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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传承(下)

2020-12-07吴克峰

团结 2020年5期
关键词:成色龙场理学

程朱理學认为常识的、自然的宇宙万物之性是天理,它先讲天理,再讲个人的道德感,由外到内来证成儒家的道德伦理。而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则以人之常情的“善”为出发点,认为从人人都有的内心的“善”,可以到达代表普遍道德秩序的天理。自此,儒学有了“性即理”的理学与“心即理”的心学的分流。但陆九渊本人穷其一生,却未能完成心学作为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的构建。他的这一未竟的事业,是由王阳明完成的。

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的王阳明,少年时即有成圣成贤的远大志向,认为“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天下最紧要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当他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试败北,他状元出身的父亲安慰他说:“此次不中,下次努力就能中了。”他却回答:“你们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套用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四境界”说,此时的王阳明已经超越了功利境界而到达了道德境界。

王阳明经第三次科考中了进士,从此步入仕途。黑暗的现实与读书时的理想发生了重大冲突,他因秉持理想而触怒当道,在朝廷上受廷杖之刑,被贬黜到当时尚未开化的贵州,做龙场驿驿丞。——你不是要传承、发扬你的“道”吗?我把你打发到蛮荒之地的贵州,让你的身边一个读书人都看不到,我且看你如何自处?但王阳明毕竟是王阳明,正是在这里,经历了人生第一个重大磨难的他有了中国哲学史上最为著名的“龙场悟道”。

一般的思想史或王阳明的传记材料,倾向于把龙场悟道解释成是王阳明对朱熹由外向内的格物致知并求得道德完善的方法的一种反动,说他继承陆象山以人情之常的“善”为出发点,寻求“致良知”而达到道德的完善。或者换句话说,程朱理学是一种将道德和宇宙万物统一起来的形而上学。要想成为圣人,就必须从对一事一物的理解扩展到万事万物。这相当于说万事万物都有道德性。但王阳明不能从七天七夜格竹子中理解道德的来源的体验,使他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和道德有关,从而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过去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于是,他把“良知”作为自己的道德哲学的基础,而把“致良知”当做修身的正道 ,从而重构了儒家意识形态。而我相信“龙场悟道”是因缘聚合、情势所致的产物:

王阳明挨了板子,一路险阻,到达龙场。在这样一个远离了皇帝,也远离了政治中心的蛮荒之地,惶然四顾,身边只有区区几个杂役。向下,要求杂役们“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朱熹语),下一番格物致知的功夫,是不现实的;往上,想要得到皇帝的支持而践行“得君行道”的理想,也是镜花水月。王阳明只能从身边的这些最贫贱者入手,去实现他作为儒家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我们可以想见当他告诉眼前的这些杂役,他要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承并光大圣人之道时,杂役们的错愕和迷茫。

王阳明肯定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有不虑而知者,良知也;不学而能者,良能也。良知这个东西,是生来就有。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良知唤醒,达到良知。我们不要小看了自己。如果把尧舜比作是十分成色的万镒黄金的话,那么,我们通过个人的锤炼和修养,完全可以把自己锻造成和尧舜一样具有十分成色的黄金。那时,我们和尧舜的相同之处,在于我们和他们的成色一样,而区别仅仅在于他们是一万镒,而我们可能是一镒。能不能成为十分成色的足金、纯金,取决于我们自己;而能成为一镒还是一百镒还是一千一万镒,我们把它交给命运。

你可以想象,当那些身处社会最底层、终日劳作仅得温饱的杂役们,听到从京城而来且具有进士身份和显赫家世的王阳明亲口对他们说,他们是可以成为和尧舜、文王武王、孔子一样成色的人时的激动心情吗?他们沉睡的个人意识,他们的被尊重的内心深处的需要被深情唤醒。——他们原来是可以通过一己的是非之心,便能对万事万变做独立的判断,而不必仰仗皇帝、族长和父兄的啊!他们原来是即便不识字,也不妨碍他们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甚至不妨碍他们成为贤人、圣人,像尧舜一样的人啊!——尧舜他们又何曾读过什么书?这样,当他们以其最低贱的身份、最贫穷的状况站到任何达官贵人面前的时候,再也不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再也不用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了。他们会由衷认为:你是比我有钱有权势,但若论成色,你却未必如我。我是无钱无权势,但这第一,是我本来对这些东西就没有兴趣,因而不去追求;第二,是我机会没有你好。

在王阳明发育出的这一新的体系中,良知既是人心又是天理,它把心与物、知与行统一起来,解决了朱子偏于外、陆子偏于内的片面性。在这里,格物、致知不再重要。一个人要完善自己的道德,甚至读不读圣贤书也变得不那么重要。正是在这里,王阳明以自己被贬黜的亲身经历,意识到依靠或依托君王实践儒家的道统是不可能的。他也同时意识到,每一个个体的觉醒才是最重要的,所谓“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漫从故纸费精神”。于是,他一改汉代以来文人士大夫“得君行道”的理想,而变化成唤醒每一个个人的良知,使他们自觉承担起传承和光大儒家道统的责任,是为“觉民行道”。——这是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私意认为,是贵州龙场严酷的现实环境逼迫王阳明改变了“格物致知”的理学教条,而走上“吾性自足”的“致良知”的心学道路。他的此一转向,使得陆象山以来的心性论成为一个足以和程朱理学相抗衡的完整的体系。后世称呼他们的学问为“陆王心学”。心学在王阳明开始讲学以后,逐渐成为当时的显学。

王阳明临终,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回答:“此心光明,夫复何言?”这又让我们联想到苏轼的“此心安处是我乡”。如果说苏轼追求的是一种心安理得的生活的话,那么,王阳明则进了一步,他追求光明的生活。这个光明,已经是冯友兰先生所申述的“天地境界”。

我们必须承认,传统中国的家庭伦理本位,到王阳明这里,第一次遭遇了个体本位。王阳明的心学极大地解放了当时人们的思想,成为儒学发展和传承史上的一块重要里程碑。王阳明以后,其心学持续影响明朝中后期的政坛、文坛凡百余年。《明史·儒林传序》说:“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但是当包括王阳明心学在内的宋明理学在事实上构筑起了一个道德的彼岸,并或通过格物致知或通过致良知而达到这一彼岸的修行路径时,儒家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军事才能便逐渐演化为教化的才能。他们治国平天下的实操、事功能力大大减弱了,但其道统与道德观念却得到了加强。所以,宋朝末年,有文天祥、陆秀夫等誓死不降的丞相;明末,也有顾炎武、王船山等这样卓然不仕的儒生。并且,就其数量而言,明末汉族士大夫与满清不合作的数量,大大高于宋末与蒙元不合作的数量。

但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它们都属于儒家、儒学。儒家士大夫那种对现世的关怀并不分你是尊奉理学还是心学。比如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说:“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之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之上;至于山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业,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焉。”从上述这段话,以及其生平,我们判断不出顾宪成尊奉的是程朱还是陆王。又如顾炎武,不仅反对晚明以来的陆王心学,且在性与天道、理气、道器、知行、天理人欲等诸多范畴,显示了与程朱理学迥异的为学旨趣,开启了清代朴学经世致用的先声。他还说“亡国”与“亡天下”不是一回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清朝取代明朝,是亡国;但因为孔孟之道尚存,而未亡天下。顾炎武担心的是异族入侵,一刀斩断他所认同并热爱的儒家道统,所以才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命题。而清朝在开国后延续了明朝的意识形态、典章制度,它受汉族士大夫的拥护到了这样的程度:当汉人出身的洪秀全金田起义、永安封王、定都天京的時候,汉族的士大夫群体聚集在曾国藩周围合力剿灭了他。曾国藩们可以接受亡国,而不能容忍亡天下。

同样地,1937年卢沟桥事变,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一迁至长沙,再迁至昆明,成立“西南联大”。冯友兰先生在《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中说:“自沈阳之变,我国家之威权逐渐南移,惟以文化力量与日本争持于平津,此三校实为其中坚。”作为“文化中坚”的三校在,则我们的文明就在,天下就不会亡。当我们说,我们的文明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时候,我们事实上是在说,我们的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代有传人。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吴克峰,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项任务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政党制度研究”<18JD710057>阶段性研究成果/责编 刘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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