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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祭

2020-12-03马宇龙

飞天 2020年11期
关键词:湖羊窑洞

马宇龙

车子驶上广袤无垠的董志塬时,车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从兰州一路过来,五个多小时沉闷的路途难得才有的兴奋,因为同行的作家们有好几个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这里有着他们关于过往生活的诸多记忆。作为采风团成员之一的我,虽然没有董志塬生活的经历,但是我自小生活的地方也是据此不远的黄土高原,残塬、断壑,瘠薄的土地、干涸的机井、日头白耀耀的天、山沟里驮水的驴子、人畜共居的破窑洞、学校里的大通铺、开水泡干馍的校园伙食……这些,都成了我们共同的追忆。作家马步升一句话说了三次,他可能没留意,但是我记下了。上塬的时候说了一次,到了塬上说了一次,下塬的时候又说了一次。他说:“要是我小时候农村的日子像现在一样,我才不拼死拼活去念书呢,念书是多苦的差事!”听这话,我是惊讶的,它背后隐含的苦涩是需要慢慢品尝的。从大苦中逃出来,走向另一种苦,是被动和被迫的,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一个个逃离了村庄。在我们之后,又有一群又一群人不断地逃离村庄。村庄的天蓝了、山绿了,村庄的人居环境变好了,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行走在董志塬的通村水泥路上,我们看到的是山山梁梁间的绿云漫卷,祥和静谧的因子在乡村的空气里弥漫。走进一家高门大院的移民搬迁户,窗明几净,沙发、冰箱、电视、摩托车一应俱全,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愁苦和畏缩。显然,马步升说的,他小时候的农村的日子已经永远地成了过去时。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些政策自上而下的推进实施,农村和农民的面貌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我们常说乡愁,那其实是留在记忆里的乡村。一路上,我们很少看到有人,却看到成片的庄稼、连片的果园和一望无际的棚栽。人少了,地却肥了,留在小时候记忆里的牛下地、碾上场、弯腰采豆的劳动场景已经看不见了。庄稼精细了、人也精细了,于是生活也变得精细了。农业走向产业化后,乡村不再需要那么多的人了,农业释放出了大量的人力,他们纷纷被城市吸纳。乡村的变化和老百姓的富裕是农业现代化的结果,也是生产方式革命的结果。在这场革命中,从粮食作物向经济作物的结构性调整、从家畜家禽养殖到畜禽产业链项目的实施,这些无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整个扶貧的主战场,从传统农业脱胎而来的养殖业是扶贫攻坚最佳的突破点,被商品化的养殖对象也自然而然成了脱贫致富的主力军。它们不再作为农家院落的组成部分点缀我们的生活、协助我们的耕作,而是奉献自己的肉体。在更大的商品流通市场赢取我们需要的部分,换回我们的尊严和小康。

相比那些年我们在农家院落看到的大清早站在矮墙上振翅而立、伸颈啼鸣的公鸡,白羽鸡更像是一只天上飞来的仙女,洁白的羽毛纤尘不染,再配之以鲜红色鸡冠、面孔和肉垂,加上淡黄的胫部和褐色的眼睛,其颜值担当让人过目不忘。当然,它的体型很好地说明了它的价值,丰满的元宝型,一副招财进宝的好彩头。童年的我们,看到父母亲们听到院子里的母鸡“咯咯蛋”的声音就欢喜得不得了。母鸡一只蛋,全家笑三天。它会让我们的生活出现好多新的变化,换针换颜色,还能换取我们的铅笔和作业本。但是这白羽肉鸡却不是生蛋这么简单,它以一个多月的生命周期,做了“他用一只鸡,改变了人们的饮食世界”的山德士上校创造的肯德基炸鸡,飞入千万人的胃囊,实现了它生命的终极价值。

位于甘肃庆阳西南部的镇原县是甘肃省二十三个深度贫困县之一,位置偏僻,交通落后,有上百个村、十七万人处于贫困的煎熬之中,是庆阳唯一的未脱贫摘帽县。上亿羽白羽肉鸡飞落镇原,它们义无反顾,带着决战脱贫、决胜小康的神圣使命而来。当我们站到中盛产业园屠宰加工车间的二楼“观景台”上,场面宏大的流水生产线顿时扑面而来,一些穿着粉色或者橙黄色工作服的员工,正在手脚麻利地分割着白条鸡。仔细端详,他们有的在挂鸡、有的在打毛、有的在取内脏,各干一头,互相衔接,有条不紊。一问这里的负责人,才知道这里同时工作的人竟然有五百之多。

这就是圣农一点二亿羽白羽肉鸡屠宰厂的分割车间,是整个加工厂最核心的部分。据说一天能屠宰十多万只白羽鸡,按照翅、腿、胸三个部位还能分割出多种不同需求的产品种类。听着他们负责人充满自豪的介绍,看着那些陈列在玻璃柜子里的各种样品和辣翅、翅中、汉堡肉这些在肯德基店里屡见不鲜的熟食,我们几乎被带入了一个盛大的快餐世界。

这时候,一个换班下来准备换装的女工走出了门,她穿着黄色的工作服。穿这种工作服的据说是管理和技术岗位的员工。看样子她很年轻,我上前搭讪,与她攀谈起来。她说,她姓郭,家在平泉镇,来这里五年了,之前是学徒,现在是师傅。说话间眉宇里有了一种自豪和掩饰不住的优越感,问起工资,她说基础工资六千,按绩效,最高的时候可拿到七千多。来之前,在天津的制衣厂打工,一月也就五千多,还花销大,离家又远,把娃娃念书都耽误了。听她说,这个加工车间里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镇原县的农民,平均工资都在四千五百元。

这是镇原县扶贫项目上的大手笔,招引于福建省圣农集团。“圣农”是福建的知名品牌,曾不断亮相于日本、俄罗斯、南非、中东、香港等国家、地区的街头巷尾,是国内肯德基、德克士、麦当劳和大型超市、大中城市农产品市场颇具竞争力的品牌。所谓的全产业链,也就是包括饲料加工、种鸡养殖、种蛋孵化、肉鸡饲养加工、食品深加工、产品销售、快餐连锁的完整产业链的循环经济产业模式。“圣农”在董志塬的镇原县落户,就是把这种全产业链生产经营模式带到当地。一年饲养两千万羽,形成立足当地、辐射全球的发散式效应,从饲料加工到种鸡孵化、屠宰、熟食加工,最后到餐桌。不仅在食品安全上做到了上可追溯,而且带动本地贫困户发展,下可解决当地的就业和农户的收入问题。把一只鸡分割为三百个品类,这种精细化的生产,连普通的农民都能做到了,以耕作务农为业的农民实现了向产业工人转变的华丽转身。因为一只天外飞来的白羽鸡,一万多人实现了家门口就业,隐形带动十万多人成为这个链条上忙碌的工蚁。数字无趣,而数字的背后是五万多个家庭生存状态的改变,就像作家马步升说的,那时候的农村要是像今天这样子,谁还拼命往外奔呢。

从黄土高原出来的人,都有关于放羊的记忆。在乡间,无人说话的寂寞旷野里,羊群是最好的陪伴。躺在有青草的坡上,看羊悠闲地吃草,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然而听说来自太湖的湖羊也辗转来镇原了,我们有些好奇。常吃羊肉的人都知道,越是偏远干旱的地区,羊肉的肉质越是鲜美。好吃的羊肉大都集中在新疆、内蒙、甘肃、宁夏和陕北等西北高寒地区,比如有名的宁夏盐碱滩羊肉、陕北榆林羊肉和甘肃靖远羊肉等等。而产于太湖平原的湖羊来到我们西北黄土高原,颇有些关公面前耍大刀之嫌。听说,湖羊入住镇原,我们倒要去看看。

这里是镇原县的城关镇丰台村,三万只湖羊繁育基地就坐落于此。远远望去,两个沟壑之间的一大片土地全部被集中连片的羊舍占据。如此宏阔的规模和当仁不让的入住,显然是下了血本。湖羊肉一点都不好吃,这是同行的美食家的评价。作为吃遍天下羊的人,自然有发言权,我也自然会信服。他说,湖羊是南方羊,个头跟南方人,小。我也信。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羊也一样。看完棚舍远景,驱车走进羊舍的时候,我们都大感意外。这来自太湖的湖羊却并不像南方人,它们个头之大,与草原上来的羊并无差异。看上面的标签,最大的体重都上一百公斤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像外来户,湖羊的性情柔和、内向,膽子特别小。远离故土,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特别害怕被土著们欺生。我们稍微一凑前,它就全身肌肉紧缩,眼睛里全部是无助和惊恐。那一刻,我有些悲悯。这么小的胆子,如何面对死亡?要知道,它们无一例外,面临的将都是屠宰的命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的世界那么多的人不能脱贫?为了不落下每一个乡亲,它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相信到了另一个世界,它们会被授勋的。在人类减贫史上,它们一个个献出了短暂的生命,卑贱的生命一样会放射出高贵的光芒。

忽然听说,湖羊的祖先原为草原放牧的蒙古羊,八百多年前,迁移到江浙一带圈养。原来,它们是回归西部了,难怪八百年来,它们的基因中健硕的体型从未改变。看来并不能轻易下结论,以狭隘的地域思维看待问题是要不得的,特别是全球一体化的今天,人的命运结成了共同体,羊也是呢。我坚信,湖羊的回归,在西部杀身成仁是为了祖上的遗训,西部人不能再落后了,必须与全国人民一道同步小康。贫困户老赵看到我们,激动地说,我就想再多养几只,一年挣它个十八万!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人看上去还刚得很,头不晕眼不花,耳朵一点也不背。他是个老贫困户,两年前修建了羊棚,帮扶单位给他发放了十一只湖羊。他又用一万元的产业扶贫资金购买了两头牛,入股了县里的生态养殖专业合作社,参与分红。去年年底,得益湖羊,老赵终于顺利脱贫了。

在他家,一共有三十多只湖羊,产羔的基础母羊就有十多只,昔日的贫困户俨然已成了村里的养殖大户。项目负责人介绍说,繁育基地总体建成达产后,两千人可来就业。他们与贫困户签订合同,用入股分红、饲草料收购的办法带动户均增收。户里可自养湖羊,公司订单回收,每年挣上万元都不成问题。养殖基地就这样从无到有,发展壮大。据说全县已经有五十多个了,湖羊养殖合作社也有上百个了。它们就像一条河流,从企业这个源头活水里出来,流进千家万户,滋润那些一度干枯的心田。湖羊回家,可谓功成名就。

在距离董志塬百公里外的平凉市崇信县,同样属于黄土高原沟壑区,移民搬迁让塬垴窑洞里的人纷纷搬到了塬面或川道;有的甚至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城乡之间的差距在迅速地缩小,原本城区一万的人口忽然之间暴涨到四万。农民进城、农民上楼已经不再是新鲜事。作为平凉红牛核心区的崇信县,老百姓素来有养牛的传统。他们爱牛稀罕牛,窑洞腾出来了,牛住进去了。渐渐地,在锦屏、黄花、黄寨一带逐渐形成了废旧窑洞特色养牛示范带,集中连片三百多孔废旧窑洞,养了七百多头牛。平头沟的老梁就是这样的爱牛人,他收拾了自家的几孔旧窑洞,一口气养了十八头。每年都会出栏牛犊八九头,一年下来拿回了六万多元。他还和妻子一起承包荒山,种植了苜蓿和玉米,将秸秆打包成存贮饲料。吃不完就储存起来,既减少成本,又为扩大规模创造条件。

曾经,在中国广大的乡村,由土地、牛、犁和人构成的动人场景,是农耕文明时代最常见的生活内容,牛与人的关系被固定在了一个永恒的画面里。上了年纪的人养牛,总是会沉浸在怀旧的情感里。那时候,窑洞不仅用来住人,也用来养牛。人牛同居,相濡以沫。牛是人的另一种精神陪伴。今天,人们搬出了窑洞,牛却又住了进去,守在窑洞外的养牛人,又想起了几多与牛同处一室的日子。难怪梁老汉说起卖了两头小牛,不说赚了两万元,而是红着眼圈说,它们还是个牛娃呢,就被拉去宰了。这种朴素善良的人性,让听者无不动容。从前黄牛帮着人们耕种,用土地微薄的产出换取生活所需,如今养牛更直接了,卖给屠夫就可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我们的生产生活节奏快捷了,奔向小康自然也更是时不我待。

一头黄牛迈着稳实的步子走着,黄牛后头跟着一对年老男女,男的扶着犁把,女的点着种籽。这是千百年来自养自用自销的自然经济模式,如今传统农民日出而作、胼手砥足、不停挑水耕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管养牛、养羊,还是养鸡,都成了一项普惠大众的现代农业产业。企业提供母本,统一配给饲料,用机械化的模式管理,依照产业的需求形塑它们的身体,成型后归农户,农户饲养合格,由公司按市场价统一收购。家畜家禽们已经丧失了传统意义上的功用,而全部成了流水线上的商品。它们的一生就像是巨大生产线的齿轮,决定它们生命长短和质量的,就是各种商业组织和市场需求。在我们面前,它们已经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只有无限增殖的价值。就是它们,作为新时代农民走向小康的支柱产业,让农民变成了工人、变成市民,走向城乡一体化,换回了乡人俚民作为一个人更多的尊严。在许多文化里,贫穷都被认为是这个不完美世界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在工业化时代,贫穷越来越像是个可以处理的技术问题。在这个技术问题里,总有一些生命要牺牲,总有一些代价要付出,世界总是处在诸多不完美之中。

白衣天仙一样的鸡,返祖归宗的羊,还有重回窑洞的牛,笼子里的兔子……它们的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走完董志塬乃至大半个黄土高原,走过村村落落,山川沟峁,一路陪着我们的多是企业领导和基层干部。不可否认,是他们选择了这些生灵,并为之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让这些圣灵的命运再一次与这片贫瘠土地上广大苍生的命运紧紧维系在了一起。这是农业产业的革命;当然,从人与自然关系而言,这也是农民与畜禽关系身份的革命。在数亿人整体实现脱贫的伟大实践中,这种革命在一定程度上无疑是有效且充满前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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