构,对变动不居的现代生活的严重关切,以及对人的生命本体的全面理解和尊重。它既体现了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也试图对文学过度关注于宏大生活书写进行自觉的纠偏。这一诗学观念的形成,与中国社会发展密切相关,也是文学自身的历史诉求。”宏大生活与日常生活的圆融书写,表明了作者对健全人性和人生的理解,更彰显了蒋胜男站在时代浪潮里回望、挖掘、思考历史的现代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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