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归于婴儿”
2020-12-07张祎昀
在日常生活和各种文艺作品中,婴儿往往代表着希望、生命和纯真,总能引起美好的联想。有意思的是,先秦文献中也不乏婴儿的身影,成语“赤子之心”就出自于《孟子》。人们对儒家笔下的赤子不算陌生,却往往忽视道家对婴儿的书写,翻检老庄,会发现他们对婴儿极其重视、推崇,为我们留下许多值得玩索的婴儿意象:婴儿为什么吸引着老庄?又带来了怎样的启示呢?
老子是道家的祖师,他留下的《老子》自然成了根本性的文献,在思想、文本上都有深远影响。《老子》开篇就说:“名可名,非常名。”人的交流、思维都依赖着语言,但很多意思、思想,特别是关乎大道的那些,是很难直接用言说来表达的。因此,老子很喜欢使用塑造意象、类比事物等手法,这就像给出的范文,后世道家写作喜用譬喻,都是向他学来的。在《老子》塑造的诸多意象中,婴儿一共出现4次,先是从不同角度突出婴儿的特点,最后作总结强调,思想脉络很分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老子·十》)
专一而饱满的生命状态,是婴儿的第一个特点。老子写作,也遵循由小而大的文例,往往由修身讲到家国天下,这一段就是论述修身之道,并以婴儿为修身的目标。营魄即魂魄,古人以为,魂主宰精神,魄控制形体。修身,就是要让它们好像抱在一块儿,和谐又平衡。形体与精神不分离,精气神都很专一,恰似诞生之初的婴儿,饱含着生命力。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老子·二十》)
沉静而整全的精神状态,是婴儿的第二个特点。外在生命的饱满,其根源在于内在精神的整全,兆是微小的裂隙,是整全的反面。常人熙熙攘攘,为利往来,像是吃大宴、赏春光般兴高采烈,过后往往会补偿以空虚和无聊,这就滑向了精神的分裂。倒不如独守淡泊,别给外在的刺激带跑了心神,要学那还不会笑的婴儿,自个儿哭号,仿佛无所归趣,实则正是回向内心宁静的角落。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八》)
不与外界紧张对立,是婴儿的第三个特点。在自身状态与世间种种刺激的对比中,我们将深知何为雄强、何为雌伏,自守柔顺,就能像溪谷汇聚水流一般,使常德不会离失。雌伏自守,是不是退缩回避呢?庸俗化的《老子》解读常常只注意到“守雌”,因而大谈圆滑保身之道。老子用婴儿打比方,巧妙地解答了这一问题:婴儿生命饱满、精神整全,自身的能量非常雄厚,但他不会和外界刚性对抗,而是选择保存自己的完满。这不是迫于雄强的雌伏,实为把握全局之后的自主判断,这也正是老子处下不争、返璞归真的真正用意。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五五》)
赤子也是婴儿,他不与外界紧张对立,所以毒虫、野兽、猛禽都不伤害他;他的生命力饱满至极,所以能够筋骨柔弱却握拳牢固,不知男女之事而自然勃动,整天哭号却不致沙哑;他的精神境界整全而不偏颇,所以不会遭遇贪生、刚愎、过分强壮引来的灾祸。这一段把复归于婴儿的境界展开说清,是对前面几段婴儿寓意的总结。从修身推广到治天下,“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眼中的圣人,和儒家开化民智、拓展文明的尧舜禹汤决然不同,他为百姓的智巧而忧心,希望能够使他们的精神重新浑然一体,所以就把百姓当婴儿一样对待。这正是老子眼中小国寡民的治世,只有当我们全面了解《老子》的婴儿意象之后,才能对其有更深入的理解。
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继承人和开拓者,他一定很认同老子对婴儿的观察,这从他直接引用老子的论述就能看出。
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庄子·庚桑楚》)
庄子对婴儿行为的描写、解释与老子一致,并且认识到了更加深刻的层面,他归结婴儿最重要的特点,在于消除对立。动作一定要达成什么事,走路一定要有目的地,趋利避害,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想法中,本就包含着成败、始终、祸福的对立,这些对立无时无刻不在撕扯、消磨我们的内心,因而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与戕害。只有婴儿,动一动、爬一爬,不做什么也不去哪;没有祸福的观念,更遑论招致人为的灾祸了。
婴儿身上看不出对立,恰恰就与自然、整全的天道相符。《山木篇》有这样一个寓言故事:假国被攻打灭国,百姓四散逃亡。林回打起包袱,放弃了玉璧,却背着个婴儿跑,路人觉得不可理喻:“赤子不如玉璧值钱,也不如玉璧轻便,怎么要丢开好的而留下累赘呢?”林回却说:“玉璧与利益紧密相关,而婴儿却表征着天道,我宁愿追求这天道啊!”在这个故事里,逃离战乱,本身就是离开人世间最残酷的对立;玉璧价值连城,然而利必有害与之相对。这些对立最终都被小小的婴儿消除了,关键正在于婴儿是不与外界对立的。
除了一般的婴儿,《庄子》中还有一类特殊的婴儿意象——佝偻之人,支离疏是他们的代表。他的脸埋到肚脐那儿去,肩膀比头顶还高,原本梳向脑后的发髻直指着天,五脏六腑通背的俞穴也都朝向上面,两条腿紧紧贴着肋骨,仿佛一体。他没法做许多工作,只靠帮人洗衣、筛米维持生计。但当国家打仗、抓人干重活儿的时候,他却因这体型不须卖命,还能得到救济病人的食物,故而可以终其天年。
不难想象,支离疏的背脊完全弯曲向下,呈现“折叠”姿态,正是一种极端的佝偻,而这个形象的妙处,也正在“佝偻”二字中。“佝偻”是个联绵词,有许多和它读音相同相近的词,都表示弯曲或者圆形的特点:枸篓,指古代车上圆形的伞盖;果臝,习称栝楼,圆或椭圆的藤生瓜果,也泛指圆形果实;骨碌,是对物体滚动的描摹。圆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意象之一,它既是周徧一切的象征,也是生命初始的形象。“佝偻”之“佝”则与后者相关。
“佝”是一个形声字,“句”提示著它的读音,“句”在古时读“gōu”,今天的“勾”字从它分化而来。以“句”做偏旁的字多有曲、圆之意,又因而有小、初生之意。驹是两岁的小马,后来泛指初生与成长中的小马;狗是幼生的犬,即使在狗变做泛称的现在,我们也习惯称小型犬为狗,而称大型犬为犬;与它们古音相近的羔,也用于指称小羊。曲、圆与初生相关,究其根源,正在于古人对于胚胎的观察,《说文解字》记载:
包,象人褢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说文·包部》)
从“包”和“巳”的小篆字形,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胎儿的样子,身体蜷曲、俯首环抱,恰似一个圆形。说到这儿,我们再回头对照支离疏的外貌,就豁然开朗了。支离疏那佝偻至极的样子,竟是一个巨大的婴儿!这样一来,支离疏在乱世中的悠然自得,也就得到了解释。庄子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并给他安排了终其天年的结局,这恐怕也是在向我们传达难以言说的体悟:通过消除对立、放弃矛盾冲突,在现实中也是可以返回到婴儿状态的吧。
与儒家笔下等待教化、需要拯救的赤子不同,《老子》《庄子》中的婴儿,代表了成人也想努力达到的境界。他们细致塑造出截然不同的婴儿意象,揭示了婴儿饱满的生命力、整全的精神、不与外界对立的自然状态。“复归于婴儿”,在精神上进行一次返老还童之旅,这是道家在婴儿身上的大发现,也是足资我们当下反思的大智慧。
(张祎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