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亚文化视角下的bilibili 2019年度跨年晚会研究
2020-12-07尹敏捷
尹敏捷
作为一个青年网络文化社区,哔哩哔哩动画网(bilibili)在2019年12月31日的“跨年晚会大战”中抢下了一块市场蛋糕。截至2020年3月10日,“2019最美的夜”bilibili 跨年晚会豆瓣评分9.1分,播放量亦达9285.7万次。本次跨年晚会的成功直接带动了bilibili以及合作方新华网股票的持续上涨。其中,bilibili 2020年1月2日股价涨幅12.51%、收报20.95美元,创下了其2018年6月以来的股价新高。[1]同时,伴随着社交媒体上对此次晚会的持续“补课”热潮以及晚会素材本身所具备的二次加工再传播可能,其播放量与影响力还有继续增长的空间。
从bilibili 的纵向发展来看,跨年晚会是对其每年“拜年祭”的一次全方位升级。这种升级,将以往“拜年祭”对于当年bilibili 内部流行文化的总结扩充为对21世纪前20年网络青年流行文化符号的复现与再创作。从青年亚文化的视角出发,这场以跨年晚会形式呈现的“青年亚文化盛典”是青年亚文化向上流动的体现和主流文化对青年亚文化的赋权。因此,bilibili 2019年度跨年晚会是一次对青年亚文化进行总结回顾并向主流文化靠近的成功尝试,其背后的文化动力是“互联网原住民”80后、90后开始进入主流视野的代际转变。
一、从“文本盗猎”到“官方同人”
(一)bilibili 的“文本盗猎”内容生产
自2009年创立以来,弹幕与用户投稿始终是bilibili 的两个核心关键词。弹幕一词原本是军事术语,指子弹密集如同幕布一样。此后,日本Niconico动画网将弹幕引入媒体领域形成了弹幕视频,即带有弹幕式文本的视频类型,密集的弹幕以观看者评论的形式滚动或停留在视频画面中。[2]这种评论与视频文本的同步呈现,构成了对视频本身的解构与再创作,在此基础上还创造出了“前方高能”等大众流行语。同时,与当前大多数视频网站用户自制视频的弱势地位不同,bilibili 给予各类用户投稿类视频很大的推荐力度,甚至将官方视频放在了相对边缘的位置。通过弹幕与用户投稿,传统视频网站的单向传播模式被打破。在这种新的内容生产机制下传播者与受传者的界线愈发模糊,bilibili 也不再仅仅是一个视频网站而更像一个交互性文化社区。因此,以现有影视作品人物形象和背景设定为基础,对素材进行重新剪辑发展出新情节的同人视频创作[3]在bilibili 异常繁荣,在此基础上还发展出了“鬼畜”等亚文化。当前bilibili实质上已由最初的ACGN 社区(Animation 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Novel 小说的合并缩写)发展为网络青年亚文化集散地,“弹幕文化”“二次元文化”以及用户自发形成的“鬼畜文化”等等在此共生,并逐步建立了bilibili的自身文化特色。
对bilibili 的文化生产过程进行梳理后,我们可以发现其内容产出有着鲜明的“文本盗猎”色彩。法国学者德·赛托将对现有文本进行二次加工传播的大众艺术消费者/读者比作“游牧民族”,是在媒体牧场中贪婪觅食的族群,[4]他们在他人的土地上过着偷猎的游牧生活。[5]美国学者詹金斯则在这一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受众的参与性阅读构成了读者间相互讨论和阐释的过程,这些讨论拓展了文本经验并超越了初始消费。[6]bilibili“文本盗猎”的典型例证是众多影视形象、素材在各种与原作毫不相干的视频中被反复使用。比如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指挥开炮的情节就被大量剪辑进了各类游戏、校园生活乃至婆媳关系视频中。同时,以《亮剑》主题曲《中国军魂》为背景乐和阅兵画面混剪的视频也在bilibili取得了较高的关注度。在这种“文本盗猎”中,视频素材的意义被不断拓展,甚至在持续的再传播过程中成为了完全脱离其原始意义的特殊文化符号。《亮剑》中,李云龙在攻打平安县城时说出的那句:“二营长,你的意大利炮呢!”即在bilibili用户的不断加工再传播中被逐步符号化,最终,“意大利炮”成为了一种互联网暗语,意指对不同意见者可以用“意大利炮”来攻击。在此基础上,还衍生出了“意大利面”的说法,即对于意见相同的“友军”可以用“意大利面”来款待,而观点不同的“敌人”则需要用“意大利炮”来攻击。需要注意的是,“意大利炮”的网络暗语虽然产生于bilibili但其影响却是遍布互联网,甚至很多非bilibili 用户都会使用。这种跨平台文化符号的迁移,是bilibili开放性的体现亦是其以“文本盗猎”方式生产的内容在互联网中被二次“盗猎”的直接结果。
(二)跨年晚会的“官方同人”升级
如果说bilibili以往的内容生产是用户自发的“文本盗猎”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身的“游牧文化”,那么2019年度跨年晚会则是名副其实的“官方同人”。有别于以往“拜年祭”官方集结人气UP主(视频制作、上传者)对当年bilibili 内部事件的小圈层盘点。明显更具策划色彩的bilibili2019年度跨年晚会,有着为青年亚文化赋权的核心诉求。这次bilibili历史上投入空前的节目,将21世纪以来的青年流行文化以及bilibili 成立十年以来所积累的文化元素进行了二次加工并最终在舞台上复现。而且复现不是简单的堆砌搬演,是对相应文化符号的再创作,积极向主流文化靠拢。通过在青年亚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间寻求平衡与融合,bilibili 2019年度跨年晚会走出了其小众边缘属性成功“出圈”。从形式上看,bilibili2019年度跨年晚会是非常符合跨年晚会“明星演唱会+晚会”类型语法的传统节目。但其最大的意义也正是用传统和主流的节目形式完成了对青年亚文化的表达。这种表达证明了青年亚文化与当前主流文化内核的统一性,完成了对青年亚文化的赋权。这里的“权”不是“权力”或“权利”,而是一种能够实现“自我效能”的控制力,即对他人、组织、社会等产生影响的力量。[7]通过被赋权,青年亚文化开始具备了向大众进行普遍性传播的可能,bilibili2019年度跨年晚会也因此取得了青年群体与主流社会的双向认可。
在民乐大师方锦龙与交响乐团合作的节目中,《火影忍者》主题曲、游戏《魂斗罗》背景乐,甚至因其歌词发音酷似“我在东北玩泥巴”而走红互联网的印度歌曲《TunakTunakTun》等青年亚文化流行曲,以民族乐器与交响乐团合奏的形式呈现。这种改编,使得此前在小众圈层中流行的亚文化作品具备了向更大舞台进发的资格,同时还增强了主流艺术的表达趣味性和可传播性。更为重要的是,晚会没有对青年亚文化做“一刀切”式的盲目拔高,而是对每个节目进行合理延伸进而实现了青年亚文化与主流价值取向的高质量融汇。不论是《亮剑》主演张光北与退伍军人合唱电视剧主题曲《中华军魂》时,还是南征北战组合演唱动漫《那年那兔那些事》主题曲《骄傲的少年》时,大量如“此生无悔入华夏”的“中国红”弹幕就证明了这种融合方式的强大生命力。
纵观整场晚会,贯穿始终的是对青年亚文化的剪切再拼接,与bilibili所盛行的同人视频制作具有相当的文化共通性。不同的是,bilibili同人视频是用户一种自下而上的自发内容产出,而跨年晚会则是自上而下的官方行为。可以说,这次晚会将bilibili 的文化生产由“文本盗猎”升级为了“官方同人”,并完成了对以bilibili为代表的青年亚文化的赋权。这种赋权,宣告了青年亚文化与当前主流文化的内在统一性,亦是对青年亚文化必将向上流动并开始逐渐掌握话语权的一种承诺。
二、从“游牧部族”到“文化市集”
作为一个互联网分众化发展的直接产物,bilibili 与互联网文化的演进与发展可谓息息相关。bilibili上线的2009年,依托贴吧、天涯、西祠胡同等网络论坛,第一代互联网“小团体”已经具有了相当的规模。Bilibili 在此时是一个聚焦二次元爱好者群体需求而建立的ACGN 分众视频网站。2011年以后,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交媒体快速发展,互联网“小团体”随之进入了2.0时代。此时,互联网“小团体”的构建和维系变得更加简单,公共事件和议题、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甚至流行语和符号都可以构建和维系一个“小团体”。[8]新一代互联网“小团体”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使得其成员被赋予了更强的流动能力,他们可以不断变换身份穿梭于不同“小团体”之间。因此,之前的“文本盗猎者”开始了“游牧迁徙”,他们在不同的文本中进行“盗猎”,然后结成暂时的“游牧部族”互相交换成果,再彼此分开进行新的“盗猎”。这种“互联网游牧”的直接结果就是网民身份的多重性和文化产品的跨平台传播。产生于bilibili的“意大利炮”成为互联网通用暗语,就是这种“互联网游牧”的典型案例。此时,bilibili 开始拓展ACGN 之外的内容并逐步降低注册门槛,积极迎接不同圈层的“游牧者”。需要注意的是,虽然bilibili 在接纳不同青年亚文化的过程中变得更加包容多元,但各圈层用户间的交流却没有明显增加。尤其是2013年以后算法推送技术的成熟应用,使得用户根据自身喜好接触互联网内容的行为更加方便,“信息茧房”由此开始形成。[9]因此,在互联网“小团体”3.0时代,大量互联网社区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倒挂现象,即:平台内容愈发多样,但不同内容爱好者之间的区隔性不降反增。
Bilibili2019年度跨年晚会对于当前日益分化的青年亚文化来说,充当了一种集体性仪式功能并进一步强化了受众对其“年轻人”身份的共同想象。这种对文化身份的定位确认,是对“信息茧房”的抵抗亦是80后、90后“互联网初代原住民”进入主流视野后的一种必然诉求。晚会中不断出现的弹幕“这才是我们年轻人的晚会”“太懂年轻人了”就是受众获得文化身份赋予后的积极反馈。这种身份再确认,正是通过bilibili跨年晚会对多样性青年亚文化的搬演再现来完成。晚会开场的《魔兽世界》cosplay 舞蹈中,即设计了一个游戏玩家的角色参与表演并配有“让我们一起回家”的舞台标语。这种编排所指向的,是通过对游戏元素的搬演最大程度放大目标受众的参与感。后续节目中,另一款经典游戏《英雄联盟》世锦赛主题曲原唱被请到现场表演,同时舞台背景播放的中国队世锦赛夺冠画面更是直接将游戏粉丝的情绪推到了制高点。晚会对青年亚文化的分支群体几乎做到了全方位覆盖,动漫、游戏、古风等等内容都有相关节目。甚至,节目主持人都是在bilibili鬼畜区拥有很高人气的央视主播朱广权。这种对不同圈层文化的展演,让bilibili 跨年晚会具备了一种“文化市集”的功能。隶属于不同“游牧部族”的用户在这个“文化市集”上展示、交流各自的文化产品,彼此的隔阂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消弭。同时,晚会对不同圈层文化的改编性扮演实际是降低了各自的准入门槛,转而以一种通俗且有趣的方式进行呈现。因此,这个“文化市集”成为各个“游牧部族”年轻人都能够参与的狂欢仪式,其作为“互联网初代原住民”的身份认同也被再次唤醒。bilibili2019年度跨年晚会既是互联网“小团体”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青年亚文化演进的直接产物。
三、“前喻社会”下的青年亚文化流动
青年亚文化并非新生事物,但21世纪以来互联网所带来的社会文化变迁却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20世纪60年代预言了人类社会文化传递方式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由长辈向晚辈传递生活经验的“后喻社会”;第二阶段是知识与经验在同辈间传递的“并喻社会”;第三阶段是年轻一代向长者进行文化反哺的“前喻社会”。[10]米德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全新的技术环境决定着全新的文化传递模式。前喻社会的产生依赖于信息革命以超越一切前人生命经验的速度改变着世界,此前无比宝贵的经验失去了价值,年长者掌握话语权并向下传递知识的文化结构随之瓦解。[11]而在我国当前,互联网已经使这种代际纵向传递经验的结构发生了断裂,前喻社会已然到来。因此,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其实是没有“文化先辈”的,他成为“另一种人”而非任何人的“下一代”。[12]这种前喻社会下年长者的“文化失语”,使得80后、90后一代无需通过对年长者所代表的主流文化的激烈对抗来构建自身文化。因为,前喻社会中青年亚文化并非来自对主流文化的对抗性解构,而是通过互联网在同辈间生发而成,其与主流文化是在两套叙述体系内长期共存的关系。不仅如此,当80后、90后一代开始进入主流视野并成为文化消费主力后,是必然会带动其所创造的青年亚文化向上流动并与主流文化趋于融合。在此基础上,青年群体也会进一步摆脱自身的边缘性乃至转变为话语权掌控者。
bilibili 董事长陈睿在2015年就认为:现在的90后、00后亚文化将成为主导未来10年的主流文化需求。[13]2019年度跨年晚会即是bilibili对青年亚文化进行主流化表达的一次尝试。而其最终所取得的成功,则印证了前喻社会下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非对抗性,以及80后、90后一代具备消费能力后进行自我表达所带来的青年亚文化向上流动现象。不过,bilibili跨年晚会对青年亚文化进行了充分的展演和赋权,却并没有进行更多的内容生产更无法引导文化潮流。1987年春晚费翔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立即点燃了全国的迪斯科热潮。而在bilibili跨年晚会中,80年代“迪斯科女王”张蔷的串烧表演,仅仅是对近年来复古潮流的一种展示。总体来说,bilibili 跨年晚会产生于当下前喻社会中青年亚文化的向上流动过程中,晚会完成了对青年亚文化的展示并从主流文化的视角对青年亚文化进行了赋权。但晚会对于青年亚文化的呈现几乎全部成为一种轮番展示,其内容再生产主要是集中在对青年亚文化的主流表达上,真正的文化创造处于缺位状态。这种创造性内容的缺失,也是bilibili 在之后跨年晚会或类似节目中可以去突破改进的一个方向。
四、结语
自2005年湖南卫视首次引入跨年晚会以来,这种演唱会与晚会相结合的节目形式已走过了整整15个岁月。从类型学的角度来说,跨年晚会已经由“黄金发展期”进入了“转型重塑期”,bilibili跨年晚会用新鲜元素为大众审美疲劳的节目模式带来了新的可能。更为重要的是,bilibili跨年晚会证明了当前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内在统一性,并为两者的融合提供了一条可供借鉴的路径。随着80后、90后文化消费能力的持续上升,青年亚文化开始在更多的主流媒体平台出现并与主流文化趋于融合,将是此后数年中一个可以预见的文化现象。
注释:
[1]金融界.股票:B站“亮剑”:一场价值10亿美元的跨年晚会[EB/OL].https://usstock.jrj.com.cn/2020/01/06170028631749.shtml.
[2]孙振虎,赵甜.参与式文化视角下的弹幕视频分析[J].当代传播,2018(6):90-93.
[3]王红炎.网络同人视频制作浅析[J].电影评介,2012(3):82-88.
[4][5]米歇尔·德·赛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M].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239,267.
[6]陶东风.粉丝文化研究:阅读——接受理论的新拓展[J].社会科学战线,2009(7):164-172.
[7]李静.垂直类综艺节目对粉丝文化的占位与赋权[J].当代电视,2019(10):39-42.
[8]张宇慧.缺乏集体记忆的一代——互联网时代的90 后青年精神世界[J].中国青年研究,2015(12):89-93.
[9]喻国明,曲慧.“信息茧房”的误读与算法推送的必要——兼论内容分发中社会伦理困境的解决之道[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127-133.
[10][11]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M].周晓虹,周怡,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86,86.
[12]顾亦周,陈一.青年亚文化热点扫描[A].马中红.中国青年亚文化研究年度报告(2012)[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279.
[13]赵宜.从“文本盗猎”到“媒介雪球”——青年文化承诺下的IP 进化论[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13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