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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九道梁

2020-12-03刘益善

飞天 2020年11期
关键词:屠户

刘益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发表小说、散文、诗歌500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30余部。曾获《诗刊》1981—982优秀作品奖、《诗选刊》年度诗人奖、全国青年读物奖、湖北文学奖、汉语女评委奖、全国漂母杯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诗歌类大奖等奖项。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

四十多年前,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妈从家里出逃了,去找我舅舅任良坤。我妈大名叫任良娟,小名叫妹妮。

那时,夜好静好静,村东斧头家的那只黄狗吠过几声后,大约也钻进它的窝里蜷起来了。公鸡们争先恐后地啼过三两声,也就不出声了。静,就是妹妮陪娘住院时挂在走廊的那个字,踮着走过来,愈走愈近,向妹妮压过来,好沉呀!

今夜有月亮,月光透过窗棂上挂着的白色塑料薄膜,洒满妹妮和妹娃睡的小屋。妹娃是我小姨。

妹娃躬着身,面朝里,发出匀称的鼻息声。上房,耕了一天坡地的爹,一直在呼噜呼噜着。娘在叹了几回气后,也没声音了,睡着了。

妹妮心里酸酸的。理智告诉她,现在正是时候,不能再犹豫了。可是,爹那佝偻的身子,脸上痛苦的痉挛;半瘫痪的娘,眼光的可怜、惜爱、哀求。她又犹豫了,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着她,使她手脚无法动弹。两颗冰冷的泪滴经过她的脸颊,流到耳窝里了。

妹妮的心碎成了好几块,在流血了。听天由命吧,山里的女子有什么好结果?翠菊不是被那个侏儒娶走了么?哭,有什么用,哀求有什么用,人的心是铁打的吗?还是翠菊干脆,一根绳子吊死在床上,完结了。苦也好,骂也好,完结了。

妹妮的神经松驰了,听天由命!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了。突然,那个秃头方脸的汉子,脸上的横肉在抖动,嘻笑着露出两颗金牙。那长满了黑毛的粗手臂,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在咔咔走动,那手指头像一个个胡萝卜。胖子的手向她伸过来,伸过来,伸向她的乳房。她颤抖了,她奔跑,出了一身冷汗。她清醒过来,身子还在发抖,心在怦怦跳着。

夜好静好静,月光好亮,妹娃还在对头朝里睡着。上房,娘还是没有声息,爹仍在呼噜。她一咬牙,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一点响声。她穿好了衣服,系上那条红纱巾,挟着事先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个蓝布包。她留恋地望望小房间,望望睡着的妹娃。扭头,她走了,脚步儿轻轻的,出了后门。

中秋节已经过了,午夜有些寒意,她挟着布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看着眼前低矮的茅屋,茅屋的顶上已经发黑了,好几年没加盖茅草,沒钱呀!

她双膝跪在地上,朝茅屋磕了两个响头,嘴里喃喃地说:“爹、娘,原谅女儿的不孝吧!女儿实在无奈,留下来也只有死路一条。女儿走了,女儿去找昆哥。妹娃,代姐孝敬爹娘吧,爹脾气坏,顺着点。但是,今后找婆家,一定要自己做主,一定要。姐走了。”

她从地上站起来,泪水已经满面了。她头也不回地上路了,沿着村西的一条茅草路。不一会,露重的茅草就湿了她的裤管。她想快点走,在天亮之前,翻出第一道山梁。

此时,甩在她身后的村庄,公鸡们又一次啼鸣起来。有一只声音拉得长长的,有些嘶哑,在夜色里飘荡着,显得既凄凉又豪壮。那是她家的一只芦花公鸡,像是在为她送行。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又涌了出来。

拐上山路,村庄越来越远了。夜风起了,掀动着两边的茅草,沙沙作声。山坡上的树丛黑魃魃的,或蹲或伏,像摆动着的兽类。萤火虫在前边闪动,眨着美丽的亮点。远处,传过来一两声狐子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起五更到山里砍柴,走走夜路是家常便饭。但没有一个同伴,她心里还是有些恐惧。退回去,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想都没想过。顾不了那么多,只有往前走,就是死,也只有往前走。向北,向北,翻过九道梁。

北边,是一重重的山峦,一座紧挨一座,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座。那些山有多高,山里人也说不清楚。白天,山峰插在云里,一片片都是山。夜里看,分不清山与天了,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她沿着山路,双脚迈得很快。打湿的裤腿已经贴着肉了,身上出汗了,是发热出的汗,还是紧张出的汗,很难分清。

她要往北去,走过北边的那些大山,就能到九道梁镇。她唯一的哥哥任良昆,就在那里的矿山挖煤,她听公社的王宣委说过。

王宣委那年到县城里开会,走了五天。路过九道梁镇住宿时,碰到过她昆哥。王宣委只告诉了她一个人,说是她昆哥嘱咐过的,不要让她爹知道。从她的村子到九道梁镇,要走三天。昆哥托王宣委捎给她一条红纱巾,如今正系在她的头上。这是她唯一的一件装饰品,是他对昆哥的忆念。

昆哥最爱她。小时候,昆哥带着她和刚会走路的妹娃,到山上摘毛栗子,剥开多刺的壳,喂给她和妹娃吃,很甜的。她是昆哥的尾巴,妹娃是她的尾巴。

昆哥有一次带着她们掏喜鹊窝。昆哥像只猴子悄无声息地爬上树杈,手伸进鹊窝,逮住了一只花喜鹊,另一只腾地飞了。他们还得了五只喜鹊蛋。

昆哥用包谷篾编了个很好看的笼子,喜鹊关在笼子里,笼子挂在屋后。她给喜鹊喂食喂水,喜鹊不吃不喝。那只逃了的喜鹊在屋前屋后旋飞着,后来停在枣树上喳喳地叫了大半晌。终于,昆哥把花喜鹊从笼子里放了,两只喜鹊马上就飞走了,朝北飞的。

昆哥一动也不动,望着它们飞走。不懂事的妹娃哭鼻子,她没有做声,幼小的心灵里却留下一个怎么也难以消逝的印象。

昆哥读了四年书,在山里,再也没有地方去读了。昆哥回家,帮爹做事。昆哥是爹的好帮手。那时,她家的生活,虽然苦点,但还不断有笑声。

突然有一天,她起来找昆哥,昆哥不见了,走了,是在一个风雨夜走的。任爹怎么找、怎么骂,昆哥没有回来。任她怎么哭、妹娃怎么叫、娘怎么淌眼泪,昆哥没有回来。

昆哥是在翠菊被那个侏儒娶走的第二天夜里走的,没跟任何人讲一声,就走了。

翠菊出嫁,翠菊爹向那个又矮又小的丑八怪要了八百块钱的彩礼。后来,翠菊回娘家,听说昆哥走了,翠菊回去后,在房梁上吊死了。

昆哥的出走,家里人都不知是什么缘故。爹在劳累一天回来后,总是一边捶捶躬了的腰一边骂昆哥是个“没良心的畜牲”。

她好像知道昆哥出走的原因,但也说不清楚。她盼着昆哥突然回家,可昆哥走了五年了。

昆哥走后,家里再也没有了笑声;笑声被昆哥带走了。

她只读了两年书,就要回来帮爹做事了。爹一天天地老了。她和娘起五更,睡半夜,做啊做啊;割藤条、编筐。走好远的路,到山里砍柴,卖给公社砖瓦厂,一担柴只卖两角钱。咬着牙,妹娃读了三年书,非要回来帮她做事不可,撵也撵不到学校里去。一家人做啊做啊,只能混到个肚半饱,衣衫破。茅屋越来越旧了,下大雨,屋里就下起小雨。没钱弄些茅草,请几个工盖盖。再熬熬吧!

月亮藏进了云里,四周黑了些,但东边却露出些白色来。夜风大了,一团团的湿雾遮住了路、遮住了山,到处都是蒙蒙的。

路不会断,只要往前走,就有路,没有止尽的时候。她身上的汗已被冷风吹干了,她没有一刻停下自己的脚步。

山路在慢慢地升高,她知道,快要翻第一道山梁了。她回头望望来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团的湿雾涌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得心头好重好重。

“昆哥,救救妹妮吧!除了你,还有谁能救她。昆哥,你听见妹妮的声音了么?救救她!”她哭喊着。

睛天里一个霹雳,她吓呆了。继尔,她雙眼一黑,昏过去了。醒来,看到娘血肉模糊地躺在竹床上,竹床铺了一床棉絮。

妹娃哭得像个泪人,爹和二叔用绳子系住竹床,准备把娘往公社卫生院抬。她终于哭出声了。她和妹娃跌跌撞撞地跟在娘的竹床后,走了三十里路,哭了三十里路。

那天,她和妹娃从队上收工回来,娘也被人从山里背回来了。

一早,娘让爹、她和妹娃到队上出工,娘要进山砍担柴,罐里没盐了。

娘啊,早晨吃了碗红薯叶糊糊,你就少砍点,早点回来呀!可娘砍了一大担,一百五十多斤。娘的身子本来单弱,加上又饿,在担柴回村的路上,头重脚轻,摔到崖下去了。幸亏崖坎不高,要不连尸首也看不到。

娘啊,你不能死呀,你不能丢下爹和两个女儿啊!昆哥还没回呀,昆哥会回来的呀!任她和妹娃怎么哭喊,娘双目紧闭,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爹和二叔抬着竹床,在山路上飞一样地跑着,竹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汗珠从爹和二叔的脸上滚下来,滴落在山路上。

娘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躺着,葡萄糖水通过针管朝娘的脉管里缓缓地淌着。那长长的橡皮管中间的一段小玻璃管,葡萄糖水一滴一滴的,在呼喊着娘的生命。爹在一边蹲着,双手捧着头。

她看到爹那双枯黑的手臂在颤抖着,颤抖着,妹娃趴在娘的身边,还在抽泣着。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心痛得像刀绞一般。爹,女儿怎么才能帮助你?昆哥啊,你跑了倒干脆,你知道家吗?

公社卫生院唯一的外科医生告诉爹,娘没有生命危险了,他将尽力诊治。可是住院要先交二百元,否则,他没办法。他说这是公社的规定。过去他治过两个病人,病人出院后,医药费怎么也收不回来,山里面穷啊!

“老哥,想想办法吧,去借借看!”好心的医生说。

“借吧,爹,无论如何要把娘治好,欠的钱我们做牛做马也要还清。昆哥知道了,也会回来的!”她含着泪,跪在爹的跟前。

“你莫提那个没良心的畜牲,就算我没养他这个儿子!”爹骂完昆哥,叹了口长气,回村想办法去了。

她在心中说,爹,你不能怪昆哥,你是不知道他的苦啊!

钱借到了,娘活过来了。山区公社卫生院的条件,没能彻底治好娘。娘再也不能上山砍柴,再也不能下地做活了。

除了先交的两百元以外,娘出院时,又交了两百元,也是爹咬着牙去借的。

娘半瘫痪在床上。娘说:“让我去死吧!”

吓得她和妹娃直哭。“娘,你死不得,你不能丢下我们去死!昆哥会回来的。”

娘不作声了,娘的干枯的眼里流不完浑浊的泪。

日子更苦了,别指望队上分钱了。一年做到头,把口粮钱一除,还要超支上百元。家家都是超支户,队上的钱没人逼着要还。但是娘治病欠下的四百元债,却像巨石一般,压得他们一家人抬不起头来。

靠队上的这点收入,何时才能有钱还债啊!她隐隐感到,她将难逃一次灾祸,一道阴影在她眼前飘着,在她心头遮着。她企盼灾祸迟来一些,她盼望昆哥快点回来。

昆哥为什么不回,自有他的打算。她爱着昆哥,她理解昆哥。昆哥是一定不会忘了爹娘,是一定记着妹妮妹娃的。昆哥,你快回来呀!她没有告诉爹娘昆哥在哪里,她为昆哥守着秘密。

她有时拿出昆哥捎给她的红纱巾,那纱巾是大红的,像一团火,是她希望的火,她身上暖哄哄的。苦日子就会到头了,昆哥回来会还了欠债。然后一家人再苦几年,给昆哥娶一个像翠菊那样漂亮的嫂子。

她悄悄地一个人笑了。

东边的天愈来愈亮晃,浓雾也缓缓散去。她已经翻过了山梁。山路边,岩石铁青地扳着面孔,做出各式各样的怪像。没岩的地方,长着青青的草,草尖被露水压得弯下来,耷着叶子。有几丛野菊花已盛开,被露水一洗,显得更加黄亮。

她走着下坡的路,觉得比翻梁要轻多了,脚步也加快起来,一丝倦意悄悄袭来。下到梁子脚下,汗又有了。她用衣袖擦擦汗,伸手拂去刘海上的几粒水珠珠,呼了一口大大的气。早晨山中,空气是清新的,有一股甜润润的滋味。耳边有一股细微的汩汩声,那是一道山泉。到了山泉边,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伸手捧了几口山泉喝下肚,山泉是冰冷的。她用湿手抹了抹脸,一股凉意顿生,她陡然又打了一个寒噤。

她双手抱臂坐着未动。昆哥没有回来,她预感到的灾祸终于来了。

先是村里的三婆来找爹,说是钱到期了,人家那边催着还呢!爹赔着笑脸说:“他三婆,这个家你也看到,这光景怎么拿得出钱来呀!烦你老去圆圆场,宽限些日子吧!”

爹说话时,妈躺在床上,只是一声声地叹气。她和妹娃在屋门口剁猪菜。

三婆瘪瘪嘴,说:“他老大,也是的,你哪来的钱还呢?可你要想想法呀,宽限也得有个时日,我不好交账呀!”三婆说完,眼光在她和妹娃身上扫过。

她感到三婆那阴阴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临了,三婆说:“你这俩女崽不错呢,妹妮,看着看着就长成大姑娘了,多水灵。”

三婆颠着小脚走了。三婆是这一带山中的精干女子,几十年,凭一张小嘴也过得快活。借钱、出来做个媒;两家吵架,挤进去做个合。三婆的主要精力是用在做媒上,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丑八怪说成俊天仙。山里女子的命运有好些就是捏在三婆的手中。

乌鸦啼叫不吉利,三婆的眼光,使她觉得没好事。三婆三天两头的来了。来一次,爹就求告一次,娘就叹气一阵。

爹是个火爆男子汉哪,可没这四百块钱,爹也只得低头了。

后来三婆来了,就与爹在侧屋里说话,避开了她和妹娃。

爹晚间与娘在上屋咕噜了一阵,娘颤颤地说:“做不得呀,他爹,这是把女子住死里赶啦,这要误了孩子的一生啦!哎呀,当初就让我死了算了,为什么要治我哟,成了个废人,还要害了孩子。”娘说完,嘤嘤地抽泣着。

爹没作声,顿了会,长叹了一声:“他娘,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是无法了!”

她的心一沉,灾祸临头了。

那天,三婆又来了,与爹、娘在上房里谈了好久好久。临了,三婆高声说:“老大,拿定主意吧,借债还钱,不还犯法。七尺汉子,总要有个信用吧,不能给路不走。钱再还不了,可别怪我。当初我好心,为了救命,可不能人救了,一脚又蹬翻船啦!”

三婆颠颠地走出屋。爹送三婆出来,低着头,脸色铁青铁青的。

吃过夜饭,爹把妹娃支出去,把她叫到上屋。上屋里已点着了桐油灯,娘在床上躺着,手里在纳一只鞋底子。娘见她进屋,把眼光撤到一边,不望她。

爹半天没有说话,娘停止了纳鞋底,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她从来没见娘和爹这样,心里害怕,又憋闷得慌。

爹张了好几次嘴,终于还是说话了。“妹妮,你今年二十了,也该找下个婆家。爹娘不能跟你一辈子。你娘治病,欠了四百块钱的债;钱是托三婆找何家店何屠户借的。钱借下这么长时间了,三婆三天两头来讨,我们没法想了。”

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前几天,三婆说,何屠户有个儿子,大你两岁。他们家想和我们结个亲,娶你过去。你过去就当家,何屠户家有房子,家底厚实。你过去了后,债也不用还了,他们再送四百块钱的彩礼。不过,不过……”爹嗫嚅了半天,还是说了,“听说何屠户的儿子小时害过一场病,心里有点不过窍。”

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完这席话。爹说完后,紧张地看着她,倚躺在床上的娘也紧张地望着她。

知道,知道,她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这就是结果,她一点也不感到惊奇。还在一个教室读过书呢!白白胖胖,见人傻笑着。读了三年,到她发蒙时,还和她坐在一个教室里。

天哪,这是命么?山里女子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一泡泪水含在眼眶里。

长久,爹颤颤地问一声:“妹妮,你说个话吧,爹和你娘是没法啊!”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她扑到娘的身边,紧紧抱着娘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整个身子都在抖動。娘的双手也抱着她的头,哭起来。

她哭着说:“爹,你是把女儿卖了啊!那个何傻傻,哪个不晓得呀!”

突然,爹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下,用头撞娘躺着的床沿,号啕大哭起来。“我任老大枉托人世,我没用啊,我害了亲闺女啊,我愧对祖先啊!好妮,你恨爹,你打爹吧。爹对不住你,爹是无路可走了,呜呜!”

爹的哭声,撕心裂肺,悲恸哀伤。

她吓傻了,娘吓傻了。

娘想从床上下来,双腿不听使唤,只好把半个身子探下来,紧紧抱住爹:“他爹,不能这样,是我害了你们,让我去死吧!天哪,我死了,这债也是要还的啊!”

她赶忙跪在地上,拉住爹。三个人哭作一团。

她没有时间想了,她没有权力再思索了,是死是生,她眼一闭,牙一咬:“爹、娘,你们不要哭了,女儿答应你们!”

她知道,她的许诺,代价有多大,她的这一生还有什么好说的!幸福呀、青春呀、前途呀,仅仅读过两年山里学校的她,理解的这些概念,已经要变成肥皂泡,只在眼前闪了一下,就被一阵风吹走了、粉碎了。

三婆又来了,喜笑颜开,一双脚颠颠得有劲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她没搭理。三婆一来,她就钻到下房,或是到猪圈里喂猪去。

三婆拿来了花花绿绿的衣料、毛线、尼龙袜,好看的边带塑料底布鞋。她过去曾向往过这些东西。二十岁的大姑娘,山里穷,长这大都没穿过这些东西,她多么想得到。但三婆拿来的东西,她都交给娘保管起来,动都不动一下。

她变多了。平时就不大爱说话,现在更是一天难说一句了。

白天,她拼命做事,家里的事,队上的事,她都默默地做,做得又快又多。

夜里,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妹娃睡在对头,她怕妨碍了妹娃睡觉,一动也不敢动。妹娃睡着了,她还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望着夜色中的月亮。听村东斧头家的狗吠、听村里的公鸡啼鸣、分辨出自己家的芦花公鸡的特殊嗓音。

她瘦了,眼周围的黑晕,使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虽说吃的很差,但她过去,脸上总是红润、丰满的。如今变得蜡黄,瘦削起来。

爹看在眼里,娘看在眼里,脸上都是哀哀的。

娘的叹气时间更多了。

她是一只羔羊,她是供人受用的祭品。有时,她久久地呆望着北边。

北边是一重重的高山,除了高山,还是高山,高山上有云彩、有树木。翻过这些高山,山那边有什么呢?也和他们这边一样吗?

昆哥,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知道妹妮的苦吗,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快回来呀,我的昆哥。

翻过九道山梁子,就是九道梁镇。昆哥一定救得了她。她想。

中秋到了,三婆又来了。

何家带信来,要她到何家店去过节。她不去。

三婆说,这是规矩,订了亲,就是何家的人了。一家人团聚,是常理。

爹的眼光,娘的眼光,乞求的,痛苦的,她怎么办?就这样了,她还想反抗,她还能反抗么?

她狠狠心,跟着三婆上路了。

妹娃送她到屋后,站着望她走了。久久,那个小人影还站在屋后,她的眼前模糊了。

沿路,三婆喜颠颠的,把何家说得天花乱坠。何家明三暗四的高瓦屋,家里存款几千元。何屠户的来路广,一家人穿绸的,吃油的。三婆说得嘴啧啧的,像抹了何家的猪油一样。

她埋头走路,没有做声。

三婆说:“你这娃呀,命不错呢!这等的好人家,真是从糠箩到米囤,还不满意么!三婆不是外人,怎么能害自家的亲闺女。娃呀,女人有什么可求的?有吃有穿,有好日子过就是福。何屠户就这个独苗苗,长得身长个大的,就是老实点,老实点好,听你的话。娃呀,得了好处,莫忘了你三婆啰!”

她还是没有做声,埋头走她的路。三婆也只好闭上了两片嘴皮。

何家的气势是够旺的了。在山乡,一般人家难得混个温饱,何家的房子在何家店真是独占鳌头。何屠户脸上红润闪光,是个胖子。

何屠户迎到门前,大嗓门喊着:“哎呀,闺女来了,稀客稀客。三婆,快带闺女进屋。自家人嘛,随便随便。”何屠户一边说着,露出嘴里的两颗金牙,一边用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慌。

进屋,何屠户高叫:“宝他娘,快倒荼,闺女来了。”

随着喊声,里屋出来个女人,慈眉善目的,身子瘦削,与何屠户形成了对比。

女人看着她和善地附合着:“稀客,稀客!”递给她和三婆一人一杯糖茶。

中饭是丰盛的,大鱼大肉一满桌,女人把好菜尽往她碗里搛。

她埋着头,吃了一点点。

三婆与何屠户喝着酒,一溜一杯,喝得好痛快。她心里惊异着,何傻傻怎么不见影子,那个傻瓜呢?

她正在想着的时候,从灶屋跑出一个人来。啊,何傻傻,看上去并不丑,高高大大的,只是脸上是呆滞的,口里嚷嚷着:“嗯、嗯,我媳妇来了!我要吃肉!娘,我要吃肉。”说完,望着她嘻嘻笑着。

瘦子女人脸涨得通红,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边训斥着儿子:“宝儿,瞎说么事,听话。”边说边往傻子碗里搛了一块肥肉。

何屠户和三婆喝得正热闹,两人猜起拳来。

她放下碗,宝儿娘忙说:“闺女,再吃一点。”

她说不吃了。

宝儿娘又说:“闺女,到房里歇歇吧!”

她进了房,房里就她一个人,宝儿娘顺手把门掩上了。堂屋里何屠户与三婆的猜拳声隔住了一些。

床是新的,被子也是干净的,叠得好好的。何傻傻木然的脸面在她眼前晃动着,“嘻嘻”的笑声在她耳边响着。何屠户那两道色迷迷的眼光飘着,一种寒意透过她的全身。

她趴在被子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方脸、秃头,一个胖人影闪进房间,门被掩上了。

她立即清醒过来,激灵地从被子上坐正。

何屠户喝得满脸通红,脸上横肉在抖动着,挤出一种怕人的笑来。

何屠户只穿了件绒衣,袖子挽到小臂上,手臂上长满了黑毛,手里捏着一卷票子。那手指头胖胖的,像五个长短不齐的红萝卜。

何屠户向她走过来,嘴里说着:“闺女,这一百块钱拿去置点衣服,这是见面礼。到我们家里来,吃的、花的,有你的。”

她不接钱,望着何屠户的脸孔,心里很害怕。

何屠户把钱往她上衣口袋里塞。

忽然,何屠户的眼直了,出气也急迫起来。她看看自己,刚才趴在被子上,领口的一颗扣子不知怎么开了,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胸口,两只圆鼓鼓的乳房,在衬衣里微微耸动着,她太紧张了。

何屠户的眼睛死盯着她的胸脯,一只胖手伸过来,伸过来。

她跳了起来,何屠户一把抱住她,一只手把她的双乳揉搓着。她又气又急,拼命挣扎,嘴里想喊,可喊不出声。外间,三婆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宝儿娘正在灶屋里洗碗。

她被何屠户推倒在床。何屠户的手已经伸到她的裤子里去了,她感觉到小肚上冰凉的手,像蛇一样滑过。

她急了,她要疯了,她对准何屠户那只长黑毛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何屠户痛得一哼,手松了,她爬起来就跑。

她冲出房间,冲出那高大的瓦屋;冲出村庄,冲上山坡。她发疯似地跑,房子闪过去了,人闪过去了,村子闪过去了,树木闪过去了。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跑到一处林子,她扑在地上,痛哭起来。

爹呀,娘呀,你们把女儿推到了什么样的火坑,你们知道吗?可爹娘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那四百块钱,四百道绳索啊!

回家后,她什么也没说,倒床便睡。

爹娘也没问她,只有一双探究的眼睛在悄悄注意她,是妹娃。

她决心已下,她要走。要走向北方,走向远山,去找昆哥。她把家里人要补的衣服都找出来补好了。她砍了几天柴,换了钱,把家里的盐罐装满了。她在猪圈里转得多起来,摸摸那头黑毛糙子猪,希望它快点长大。

好,上路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东边天上一片彤红。太阳翻过山梁,跟她来了。她挟着蓝色布包,包里有她的两件换洗衣服;有她为昆哥做的一双布鞋,针脚密密的,结实着呢!她一步步向北走着。昆哥在北边,再翻八道山梁,就能见到昆哥了。

下到一道土坎子后,她一下子呆了。妹娃穿着补了几块补丁的褂子,两条小辫蓬松着,提着只小竹篮,篮里有几只大红薯,正站在坎下朝她望着。

妹娃的裤腿也被露水打得透湿,头发丝丝上也沾满了水珠。一双布鞋底子快磨穿了,光脚上没穿袜子。

她喊了声:“妹娃!”

妹娃没有答应,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她,双手把小篮捧到她的跟前。

她忍不住了,抱着妹娃哭了起来。山里的女子啊,难道除了眼泪就没有其他了吗?妹娃在姐姐怀里打着颤,但咬住了嘴唇,没有哭。

妹娃说:“姐,你走吧,趁早。我是从东边那条路翻过梁子的。姐,快走吧,找到昆哥早点回来,家里有我呢!”

她把小竹篮里的红薯放在蓝布包里,挟着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把头上的红纱巾解下来,帮妹娃系好。

妹娃没动,也不作声。

她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到妹娃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狠心再也不回头,朝北走,走得飞快。

爬上一道小坡,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妹娃还站在坎下,像一株瘦弱的小树。妹娃头上的红纱巾,在早晨的山中,红得像一朵花,像一团火。

她再也没有回头,一直朝着北边。再翻过八道山梁,她就会找到昆哥!

她会找到的,一定、一定!

我妈肯定找到了我舅舅,要不就碰不到我当教师的爸爸,也就没有我,也就用不着我妈对我忆苦思甜。

我媽给我讲多了,我就把它写成小说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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