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木心的爱情观
2020-12-07杨大忠
杨大忠
[摘要]木心理想中的爱情,是唯美的,正因为过于唯美,在现实生活中又是不存在的。木心将自己一生都交付给了艺术,这是造成他孑然一身的重要原因。木心对这个世界的滥情是失望的,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但对世俗爱情,木心却又有着冷僻但精准的看法。木心的爱情观有着一定的局限性,但主张爱情上的等量齐观,反对强力蹂躏,主张男女在爱情中的平等,显然又有着一定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爱情观;唯美;滥情;探索
[作者简介]杨大忠(1974-),男,历史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中美木心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杭州311121),桐乡市高级中学教师发展中心正高级教师(桐乡314500)。
木心的一生充满传奇性:他独自前往西方的求学经历,“文革”期间遭受迫害的自我浪漫,学贯中西的素养使之在当今文坛的独树一帜等等,无不令人啧啧称奇,倾心赞叹;而他一生的情感经历,则更是引人注目。按照常理,像他这样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身边应当不会缺少女性伴侣,可他直至终老却仍旧孑然一身,不能不令人感慨喟叹。他留下的作品,几乎没有记载他情感经历的蛛丝马迹,而他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从没有对外界明确透露过自己的所爱所思所恋,这就不能不令人心生遐想了。那么,木心究竟如何看待爱情?他理想中的爱情模式是怎样的?究竟什么因素使他终身没有涉足婚姻?等等问题,都涉及到木心的爱情观。从他留下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探索出木心对爱情的看法。
一、爱情已死,滥情大行其道,极少有人欣赏真正的爱情
应当说,对现实世界中的男女感情,木心是持悲观态度的,他认为“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在木心看来,自从温莎公爵和辛普森夫人逝去后,真正的爱情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爱德华八世为了爱情宁愿放弃王位,完美诠释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内涵,这段感情可谓惊天动地、可歌可泣。
在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妇先后离世后,木心高度赞美了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情:
爱德华八世与华利丝·辛普森,本世纪最后一对著名情侣,终于成为往事,各国的新-闻纸为公爵夫人的永逝,翩跹志哀了几天,状如艺术家的回顾展,华利丝年轻时候的照片,使新闻纸美丽了几天。
看罢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爱情回顾展,犹居尘世的男男k'-k"都不免想起自己,自己的痴情,自己的薄情。
这分明是最通俗的无情滥情的一百年,所以蓦然追溯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粼粼往事,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宛如时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惊叹,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
“无情滥情”的时间竟然已经长达一百年。这一百年中,唯有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之间的爱情独居“古典的幽香”。这种真正的爱情似乎显得很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畸形,因为现实中,“无情滥情”大行其道,使真正的爱情反而显得另类了。公爵夫妇之间始终如一的爱情与庸俗毫不沾边,纯洁之至。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惊叹甚至怀疑:“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
正因为见惯了现实生活中的“无情滥情”,人们才怀疑爱情存在的可能性。纯洁的爱情竟然成了生活中不可想象的奢侈物,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唏嘘。
与世俗情感的“无”“滥”相比,木心对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情是高度赞美的,同时也映照出他对现实中“无情滥情”现状的嘲讽与鄙视。就木心个人来看,他终身未婚,原因当然非常复杂,但现实中的“无情滥情”或许也是他恐惧婚姻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温莎公爵送给辛普森夫人的珠宝象征、见证了两人之间的爱情,但是,这些珠宝最终竟然成了拍卖品。对此,木心感到无法接受:“爱情需要鉴定?瑞士的珠宝鉴定专家将鉴定温莎公爵与温莎公爵夫人的爱情,无价的,有价了。”将爱情明码标价,这不正是现实中的“无情滥情”的具体表现吗?!没有被拍卖的时候,这些珠宝是“传奇性的圣物”,因为它们象征着爱情的永恒;拍卖之后,佩戴在世俗之人身上,这些珠宝就成了“商品性的俗物”。
拍卖后的珠宝必将“零落殆尽”,温莎公爵夫妇的爱情在世间连见证物都没有了,难怪木心如此愤慨。木心的愤慨也引起有些学者的共鸣:“温莎公爵和温莎公爵夫人的爱情是浪漫的,太过浪漫了,有不实在的虚幻,这虚幻归结到墓园来,只叫人感慨,因那身后的信物就将在苏士比拍卖了,再恢弘的爱情也得拿这样的方式决出含金量,这是世界的悲哀还是情人的悲哀。”“溫莎公爵夫妇的爱情见证物被拍卖,旷世的爱情被世俗取代。”世界的悲哀,情人的悲哀,两者兼而有之吧。
鉴于公爵夫妇的身份和他们爱情的传奇性,这些珠宝当然拍出了很高的价格,这些高价的珠宝将会佩戴在一些大亨巨富的身上,成为竞相炫耀的资本。他们似乎分享了公爵夫妇的爱情,但在木心看来,拥有这些原本不应该属于他们的珠宝,是对神圣爱情的亵渎,与神圣爱情丝毫不沾边。或许,人世间真正的爱情,也将永远消失。
毋庸讳言,木心对爱情的要求太高了,高得令人无法企及。人世间像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情,从古至今又有几位?以温莎公爵夫妇的爱情标准来要求世俗大众,未免强人所难。木心似乎排斥了世俗生活中的其他爱情模式:相濡以沫的患难真情、青梅竹马的日久生情、志同道合的深入之情,都被木心排除在了“爱情”的定义之外。在情感上,木心是个完美主义者,在他眼里,似乎只有像温莎公爵夫妇之间轰轰烈烈且持久一生的感情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爱情”;木心又是个对爱情极其挑剔的人,既然将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情视为真正的爱情,对其他情感视若无物,读者自然不难理解木心孤独一生的原因了。追求完美的人往往是生活中的孤独者,对爱情所定的高不可及的标准,注定了木心一生的爱情生活只能存在于他的主观理想世界中。
二、爱情的基础是一见钟情。外在形象在爱情中无疑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木心眼里,爱情的先决条件必须是一见钟情,“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摄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以死明之……”但是,木心的观点有时候也是矛盾的。在《芳芳No.4》中,“我”开始对钟情“我”的芳芳并没有产生情愫,毫无一见钟情的感觉;可是,当芳芳下放到农村劳动春节后重回上海,“我”看到了另外一个脱胎换骨的芳芳,也不禁使“我”浮想联翩:
……肤色微黑泛红,三分粗气正好冲去了她的纤弱,举止也没有原来的僵涩,尤其是身段,有了乡土味的婀娜。我这样想:长时的劳作,反使骨肉亭匀,回家,充足的睡眠、营养,促成了迟熟的青春,本是生得娇好的眉目,几乎是顾盼晔然,带动整个脸……无疑是位很有风韵的人物。我们形成了另一种融洽气氛,似乎都老练得多。她言谈流畅,与她娟秀流利的字迹比较相称了。
之前的羞怯、纤弱、清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阳光、成熟、老练。于是,“我”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可见,木心强调一见钟情,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人是会变化的,俗语“女大十八变”有时的确有深刻的道理;但强调两情相悦中的“一见钟情”,对于爱情的确立直至成熟的确有着重要意义。
“一见钟情”的基础,自然是外在形貌与气质,首先体现为“脸”是否精致: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作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走来走去。第一性器是“脸”!说得多么直白。脸,是外在特征最主要的体现。木心强调了外在特征在爱情中的重要性:
在爱情上,以为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那完全错!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由德行,由哀诉,总之由非爱情的一切来使人给予怜悯、尊敬,进而将怜悯尊敬挤压为爱,这样的酒醉不了自己醉不了人,这样的酒酸而发苦,只能推开。也会落入推又推不开喝又喝不下的困境。因此,不是指有目共睹,不是指稀世之珍,而说,我爱的必是个有魅力的人。丑得可爱便是关,情侣无非是别具慧眼的一对。甚至,还觉得“别人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骄傲而稳定,还有什么更幸福。
这段话起码包含了木心对爱情的多种看法:
第一,爱情不是单相思,不是单方面真心付出就一定能够获得爱情;爱情可以是一方追求另一方,但必须得到对方的回应。以为凭借热情就可以获得爱情,有时的确是痴人说梦。
第二,男女相恋,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外在形象。如果对对方的外在形象不满意,但感动于对方的德行与哀诉而接受对方,在木心看来,这样的接受不是爱情。如果把这种接受也叫做“爱情”的话,这样的“爱情”就是“酸而发苦”的酒,毫无意义与价值。接受者一旦接过这杯“酒”,即看不上对方的外在形象但感动于对方的德行或哀诉而接受了对方,将来就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想离开对方,对方不同意;想由衷接受对方,但实在对对方产生不了兴趣,只能违心地屈从自己。木心的意思非常明显:对方的外在形象一旦吸引不了你,无论他(或她)对你的追求作出多大努力,也不能够答应他(或她),否则,是自讨苦吃。
第三,爱情没有确定的标准。彼此相爱的人,也绝非一定是“有目共睹”“稀世之珍”的佳人才子。只要双方能够产生爱的感觉,即发现对方的魅力,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哪怕在外人看来对方很普通(尤其是外在形象上),甚至可以说对方是“丑”的,只要在自己看来对方是“丑得可爱”的,这样的情感也是爱情——爱情中最注重的,是自我感觉,而非大众眼中的“帅”和“靓”。一句话,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木心一再强调爱情中的“一见钟情”,排斥了以“一见钟情”为基础的感情在木心看来不是爱情,对于接受者来说是一杯“酸而发苦”“推又推不开喝又喝不下”的苦酒,这很好地诠释了木心“一见而不钟,天天见也不会钟”的内涵。但木心有时也豁达地认为人是会改变的,“一见钟情”的对象也绝非人们通常认为的帅气男人和靓丽女人,它是“情人眼里的西施”。“一见钟情”是爱情的基础,对于爱情的确立而言相当重要。
三、扭曲的时代只能产生畸形的情感。这不是爱情
在木心看来,爱情只能在正常年代或正常岁月里产生,扭曲畸形的特定年代,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这里所说的“正常年代”,是指在这样的年代里,男女双方在社会地位或家庭地位上是平等的,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属物,不会遭到屈辱与不对等的对待。只有在这样的年代,男女双方在经济地位、政治地位上是平等的,在世界观与价值观上往往能够找到共同点,从而能够在爱情上等量齐观;反之,在男性采用暴力或强权来欺侮、压迫甚或蹂躏女性的年代,由于双方地位的不对等,即使有情人之间两情相悦,也会因为时代的特定因素而劳燕分飞,造成许多人间悲剧。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真正的爱情往往会因為中途夭折而令人扼腕。这种思想就具体体现于《芳芳No.4》中。
芳芳对“我”钟情,“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我”对芳芳却始终不能产生感觉;直至芳芳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安徽,经过劳动的洗礼,原先纤弱的芳芳变得“顾盼哗然”,“有了乡土味的婀娜”,“我”才对她变得注意起来,并且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初次见面,就是这样一个人……”,情愿对芳芳“钟情”起来。
接下来就收到芳芳的来信,信中芳芳主动向“我”表达了愿意和我共度平安夜的想法,并且语气非常决绝:
……即使不算我爱你已久,但奉献给你,是早已自许的,怕信迟到,所以定后天(二十四日),也正好是平安夜,我来,圣诞节也不回去。就这样,不是见面再谈,见面也不必谈了,我爱你,我是你的,后天,晚六点正,我想我不必按门铃。
投怀送抱的坚决在使“我”欣喜万分的同时,甚至觉得有点伤自尊。芳芳准时到来,木心用含蓄隽永的笔调将“我”和芳芳之间的两性关系写得如此唯美:
亚当、夏娃最初的爱是发生于黑暗中的吗,一切如火如荼的爱都得依靠黑暗吗,当灯火乍熄,她倏然成了自己信上所写的那个人,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的,轻呼她的名,她应着,多唤了几声,她示意停止,渴于和她说些涌动在心里的话;然而她渴于睡……
木心绝非思想顽固守旧的老夫子,他没有将爱情与性分离开来,相反,他充分认识到了爱情与性的紧密联系: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不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所以,木心没有掩饰芳芳和“我”之间的性的体验,而是将性的体验写得唯美绝伦。但激情过后,芳芳的表现却是令人无法理解:
我迅速下床,端整早点,又怕她寂寞,近去吻她,被推开了。
一点点透过窗帘的薄明的光也使她羞怯么,我又偎拢——她站起来:
“回去了。”
这时我才正视她冷漠的脸,焦虑立即当胸攫住我:
“不要回去!”
“回去。”
“……什么时候再来?”
她摇摇头。
“为什么?”
“没什么。”
“我对不起你?”
“好了好了。”
也不要我送她,径自开门,关门,下楼。
“冷漠”“摇头”不耐烦,推开“我”的吻,之前的似火热情荡然无存,实在令人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个谜,按人情之常,之种种常,我猜不透,一直痛苦,搁置着,猜不下去。
因为猜不下去才痛苦……再痛苦也猜不下去——是这样,渐渐模糊。
该怎么理解芳芳的举动?
笔者曾在《(芳芳No.4>思想解析》文中联系特定的时代背景与事情的前后逻辑关系合理推断过芳芳的举动:芳芳在农村遭到过侮辱。在“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人眼里芳芳都是一个令人动心的女孩,她在农村,也绝对会成为一些心存不良动机的人觊觎的目标。我们不知道她遭到了什么样的侮辱,但她主动找“我”献身,显然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一大遗憾:从没有得到过心爱的人的爱抚,甚至都没有甜言蜜语,她不甘心。与心爱的人共度良宵后主动离开,是因为在她看来,失身后的自己是不配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的。这应当是对芳芳蹊跷做法的较为客观的解释。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年份与年代,怎么可能会出现芳芳对待爱情与恋人的匪夷所思的举动;鬼蜮横行的时代,强力劫取了女性的贞操,并且一并带走了女性原本应有的矜持与羞耻心。之后,“我”的爱情(也许没有爱情)自然与芳芳没有了任何联系,芳芳最后竟然由一个大城市的女孩成为了远在哈尔滨的供销社的一个小社员的妻子,由一个矜持内秀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粗喉咙大嗓門的庸俗不堪的老女人。木心在作品中没有交代芳芳具体经历了什么,这与木心在文革期间遭受非人待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更与木心对文革的经历始终讳莫如深相吻合。在木心看来,爱情应当植根于健康正常的土壤,应当得到阳光与甘露的普照与滋润;人性扭曲的时代与爱情是绝缘的,这样的时代最多只能产生短暂的两性愉悦,但这种愉悦充满了屈辱与不甘;之后就是人性的沉沦与自甘堕落,直至变得庸俗卑下。一句话:扭曲的时代里没有爱情,只有欲望。
由火辣,到激情,再到冷漠,芳芳的举动中蕴含着难以启齿的隐痛,她是时代的牺牲者,莫名其妙的时代必然产生匪夷所思的情感怪胎,在沉重的浊世里,所谓爱情,轻得像一片羽毛似的,凌空飘舞。
四、爱情属于年轻人。历经风霜后终将返璞归真
在木心看来,爱情是属于年轻人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缠绵悱侧的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趋于平淡。“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人到中年,生活的阅历日渐丰富,少年时的稚气与青年时的激情将会淡化为沉郁开朗的成熟稳重,爱情中的激情也会随之淡化直至归于宁静。老年阶段,木心欣赏的是繁华褪尽的质朴真实,爱情已经被世俗的生活掩埋殆尽,留下的,是天然的豁达与看穿世事的恬淡,真正是“夕阳无限好”啊!
小说《完美的女友》正体现了上述思想。
在某次筵席上,来自西欧的华裔物理化学专家“我”偶遇中学同班的女同学,如今已成为女雕塑家。青春时期,共同的诗人之梦将“我”和她联系在了一起,她曾不遗余力地帮助“我”,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位诗人。但是,种种不可预知的因素却使我俩人生殊途,之后二十年中的“战争、婚姻、职业和生活的沧桑”摧毁了“我”的诗人梦,“我”最终没有成为诗人,而是成为了一个似乎与诗人背道而驰的从事物理化学研究的高级知识分子。
曾经,成为诗人,是多少具有浪漫情怀与小资情调的少男少女渴求的事,但生活往往是残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必须面对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浪漫情怀在现实面前往往妥协得烟消云散。严峻的生活教育了“我”,使“我”明白诗歌不能当饭吃,诗人引起膜拜的时代已经结束。人到中年洞明世事,“我”不仅不再推崇诗歌,而且对诗歌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与排斥:
我已久不近诗,偶或触及,像闻到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浓香,还是石油的气味好受些。
中年的“我”,浪漫情怀消失了,而女雕塑家却依旧执着于少年时期的梦。为了这个梦,为了摆脱与诗人之梦完全背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纠缠,可能也因为丈夫的不够浪漫与诗人气质毫不沾边,她毅然与丈夫离了婚,在人生的空白期再次遇见了“我”。
此时的“我”还在做着诗人之梦吗?她不清楚。为了一探究竟,她借口想在“我”下榻的旅社午睡,作了精心的设计:
……每当我夜晚归来,房屋总有新鲜感;或是名贵的花,或是书桌上多了几件小摆设,抽屉里有巧克力,本来满着的饼干箱,又换了品种,大盆的水果,是清朝宫廷格式,吃不了,只闻香味……
名贵的花、精巧的小摆设、巧克力、多样的饼干和宫廷格式的水果,不都是青少年时期浪漫情怀的体现与写照吗?每一个过来人,对此应当有共鸣吧。可是,女雕塑家的浪漫布置还不止此,她真的想通过创造各种在她看来似乎可以获取灵感的布置来触发“我”对文学与诗歌曾经的热爱:
某晚,我惴惴启门,先看见壁上的歌德像,然后是窗畔艳红的大理菊,一盆非洲常青藤吊了起来,绿叶绕过台灯,垂及古银镂花的椭圆镜框,中有普希金的相片。书架上原是几本笨重的工具书和零落的数据资料,此时却严严正正地站着大排世界名著……
不仅如此,枕畔竟然还有一件丝质的衬衫:“我见过别人穿这种式样的衬衫,例如拜伦、罗密欧等。”这件衬衫完全是手工缝制。“哪有时间睡午觉,这针针线线的活儿,多费神。”女雕塑家的意图昭然若揭了:她到“我”这儿根本不是睡午觉的,而是力图唤醒“我”对文学与诗歌的热情啊!
但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已经失去了浪漫情怀与文学梦想,并且“我”也非常认同如今的生活方式:在研究的领域拓展开掘,一切围绕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围绕咖啡、巧克力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牛奶等小资情调。人到中年,蕴藉沉淀的应当是责任、事业与担当,青春的激情早已经渐行渐远,逐渐湮灭了。木心认为,这就是中年阶段应当具有的样子,爱情,那应当成为过去式了。正因为两个人的思想观念迥异,对生活的态度也产生了裂缝与分歧:
与女雕塑家重逢后,饮得不多,谈得更少。彼此忙于工作。生活琐事,毫无兴趣啰嗦,我的本行,她是不问的,她的雕塑事业,我有一点好奇心,就评论起古今的雕塑家来,真奇怪,她推崇的几位,我漠然,我赞赏的几位,她已近乎反感,我学会哈哈大笑,她学会闷闷不乐,话题急转为“你再来一杯咖啡,还是红茶”。时或同看电影,也曾于散场后漫步夜的街头,对那电影的导演、演员的艺术,所见略同,互为补充;不期然涉及剧中人的善恶、贤愚、岔路渐显,甚而争论,分手时各自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有一次看了《梅丽公主》,我自来同情皮恰林,她认为他是全然不良的,我为之辩解了一阵,她说:“那,多半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同为中年人,成熟稳重的“我”看待问题比较理性而客观,拥有浪漫情怀的她看待问题则比较感性而肤浅。
世界观、价值观与各自看待问题的差异,最终使女雕塑家对“我”彻底失望了,她退回到了她的世界里,最终也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既然都是明悉世事看穿世态的中年人了,我们应该明白,浪漫情怀是不应当在中年人的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在招待大家的宴请上,女雕塑家显然通过“我”的朋友的言行意识到远离浪漫和青春情怀的人绝非“我”一人,而应当是人到中年这个阶段的共性。她的思想世界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绝非针对“我”这个个例而言,而是针对中年人这个群体了。于是,她只能泯灭自己一厢情愿但无济于事的试图改造“我”的想法,远离“我”了。
她的最终结局是复婚,“有了儿子和女儿,很可爱的。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并不太多”。经过与“我”的重逢、对“我”浪漫情怀重塑的失败以及看到“我”及朋友们的老成持重,她也真正意识到浪漫情怀已经逐渐偏离中年阶段了,中年阶段应当是什么样子,她清楚了。她的复婚,意味着她思想的成熟,“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并不太多”意味着她已经将重心转移到了家庭中并且很有中年时期的成就感,浪漫情怀也逐渐远离这个曾无比执着于此的人。
木心认为,中年阶段就应当以事业为重,上有老下有小,都要靠中年人的肩膀担起来。浪漫、激情与冲动已经与这个人生阶段背道而驰。试图将中年阶段重新拉回做着文学之梦的少年与青年时期,只能是幻想与徒劳。每个人生阶段都应当有其特有的特征,花前月下的爱情与中年时期是不应当沾边的。
中年阶段随风而逝,老年阶段呢?还有浪漫的爱情可言吗?
从她最后的一封信看,我觉得,她和京城中满街走的老妇人行将看不分明,我很喜欢很敬重那里的出没于胡同口、菜场上的归真返璞的老太太,即使她们争斤论两,也笑口大开,既埋怨别人的不公平,又责怪自己太小氣。
木心将老年阶段看作是人生的“返璞归真”阶段。这个阶段与浪漫激情的青年阶段以及成熟稳重的中年阶段又大不一样:世事完全洞穿,荣辱完全看淡,人生进入了大开大合随性自然的坦途,再也没有了心机、羞涩、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留下的,只是听天安命、宠辱不惊、指天骂地、痛快淋漓……木心对老年阶段的自然本性是持赞同态度的,对那位女雕塑家“和京城满街走的老妇人行将看不分明”更是感到欣慰。
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恬淡自适、待人宽容,尽情享受人生黄昏阶段的嘉年华,这是老年阶段正常而又精彩的生活。木心终生单身,但他对老年阶段的看法却很有意味。在《两个小人在打架》中,木心写下了这样的话:
退休生涯,南江北漠,野鹤飞在闲云里。我已不止一次发觉自己的脸上凝固着微笑,这是傻相,该纠正为恬然木然的样子,才与我的年龄身份相符,我试着做,做到了,而不知不觉,那傻气的微笑又布满了嘴角眼梢——也不能说虚伪,看一切,我都是抱着宽容的心态……
试想一下,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如果还有什么“爱情”产生,这还是木心心中的老年阶段吗?显然,木心是排斥老年阶段再生“爱情”的,他说过:“老者残者的‘爱,,那是‘德,是‘习惯”,而非“爱情”;“青春肉体不再,爱情就不知还是什么。”木心曾论述过爱情与青春的关系:
爱情与青春
是“一”,是同义词
青春远而远
爱情
不过是个没有轮廓的剪影
为什么青春才是爱情
不懂吗
那你一辈子
也算不上情人
枯萎的花
哪里来的
芳香 艳色 蜜晶
青春与爱情是“同义词”,两者是等同关系;中年与老年,属于爱情之花凋谢、枯萎的阶段,尤其老年阶段,更是与“爱情”彻底绝缘了。
所以,在《完美的女友》最后,木心以特写镜头的方式再现了一个后天命之年的老年人幸福的生活方式:
中国的京城,除了风沙袭人的春天,夏、秋、冬,都是极可爱的。尤其是十月金秋,蓝天、黄瓦、红枫,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腰挺挺地骑着自行车,背后的车架上大捆的菠菜、胡葱,幸福而颤抖……
“您老好啊,上我家来玩哪!”
在木心眼里,家长里短、锅碗瓢盆、买菜做饭、老友过访,都是老年人的乐事;当然,老年人快乐的一大前提就是身体要健康,这从老妇人骑自行车“腰挺挺”的状态可以看出。青年时期的爱情,在不知不觉中早已随风消散,淡出了老人的意识。经过多年的沉淀,爱情早已成为生活中相濡以沫的亲情,少年夫妻老来伴,人生最后阶段的情感是多么珍贵啊!就那位年老的女雕塑家来说,木心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但愿我能有这样喜乐的一天,作为她家的宾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楼,而是古风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个完美的梦。
希望以老友的身份拜访女雕塑家,“我”和她都不会再有诗歌之梦,不,是这个梦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甜蜜又多么可笑;而且希望她住的是古风的“四合院”而不是洋楼。这反映出木心的思想还是非常传统的。作为思想传统的中国老人,木心希望在生活方式上老年人也要契合传统的安排与设计。
笔者非常自信,如果要问木心先生如何看待杨振宁与翁帆的“爷孙恋”,木心先生当然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在他的内心,一定是对此持否定态度的,甚至对此鄙夷不屑。木心曾说过:“青年想恋爱,中年想旅游,老年想长寿,不是浪漫主义是什么。”青年人的浪漫主义是恋爱,恋爱与中年和老年是绝缘的。木心在《文学回忆录》第四十讲还说过:“老了还写爱情,拿不出手。来美九年,敬爱情而远之。”皆可谓木心认为老年人恋爱很荒唐的明证。
五、对木心本人爱情故事的探索
以我等世俗之人的眼光来看,木心这一生是比较悲苦的(当然,老先生不一定就如此认为)。他才华横溢,却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在他的一生中遇到过爱情吗?他到底爱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终生不娶,难道是爱情上受到过伤害?木心曾言:“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似乎对爱情不屑一顾;又曾调侃自己的爱情是“柳暗花明,却无一村”,似乎自己曾有过爱情但有始无终。李颉先生认为:“木心所爱的,大都是虚无缥缈的佳人,或者说在文字世界里呈现出来的英雄或美人。”言下之意,木心所爱的人要么“虚无缥缈”,要么只能存在于文学世界中。一句话,木心所爱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难觅踪影。
木心本人是否曾有过爱情,这从《此岸的克里斯多夫》中可以一窥究竟。
1948年,木心准备离开台湾前往大陆,同在台湾的好友席德进“黯然而泫然”,情绪低落而伤心。两人离别前的谈话,似乎可以推断出木心心灵世界的某些侧面。
木心:“你以后,以后你的一生,将充满痛苦。”
席德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你说,就没有人会爱我?”
木心:“有的。很难有人像你爱他(笔者注:当指翁祖亮)那样的爱你。”
席德进:“你呢?你的命运?”
木心:“我没有命运。”
席德进:“奇怪,你不谈自己,杭州认识,台南重逢,这次再见,你从来就只谈艺术?除了你的姓名,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木心:“我这个自己还不像自己,何必谈它。”
这段对话其实预示了两个人的命运:木心在席德进面前,所谈的只是艺术,至于他的理想、追求当然也包括爱情,席德进与木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竟然也全然无知。木心对此的解释是:“我这个自己还不像自己,何必谈它。”“自己还不像自己”有点过于深奥,以愚意揣之,大概意思是:所过的生活绝非自己想要的生活,尤其提升艺术的环境更是一塌糊涂。木心对自己生活的环境尤其艺术环境的要求是苛刻的,他是纯粹地爱艺术、追求艺术,为此不惜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对现实的不满。将自己的一生完全付诸艺术,从艺术中获得心理的慰藉,以此来接近艺术上的理想国。由此,牺牲爱情就是献身艺术的重要条件之一。爱情诚可贵,艺术价更高,将爱情也排除在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木心与爱情绝缘,还有另外三层因素:
第一,从生理器官的隐显系统被撤除看爱情的荒诞性。木心说:“能说‘伟大的性欲‘高贵的交媾吗,不能。那么‘爱情自始至终是‘性的形而上形而下,爱情的繁华景观,无非是‘性的变格、变态、变调、变奏。把生理器官的隐显系统撤除净尽,再狂热缠绵的大情人也呆若木鸡了。”虽然木心从来不排斥爱情与“性”的紧密联系,他曾经说过:“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认为“性”能给人带来愉悦的巅峰,这是高贵的爱情的基础;但是,性的愉悦是通过生理器官的接触来完成的,一旦从生理学的角度看待生理器官,剖析其结构,生理器官和人体其他器官一样,并没有什么神秘与高贵。可见以性的愉悦为基础的爱情是多么荒诞,那不过是普通器官的接觸而已。鉴于此,木心鄙薄十八、十九世纪把爱情当作事业奉为神圣的人,认为他们“半生半世一生一世就此贡献上去——在文学中所见太多,便令人暗暗开始鄙薄”。高声宣布:“决不再以爱情为事业。”不能不说,木心对爱情的看法是存在偏见的。以性欲为基础的爱情,销魂蚀骨,是不能从生理学的角度来冷冰冰地剖析的,那是科学与医学的范畴;对于在身心与情感上水乳交融的爱情双方来说,“性”是应当排除“器官活动”的说法,因为这必须考虑“人”的因素了。爱情的美好就在于她的神秘和愉悦,拆穿性器官的结构来解析爱情,就会将爱情置于一览无余的境地。神秘感、朦胧感一旦消失,爱情就不复存在了。木心的看法无疑是有缺陷的。
第二,对婚姻的恐惧。木心的《同车人的啜泣》说的是婚后的男人因为妻子与婆婆、小姑之间没完没了的争斗而疲惫不堪,最后竟然在公交车的椅背上不顾体面地大声啜泣起来,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可怕的是,这种争斗还是在新婚不久,真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无法调和的事。对此,木心幸运地评价道:“我似乎很满足于心里这一份悠闲和明达,毕竟阅人多矣,况且我自己是没有家庭的,比上帝还简单。”单身的人是“悠闲和明达”的,免去了婚后的痛苦与不幸。
第三,木心与婚姻绝缘,极有可能源于少年时期的一次“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朦胧经历。
木心十五六岁时,曾钟情于一位军官的夫人:“女的恰好是颀长白皙,莹润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人鬓,全城人都不住地惊叹她的柔嫩,我知道历史上有过美子被众人看死的事,真恨这么多的人不罢不休地谈论她,她要被谈死的……军官夫人天性和悦,色笑如花,隐隐看出我对她的崇敬,在谈话中时常优惠我。军官才智过人,他明白我的痴情,悄然一瞥,如讽嘲似垂怜,偶尔对我有亲昵的表示,我决然回避——知道自己的爱是绝望的,甘心不求闻达,也无福获得酬偿。爱在心里,死在心里。”
后来,军官夫人在一次渡水中,船被风浪打翻了,淹毙在船底下。木心产生了一种彻骨的疼痛:“……也曾在一部希腊影片《伪金币》的画家的情人的脸上看见那军官夫人的脸,貌稍有所合,而神大有所离,军官夫人更灵秀,清醇,她是一见令人溽暑顿消的冰肌玉骨清无汗者——为何有这样的死?”
那么,木心的这段叙述是真实的吗?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因为木心说:“此非传记,我不写出那军官一家三人的姓名。这不是小说,我免去了许多本也值得编纂的情节。更未可说是我的自白,我殡殓了当年更凄苦更焦灼的不可告人的隐衷——可惜,也真可惜。”
木心之后的人生,虽然也有过不为我们所知的罗曼蒂克史,但从木心所有作品来看,他似乎在现实生活中从没有再遇到过像军官夫人那样的优秀女性了。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木心对自己的爱情对象是相当挑剔的,但少年时期“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先人之见,似乎始终束缚了木心的爱情抉择。李颉先生认为木心所爱的大都是虚无缥缈的佳人或者说在文字世界里呈现出来的英雄或美人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却忽视了木心将爱情对象仅仅局限于文学作品中“佳人”“美人”的深层原因:既然像军官夫人那样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再难寻觅,就只能与文学与艺术中的佳人相伴了。
木心理想中的爱情,是唯美的,正因为过于唯美,在现实生活中又是不存在的。木心看淡爱情,他以“我的爱情观”为题明言:“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种小可能。”既然人性概念中有无数种可能,爱情只是其中的“一种小可能”,可见木心看透了爱情,对爱情很厌倦:“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再找?人生的麻烦就是这样。”木心将自己一生都交付给了艺术,这是造成他孑然一身的重要原因。木心对这个世界的滥情是失望的,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但对世俗爱情,木心却又有着冷僻但精准的看法。当然,木心的爱情观有着一定的局限性,如认为中年与老年阶段不应当有浪漫情怀,但是,木心主张爱情上的等量齐观,反对强力蹂躏,主张男女在爱情中的平等,显然又有着一定的价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