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之际说辞思想探赜
2020-12-06徐光明
徐 光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秦汉之际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剧烈变化的时期(1)这里的秦汉之际上起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陈涉、吴广起义,下至汉高祖刘邦驾崩(公元前195年),时间跨度14年左右,这一时期政治军事斗争十分激烈,相对集中地产生了为数不少的策士说辞。,当时的人们感受到时代的震动,积极参与其中,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秦末汉初上距战国不久,战国策士(2)策士即谋士,最初指战国时代游说诸侯的人,后来泛指一般出计策、献谋略的人。策士最初的含义便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秦汉之际的策士也有纵横家的性质,为方便叙述,统一使用策士概念。纵横之风的流波余韵尚有遗响,且秦末纷争的时代现实又催生了一批策士,这些人奔走于诸方势力之间,出谋划策、进说献计,这些策士的言论反映当时的形势,成为记录时代的珍贵资料,多为《史记》《汉书》收录,可以称之为说辞(3)《孟子·公孙丑上》:“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孙奭疏:“宰我、子贡二者皆善能为说辞,说辞者,以辞说人者也。”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86、2687页。朱熹集注:“说辞,言语也。”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4页。说辞即策士以出计策、献谋略的方式用言辞劝说、游说对方的话语。。说辞多为论述的话语,尚未独立成篇,但史书收录的说辞可以作为第一手资料研究秦汉之际的政治、军事问题。
学界目前关于秦汉之际说辞的研究,多称为“纵横家文”,时间断限指秦末到汉武帝时期,关注的重点在纵横家。研究综述有李艳华的《20世纪秦汉之际纵横家研究述评》,从六个方面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秦汉之际是否存在纵横家、复兴原因、生平行事、著述研究、衰亡原因、历史作用和影响等。宋嗣廉《秦汉之际的“纵横”说辞——〈中国古代演说史〉补轶》阐发说辞的内容,涉及说辞的运用方式和语言风格;傅剑平《纵横家与中国文化》“秦汉时期的纵横家”一章讨论了秦和西汉时的纵横家;孙家洲《两汉政治文化窥要》“纵横之学与养客之风”节介绍了当时的纵横家;余全介《汉初纵横家活动的特点》概括了汉初纵横家通权变、儒学的特点;李艳华《秦汉之际纵横策士考论》从存在背景、生平行事、基本思想、衰亡原因考论了策士群体;山珊《时移世易下的应势之变——论秦汉之际纵横家的变异》从融通儒家思想、对君主依附性增强、活动空间由外交转向内政三方面分析了纵横家的变化;王蓉《秦汉之际纵横家的特点》总结了当时的纵横家自信心与气势不如战国时代、融合儒家思想的特点;单良《汉代纵横家文学生成的政治与学术生态》考查了汉代纵横家说辞作品产生的政治与学术生态。只有宋嗣廉文对说辞文本进行了单独研究,可惜阐述尚有未尽之处,故本文拟从思想方面探讨秦汉之际的说辞,包括重视利害的考虑、强调天下民心的重要性和注重从长远的角度分析形势三方面。
一、利害考虑是说辞的核心原则
秦汉之际策士重视利害的考虑,分析利害,以此提出相应的建议,达到有利于国家、集团、个人之目的。如陈平降汉后受到刘邦器重引起周勃、灌婴的嫉妒,周勃等以品行不端诋毁陈平,刘邦指责举荐陈平的魏无知,魏无知却说:“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1]2482魏无知认为德行完美的贤能君子如果“无益于胜负之数”,也难以人尽其才,举荐陈平,看重的是“其计诚足以利国家”。利害的考虑是说辞的核心原则,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注重分析事物的利害
蒯通是当时著名的策士,他有两篇内容相关的说辞,是这方面有代表性的例子。义军将军武臣(武信君)等略地河北,意欲北击范阳,蒯通劝说范阳令投降义军:
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1]3106-3107
这篇说辞重在强调不投降之害。蒯通对范阳令一吊一贺,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引起了范阳令的注意。吊之是因为范阳令结怨民众,天下纷乱正是民众报仇之时;贺之是得我相助,转降武信君可以化祸为福。李光缙曰:“吊、贺二意,乃说士夸张常态,所谓以言餂之者,即客说靖郭君‘海大鱼’之类也。”[2]4734姚苎田《史记菁华录》卷四曰:“矢口吊贺并至,善于耸动。”[3]164但蒯通危言耸听,指出不降之害和归降之利,切中范阳令的痛处,范阳令于是约定投降。此后蒯通向武臣转述纳降之事,指出可借此向河北地区宣化义军之政策:
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1]3107
这篇说辞强调接受投降之利。蒯通指出武力攻城的做法并不完美,倘若听从他的计划,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范阳令早有投降之意,只是畏惧投降被杀,民众杀令自守则不利于义军,倘若范阳令投降受封,燕赵之地可不战而定。蒯通强调接受投降有一石三鸟的好处,武信君听从了他的建议。钟惺《史怀》卷八曰:“蒯通见范阳令则说之降武信君,见武信君又说之封范阳令,两路擒纵,虽是战国策士伎俩,然交得其利,而交无所害,说士皆如此,何至以空言祸人也。”[4]483对蒯通赞赏有加,茅坤《史记抄》卷五七曰:“通说范阳令,开其所畏;说武信君,中其所欲。”[5]369点中了蒯通成功说服二人的关键所在。义军减少了损失,范阳百姓免于战火荼毒,蒯通居功第一。
(二)注意分利于他人
在保证自己获得利益的前提下,可以分利于他人,双方共同获利而达到目标,这一点在楚汉相争时期刘邦集团内部表现得尤为突出,韩信、彭越、黥布之所以甘愿为刘邦效力,乃因刘邦共分天下之利的驱使。彭城之败后,刘邦急于向张良寻求破敌之策,《史记·留侯世家》记:
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二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1]2464
张良提出策反黥布、联络彭越、重用韩信的建议,得到刘邦的肯定。随何出使九江国,说服黥布叛楚,导致楚军后方不稳,分兵攻打黥布,减轻了汉军正面战场的压力。彭越在梁地经常骚扰楚军后方,断绝楚军粮草,“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1]3126,凌稚隆《汉书评林》曰:“彭越虽非韩信比,然常以游兵出入梁楚间,为羽心腹之疾,则越之功居多。”[2]4774韩信北略燕赵、东平强齐,完成了对项羽的军事包围。在这种情形下,项羽不得已与刘邦约定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张良劝刘邦捐关东于韩信等人,分享利益,这对汉军的胜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刘邦、项羽划鸿沟为界后,刘邦意图一举消灭项羽,不料大败而归,张良献计,为了让韩信、彭越协同作战,给予他们实际的封地和封号:
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于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1]3127-3128
秦末乱世,豪杰纷起,目的无外乎建功立业、割地封王。在项羽势穷力尽、即将覆灭之时,韩信、彭越等人更是急于利用现有的优势谋取更多的利益。张良看清了诸人追随刘邦的意图,“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1]2466,建议刘邦顾全大局,做出让步,分封韩、彭二人,共同消灭项羽。虽然消灭了项羽,但刘邦对韩、彭在关键时刻要挟自己的做法已心存芥蒂,这也为二人日后被诛杀埋下了祸根。凌稚隆曰:“留侯所言,诚大计也,然二人族灭,已根于此。”[2]4775所言不虚。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合作双方会暂时隐藏彼此的矛盾,保持平衡,以求互利;当共同利益消失,平衡局面被打破,相互厮杀在所难免。
(三)同样的建议在不同形势下利害不同
世事无常,尤其是战争时期,时局瞬息万变,同样的建议在不同的形势条件,牵涉的利害也不尽相同,策士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以立六国后为例,张耳、陈余、范增、郦食其赞同立六国后,张良曾说项梁立韩后,后来却对刘邦立六国后持反对意见,他们各自的建议是否正确,与具体的形势条件有关。
陈胜入陈后,陈中父老劝其自立为王,张耳、陈余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六国之后,广树党羽,团结自己的盟友,共同对抗秦朝:
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1]3105
张耳、陈余的建议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可行性,立六国后,东方故国亡业失而复得,自然甘心为陈胜效力。可惜陈胜满足于既得利益,独自称王,成为秦军进攻的重点目标,张楚政权最终被秦军镇压,抗秦大业一度陷入停滞状态。田余庆《说张楚》曰:“西击秦者皆张楚之兵,为陈胜实力所在,但其战斗力之弱却大大出乎意外,死伤损失者占很大比重。看来此时张楚攻秦并非上策,而树置诸侯以为秦敌却能立刻收到瓦解强秦的实效。”[6]24见解透彻明晰。
此后范增说项梁立楚后,范增言:“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1]381范增建议利用楚人的怨恨心理,拥立楚王之后。在楚后的号召和项氏的带领下,再次奋起反抗。在这一纲领的指引下,义军最终推翻了秦朝。陈胜功败身死,项羽灭秦而王,成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做到审时度势、是否善于倾听策士的建议。向项梁进言者尚有张良,意欲恢复韩国:“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1]2461可见在当时,立六国后成为时人的共识,目的在于广立政权,消耗秦军实力。
时移世易,秦亡后,形势逐渐发展为楚汉相争。此时立六国后的外部环境荡然无存,郦食其仍欲行此策助刘邦夺取天下:
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1]2464-2465
荀悦将此事与陈胜自立比较,评论道:“张耳、陈余说陈涉以复六国,自为树党;郦生亦说汉王。所以说者同而得失异者,陈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汉之分未有所定,时天下未必欲亡项也。且项羽率从六国攻灭强秦之时,势则不能矣。故立六国,于陈涉所谓多己之党而益秦之敌也。且陈涉未能专天下之地也,所谓取非其有以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也。立六国,于汉王所谓割己之有以资敌,设虚名而受实祸也。此同事而异形也。”[7]26幸亏张良及时劝阻才避免严重失误。立六国后,为何张良前后态度不一?何焯《义门读书记》引冯班语:“郦生说汉王立六国后,张良以为谏。至石勒,以为此法宜失。张耳、陈余说陈涉立六国后,当时不从,以为失策,何也?盖陈王初起,虑在亡秦而已,法宜树党。汉方与项羽争天下,又立六国,反复不可一,是树敌也,其势变不同耳。”[8]220以张良的识见,意识到局势不同,态度自然不同。
二、强调天下民心的重要性
中国政治历来强调民心向背的重要性,民心向背直接关乎国家存亡、政权兴衰,无数政权的兴盛与衰亡实例证明了民心的重要性。秦二世而亡,刑罚暴虐、徭役过重导致丧失民心。武臣等说河北豪杰反秦,足见秦政已为民众厌弃:
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1]3106
这段说辞具有极强的煽动力和感染力,秦朝屡兴劳役征伐,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武臣以此鼓动河北豪杰,攻无道昏君,报父兄之仇,诸豪杰表示甘愿为其所用。
刘邦重视民心向背,他的胜利离不开民众的支持。他入关后约法三章,悉除秦法,深得秦民拥护。项羽屠咸阳、杀子婴、烧宫室,与刘邦的做法背道而驰,令秦人大失所望。刘邦宽以待人,项羽刻薄寡恩,将二人进行对比、强调民心所向,成为汉军策士游说其他集团的重要法宝,如《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载郦食其说齐王田广归汉:
(郦食其)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1]3247-3248
郦食其说服齐王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对比项羽和刘邦的行为。项羽背约弑帝,睚眦必报,任人唯亲,吝惜对部下的赏赐,贤才不乐为之用;刘邦为义帝起兵,对部下不吝封赏,与天下同利,贤才乐意为之效力。二是汉军出关之后战绩辉煌,荥阳与楚军对峙,坐拥敖仓之粮,占据险要地势,已然占得先机。郦食其反复陈说项羽无容人之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数次提及刘邦乐贤好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有事实有例证,二人高下立判,加以“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的言语恫吓,软硬兼施,终于说服田广降汉。
韩信策划还定三秦,正在于项羽不得民心,刘邦深得关中百姓爱戴,《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说汉王刘邦还定三秦:“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1]3150,“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1]3151,“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1]3151。三秦百姓也为刘邦争夺天下贡献了力量,汉军的兵力来源一部分是秦人,“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辄补缺”[1]2433,萧何能提供充足的兵源,离不开关中百姓的支持。策士说辞强调天下民心的重要性,通过秦政暴虐和项羽残忍好杀说明他们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丧失了民心,而刘邦的成功在于他得到民心支持,贤才俊杰乐意为之效力。
蒯通劝韩信自立,同样强调收揽民心,其作用不仅仅在于帮助韩信实现三足鼎立,更大的野心是让韩信去一统天下、建立帝业。《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蒯通说韩信背汉自立:“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1]3162-3163以为民请命为号召、以天下归附为目标,蒯通的这段说辞极具诱惑力和感染力。
三、注重从长远的角度分析形势
秦汉之际策士注重从长远的角度分析形势,这一点体现在他们的说辞中。例如汉初的定都问题,诸功臣大多是关东人,不乐西迁。刘敬力陈定都关中,《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记载刘敬说刘邦西都长安:
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1]3271-3272
首先,刘敬追溯周朝的发迹历史,自后稷兴周说起,周人积善累德十余世,经过公刘、太王、文王等人励精图治,武王东征克殷,周公辅成王,营建洛邑,天下大治,这是对以往历史的回顾。刘邦起于垄亩,数年时间统一河山,然国家残破、民生凋敝,与周室比隆难以望其项背,这是从战略全局的高度审视汉朝与周朝的不同。其次,关中形胜,天下险要,沃野千里,天下有变可距关而守,“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这是对未来形势的预判,关中地理位置的优越是刘敬预判未来的重要根据。
起初刘邦对迁都关中犹豫未决,张良所言让他下定决心:
留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1]2468-2469
张良赞成刘敬的建议。关中易守难攻,地理位置优越,张良也据此对未来的长远局势做了判断,“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考虑到治和乱两种情况,关中进可以东制诸侯,退足以自守,秦灭六国正是依靠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结合刘邦对当时山东异姓诸王的戒备,建都关中无疑是十分明智的选择(4)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以为:“《项羽纪》云‘人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不听’。《淮阴侯传》韩信论项羽曰:‘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由是观之,定都关中以制天下,当时智者所见皆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529页)。班固《西都赋》赞扬道:“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寔惟作京。”[9]6七国之乱的迅速平定,正在于汉朝以关中为依托、以梁国为屏障的布局。反观东汉建都洛阳,后来逐渐失去对关中的控制,爆发的三次羌族动乱更是让东汉王朝难以招架[10]65-79。张衡《西京赋》曰:“秦据雍而强,周即豫而弱。高祖都西而泰,光武处东而约。政之兴衰,恒由此作。”[9]48更是总结了都城对于国家兴衰的重要作用。历史证明,刘敬和张良的建议对西汉王朝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陆贾提出《诗》《书》的治国理念,见识深远: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3251-3252
陆贾认为,《诗》《书》治天下乃是“长久之术”,为使刘邦明白这种政策的长远影响,陆贾举出正反两种历史上的实例,商汤、周武王武力夺国,与民休息,得以国祚长远;夫差、智伯穷兵黩武,自取灭亡;秦以刑法治国,二世而亡。这些鲜活的例子有力反驳了刘邦“马上治天下”的观点。陆贾让刘邦明白仁义之道高于人主之势,“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11]39。刘邦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只得向陆贾请教治国之道。
陈苏镇《论陆贾》以为:“《史》《汉》本传皆系陆贾作《新语》一事于其第一次出使南越之后,而陆贾此次出使在汉十一年五月,‘数月’后返回,次年四月,刘邦便病死了。故陆贾作《新语》当在刘邦死前不久。在此期间,刘邦忙于平定淮南王黥布的叛乱,没有转变政策的重大举措,唯其临死前嘱吕后以曹参等人继萧何为相一事,似与转变政策有关。”[12]224在引述了《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的人事安排之后,陈苏镇推测:“刘邦的上述人事安排可能意味着他临终前做出了改变‘马上之计’、代以‘无为’之术的重大决策,而陆贾的《新语》可能对此起了促进作用。”[12]224刘邦知晓曹参以黄老之术管理齐地政务,《新语》杂合儒道,或许刘邦同时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汉书·高帝纪》:“(十二年)十一月,行自淮南还。过鲁,以大牢祀孔子。”[13]76若按照刘邦以前鄙视儒生的做法,他是不会去祭祀孔子的。另外,刘邦临终前手敕太子书五篇,第一篇记载:“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14]13第四篇记载:“吾生不学书,但诸书问字而遂知耳,以此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辞解。今视汝书,犹不如吾。汝可勤学习,每上书,宜自书,勿使人也。”[14]14表明刘邦意欲刘盈采取以文治国的策略,这证明了陆贾对刘邦观念改变的促进作用,陆贾从长远角度看待问题的敏锐眼光不亚于刘敬。陆机《汉高祖功臣颂》赞扬刘敬“移帝伊洛,定都酆镐。柔远镇迩,寔敬攸考”[9]2111,赞扬陆贾“所谓伊人,邦家之彦”[9]2111,他们作为汉初的有识之士都为汉室天下的稳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堪称后人学习的典范和楷模。
四、小结
秦汉之际策士说辞的思想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利害的考虑是核心原则,包括注重分析事物的利害、注意分利与他人、不同形势下相似说辞产生的利害不同;二是强调天下民心的重要性;三是注重从长远的角度分析形势。在秦末战争和楚汉相争的过程中,策士相互奔走、建言献策,为时局的发展推波助澜,彰显了个人的价值。他们的说辞熠熠出彩,重视言说技巧和论辩方式,内理思想反映出秦汉之际的社会现实和时代特征,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和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