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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读李立新的画

2020-12-05刘伟冬

刘伟冬

李立新是一位艺术史家,但他更是一位纯粹的画家。在李立新的绘画中,我们可以为一系列诸如“抽象”“构成”“平面性”“装饰味”的词汇找到教科书般的解读,或者说李立新的绘画正是这种范式最典型的注释式表达。他以构成关系的自然生成统领着其它要素与手法,几乎所有的画面都巧妙地将造型、构图与构成融汇得天衣无缝。李立新常常会将画面的主角——建筑体压缩为浅浮雕似的扁平状,它们在画面上收敛起了成角的透视变化,几乎没有了灭点,尽可能在或水平或垂直的线性中变得朴实单纯。而它们的丰富性则又是在将空间拉得极开的疏密关系的对比中得以充分彰显:近景大色块的墙体(几乎没有中景)压制着远景中层层叠叠小色块的墙面,房顶、门窗、烟囱作为活跃的因素在画面中穿插跑动。如果说构图仍是自然面貌与客观物象的一种归纳与概括的话,那么李立新画面中明显的构成感则具有抽象处理的主观性,是意识与画面的元素的重构,它通过剪裁与缝合控制着片断间的秩序,但又绝非简单的几何化与符号化,我们会感受到这种眼光与思绪在画家与画面之间或隐或现。在我看来也许这些看上去以没有技巧的技巧呈现的画面——并没有复杂笔墨处理与肌理经营的画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为了突出一种构成感,是想让构成图式与形式意味得以彰显而采取的策略与手段。单纯而不单薄,简洁而又耐看,或许正是这种构成感的过滤与经营成就了李立新作品的厚度。

从创作过程来看,李立新的画风有一种速写似的畅达和爽利,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在轻快间没有一丝的犹豫与纠缠,它使人在形式的张力之中产生视觉的快意。他用秩序把握着冲动,用单纯平衡着多姿多彩的素材与视觉元素。画家划出的线条轻巧却略带锋利,疾速而显得不过于经意,没有顿挫,没有转折,有一种自由的灵性,它们或多或少会使人联想到林风眠画中的极为流畅的线迹。

而李立新绘画的色调总是在一种半透明性中映现,不求厚重,也不求太多的变化,但它们却是图式构成的重要元素。色彩的晕染、涂抹在固有色与光源色、环境色之间徘徊,更多的时候它们是在给层次的变化增添砝码,给黑、白、灰带来平衡与生机,也正是它们的出场这才真正地赋予了丝路、南方、欧洲、中东等系列作品中的地域风貌与性格特征。这些风景被画成了中国画或是彩墨画,也被画成了油画,轻薄的水性颜色与黏稠的油彩殊途同归,作为不同的媒介它们之间或许就根本不用去刻意区别性别或性格,如同刘海粟笔笔中锋同样在宣纸、在画布上书写着黄山苍松和漓江山水,林风眠也用水彩色油画色同时画着一样的竹林、仕女、瓶花和仙鹤。我以为决定作品风格取向的是艺术家的某种趣味,是一种特定的图式,而非符号化的笔墨韵致与斑驳肌理,前者更具个性,而后者则流于一般。

李立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外出旅行已成为他生活的习惯。而他一旦走出书房走出教室走出编辑室,见到那些壮丽景色,见到那些教堂、废墟、遗迹,见到那些异国情调,那些被文字时时压抑的绘画欲望被彻底唤醒了,早年的对纯艺术的渴望与习画心路变得一发而不可收。

在他创作的丝路系列中,《喀什印象》《黑水城》《库车民居》等显现出时空交织中的古风情境,空旷无人的大漠景色,残垣、荒草、砂砾、夯土墙、泥垒的农家、残阳夕照,构成了一片一片的土黄色调,呈现出的干涩时空有一种被凝固的意象。片片景色就像西行列车的窗户外疾速掠过的视觉印象,在余光中扫视中,它们叠映透置、层峦交错,在大色块中省略了可能琐碎的细节,在粗犷中尽显丝路的无华与艰辛。但当沉静下来细看他的作品时,你又会发现砖墙的勾缝门,窗上有变化曲线条,域外风格的图案装饰,蒙古包上的纹样,显现出他作为学者的秉性,而厚层皮纸自然留存渗化的肌理与沙土石砾的触感产生的同构,鲜见的白粉墙因少见珍贵而获得了玉料般的质感,则凸显了他画家的敏感和灵性。

在南方系列中,他又用大面积的平整白墙,横卧的黑色瓦顶,编排组合出了画面的基本节奏,但最终具体的构成方式又随着景致的推移发生着变化,笔下画出了吴冠中、袁运甫之外的又一种面貌。几何色块的粉绿荷叶给了《沧浪之水》以鲜活灵秀之意;而在数幅描绘老家常熟风景的院落、小街、石桥中,似乎又多了几份怀旧情调。强烈的黑白对比节律夹杂着略带透视感和水墨韵味的处理,在《苏州水巷》中显得极具说服力,在《凤凰古城》中也流露得十分充分和深入。

如果说这种手法在丝路与南方系列中呈现的是某种平实、冷静的面貌,而在欧洲系列中却表达出另一种语境,它们显得丰富而富有变化,厚实而又有视觉快感所带来的感染力。他不仅画出了随处可见的红色屋顶,绣绿色教堂与歌剧院或宫殿穹顶,蓝色布棚以及水城威尼斯的贡多拉带来的斑斓绚丽,也画出了帕特浓神庙、布拉格老城、英格兰老墙传达出的人文积淀与历史张力。他的笔下还画出了夏隆设计的柏林音乐厅、中世纪班贝格水城以及崇拜者云集的莎士比亚小镇,他的这些作品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烈的文化信息,其中隐藏着无数的骑士、思想家、英雄、巨匠和名人的身影和痕迹。

中东系列开启了李立新的另一种视角,当他面对曾在图像中看过无数次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阿蒙神庙、卢克索石柱林,在被震撼的同时,他所热爱的艺术考古学与人类学、古代艺术史、装饰艺术从脑海中一一跳出,与实景交织在一起。当走过土耳其走过小亚细亚的广阔的葵花地时,又激发了不同以往的创作灵感,面对富有灵性的曲线与作为有机生命体的植物,在抑起在低垂中陪伴着爱琴沿岸罗马人留下的剧场、城池遗址和特洛伊木马的情境,于是李立新又换了一种语言或语法,用彩墨叙述向日葵的欢愉、孤独、沉寂、风化,揭示它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守望。

这些画面流溢出的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或许是出自理论家之心的逻辑语言,或许是来源于个人的品位与修养,或许是感化于对象的历史与人文的积淀,但更主要的是画家笔端的价值取向与艺术自信。

李立新出生在常熟城南外祖传的中医世家,他自小目睹的那些医书、典籍等的版式、刻工、印刷、装订本身就是高雅的艺术品。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不仅国学功底好,字也写得漂亮。少年的李立新在这江南名城度过了十几年,帝师遗韵似在流传,乃至许多年后在他的科研课题中还有一项“彩衣堂”的装饰风格研究。而在同一小城走出的庞薰琹虽然在乡里与他擦肩而过,却也在冥冥中与他神交已久。这也为日后写出长篇《庞薰琹年谱》埋下了伏笔。后来李立新又在宜兴度过了十年,这个不大县城里,远的不说,竟然走出了26位院士,100位大学校长(包括清华校长蒋南翔、北大校长周培源、南大校长潘菽、吉林大学校长唐敖庆),10000名教授;在中国现当代画坛更是好生了得,竟又走出了几位在各自图式中名列头排的大油画家,如写实的徐悲鸿,抽象的吴大羽,意象的吴冠中和苏派的徐明华。而留在本土的则成就了玩紫砂壶的顾景舟、朱可心、蒋蓉等领一代风气的大师。这种太过浓重的人文气息与学术氛围,其影响远不止是潜移默化,而是直接熏染出李立新的文字,引领着李立新的绘画。

李立新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的那两年,无疑对他的飞跃式发展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那时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挟首都机场壁画的威风顺势而为,刮起了一阵强劲的装饰风,这股风显然在李立新后来的画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他听庞薰琹、雷圭元、张仃的课,看吴冠中、祝大年、袁运甫的画。记余秉楠、辛华泉、陈菊盛的现代设计教学讲义,接受姚庆章、布朗、罗斯高等外来艺术家的影响,成为他教学做学问的宝贵资源。人们确实很难想象,这些绘画与《先秦与古希腊装饰思想比较研究》《中国设计艺术史论》《设计价值论》《设计艺术学研究方法》等论文、著作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此意义上,传说已久的“学者型画家”这一称谓在李立新的文章与作品中,在他的现象与行为中,得到了更加准确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