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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歌”源流之争

2020-12-06马强蔡觉民

星海音乐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雷州源流曲调

马强,蔡觉民

雷州歌(亦称雷歌)主要流传在广东雷州半岛地区,是用雷州方言演唱的一种的地方性民歌。其言辞通俗易懂,音乐即兴自由,常采用对歌问答形式,演唱内容多以生活题材为主,音乐简单明快,易于演唱,因此深受人们的喜爱。雷州歌是粤西雷州半岛文化中的一朵奇葩,2008年,雷州歌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长期以来,雷州歌被学界认为是雷州半岛的“土特产”,几成定论。2001年8月,原湛江市雷州歌研究会会长何希春赴海南考察之后,发表了《雷州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1)何希春:《雷州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湛江日报》2001年8月22日。,首次认为雷州歌源于闽南,这在当时的雷歌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时任湛江市文化局艺研室副主任、同是雷歌研究专家的陈湘则认为不妥,于当年11月在《湛江日报》上发表《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流问题之浅见》(2)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这两篇文章在当时掀起了一场对雷州歌源流问题的热烈讨论,引起社会各界对雷州歌的广泛关注,一时间,“闽南说”与“本土说”争论不断。时至今日,这场十几年前学术争鸣早已归回平静,但是双方就雷歌起源的争论并未得出一致意见,而对于这场雷歌源流论战事件的回顾和再思考,对当今音乐工作者如何处理民歌源流问题仍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一、“本土说”——雷歌源于本土文化

此观点以陈湘、宋锐为代表。宋锐《从谚到雷州歌的历程》(3)宋锐:《从谚到雷州歌的历程》,载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4—49页。,陈湘《雷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的源头问题之浅见》(4)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王国汪《雷州歌源远流长》(5)王国汪:《雷州歌源远流长》,载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62—69页。,陈湘、王国汪《雷歌发展自谚谣》(6)陈湘、王国汪:《雷歌发展自谚谣》,载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70—73页。,吴茂信《雷歌是源自雷州民间的艺术奇葩》(7)吴茂信:《雷歌是源自雷州民间的艺术奇葩》,载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78—79页。,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8)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吴茂信《雷州是雷歌的出生地》(9)吴茂信:《雷州是雷歌的出生地》,《雷州报》2001年1月30日。,陈湘、王国汪《谚语·民谣·雷州歌》(10)陈湘、王国汪:《谚语·民谣·雷州歌》,载张鼎主编:《雷州史话》,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134—136页。,王钦进《雷歌源头在雷州半岛》(11)王钦进:《雷歌源头在雷州半岛》,《湛江日报》2001年12月19日。等文章均持雷州歌源于本土的观点。“本土说”的学者们认为:

1.谚—谣—歌,雷州歌由雷州本土谚谣发展而来

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即认为雷州歌是由雷州古谚谣发展而来:

早在1980年,笔者在《雷剧研究与改革》第一期发表的《浅谈雷剧唱腔发展的历史》一文中,已提出“雷歌的前身是‘里谣’或叫做‘土风’、‘雷谣’,雷歌原始音乐因素是起源于雷州话的语音”的观点。后来学者宋锐先生的论文和学者王国汪先生最近的论文,都把雷歌产生和发展的全过程,划分为谚、谣、歌三大阶段。(12)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谚语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言简意赅的警句或反映生活经验的短语,多是通俗易懂的短句或韵语,是人们对生活经验的一中总结。陈湘认为,雷州歌的前身即是由雷州古谚语。谚语产生于生活口语,最早用于说而不能演唱,后来人们将谚语加以音调进行演唱,便形成了雷歌。

古雷谚只“念”不“唱”,随着内容的丰富,人们要抒发感情,就不满足于“念”而追求“唱”了,然而从“念”到“唱”有个发展过程。……同时雷歌曲调的音域狭窄,律趋下行,情绪偏于低沉,这也是雷州这个古为罪囚流放、贬官谪迁之地的人审美情趣的要求。(13)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也支持此观点:

谚语只能念,不能诵,更不能唱。这些不计其数,久为传颂的雷州谚语,是雷州古代文化艺术的精华,流传到宋朝期间,随着雷州的语言和文化的发展而演变成雷州歌谣。可以说,雷州谚语是雷州歌谣的基础。经查证,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进士、雷州教谕李仲光撰写的《重修御书楼上梁文》中,有“听取欢谣,敢陈善颂”之句。这里所说的“欢谣”就是雷州欢乐的民谣。(14)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

陈湘等学者认为雷歌的前身是土风、里谣,此一观点可追溯至清末优贡生黄景星所著的《雷州歌谣话》,在其“土风章第一”中将《雷州府志》中所载谣谚摘录其中,并写道:“土歌未有言及明代事实者,大约由俚谣变成歌体之时,总不出于清之康雍间,而盛于乾嘉,衰于咸同以后。”(15)黄景星:《雷州歌谣话》,载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6页。即认为雷歌由谣谚演变而来。此书为现今所见研究雷歌最早的著作,也是雷州歌源于谣谚的最早观点出处。但黄景星对于雷州歌的源流问题仅有上述几句略谈,其带有较强的推测性质,未加以进一步的实证及讨论。“本土说”学者们撰写专文,认同黄景星之观点并将其作为其雷歌本土说的主要论据之一。

2.雷州歌使用雷语演唱,雷语形成于雷州,雷州歌的源流应在本土寻找

陈湘认为,语言是民歌的重要基础,先有雷州话而后有雷州歌,而雷州话形成于雷州,虽然受到闽南语的影响,但区别于闽南语。既然雷州话为本土方言,那么对于雷州歌的源流探寻则不应离开本土视野,应在本土内寻找。

雷州话的声调、调值,正是构成雷歌曲调的重要语音因素;这可见雷歌的产生是在闽南人变为雷州人,莆田话变为雷州话之后。这样,我们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断定:雷歌的源头在雷州,而不是在闽南。(16)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而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写到:

当雷州土著的谚语演变为民谣的鼎盛时期,民谣又逐步具有雷歌雏形的特殊阶段,正是宋代中原人南迁雷州的高峰期,他们带来了中原文化。尤其是宋代的贬官谪臣如寇准、苏东坡等贬谪雷州后,非常重视兴办教育,传播中原文化,留下不少唐诗宋词。他们将汉语言,“中州正音”,唐诗宋词亲为口授,言传身教,这对雷州话和雷州文化影响很大。当时的雷州先民们,必然深受熏陶,他们把唐诗、宋词的格律当成雷歌定型的典范。作为雷州文化艺术象征的雷歌,朝着中原文化,朝着唐诗、宋词的格律逐步发展和定型也就顺理成章了。(17)王国汪:《雷州历史文化的瑰宝——兼论雷州歌的由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

王国汪认为,雷州歌的形成离不开雷州方言及雷州地方文化特色,由于雷州在古代是著名的贬官流放之地,许多中原文人流寓雷州,因此雷州歌的格律深受“中州正音”(中原音韵)的影响。同时,雷歌七言四句的基本格式,以及相应的格律音韵,也体现着唐宋诗词对雷州歌的重要影响。因此雷州话以及独特的雷州地方文化是孕育雷州歌最重要的环境基础。

3.民歌的区别在于曲调,雷歌的曲调不同于闽南与海南

声乐艺术是文学和音乐的结合,而民歌中的两大基础要素即是语言和旋律。民歌一般除了拥有鲜明的地方语言特色之外,旋律也是区分民歌地域色彩的重要标志之一。陈湘从旋律角度论证:

各种民歌的区别,主要在其曲调,唱起来一听,便分彼此。雷歌唱词的格律与雷歌曲调的旋律是相互依存的。雷歌唱词的格律乃雷州话而定,倘不用雷州话来唱,雷歌就唱不出来。

……因此可以肯定:先有雷州话后有雷州歌。闽南话和海南话都不能唱出雷歌的曲调来;从闽南民歌和海南汉语民歌中,也找不到雷州曲调的半点痕迹。所以雷歌不是从闽南传来的民歌,而是在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18)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陈湘谈及闽南民歌和海南民歌不具备雷州歌的音调,而吴茂信也认同此观点:

判断某首民歌的归属关键在于曲调。福建民歌、潮汕民歌已经广见于音乐出版物,大家可以查阅,显见其音型、节奏、旋律、旋法与雷歌很少有共同之处。《采茶歌》是一首著名的福建民歌,这首歌的调式、调性都与雷歌存在天壤之别,我们怎么能凭着若干首歌词而判定雷歌的源头在闽南呢?(19)吴茂信:《雷州是雷歌的出生地》,《雷州报》2001年1月30日。

因此,本土派从雷州方言、流寓文化、旋律音调等角度出发,论证雷歌是雷州半岛的本土产物,同时继承了清末雷歌研究者黄景生的观点,认为雷歌起源于谣谚,坚持捍卫“本土说”。

二、“闽南说”——雷歌源头在闽南

此观点以何希春最早提出,在2001年分别赴海南和福建考察之后,何希春发表《雷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20)何希春:《雷州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湛江日报》2001年8月22日。和《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21)何希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两篇文章,对长期以来的雷歌“本土说”提出不同看法。随后在雷歌源流大讨论中又写出《雷歌不是雷州先民黎族民歌——与王国汪同志商榷》(22)何希春:《雷歌不是雷州先民黎族民歌——与王国汪同志商榷》,载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48—851页。及《谚生歌之说,犹如风马牛——与〈谚语·民谣·雷州歌〉作者商榷》(23)何希春:《谚生歌之说,犹如风马牛——与〈谚语·民谣·雷州歌〉作者商榷》,载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61—865页。《雷歌源流之考辨》等文(24)何希春:《雷歌源流之考辨》,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湛江市委员会学习文史委员会编:《湛江文史》第21辑,2002年12月,第177页。,同时徐文学、冯文仁《雷歌是土生土长的吗——与陈湘、王国汪先生商榷》(25)徐文学、冯学仁:《雷歌是土生土长的吗——与陈湘、王国汪先生商榷》,《雷州报》2001年11月29日。,黎也雄《雷歌起源于谚语?》(26)黎也雄《雷歌起源于谚语?》,《雷州报》2001年12月6日。,徐文学、陈坚题、屈荣、林胜、黎也雄《区别雷歌源流的依据在于曲调吗?——与吴茂信先生商榷》(27)徐文学、陈坚体、屈荣、林胜、黎也雄:《区别雷歌源流的依据在于曲调吗?——与吴茂信先生商榷》,载《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59—861页。,蔡山桂《考究雷州歌及其姑娘歌、雷剧的源流》(28)蔡山桂:《考究雷州歌及其姑娘歌、雷剧的源流》,载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73—881页。,李麟佑《雷州歌的源头辨析》(29)李麟佑:《雷州歌的源头辨析》,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湛江市委员会学习文史委员会编:《湛江文史》第21辑,2003年12月,第139—165页。等文章,均对何希春雷歌源于闽南的观点进行呼应支持。“闽南说”的学者们主要认为:

1.福建移民是雷歌文化的主体构成,雷州话属于闽南语系

雷州身处中国大陆最南端,自古被称为“天南重地”,在隋唐以前,其居住民主要仍为俚、獠等本土少数民族。三国时吴人万震所著《南州异物志》载:“广州南有贼曰俚,此贼在广州之南,苍梧、郁林、合浦、宁浦、高凉五郡中央,地方数千里。”晋人张华《博物志》载:“交州夷名俚子”。而到了陈、隋时期,岭南杰出的少数民族领袖冼夫人促进俚汉融合,少数民族开始逐渐汉化。而到了唐、宋期间,大量中原移民由福建迁入至雷州半岛。而唐宋中原移民“主要来自闽南兴华府、泉州府和漳州府等地。此后,南迁的莆田人不断增加,最终成为雷州半岛的主体居民。”(30)赵国政:《雷州文化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65页。在苏辙《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劝农》诗的小引也写到:“余居海康,农亦甚惰,其耕者多闽人也。”而雷州话与潮汕话等同属于闽南语系的一支,这在学界也已成为共识。因此,何希春认为雷州歌的产生是由于唐宋时期福建移民的迁入,将闽南民歌带入雷州,从而演变成雷歌。

雷州绝大多数居民是闽南先民的后裔,雷州话就是闽南语系的雷语支,这是论证本文的大前提。(31)何希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

2.雷州歌的格律在闽南语区仍有留存

同时,何希春赴福建考察当地民歌与雷州歌的渊源关系,在漳州地区找到了同雷州歌格律相近的民歌。如“比兴”歌:

水桶勿离得桶索,咱嫂勿离得咱哥;

娘你要嫁着嫁我,给你清闲免拖磨。

“譬喻”歌:

阮娘生美廿一二,较美京城牡丹枝;

终身配伊勿得起,亲像山猫望海鱼。(32)何希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

同时将海南民歌和雷州民歌进行对比:

海南:

1.白鹭鸶,吮母乳;母去嫁,跟着哭。

2.鹧鸪叫咕咕,叫子起读书。叫嫜起饲猪,叫爹起驶牛。

3.红嘴哥(八哥),飞去菜园吃菜秧;

飞去南山吃桔籽,飞回海南吃槟榔。

雷州:

1.翁舅鼻,吮母乳;母去村,跟着啼。

2.斑鸠叫咕咕,叫子起读书。叫嫜起饲猪,叫爹起驶牛。

3.鸡角仔,鸡角哥,飞去菜园吃菜秧;

飞去南山吃竹籽,飞去海南吃槟榔。(33)何希春:《雷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湛江日报》2001年8月22日。

何希春从雷歌的语言格律角度出发,认为雷州歌与海南歌和闽南歌有许多格律相同之处,而海南方面经过相关论证,认为海南民歌源于闽南,那么雷州歌与其种种的相似之处,也有理由认定雷州歌从闽南传来。

3.对本土派“谚—谣—歌”的反驳

雷州歌起源于谣谚,其形成分为“谚—谣—歌”三阶段,是本土派的核心论点,而这一论点也成为“闽南说”学者争论的焦点。“闽南说”学者认为,雷歌全部由谚谣演变而来这一说法过于勉强,无法解决成千上万的雷歌的由来问题。

徐文学、冯学仁引用暨南大学伍巍博士的观点,认为“民间歌谣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几乎是与语言同时诞生的”(34)伍巍:《广东方言与广东民歌》,《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由此可知,全国各地歌谣都没有这么一个“谚—谣—歌”的发展过程。再看何希春先生从海南省、福建省考察带回一批方言、谚语、民谣、民歌中,有很多在我们雷州都有。包括我省在内的三省学者对民歌进行研究,都未曾论及民歌是从谚语、民谣发展而来,唯雷州独有?这难以令人信服。(35)徐文学、冯学仁:《雷歌是土生土长的吗——与陈湘、王国汪先生商榷》,《雷州报》2001年11月29日。

而何希春在《谚生歌之说,犹如风马牛——与〈谚语·民谣·雷州歌〉作者商榷》(36)何希春:《谚生歌之说,犹如风马牛——与〈谚语·民谣·雷州歌〉作者商榷》,载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61—865页。中也对陈湘和王国汪的“本土说”观点提出质疑,认为并没有哪一种民歌是从谣谚演变而来,“本土说”提出的“谚—谣—歌”的三阶段说法难以成立。

三、两派学说论证之得失及

如何客观看待雷州歌之源流

这场关于雷歌源流的学术讨论以何希春《雷州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37)何希春:《雷州歌的源头在哪里?——海南考察回来》,《湛江日报》2001年8月22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38)何希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两篇文章提出“闽南说”作为开始,到以陈湘、王国汪为代表的“本土说”学者对“闽南说”进行论战,许多本土学者纷纷加入这场热烈的讨论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其过程持续一年多,参与讨论的文章有20余篇,大部分收录于何希春编著的《雷州歌大典》(39)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时至今日,这场热闹的学术讨论早已回归平静,但对于雷歌源流问题的探讨并未终止,而对这场雷歌源流大讨论的再次回顾与反思,对当今音乐工作者如何处理民歌源流问题仍有诸多启示。

(一)两派学说论证之得失

这场关于雷歌源流的热烈讨论与其说是一场学术研讨,在某种程度上说更像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赛。双方“辩手”为自己派别的学说寻找有利证据,攻击对方弱点,两方学者大部分并采用非此即彼的立场态度,同时在论证上双方均以推理居多,实证较少。

例如“本土说”学者在论证雷州歌产生于谣谚时,大部分属于主观推理,其列举的古风、俚谣,除极少部分是在明清两代《雷州府志》中有所记载,其余谣谚出自什么年代,并无确切明证。一些谣谚虽经口口相传从古流传至今,但其究竟有“多古”,其产生年代是唐宋还是明清,抑或是近代或更古,均难以考证。而南宋雷州教谕李仲光所撰写的《重修御书楼上梁文》,其中“听取欢谣,敢陈善颂”中的“欢谣”一词所述究竟是实笔记叙还是文学虚笔,当时所唱之“欢谣”与今日的雷州歌有多少联系,均不能得到确切明证,而“本土说”直接将其作为雷歌产生年代的依据有武断之嫌。

而“闽南说”欲从民系迁徙角度证明雷州歌来自闽南,虽列举出一些音韵格律相近的民歌进行比对分析,但少量实例仍不能全面论证二者具有直接的源流关系。而谈及部分雷州歌与海南民歌有许多相同之处,进而认为“因海南方面认定其民歌由闽南传来,雷州歌与海南民歌有相似之处,所以有理由认定雷州民歌也是从闽南传来。”(40)何希春:《雷歌源头在闽南——闽南考察归来》,《雷州报》2001年10月25日。其结论则下得过于草率。

语言在探寻民歌源流关系中有着重要的支撑作用,但两派对于同一种雷州方言却做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本土说”认为雷州话产生于雷州,因此雷歌的源流应在本地寻找,而“闽南说”学者认为雷州话作为闽南语系的一支,正是作为雷州歌源于福建民歌的依据。但两种观点仍是多为主观推论,缺少进一步的缜密论证。而一些论点急于为本方学说寻求支持,未经详细考证。如:

同时雷歌曲调的音域狭窄,律趋下行,情绪偏于低沉,这也是雷州这个古为罪囚流放、贬官谪迁之地的人审美情趣的要求。(41)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雷州歌的创造主体究竟是流寓人士还是雷州本土居民,流寓情感能否成为雷州歌情感的表达主体,这些还有待论证。而另外的一些话,则缺乏相应逻辑。例如:

雷歌的产生是在闽南人变为雷州人,莆田话变为雷州话之后。这样,我们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断定:雷歌的源头在雷州,而不是在闽南。(42)陈湘:《雷州歌是雷州半岛土生土长的民歌——对雷歌源头问题之浅见》,《湛江日报》2001年11月14日。

有时则显得过于急切: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别的什么地方的民歌流入雷州,也只能由雷州人民群众兼收并蓄,吸其精华,溶入雷州的本土文化,而决不是什么源头问题。雷歌就是姓雷,为何寻宗问祖,硬要改变它的姓氏呢?(43)陈湘,王国汪:《谚语·民谣·雷州歌》,《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61页。

这种“雷歌就是姓雷,为何硬要改变其姓氏”的论断过于先入为主,失于片面。而一些“闽南说”学者为了驳斥“本土说”论点,认为曲调并不是确定民歌源流的一个关键因素,也是有违常理的,如《区别雷歌源流的依据在于曲调吗?——与吴茂信先生商榷》一文中说到:

判断雷歌的主要依据关键不在于曲调。曲调是音乐术语,以曲调来界定雷歌是不现实的。……大家公认的至今为止研究雷州音乐造诣最深的詹南生先生编印的《詹南生音乐集》中的《雷州歌音乐》“曲调”部分指出:“雷州歌的曲调是依据歌词语音的高低起伏而构成的,见字问音,因调赋情,节奏自由延长音尽情使用,没有一成不变的固定曲调”。如此权威的定论,谁不信服?既然雷歌没有固定曲调,怎能说判断雷歌的“主要依据在于曲调”呢?(44)徐文学、陈坚体、屈荣、林胜、黎也雄:《区别雷歌源流的依据在于曲调吗?——与吴茂信先生商榷》,载何希春主编:《雷州歌大典》,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第859—861页。

区别一种民歌最重要的两个要素是语言和曲调,而此文从根本上否认此点,有失偏颇。而詹南生先生所说的雷歌“没有固定曲调”,究竟是指曲调完全无风格规律的自由多变,还是在有所特定风格之下的变化多样?根据现有雷歌界的共识,很显然是后者。雷歌有他自身的音乐风格和特色,其中我们常说的so-do-re,即是雷州歌中典型的一个旋律骨架和旋律进行,而此文作者对詹南生先生所说的“雷歌没有固定曲调”显然在理解上有所偏差。

此外,在经历雷歌源流大讨论事件之后,林涛主编的《雷歌大全》(45)林涛主编:《雷歌大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对“本土说”予以支持态度,在书内汇编雷歌源流文章时,对于“闽南说”的文章一概不予收录,显示出编者较强的个人偏好,不够全面客观,难以担当 “大全”二字。同时,“本土说”列举的0九六五部队文工团在20世纪50年代于雷州采风时编印的《雷州歌介绍》中说道,“雷州歌是本土伟大的艺术创作”,其编者一方面是参照清末黄景星著述之观点,一方面《雷州歌介绍》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雷州歌的音乐和文本,并未着力于雷歌源流方面的考证,因此笔者认为不能将其看作是确定雷歌源流的有力依据。

整体看来,在新说“闽南说”提出后,“本土说”着力于维护雷歌的本土正宗,认为雷歌在本土有迹可循,不必去外部寻找,雷歌的形成地点是在雷州,因此雷州是雷歌产生的源头。而“闽南说”立足文化迁徙这一角度,认为唐宋以来大量的福建移民是雷州文化的创造主体,而雷州歌的源头也应向闽南方向寻找,双方互不相让。

(二)如何客观看待雷州歌之源流

在这场雷歌源流大讨论中,大部分学者立场鲜明,非此即彼,选取自己支持的一方进行论战,发表己方观点,同时指出对方的不足。但是,在处理雷歌源流这一问题上真的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吗?两种学说有没有共同存在的空间?对于这个问题,笔者认为,不应先急于立论,而是要从多方面去分析。

1.雷歌文化的创造主体是雷州本土,还是福建移民?

“本土说”坚持雷州是雷歌的诞生地,是本土文化的产物,而“闽南说”从移民迁徙的角度出发,认为雷歌是由福建移民带入雷州。对于移民问题,“本土说”并不否认雷州汉民大部分从闽南迁徙而来,但是其认为,雷州文化与闽南文化已大不相同,雷州文化是由本土少数民族、汉化的岭南居民、闽潮移民以及中原流寓文人等共同合力形成,而“闽南说”认为移民迁徙带来的闽南汉文化是雷歌文化的主要来源,在此一点,双方争执不下。而对于如何看待雷歌文化创造主体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关连着如何看待雷州整体文化创造主体的问题。

2.雷州古谣产生于什么时期?谣谚是否是雷歌的前身?

明清两代《雷州府志》收录了部分本地民谣谚语,但数量不多,并且均未标明其产生年代。但是在论战中两派所引用的大部分谣谚和雷歌歌词的产生年代均难以考证。但是大部分研究者认为,雷州歌至少在明代已出现,如杨励轩《雷歌传播论》说:

根据《中国田园村雷歌集》中田园村“姑娘歌”传承人谱系表第一代符妙真约为明末至清康熙年间生人这个重要信息、雷州市调风镇禄切村姚氏家族逃亡与姑娘歌有关的传说以及《雷州歌大典》中关于“姑娘歌”传承谱系的介绍,从内容到形式具有浓郁雷州乡土气息的雷歌定型(即闽南民歌完成雷州本土化)及传播原点从时空上而言应当是明末清初的雷州三县乡村,是以祖辈在雷州生活了几代心理上已经归属于雷州半岛的闽南移民后裔为主体的雷州民众共同培育并生成了真正从情感上有归属感乡土感的属于雷州乡土的民歌。(46)杨励轩:《雷歌传播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74—75页。

大部分雷歌研究学者认为,雷州歌中最为代表性的表演形式——姑娘歌应出现于明代。而至于唐宋期间的雷歌面貌及其源流情况,以及南宋李仲光所写的《重修御书楼上梁文》中的“听取欢谣,敢陈善颂”,其欢谣是否为今日雷州歌之前身,由于相关史料缺乏,难以明证。而对于雷歌起源于谣谚的观点,从清末黄景星的著述开始也流传已久,但此观点仍缺乏全面系统的论证,而在新说“闽南说”的冲击下,人们对这一观点也开始重新的审视。

3.语言对雷歌源流的支撑,雷州话应归属闽南语系还是本土创造?

语言作为民歌的两大核心要素(旋律与唱词)之一,对于处理民歌源流问题有着重要的支撑意义。而雷州话究竟应看成雷州本土文化的产物还是应归入到闽南语系,双方有着分歧的意见。此问题涉及到语言学,同时一定程度也关系着雷州文化创造主体的归属问题,应进行全面深入的论证而不宜做简单化处理。

4.闽南歌是否是雷歌的原型以及雷歌曲调从何而来?

对于此问题,“闽南说”学者在闽南和海南寻找到了一些与雷州歌格律相近的民歌,进而推论雷歌与闽南歌存在渊源关系。但是笔者认为少量的实例难以全面证明,其作为一种猜想和推论是可行的,但想要确切证明雷歌的源头就在闽南,还需要大量实例和缜密的论证。而“本土说”想要证明雷歌源于本土谣谚,问题也在于此。

“闽南说”学者在反驳“本土说”时认为曲调不是判断民歌源流的关键因素,显然有失偏颇。对于曲调问题,“闽南说”学者并未举出雷歌与闽南民歌存在多少曲调之间的联系。而“本土说”认为雷州歌有其独特的旋律风格,在曲调上体现着较鲜明的地方风格特色,而雷州歌的曲调旋律如何形成,在历史上受到过哪些影响,学界对此并未有相关研究。

结 语

综上所述,客观看待雷歌源流问题,不应该从某种事先预设的结论出发,而应全面考察雷歌在实际产生过程中所受到的诸多方面的影响。一种音乐文化的产生,往往会受到多方面的影响,其源流有时并非单一,在我国古代音乐史论对于音乐起源问题的讨论中,即存在着“多源说”的情况。笔者认为,雷歌亦可借鉴。

从族群角度看,唐、宋、明三代的福建移民已成为当时雷州半岛最重要的一个文化群体,由此认为雷歌是受到了福建移民的影响,这一构想是可行的。但是能否确切证实雷歌是从福建带来,就此还未能下结论。同时,雷州自古是少数民族的聚集地,在南北朝及隋唐时期,以冼夫人为代表的岭南地方统治官员开始促进当地少数民族的汉化,至明代史籍记载,在雷州地区已难以见到少数民族的活动踪迹,但是其文化影响却是仍然存在的。例如,在雷州方言中保存了许多壮族语的成分。同时,雷州是古代重要的流放之地,由中原贬谪官员带来流寓文化也不可忽视。所以,雷州文化显示出多方族群和文化合力作用的结果。但学界仍普遍认为,来自福建的闽南移民的汉文化族群是雷州半岛文化的最重要的一个族群主体。(47)赵国政:《雷州文化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68页。

从雷歌所使用的语言来看,雷州话究竟归属于本土文化发展的结果还是应看做闽南语系的分支?首先,这涉及到语言学上的问题,有赖于语言学工作者的深入探讨。其次,在雷歌这种艺术形式中,地方语言在多大程度上体现着雷歌区别于其他民歌的艺术风格?而在能够重点体现雷歌特色的一些语言方面,其与闽南语有无关联?此外,这个问题能否允许存在见仁见智的不同观点,而雷州话有无可能兼具两个不同地方的属性?如果再做进一步思考的话,假设我们确定了雷歌所使用方言的源流问题,那么是否就等同于解决了雷歌的源流问题?这仍是值得商榷的。

从旋律上看,“闽南说”由于主要从语言格律的角度出发去考证雷歌源流,并未在曲调上找到来自闽南等地的旋律模型。而“本土说”强调雷歌在音乐上具有自己独特的地域风格,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是雷州歌从何时开始有其自己的特征,今日的雷歌旋律是否与古雷歌风格相同,而雷歌所用的音乐在历史发展中受到过哪些地方因素的影响,本土少数民族以及中原汉族音乐文化如何在雷州地区交汇,古雷州地区的音乐究竟有着怎样的发展,我们对此仍缺乏认知。

造成这一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史料的局限。雷州半岛作为岭南大陆板块的西南边缘,自古对其记载较少,地方志中笔者查阅最早的是明代晚期的《(万历)雷州府志》,关于音乐方面的记载更为稀有。因此,对于古雷州地区的音乐发展概况,我们暂时只能根据有限的资料去进行推论,以期弥补缝合出一个符合逻辑的历史发展进程。在这一过程中,推论无疑是重要的,但推论不能被完全证实。因此当我们进行推论时,应保持理性和谨慎的态度,不应以事先立论去代替寻求结论。在证据不足以支撑某一结论时,不能确定雷歌源于某个单一源头时,多源说也许是一种较好的解决办法。

笔者认为,无论是何希春提出的“闽南说”,还是持“本土说”与“闽南说”的学者们展开的这场雷歌源流论战,其最大的贡献并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雷州歌的源流问题,而是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让人们从单一进入多元的角度来看待和思考雷州歌的源流发展,这是论战带给我们更为有益的一个启示。同时,这场论战并不意味着雷州歌源流问题的终结,相反,它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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