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星座（续）

◆汤松波

阿昌

1

阿

我把你加一口

便成了啊

昌

我把你加一口

便成了唱

难怪说

“阿昌生来犟

不哭便要唱”

2

听！阿昌在唱山

唱太阳烫金的山梁

听！阿昌在唱水

唱月亮镀银的水浪

阿昌在唱云

唱心事一样时舒时卷的云团

阿昌在唱树

唱情爱一样枝繁叶茂的树冠

与阿昌对唱的大地

也不由得唱出了

一缕缕沁人心脾的

茶香、稻香……

3

阿昌，唱出舌尖积蓄的瀑布

阿昌，唱出秋色榨出的蔗糖

阿昌，唱出朝霞燃烧的节拍

阿昌，唱出夜色迷人的秘方

除了那竹琴，洞箫，葫芦笙

除了那象脚鼓，铜锣

还有我

还有我此刻的心跳

也在为阿昌

一声声帮腔

布朗

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

形容词了

对巴达山的原始森林

它翠绿得比翠还绿

它神秘得比神还秘

其中有一株

高达三十四米

高龄一千七百多岁的

茶树王

是中国作为世界茶叶故乡的

活见证

我仰望着这棵茶树王

遗憾自己

没有出生在这布朗的山寨

遗憾自己

没能像这里的男子一样

成为编织竹器的巧匠

遗憾自己

不能像这里的男女老少一样

常年品尝到酸肉酸鱼酸菜酸笋

还有那竹筒里

酸了三四个月才酸出来的

酸茶

如果我出生在这布朗的山寨

十五岁便会被

黄麻栗树烧焦的黑烟

去染自己的牙齿

之后便拥有了成人的资格

去寻她

去恋她

去尽享爱情的甜蜜

如果我出生在这布朗的村寨

也便成了这棵茶树王的近亲

也便不再只是一个

腊条舞，圆圈舞，刀棍舞

竹竿舞和采茶舞的

旁观者

布朗的茶树王

此刻是我遗落在深山的

一把最巨大的晴雨伞

布依

1

那田园

每一棵庄稼

都在凉爽爽的秋风里

鞠着丰收的躬

那溪流

每一颗卵石

都在清凌凌的温柔乡里

做着苔藓的梦

2

吊脚楼

有一身爬坡的好功夫

蜡染，无疑是

另一种颜色的

黄果树瀑布

3

布依粽里的核桃

特好

花江狗肉

烫、辣、香

她白净净的脸

她白晃晃的银饰

是他是你还是谁眼里的

冰糖

4

水稻民族

无糯不过节

无糯不成礼

糯香四溢的

查白歌节

铜鼓，鼓舞着人心

也鼓舞着

一声又一声

呱呱合唱的蛙鸣

德昂

你看呀

保山的青山

在昂头

澜沧江的绿水

在昂头

耿马的头马，种马，小马驹

都在昂头

镇康的康字

也在高高昂头

永德的德字

早已高高昂起了头

秧苗昂头

棉花昂头

茶香昂头

醉意昂头

一座座竹楼

一盆盆火塘

一阵阵读书声

一串串嬉戏声

一而再再而三地昂头

德昂人的

绚丽刺绣

精湛雕刻

华美彩陶

让你不得不

低下高傲的

头

独龙

1

也许只有高傲的山茶花知道

在这三山耸立的地方

从山脚到山顶

到底要走多陡多险的路

也许只有坚硬的鹅卵石知道

在这三江并流的地方

从江头流到江尾

到底要走多弯多远的路

2

正在跳高跳远的

那些岩羊与麋鹿

怎么也跳不出

荆棘丛生的成语

3

当他好不容易

弯弯绕绕地走到了

阿妹的心中

谁？刚好在竹楼里

煮热了水酒

4

风，又在翻新书

雪山下一树

怒放的桃花

或许正是这个春日里

最美丽也最坎坷的

词句

5

木耳收听到的信息

来自更高更远的

秋

走过藤桥的捷径

一滴滴及时雨

在女人文面的细节里

让甜荞睁开了

惊喜的眼珠

哈尼

哈哈！哈尼人有福了

哀牢山不哀

上百级的梯田

像耍魔术一样

从河谷

一级一级

一直摞到了山巅

似哈尼人深深的额纹

又似哈尼人

劳作时留下的

深深指纹

一尾又一尾鱼儿

在这万千明镜里

追逐着银锭般的云影

秧苗一插下去

哀牢山便绿成了一梯

翡翠

稻谷成熟时

哀牢山又堆积了一梯

黄金

哈尼人们有福了啊

南糯山

也如香香的糯米一样

香得让人垂涎

并不普通的

普洱茶

从南糯山远走天涯

走出了令东南西北风

都要咋舌的

天价

一缕缕茶香

香着哈尼人的人气

香着哈尼寨的寨神

神清气爽的蘑菇房

里里外外都荡漾着

哈哈笑声

景颇

1

老火地里种下五谷了

老火地里撒下烟籽了

给高黎贡山

贡些血，贡些汗

高黎贡山

也便给男女老少

贡出喜，贡出欢

2

最喜欢的这一把

模仿老水牛弯角的长刀

你能说出它由谁打造么

传说最先打刀的那个铁匠

朝朝暮暮锻打未成

死后化作了

落地即活的帮比草

3

暮暮朝朝

山环水绕

滇西抗战的刀斧，铜炮

至今仍在

景颇族的拼音文字里

抑扬顿挫呼啸

4

且听布谷鸟

在开春的高黎贡山

嘀咕着山里山外收获的奥妙

景颇族的小伙

你可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我该给自己的银色长刀

配上怎样的刀鞘

基诺

1

基诺山的童话里

彩插着一幅幅惹人眼热的

香蕉 木瓜 普洱茶

而蝴蝶不只是一朵朵会飞的花

更像是从哪位大师笔下

舞出的一句句佳话

2

最佳的话，当数基诺山的情话

一如从根到梢

越结越多的象耳果

他铁链鸟一般闪亮的眼光哟

老在她嫩笋叶一样

洁白的心上起落

3

再紧的发辫，也能用一把梳子理开

基诺山说不完的心里话

恰似那竹筒里

源源不断的清泉水

基诺山藏不住的悄悄话

正是那争先恐后

喜滋滋灌浆的谷穗

4

擂响太阳鼓的民族

让太阳说出

亮堂的祝福

在那锁梅叶酿制的新米节

全家人都围在火塘边

紧盯着蒸汽，从甑子里

向东冒出来：子孙兴旺

向南冒出来：明年丰收

向西冒出来：打猎必获

每一缕都是缭绕不绝的

方言，世界语

拉祜

1

拉着拉祜的手

两个人的心跳

在叠加

拉祜与我们相加

加成了五十六

加成了一条心

2

这支村寨里加竹篱的民族

广场上加神柱的民族

头上加包头的民族

衣裳尚黑裤子加肥的民族

长袍加三条红色花纹的民族

让竹筒加饭的民族

让竹筒加茶的民族

允许男人女人都加烟酒的民族

允许男儿女儿都加财产继承权的民族

把葫芦加成了芦笙

把节日加成了

歌舞的海洋

篝火的盛宴

3

一如弩弓加弦再加箭

拉祜人的田里加上了

一排又一排稻秧

双季稻

当然是他们每年必算的

大加法

常年不熄的火塘

一加再加

4

而

枝繁叶茂的神树林

鸟鸣虫欢的神树林

禁伐

禁减法

如果从树梢减去八月

从南溪河里减去

阿妹的倒影

那肯定是因为

一个人织的情丝

拴不拢两个人的心

5

鲜花不一定要减刺

而天空早已减去了一朵云

那一朵被减得远远的云

看上去的确像一张

曾经赖以遮体的兽皮或蕉叶

早已加衣的拉祜人

又在加甘蔗般的公路

加阶石般的课本

……

满

1

海东青

还在长空之上

翱翔

它在关里关外

大地之上的

迅猛投影

真令人意足心满

2

饱满的满族

满出过

满汉全席的

辉煌

平定“三藩”

“改土归流”

八旗雄风满打满算

确有一把

好算盘

3

满则溢嘛

溢到古装戏里的

那些旗袍

那些优雅与大方

又有几人能和它

比攀

4

满招损的典故

确实也曾在清末

不知不觉应验

无可奈何出场

但从不满足的

满族

翅羽仍比白山高

眼神仍比黑水长

蒙古

马头琴悠扬的内蒙古大草原

马奶酒飘香的内蒙古大草原

那是一幅连黄河也不敢小瞧的

草书

黄河北上

拐出那么大一个几字形的弯

只为去亲吻一下内蒙古大草原

铿锵的韵律

假若抹去这些草

抹去这一匹又一匹马的狂草

抹去这一匹又一匹马的狂欢

成吉思汗的英名

又岂能流芳千古

横跨亚欧的传奇

定然是杜撰的典故

走进那达慕大会

一股从历史深处吹来的雄风

会猛然沁入你那

钙质流失得太多的

肌骨

清晨，那盛装的姑娘

又在挤着牛奶

让一个个简化了的汉字

滋补了，再滋补……

怒

1

怒，便是

路啊

林中有怒放的山花

江中有怒放的浪花

一个怒字

是这支民族特制的

犁铧

2

心思如麻只能搓成一根

捆绑自己手脚的

绳索呀

斧口硬硬地一怒

疙瘩柴也能劈成

碎渣渣

3

这一族放开手脚

跳猴舞，鸡舞，喜鹊舞的

山里人家

把一颗颗珍稀的玛瑙

佩挂

把一腔腔琐碎的烦恼

扔啦

这一族放飞心思

跳锅庄舞，洗衣舞，秋收舞的

辛劳人家

把一粒粒金黄的玉米

啃下

把一个黄金般的怒字

种在心里发芽

水

他们祖祖辈辈的

居住地

都要依山

都要傍水

水书

水历

水家布

还有那

不用乐器伴奏的

水歌

自然是水族的

专利

他们把情歌

叫做“希普都爱”

一句句日夜流淌的

希普都爱

正是水族人不可或缺的

液态水

固态水莫非便是餐桌上

鲜鲜美美的鱼么

气态水无疑是

他们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

那一股子

风生水起的

生气

让人惊喜的是

这支尚水的民族

竟然每年都要敬火神

水火相融

水火互济

或许正是他们

生生不息的秘诀

佤

流云在高空临摹了多少回

也临摹不出他们

三千年的崖画

云南。西盟。沧源。孟连。

澜沧江。萨尔温江。阿瓦山。

石洞。葫芦。

勒佤。布饶。腊。佤崩。佤固德。恩人。

1990年。351974 人。

汉益州。唐南诏。宋永昌。

传教士。新中国。拉丁字母形式的佤文。

居山岭。捕猎。种杂粮。

迁徙。不留余粟。

不以牛耕。妇用攫锄。

酸竹笋。鸡肉烂饭。竹筒酒。辣椒。

佩带长刀。弩。铜炮枪。

黑色短衣。宽口大裤。横条花短裙。

崇尚黑色和圆环。

项圈。手镯。脚箍。

银制品。竹藤制品。

孔雀。白鹇。

以动物或动物与人为主人公的题材和故事。

木鼓舞。甩发舞。

串姑娘。对唱情歌。奶母钱。逃婚。

父子连名。幼子继承财产。

杀牛祭天。万物有灵。

木衣吉。开天。辟地。打雷。地震。

水鬼。树鬼。

小乘佛教。耶稣教。

禁忌。

修水田。水电站。拖拉机。

农具。冶铁。

大学生……

这些胎记，这些结

这些泪点，这些出血点

这些景点，亮点，热点，兴奋点

有的已深深刻入

勐省河流域半山区的崖画里

更多的则活在

崖画之外

外面的游客

来到阿佤山的竹楼前

情不自禁融入了

阿佤人的格言和谜语里

里里外外都在

神、人、畜分用的火塘边

冒出一种蒸蒸日上的

热气

口嚼槟榔手扶岩画

耳边正飘来阿妹

水灵灵的歌声——

“蚂蚁爬树

不怕树尖高……”

瑶

瑶

曾经一步一摇

走在崎岖的山道

是朝廷的徭役和刀矛

让一步一个血印的

盘瑶

山子瑶

顶板瑶

花蓝瑶

过山瑶

白裤瑶

红瑶

蓝靛瑶

八排瑶

平地瑶

坳瑶

把巍峨的群山

选作避难所

山野敞开起伏的胸膛

接纳了这一支支

赤脚攀爬的部落

山雨，山风

一如赤脚医生

清洗着，缝合着

他们比山谷还深的伤口

听！疲惫的山溪

瘦弱的山鸟

仿佛还在哀哀怨怨地

诉说——

“刀耕火种在上坡

收入不满小半箩

山芋野菜度日子

火堆蓑衣当被窝”

好在史书里

这血泪斑驳的一页

早已被时代之手

翻过

瑶山

瑶胞

瑶歌

今日已在我这个游客

左手的手机里

右手的相机里

从飘摇

走进了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