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儒家政治、文化视域下的周公与孔子
——以《汉书》为论述中心
2020-12-06杨兆贵吴学忠
杨兆贵, 吴学忠
(1.澳门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澳门 999078; 2.香港浸会大学 语文中心,中国 香港 999077)
周公是西周史、中国史上极重要的历史人物[1]83-98。他不仅是史学上重要的人物,而且是经学史上重要的人物。历来学者多研究周公摄政或称王、制礼作乐以及他与经书的关系等。由于学者对史料有不同的阐释,因此对周公的事迹争论不休。本文想从另一角度来论述周公的生平或思想,即推崇经学的西汉儒如何论、评圣人周公。学者或谓西汉去古未远,对周公的论述必有根有据。这一说法有其道理,且西汉儒保留了一些先秦的说法,但汉儒对周公生平、思想的论评是否完全符合史实是一回事,他们怎样论、评周公是另一回事。研究后者,不仅能看出汉儒对周公的看法,也展示了汉儒心目中的周公形象,而且可从另一角度窥见汉儒的一些思想观念,如汉儒圣人观等,由此也可反映当时的政治与时代背景,如汉儒在怎样的背景下对周公有这样或那样的评论,从中反映汉儒内部的思想(思想内在理路)以及他们的思想与时代、政治的关系(思想外在因素)。
要全面掌握汉儒对周公的论评,最好能全面运用西汉的所有典籍。但这一工作不能一蹴而就。《汉书》是记录西汉的史书,凡西汉儒的基本思想、性格、生平大事,它都记载。因此,本文以《汉书》为论述中心,是一合适的切入点。笔者查阅相关研究,只有极少数学者研究相关主题:郑雯馨[2]、王紫微[3]分别论述王莽时期的周公;黄彰健从今古文经学角度认为汉代古文经说《大诰》《康诰》《酒诰》之王为周公、“周公成周道”,今文经说成王成周道、周公辅成王[4]9-17。学界对汉儒对周公论、评的研究极少,本文希望充实学界这方面研究,这是本文的贡献。
一、西汉政治文化视角下的儒家对周公的论述
自汉武帝置五经博士后,统一文治政府渐次建立。随着士人参政,自武、昭以降,公卿大夫多为鸿儒硕学。即使位居庶僚下位,亦多是学者。若在朝延居高位而不通经术的,或免或杀[5]。从汉武帝至王莽这一时段,士大夫若非通经致用,则很难在政治上立足、发展。而士人为求入仕,学以致用,则研学不同的经学。这样,士大夫多通经学(无论一经或五经,也无论他们是学哪一经哪一派、今文或古文)。所以,本文以“汉儒”来统称这些士大夫。下文主要根据周公的生平事迹发生前后次序,依次论述汉儒对周公的相关事迹的论述。
(一)周公居摄或“践天子位”说
周公是否摄政或当天子,这是经学史、史学史上一个重要问题。汉儒对此有两种说法。
1.周公居摄说
西汉时,霍光、王莽曾被比为周公。宣帝在霍光去世后开始亲政。霍光的儿子霍禹当大司马,其家族仍把持朝政。张敞曾因以“切谏显名”(1)本文所引《汉书》及十三经、《史记》、先秦汉代诸子文献都根据香港中文大学《汉达文库》电子版本,没有页数。而得罪霍光,被迁为山阳(今属山东巨野)太守。他听到宣帝要清除霍家势力消息后,上书宣帝,引春秋公子季友、赵衰、田完分别对鲁、晋、齐有功,而国君封赏及于他们的子孙后代,最后导致季氏专鲁、赵氏分晋、田氏篡齐等局面,希望宣帝以此为鉴,并说:“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他指出周公执政才七年,而霍光竟长达二十年,结果导致“火生地中,天文失度,祅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的阴阳不和的后果。汉儒深受阴阳灾异思想影响,常以阴阳理论来解释人事[6]234。值得注意的是,张敞只说“周公七年”,没有具体说周公摄政或称王七年。但他把霍光与周公对比,他应认为周公摄政而非称王七年。
王莽时期对周公形象有较多的应用。学者研究王莽,大都以篡汉者的立场来批评他,甚至说他一开始就存心篡汉[7]。事实上,王莽侍孝寡母、嫂,有吸引别人追随的才能,他提出的“田宅奴婢限列”的主张,反映了他重礼制、恤民生、重视社会经济的初衷,当时深为儒士推重,且顺应昭、宣以来的思潮,而非一开始就有篡汉之心[6]307-318[8]。
王莽在哀帝元寿二年(前1),去世后当大司马,独揽大权,《王莽传》说莽“于是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与承其指意而显奏之”。王莽附会越棠氏向周天子献白雉之例,派益州令献上白雉。平帝元始一年(1),王莽被其姑太皇太后王政君封为安汉公,并掌握任用官员之权。王莽元始四年(4)、五年(5)奏请建明堂、辟雍、长安南北郊等。他这一举措,与西汉中晚期思想相合:一是西汉晚年儒家认为当世未达至“大同”理想世界,天下尚未完全“为公”,汉朝仍是刘姓一家之私。因此,儒家强烈批评刘汉,要求由“宗庙祀典”至“宫室庭院”均要彻底改新,进而要求改朝换代[9];二是自昭、宣以来,稽古之风日盛[6]317-318。因此,王莽提出建明堂等主张,是有其思想与历史背景的。他推行文教措施,取得成就,其时文化教育事业发达[10]。群臣上奏称美王莽说:“昔周公奉继体之嗣,据上公之尊,然犹七年制度乃定。”说周公执政七年,才能建立礼乐制度,而王莽“起于第家,辅翼陛下,四年于兹,功德烂然”,执政四年就能完成周公七年的政绩,完成兴建明堂、辟雍等文教事业,他们认为王莽比周公还厉害。
当时,禅让说、五德终始说盛行,不少汉儒相信刘汉气数将尽,即使是宗室宗臣也接受这一思想观念[6]242-246。泉陵侯刘庆是比较积极的人物,他在元始五年(5)最先上奏请封王莽居摄:“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太皇太后后来接受此建议,也说:“周公居摄,盖权时也。”刘歆及78名博士儒者解释“居摄之义”说:“居摄之义,所以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也。昔殷成汤既没,而太子早夭,其子太甲幼少不明,伊尹放诸桐宫而居摄,以兴殷道。周武王既没,周道未成,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摄,以成周道。是以殷有翼翼之化,周有刑错之功。”(以上引文俱见《汉书·王莽传上》)刘歆为代表的一群儒者、博士的言论反映了当时政府及民间众多儒生的声音,也代表当时的一种思想学说,把居摄的地位、作用说得很高,“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一般来说,儒家、经学家多推崇王道。先秦汉初儒家把王道再分为帝道、王道,帝道比王道高卓。当然,诸子因学派、思想立场不同,对帝道有不同的看法[11]。到了汉代,儒家一般都言王道。刘歆等推崇王莽兴帝道,显然是溢美之词。刘歆是汉朝宗臣,推崇王莽,《汉书·刘歆传》说他俩年轻时都是黄门郎,王莽很器重刘歆。王莽当大司马,认为刘歆有德有才,且乃宗室,就推荐他先后升任侍中太中大夫、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刘歆建平元年(前6)写《移让太常博士书》,得罪了一群博士。王莽执政,重用刘歆,其原因除了刘歆是宗室,还因他是经学大师。刘歆支持王莽,是因他得罪博士后被遣归乡,抛却了宗室立场,且他与王莽认识很久,也认可王莽在居摄时推行的一些善政,所以特别推崇王莽。
刘歆称赞王莽“统立天功”,王莽也这样自诩。他上书太皇太后说:“周公居摄,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盖诸侯千八百矣。”也即说,身任居摄、首辅甚或天子,其重要的职能之一是建立祭祀制度尤其是郊祀制度,把郊祀、宗祀制度建立起来,同时就建立起宗法制,能使四海诸侯来祭祀。这是周公居摄时写《诗》歌《颂》而使四海来归的重要举措。钱穆称赞周公这些举措,目的在于歌颂文王之德,宣扬周德:“而后天下运于一心,而周室长治久安之基亦于是焉奠定。”[6]105王莽居摄,统立天功,建立祭祀制度,兴建学校,就是希望收到“天下运于一心”“长治久安”之效。另外,《汉书·王莽传上》记载不少朝臣称誉王莽居摄所取的功绩、成效,在此不赘。
班固在《汉书·律历志》中说周公摄政七年。他认为周公执政七年后致政成王。这与《尚书大传》中“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的说法相同。
2.周公践天子位说
平帝崩后,王莽居摄。翟方进任相期间(前15—前7)得罪了王莽的父辈:翟曾弹劾涓勋,触怒王政君的弟弟王根;为除掉政敌陈咸,得罪王立。翟方进的少子翟义二十出头任南阳都尉,因宛县县令刘立(王根的亲家)瞧不起他,他把刘立关起来。王根与翟家有了纠纷仇恨。公元前7年,发生“荧惑守心”天象,翟方进被迫自杀。翟义讨厌王莽,批评王莽“摄天子位,号令天下,故择宗室幼稚者以为孺子,依托周公辅成王之义,且以观望,必代汉家,其渐可见”,后来事情发展的情况确实印证了他的看法。他又说自己“幸得备宰相子,身守大郡,父子受汉厚恩,义当为国讨贼,以安社稷”,他对王莽的态度与宗室刘庆截然不同。翟义联合一些宗室如东郡都尉刘宇、严乡侯刘信、武平侯刘璜,并立刘信为帝,起兵讨莽。他反王莽,可能是他认为其父之死缘于“荧惑守心”天象,而这是王氏家族策划的一场天变阴谋,因此他把矛头指向王莽。王莽调兵遣将,部署军队,把翟义起兵说成是《大诰》中的“有大难于西土”,并日夜抱着孺子,以周公自比,说“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乐,班度量,而天下大服,太皇太后承顺天心,成居摄之义”,并把刘庆所说的“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进一步修改成“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位以治天下”。“践天子位”而非只“行天子事”,是王莽的梦想,也是他的目标。应当注意的是,王莽强调周公“践天子位”,而没说周公称王,也许他认为“践天子位”当真天子比称王能更直接、更全面、更名正言顺地掌握至高的权力。
可见,汉儒多认为周公摄政,然而到了王莽时代,王莽把自己与周公相比。他后来为求当真天子,就把刘庆提出的“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直接说成“践天子位”。可以说,周公“践天子位”是王莽梦寐以求当真天子而推衍出来的说法。其实在此之前,群臣上书太皇太后已说,“周公权而居摄,则周道成,王室安”,又说:“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黄彰健认为“周道成”是周公称王说[4]9-11。群臣已提出“周公服天子之冕”,不是为王莽“践天子位”做了铺垫吗?
(二)周公诛管叔、蔡叔
周武王灭殷后,封管叔、蔡叔为监,监控武庚。武王两年后去世,成王年幼,周公当国称王[12][13]。管叔、蔡叔散布流言,说“公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后来周公东征,杀管、蔡,封康叔于朝歌故址,建立卫国。班固的《汉书·地理志》在介绍河内郡时简介了这段历史:“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庸、卫国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庸,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故《书序》曰‘武王崩,三监畔’,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夹辅周室;迁邶、庸之民于洛邑,故邶、庸、卫三国之诗相与同风。”
这件事由文帝开始到王莽时代,不断有汉儒传说,并被运用在政治斗争上。
汉文帝即位后,其弟淮南厉王刘长“骄蹇,数不奉法”“入朝,甚横”,杀了审食其,回到封国后,“不用汉法,出入警跸,称制,自作法令”。文帝令帝舅薄昭写信责备淮南厉王,批评他的所作所为不孝、不贤、不谊、不顺、无礼、不仁、不智、不祥,并提到“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对其警告之意很重。然而刘长不知悔改,前元六年(前174)勾结匈奴谋反一事败露,被文帝发配去蜀郡严县,后自杀。文帝十二年,民间有歌谣说文帝与淮南王兄弟之间的事:“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听到后既咎悔,又自辩:“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邪?”他引周公杀管、蔡来抬高自己,并认为自己流放刘长是出于一片公心(以上引文引自《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
从薄昭、文帝对周公杀管、蔡的言论来看,他们认为这是一件极正当的行为,周公出于公心,管、蔡出自私心,周公有大公无私、国而忘家的精神。此事可作为汉朝廷讨伐任何叛逆的理由,而周公也是汉帝学习的典范。
周公诛管、蔡一事到西汉中晚期仍然被传颂。《汉书·杜周传》记杜周之孙杜钦(字子夏),通经书,在大司马王凤大将军幕府任职,深受王氏重用。他看到王凤“专政泰重”,就举周公与管、蔡之事为戒:“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这里有几点须注意:一是他没有说周公诛管、蔡;二是强调在周公与管、蔡的关系中,称赞成王有“独见之明”,不受管、蔡流言的影响,而深信周公;三是强调即使成王相信周公,周公“惧”,可见周公很谨慎。杜钦与文帝、薄昭对周公诛管、蔡的看法不同。当然,杜钦强调这几点,目的是希望王凤“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学习周公,戒谨戒惧,以免有覆亡之灾。
西汉中晚期,刘向在元帝时目睹宦官弘恭、石显专政,外戚许嘉、史尚骄奢放肆,于是在永光元年上书揭露他们弄权:“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这段话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把弘恭、石显比为管、蔡,管、蔡是周公的兄弟,弘恭、石显只是宦官,而非元帝的兄弟;二是成王重用周公,周公才消灭管、蔡,这与《尚书·金縢》所记之事不同,其他汉儒也没有说周公受成王重用而诛管、蔡。
周公诛管、蔡这件事也被应用到王莽身上。哀帝去世后,王莽迎立中山王刘衎为平帝。由于元、成、哀时代外戚专权很严重,不同的外戚派系各为自己的利益谋算,彼此并不因同是外戚而团结,反而为了一己之利而互相斗争。王莽因其姑母王政君而上台,也因元帝之妃傅太后而免职。因此,他很措意于外戚。为防止平帝的外戚将来坐大擅权,王莽不允许平帝的母亲卫姬及亲属到京师,而拜卫姬为中山孝王后、平帝的舅舅卫宝等为侯、三妹妹为君。王莽长子王宇觉得这种隔离方法不妥当,担心以后卫氏得势,会招大祸,私下与卫宝书信来往,教卫姬上书谢恩,多说傅太后、丁太后(哀帝之母)两家的罪行,并要求到长安长住。此事后来被王莽发现,就诛杀了王宇及其妻兄吕宽等人。甄邯等上奏太皇太后,称赞王莽:“公居周公之位,辅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诛,不以亲亲害尊尊。”(《汉书·王莽传上》)把王莽杀子一事美化了,盛赞王莽大义灭亲!其他人上奏要求把王莽写给子孙的八篇发给全国各级学校,以教育全国青少年。
可见,汉儒都肯定周公诛管、蔡,称赞周公大公无私。追求“公”是汉儒的理想之一[7]。汉儒对周公诛管、蔡一事的侧重点不同,或把此事作为讨伐的理由,或强调周公之惧,或美化家庭伦常悲剧。追根溯源,应为先秦时期的《墨子·耕柱》肯定了周公驳斥管叔[14],汉儒应受此影响。
(三)周公的文学创作
周公不仅是政治家,而且是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汉儒对周公的文学创作,有以下的说法。
翼奉,元帝时儒者,治《齐诗》,喜欢律历阴阳之占,学属恢奇驳杂的齐学。他说:“周至成王……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书》则曰:‘王毋若殷王纣。’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殷,骏命百易。’”“殷之未丧师”一诗出自《文王》。“王毋若殷王纣”,不见于今本《尚书》。可见翼奉认为周公作的《文王》。
刘向在元帝永光元年《上封事谏》一文中希望元帝罢黜弘恭、石显,强调重用贤臣时说:“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当此之时,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欢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先祖。其《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来也。诸侯和于下,天应报于上,故《周颂》曰‘降福穰穰’,又曰‘饴我厘麰’。” “于穆清庙”出自《诗·周颂·清庙》,“有来雍雍”出自《诗·周颂·雍》。刘向认为周公作《周颂》里的《清庙》《雍》两篇。
西汉晚期,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曾说:“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他们认为周公作《无逸》。
班固在《汉书·礼乐志》说:“周公作《一勹》。《一勹》,言能一勹先祖之道也。”《一勹》即《酌》,与《武》《赉》《般》《时迈》《桓》为《武乐》之六成[15]。
可见,汉儒认为周公是《诗经》《尚书》的作者之一,他作《诗经》里的《文王》《清庙》《雍》《尚书》《无逸》及其他篇章,创作歌舞《一勹》。可见周公是位文学才华横溢的人,也是音乐家,正如他自己说的“旦多材多艺”(《尚书·金縢》)。周公多才多艺,创作诗、歌,自战国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吕氏春秋·古乐》称赞他是音乐家、舞蹈家,《精谕》篇指出周公善于思、辨、语言表达[16]。
(四)周公营建成周
《尚书大传》说周公摄政“五年营成周”。伏生没有明确说明成周是否洛邑。这后来成为学界讨论的一个议题。与伏生同一时期,刘邦曾向娄敬问定都长安或洛邑,哪个城邑比较有战略价值。娄敬主张建都长安,但指出洛邑也有其优点:“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都洛,以为此天下中,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钧矣。”(《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他指出周公营建成周,在洛邑定都。可见,他认为成周即洛邑。周、汉定都长安或洛邑,因历史形势不同,这两城邑及其地理范围有不同的战略价值。西周定都镐京,地处偏西,较难控制河、淮中下游地域,洛邑有天下之中之称,周公、成王在此营都,便于控制东方诸国。这是汉代“山东”“山西”的不同战略价值(2)这一问题笔者在《论班固“山西出将”说》一文中作了详细论述,该文刊发在《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且殷之遗民,虽已分处不同侯国,但其心未服,因此营建洛邑新都,以便镇抚。刘邦以一介草民建立汉朝,山东诸侯未必臣服,可能起而反叛,长安、关中有“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汉书·娄敬传》)之利。
班固在《汉书·郊祀志》引《周书·召诰》“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说:“周公加牲,告徙新邑,定郊礼于洛。明王圣主,事天明,事地察。”说明新都邑在洛阳。《汉书·地理志》“河南郡”条说:“河南,故郏鄏地。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营以为都,是为王城,至平王居之。”“周地”条说:“昔周公营洛邑,以为在于土中,诸侯蕃屏四方,故立京师。”一说王城,一说洛邑,后世学者遂对当时周公到底营建王城或洛邑有不同的看法。笔者赞成杜勇教授两者当为一城说,东都即洛邑,即成周[17]181-198。周公摄政五年营建新邑,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若是两座城,可能没那么快。
(五)周公制礼作乐
周公制礼作乐也是一件重要的史事。《尚书大传》记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汉儒论周公制礼作乐,其中比较有新见或有学术争论意义的有以下两种说法。
一是董仲舒在《对策》中提出:“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认为他心目中的圣王——武王所做的大事是诛杀殷纣,周公所做的贡献是作礼乐。
二是班固在《汉书·郊祀志》中提出鲁可郊祀天地:“昔周公制礼乐,成周道,故成王命鲁郊祀天地,以尊周公。”学界曾争论周公是否践天子位,去世后成王是否以天子之礼葬他,是否允许鲁国举行郊祀。这一问题详见下文。班固相信鲁可郊祀天地,则成王以天子之礼尊、葬周公。
(六)周公勤于求贤、用贤
周公勤于求贤,先秦典籍多有记载。《尚书·立政》记周公强调重用德彦之士,如说:“自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彦,以乂我受民。”“继自今后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他希望成王任用有正常德行的吉士贤才;要从一话一言中重用美士俊才,使他们治理周朝万民。自春秋以来,周公勤求贤才一直是士大夫的美谈。如《论语·微子》记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钱穆指出此章之意在于重视人才:“人才之兴起,亦贵乎在上者有以作育之,必能通其情而合乎义,庶乎人思自竭,而无离散违叛之心。”[18]《荀子·尧问》也记载周公求贤若渴的情形:他拿礼物去拜见的尊长有十位,还礼会见的有三十个;在上百人、上千人中挑选三位贤士[19]。
汉儒也肯定、歌颂周公勤于求贤。王刦说:“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是汉儒的共同看法,到了东汉末年,曹操《短歌行》还这样歌颂周公呢!统治者勤于求贤,这继承了先秦南面之术。
(七)周公葬礼
周公曾践祚登基,克殷、践奄、封建诸侯,营建洛邑,制礼作乐,为西周数百年之治奠下坚实的基础,可谓居功至伟。他后来致政成王,北面为臣。关于周公的葬礼形式尚有疑问,周公去世后,成王究竟是以天子之礼还是以公卿之礼举行丧葬?葬礼的形式能够说明成王对周公的态度,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周公是否摄政称王,反映了君臣关系的复杂。汉儒的说法如下。
梅福,九江寿春人,治《尚书》《谷梁春秋》,学属古文经。他认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灾”(《汉书·杨胡朱梅云传》)。成王本欲以诸侯之礼葬周公,结果此举触怒上天。成王当改以天子之礼葬周公的。而梅福提出此事,主要是希望封孔子后人。
至于成王本想以诸侯之礼葬周公这件事,《白虎通》有记载。《白虎通·封公侯》说:“周公身薨,天为之变,成王以天子之礼葬,命鲁郊,以明至孝,天所兴也。”[20]另,东汉儒认为成王以天子之礼葬周公。《后汉书·周举传》记:“言事者多云,昔周公摄天子事,及薨,成王欲以公礼葬之,天为之变动。及更葬以天子礼,即有反风之应。”[21]又《后汉纪》记:“昔周公既薨,成王葬不具礼,天乃大风,偃禾折树。成王发书感悟,备礼改葬,天乃立反风,其木树尽起。”[22]看来,汉儒认为成王对周公仍有芥蒂,因此不想以天子之礼举行葬礼,因上天告谴,他才改用天子之礼。成王的心胸、思想、境界似从这里可见一斑。
成王为周公举行的丧葬之礼数如何?刘向认为成王举行薄葬。刘向提出这一看法未必符合史实,他是有为而发的。汉成帝即位后营建昌陵,制度泰奢。刘向上疏谏说:“文、武、周公葬于毕……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汉书·刘向传》)可见,刘向认为周公薄葬其兄武王,成王为“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则成王虽以天子之礼葬周公,但用薄葬。刘向这一看法与钱穆所指出西汉中后期盛行的本民事、循古节俭的礼制论思潮相同[6]247。
(八)周公的儿子
这是一个有趣的史事。我们对周公的生平事迹比较熟悉,对其长子伯禽也不会陌生。他有多少儿子,先秦典籍极少提及,学者也极少研究。汉儒说周公共有7个儿子。《汉书·王莽传上》记太保舜及八千余于元始四年上书请太皇太后封王莽为宰衡时说:“伊尹为阿衡,周公为太宰,周公享七子之封,有过上公之赏。”居摄三年(8)群臣复奏引《春秋》“善善及子孙”“贤者之后,宜有土地”之说,说“成王广封周公庶子六(子)[人],皆有茅土”,以此上奏太后封王莽子孙为侯。这段文字明确说周公有庶子6人,加嫡长子伯禽,则周公有7个儿子。至于6个庶子的一些生平事迹,汉儒没有提及[23]。
(九)周公与成王的关系
周公与成王的关系比较复杂,现依汉儒的说法整理如下。
1.周公抱成王说
成王即位时的具体年龄一直是学界讨论的问题之一,这涉及周公是否摄政或称王或监国的大问题。汉儒认为成王在襁褓之中,周公抱他上朝。贾谊说:“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汉书·贾谊传》)
2.成王年幼而周公摄政说
王莽居摄三年,刘歆及七十八博士诸儒论“居摄之义”,解释“居摄”之义是“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也”。又举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而居摄以兴殷道之事,复举“周武王既没,周道未成,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摄,以成周道”(《汉书·王莽传上》)。他们提出了成王年幼,没有能力处理国政而由周公摄政说。这当然是为王莽居摄提供史实与学理上的根据。
3.成王年幼而周公践天子位说
此事上文已提过,王莽是继刘庆上书后而提出这一说法的。他以周公自比,为求当真天子,把刘庆“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直接说成周公“践天子位”,为自己当天子铺路。
4.成王不疑周公说
上文提过,武王去世,周公当国称王,管、蔡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杜周之孙杜钦坚信成王不信谗言,称赞“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他希望王凤秉政能学习周公保持戒惧之心。这点班固在《汉书·昭帝纪》中也有相同的看法:“昔周成以孺子继统,而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成王不疑周公……大矣哉!”
5.周公戒成王说
汉代阴阳家翼奉曾称赞周成王是上贤之材,然而周“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周公希望成王不要步殷纣后尘,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明白天命,才能保有周王朝。郑崇在上书建议取消封王商为侯时说:“故周公著戒曰:‘惟王不知艰难,唯耽乐是从,时亦罔有克寿。’”(《汉书·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
据《周书》记载,周公作《梓材》《无逸》告诫成王切勿骄奢不体恤百姓的艰辛。刘向的看法与翼奉相同。他在上书成帝时说过:“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纣。《诗》曰‘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亦言汤以桀为戒也。圣帝明王常以败乱自戒,不讳废兴,故臣敢极陈其愚,唯陛下留神察焉。”(《汉书·刘向传》) “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不见今本《诗经》,反而见今本《尚书·泰誓中》“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大誓》“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这应是刘向把《诗》《书》一些文字搞错了吧。
6.成王封周公说
《汉书·王莽传上》记成王封周公:
成王之于周公也,度百里之限,越九锡之检,开七百里之宇,兼商、奄之民,赐以附庸殷民六族,大路大旗,封父之繁弱,夏后之璜,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白牡之牲,郊望之礼。王曰:“叔父,建尔元子。”子父俱延拜而受之。可谓不检亡原者矣。非特止此,六子皆封。
成王赏赐给周公封地(七百里之地)、百姓(商、奄二国之民,殷遗民六族)、大路大旗,大弓(封父国的)、璧玉(夏后氏的)、典策、官用器物、白牡的祭牲、郊望的祭礼等。另外,成王还封赏了周公六个儿子。
7.成王葬周公之礼说
这点上文说过,根据梅福所说,成王在周公去世后,本来打算以诸侯之礼葬周公,结果皇天动威,雷风著灾,以警示成王。成王最后以天子之礼葬周公。谷永上疏就说“周公薨,成王葬以变礼,而当天心”(《汉书·儒林传》)。所谓“变礼”,即不是以大臣之礼,而是以特殊情况下的天子之丧礼来举办的。
二、汉儒对周公的评论
汉儒对周公生平的事迹评论,上文已论述。那么,重视人品的汉儒,又是怎样评论周公呢?
(一)周公为圣人,是三代道统代表
汉儒多肯认周公是圣人。文帝流放其弟淮南厉王刘长,而后刘长自杀,民间批评文帝,他自辩说:“昔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不以私害公。”(《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可见文帝时周公已是圣人,文帝也称他是圣人。汉代中后期,杜周之孙杜钦称赞“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汉书·杜周传》。可见,西汉上自皇帝下迄儒士都称周公为圣人。
司马迁称颂周公是三代文化的道统代表,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史公这番话实则变自《孟子·尽心下》的“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之意在于表明自己是继承了自尧舜以来的道统,是该道统的继承者。当然,这一道统由尧至文王都是圣王,而孔子乃圣而非王,但是他通过学习、掌握、继承古圣王的文化事业,然后加以阐扬。这是孔子作为圣人而与古圣王的不同之处,也是他被后世儒家极力推崇之处[24]。司马迁亦以继承孔子为志,这段话把《孟子》的“文王”改为“周公”,可见周公在汉代的地位不低于文王,是作为一位道统的代表,这也许因为汉儒相信周公曾写《诗》《书》里的部分篇章。《诗》《书》是先王官学的核心内容。汉儒重视通经致用,强调圣人外王事功,认为孔子之学来自周公。因此,周公就成为汉儒心目中的道统、圣王合一的代表。
到了西汉末年,王莽执政,太保舜等奏言:“《春秋》列功德之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唯至德大贤然后能之。其在人臣,则生有大赏,终为宗臣,殷之伊尹,周之周公是也。”指出“至德大贤”立德、立功、立言,周公与伊尹堪称此尊号。此“至德大贤”当指圣人。
可见,由汉初到西汉灭亡,上自天子,下迄一般儒士,周公已被广泛地尊为圣人。而周公被尊为圣人,可以追溯到孔孟。孔子尊周公为理想人物的典范,孟子进而尊称周公为圣人。
(二)周公是孝子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都特重视做人。要做人,当由家庭开始,所以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当孝子是做人的一个最起码的要求。只有先当孝子,才能通过各种学习、修养,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最终成为圣人。汉代很重孝道,声称以孝治天下。反过来,要当圣人,必先当孝子。汉代重视《孝经》。《孝经》第一章说明了孝之始与孝之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周公曾践履摄政或当天子,他的孝应是如《孝经》第二章所说的“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司马谈因在元封元年未能参加汉武帝赴泰山举行的封禅典礼,“发愤且卒”。他临终前告诉司马迁要继承他的遗志,一定要当太史,并续撰《史记》。他说到孝,其实这也是汉儒对孝的看法:“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汉书·司马迁传》)司马谈认为周公是大孝的典范,他写文章、作诗歌以宣扬、歌颂文王的道德、功业,而且阐发其先祖太王与王季的思想,再上推到公刘,最后推尊周族的始祖后稷。可见,周公之孝不仅“显父母”,而且上推及于祖先、始祖,这是包含着人文、历史的孝道。司马谈学主道家,仍如此推崇周公,则周公为大孝之形象在汉儒心目中扎根,牢不可破。司马谈如此推崇周公,司马迁继承其父之见,也称誉周公是大孝子。
司马谈推崇周公是大孝,汉代中期经学家平当引《孝经·圣治章》:“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夫孝子善述人之志,周公既成文武之业而制作礼乐,修严父配天之事,知文王不欲以子临父,故推而序之,上极于后稷而以配天。此圣人之德,亡以加于孝也”(《汉书·隽疏于薛平彭传》)。“孝子善述人之志”云云引自《中庸》第十八章“无忧者其惟文王乎”、第十九章“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中庸》应写于战国晚期[25]283,对汉儒孝道思想产生影响。汉儒从道统、文化、志业传承方面称赞周公,可见汉儒通经致用之效,也可见周公确为重视孝道的汉代树一典范。
三、西汉政治文化视角下的儒家对孔子的评论
汉儒对周公的尊崇、论评如上。周公是汉儒心目中的圣人。汉儒还崇尚另一位圣人,即孔子。他们如何评论孔子?他们对周公、孔子是否有轩轾?为了弄清楚周公在汉儒心目中的地位,下文简论汉儒对孔子的评论。
(一)孔子是圣人
据《汉书》记载,董仲舒、张禹、梅福、刘向、刘歆、班固都推崇孔子为圣人。
董仲舒《对策》说:“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汉书·董仲舒传》)孔子谈奢、俭是就礼乐而言,董仲舒认为孔子提出的是中庸之见。又据《五行志》引董仲舒解释鲁国两宫观失火之由:“按《春秋》鲁定公、哀公时,季氏之恶已孰,而孔子之圣方盛。”(《汉书·五行志》)则董氏称孔子为圣人。
张禹尊称孔子是圣人。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所谓圣人指孔子。
梅福不仅称孔子是圣人,还请求为孔子后人封土。他在上书成帝求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时说:“言孔子故殷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何者?诸侯夺宗,圣庶夺适。传曰‘贤者子孙宜有土’,而况圣人,又殷之后哉!”
刘向称孔子有圣德,班固也赞同刘向称孔子有圣德(《汉书·五行志》)。
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说太师孔光,是“圣人之后,先师之子,德行纯淑,道术通明,居四辅职,辅道于帝”(《汉书·孔光传》)。可见太皇太后称孔子为圣人、先师。
刘歆也称孔子为圣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汉书·刘歆传》)
班固称孔子是圣人:“《春秋》火灾,屡于定、哀之间,不用圣人而纵骄臣,将以亡国,不明甚也。”(《汉书·五行志》)“两观、桓、厘庙、亳社,四者皆不当立,天皆燔其不当立者以示鲁,欲其去乱臣而用圣人也。”(《汉书·五行志》)《汉书·儒林传》说:“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又说:“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
可见,自董仲舒开始,汉儒多尊称孔子为圣人,谓其有圣德。
(二)孔子是孝子
上文所论,孝子是做人的最基本要求。要当圣人,必先当孝子。人人可以当孝子,但不能人人当圣人。从这点来说,当孝子与圣人,是做人的两端:一端是开头;一端是终点。这是儒家的追求,也是汉儒的追求。
刘向在上疏成帝反对营建昌陵过于奢侈时,说孔子是孝子:“孔子葬母于防,称古墓而不坟……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故仲尼孝子。”(《汉书·刘向传》)这一说法不只是刘向一个人的,相信不少汉儒都认为孔子是孝子,因此,他们认为孔子作的《孝经》。详见下文,此不赘述。
(三)孔子是继周公之后的道统代表
上文引司马迁推尊周公为圣人,其言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汉书·司马迁传》)钱穆认为《诗》《书》《礼》《乐》是记载周公的文献,它们是王官之学[26]。司马迁认为孔子继承周公,是道统的继承人。孔子把官学转为私学,并在传授学问时赋予自己之见,其中汉代《春秋》学是以有孔子思想的私学而被选为官学的,即孔子《春秋》是汉王朝唯一以孔子一己私见而成为政府官方思想意识的经典[27]。
经学是汉代学术的核心。汉儒强调通经致用。《诗》《书》所记的内容为官学,也会记载周公及一些理想的人物、制度,是道统与政统结合的载体。汉儒通经致用,无疑是把周公的思想、政策措施学以致用,继承、发扬道统与政统说。《诗》《书》《春秋》通过孔子编纂或创作,里面包含孔子的思想、孔子对道统、政统的深睿卓见。汉儒研习经学,也即学习、继承、传扬孔子的思想,也是传承道统。汉儒推尊孔子为圣人,然孔子有圣德而无王位,汉儒认为孔子所著《春秋》是为汉代制“一代大法”,起着“国宪”之用。汉儒尊孔子为素王。易言之,汉儒推尊孔子为圣人,较重视“外王”,《春秋》就是外王的经典。所以,圣人及王法与孔子及《春秋》是一体两面。下文简论汉儒对孔子与《春秋》关系的看法。
1.论圣人孔子与《春秋》的关系
汉儒认为孔子与经学有密切的关系。班固在《汉书·地理志》说:“孔子闵王道将废,乃修六经,以述唐虞三代之道,弟子受业而通者七十有七人。”他认为孔子修六经,并且传述包括周公在内的三代理想政治思想。这可作为汉儒的典型说法。汉儒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汉儒接受孔子《春秋》是以圣人一己之见撰写而成为官方接受、执行的经典。他们或直接说明孔子作《春秋》,或说孔子作《春秋》的背景、原因,或说《春秋》的内容大要,或比较春秋三传。
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孔子作《春秋》,并说孔子是素王:“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汉书·董仲舒传》)他进而以灾异说来解释《春秋》,指出“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认为孔子《春秋》代表了天地的正义、正能量、光明,《春秋》所讥刺的,就是灾害所加之处;《春秋》所厌恶的,就是怪异所施加的。这样,《春秋》成为董氏灾异说的经典。
司马迁接受董仲舒对孔子作《春秋》的看法,即《春秋》的大纲是:“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易言之,《春秋》是王事。这一方面继承孟子“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之说,另一方面进一步补充孔子《春秋》的作用是“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汉书·司马迁传》)。司马迁也认为孔子“作《春秋》”。他认为孔子作《春秋》是因为“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汉书·司马迁传》)。
司马迁的同僚壶遂认为孔子作《春秋》是“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汉书·司马迁传》)。壶遂认为孔子之所以作《春秋》,是因为孔子之时没有一个诸侯是明君,天下一样黑,孔子不被重用,所以作《春秋》,把它当作“一王之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看法。
到了西汉末期,班固《汉书·艺文志》继承以上诸说,说《春秋》的作用是“《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此也即“一王之法”的另一种说法。他又说明经与传的关系:“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
刘歆好研《左传》,认为《左传》比其他二传更能接近孔子原意:“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汉书·刘歆传》)刘歆分辨春秋三传优劣,与当时古文经日益受到重视有关,由此也引起经学界的一场斗争。
扬雄、王莽都接受孔子作《春秋》说。扬雄说:“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汉书·扬雄传第五十七下》)王莽说:“予前在大麓,至于摄假……然自孔子作《春秋》以为后王法。”(《汉书·王莽传》)
可见,汉儒都说孔子作《春秋》,并且承认孔子《春秋》“以为后王法”,也即有“一王之法”。他们相信孔子是素王,孔子著《春秋》是为汉代制定一代之法。
2.附论孔子与《孝经》的关系
上文说过,汉儒重视孝道,也重视《孝经》。孔子是孝子,与《孝经》有极密切的关系。匡衡引《大雅》“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句说:“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此句出自《孝经》首章《开宗明义》。他认为此章是孔子所著。匡衡又说:“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汉书·匡衡传》)匡衡说《论语》《孝经》是记载孔子言行,但没有说它们是孔子所著。
王莽说:“是以孔子著《孝经》曰:‘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汉书·王莽传》)此章出自《孝经·孝治章》。班固说:“《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汉书·艺文志》)
可见,汉儒基本上接受孟子的说法,说孔子作《春秋》,又认为孔子作《孝经》里某些篇章。
3.汉儒多引孔子之言作为种种行事的权威的指导原则
汉儒既然尊孔子为圣人,在种种行事上包括为政、修身等方面多引孔子之言,作为权威的指导原则。贡禹说:“孔子,匹夫之人耳,以乐道正身不解之故,四海之内,天下之君,微孔子之言亡所折中。”(《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微孔子之言亡所折中”一句,可谓一语道破汉儒引孔子之言之故。
笔者把汉儒所引孔子之言与今本《论语》比较,孔子言论出自这些今本《论语》篇章(依引用先后次序):《卫灵公》《尧曰》《阳货》《八佾》《子罕》《述而》《为政》《子路》《公冶长》《学而》《颜渊》《雍也》《泰伯》《子张》《季氏》《宪问》《里仁》。当然,有些孔子之言今本《论语》没有记载的,如《汉书·礼乐志》“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汉书·食货志》“酤酒不食”,《汉书·张良传》“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等。可见今本《论语》不是唯一记载孔子言行的典籍。所以有学者认为《孔子家语》也是记载孔子的一手材料[28]。
汉儒引用孔子之言,应用于不少方面,下文就以下几方面加以简论。
(1)礼乐、刑法。如班固引孔子之言以说明礼乐、刑法的关系,认为礼乐之本在仁,孔子主张以礼消取“诈伪萌生,刑罚无极,质朴日消,恩爱浸薄”之流弊,批评春秋以来刑法加重,只要“圣王承衰拨乱而起”、被民以德,并推行“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汉书·礼乐志》)。班固所说的孔子礼刑观与《礼记》《孔子家语》《孔丛子》所记的孔子相关言论基本相同[29]。
(2)论九流十家。班固论儒家、名家、纵横家、农家、小说家、兵家之源,都引孔子《论语》之言。如谈名家的理论渊源,则说“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然后引孔子之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其实孔子此名实观应与名家所提的名实观不大相同[25]425-473。
(3)军事方面。《汉书·刑法志》说春秋以来诸侯混战,百姓罢敝,引孔子说强调“伏节死难之谊”。又如《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引孔子之语以说明山西四郡民俗质朴。
可见,汉儒对孔子极其崇敬,尊他为圣人,称他是孝子,认为他是周公之后道统代表人,他撰作《春秋》,《春秋》是为汉代制定“一王大法”。他们把孔子之言当作很多事情的指导原则。
四、结语
周公是上古史、周代史、中国史、经学史上一位极重要的历史人物。自《尚书》记载以来,周公一直被孟、荀及其后学们视为圣人。到了西汉,儒家、经学家、政治家(包括政治阴谋家)对他极其尊崇。王莽也不例外。他对周公推崇备至,尊周公为偶像,并应用在一些政治实践中。就《汉书》记载,王莽时期提到周公的次数最多。从时代先后而言,汉初除高帝、文帝时娄敬、薄昭、贾谊提过周公外,其他几乎没有提及。汉儒提到周公多在汉武以后,王莽时期最多,其次是昭、宣、元、成时期。除了政治需要,这也可能与这段时期的经学发展有关。周公在西汉时代作为圣人的形象没有改变。
汉儒尊周公、孔子为圣人。周公是政治家、政治思想家,《尚书》《逸周书》记载周公相关的言论,主要偏重在这方面。因此,汉儒一般在政治场合里提到周公。《论语》所记的孔子,其言论包括个人人格修养、社会伦理、政治思想的发表,对弟子及古人时人的批评,出处及其日常行事与自述语,内容比较广泛。因此,汉儒尊他为圣人,并以孔子言论为其立身行事的指导原则。另外,孔子有德而无位,周公有德有位(即使没有称王,但掌握最高权力)[30],堪称圣王。孔子有德无位,汉儒认为他的《春秋》为汉制法,为汉“一代大法”,而希望在“位”上与周公看齐。可以说,孔子对汉儒各方面的影响比周公广泛,但在政治思想领域,周公更受到推崇。
《汉书》只是汉代的一种典籍,记载西汉儒对周公的论评,只能窥豹一斑。只有全面掌握、论析汉代所有相关典籍的记载,才能完整看出汉儒论评周公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