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铿锵
2020-12-03李新勇
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等16部。在《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4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
一
我和顾红桃无力地坐在交警支队门外马路边一张专供路人歇脚的椅子上,像两坨乡下来的泥巴。马路上车来车往,北京永远繁忙,即便在远离主城区的门头沟,也不例外。我低下头,想看看北京的蚂蚁是不是比我们小城的蚂蚁更繁忙。找遍了椅子底下和旁边的树根,把四周能够看清的地方都仔细察看了,一只蚂蚁也没有。我看了看顾红桃,我觉得我俩就是两只从小城风尘仆仆赶过来充当京城蚂蚁的辛苦角色。
天上的太阳像沾了糖丝的糯米团子,毛绒绒而灰蒙蒙的。灰黄的天空下,每一幢楼房都自以为是、互不相让地高耸着。整个城市笼罩在闷热之中,树上的知了扯开嗓子,喊上一阵,又歇一阵。看不见的灰尘在空中飞来飞去。这座城市许久没有下过雨,或者下过,只是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亟需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才能洗刷掉无处不在的灰尘和无处不在的热烦。
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也许从来没想到过,自己随时可能离去。活着的时候总是那样想:时间还长呢,那一天哪能说来就来呢!不成想,脆弱的生命一不留神就可能戛然而止。一场意外,一次事故,一个失误,或者一个冲动的念头,甚至就那么晃一下脑袋,都可能让呼吸停止,让生命永远停滞在某一个时刻。相对于身后一大堆没有来得及处理又必须处理的事情,死亡就像在打开的书上翻一页纸那样简单。
一大堆没有处理又必须处理的事情,死者自然是无法插手的,要不怎么叫死亡呢。这些事情将留给他的亲属或朋友。当这些亲属或朋友在接手这一堆乱麻般的事情的时候,亲属和朋友的身份已不完全是他自己,同时还代表死者。他要从死者的角度、以死者的身份来处理那些事务,他要争取把每一件事情都做来基本甚至完全符合死者的心意。
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和顾红桃之所以突然来到北京,是因为接到了身后那幢房子里的警察打来的电话。从接到电话那一刻开始,我们要以我舅子顾大鹏的身份,替他把留在这世界上的所有跟他有关的事情处理完毕。
三天前的后半下午,顾大鹏说去就去了。从事故发生,到停止心跳,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车上,在混乱和痛苦之中,他什么也没来得及交代——他也许交代了,车上没有第二个人,谁也不可能听到。
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电影里的好人不管受多重的伤,都还能挣扎着交代几句的主观而武断的镜头,真是善意而温馨。因为那些既弱智又可笑的镜头,能为当事人解决许多身后的事情。
遗憾的是,生活不是电影。现场勘验记录显示,顾大鹏死于交通意外事故。当时他的车行驶到门头沟附近,时速一百二。没有任何征兆,汽车就突然失控了,车身快速插进超车道,然后疯狂打滚,穿过隔离带,越过对面的车道,冲破隔离栏,一直抛到距离公路十七米的空地上。警车赶到之前,顾大鹏完成了最后一次心跳。冯警官给我们看了现场照片。出事地点在西六环往西、国道109往妙峰山方向二十九公里处。在照片上,顾大鹏跟他的汽车合二为一,严重变形。我已辨不出夹在汽车中间的那个人是不是顾大鹏。冯警官说:“事故出在左前轮上。看,差不多要飞出来了。”左前轮的橡胶轮胎大部分已脱离轮毂,像凝固的波浪,还像一段经过搓揉的黑纱,丑陋地挂在轮毂上。冯警官说:“这起事故不存在第三方责任。”意思是说,他的死不牵扯别的车辆、别的人。他说只要我们签字,顾大鹏就可以火化了;他们除了督促保险公司把赔偿赔付到位,这事儿就算了结了。当然,这笔款子,还附带了汽车对高速路隔离栏及护栏等公共设施所造成破坏的赔偿。
支队办公室里的冷气太足,我打了两个寒战。打完寒战我想打喷嚏,跃跃欲试几次,没打出来。喷嚏在鼻尖上挥之不去地痒着,我用手把鼻尖搓捏了好几下,终于把喷嚏捏歇火了。我俩坐了一夜火车,今天早上一下火车就往这边赶。算起来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一路堵车,出租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这时候还没洗脸、刷牙、吃早饭。我们从体表到内心都跟屋外的天气处于互渗状态。即使在这有着足够冷气的屋子里,仍然感觉闷热、烦躁、汗津津的,看到什么东西都像涂了一层猪油那样腻歪。
顾大鹏被冷冻在二十公里外的一个殡仪馆,他的遗体我们还没见到。我的老婆顾红桃和舅子顾大鹏兄妹俩的亲爸顾委全住在朝阳区惠新东街南里,我们也还没见着。还有顾大鹏的儿子顾旻洋,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我认为,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应该征求顾委全和顾旻洋的意见。从空间上讲,他俩比我跟顾红桃与顾大鹏的距离更近。
我把冯警官递给我的一张单儿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推到顾红桃面前让她也读了一遍,然后把那张单儿推到冯警官面前。我跟顾红桃对了一下眼神,她的眼神告诉我,一切由我全权负责处理。我对冯警官说:“我们明天再来签字行么?”
冯警官收起那张单儿,说:“考慮周全一点也好。只要是上班时间,我都在,随时来找我都行。”
我说:“我们想先去看看顾大鹏的遗体。”
冯警官说:“大多数人都要走这么一个程序。其实呢,跟遗体打照面完全可以跟火化放到一起。反正死都死了,看多少次都是死人。冰冻起来的死人,早看晚看,都不会有一点改变。”
“还是请您先开个遗体见面证明吧!”我说。
“当然要开证明,不开证明你们不可能见着!”冯警官从靠墙的铁皮柜里取出一本原本很厚、现在存根很厚而可供开证明的空白纸没剩下多少的介绍信说。“人在活着的时候,你可以随便看,不花钱。死了就不行了,死者为大,没有这张纸,下跪磕头人家那头也不让你见。谁知道你是他的谁呀?”
他让我出示身份证。他一边填写,一边一字一顿地念着我的个人信息:“李风乐,男……”他照着身份证把相应的空格填好,盖好骑缝章和公章,然后郑重其事地把那张纸交给我说:“尽快吧,大热的天儿。那个什么,多冻一天就得多一天的开支。再说,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儿,阳间不是阳间,阴间不是阴间,说不准还耽误了投生呢,不是个事儿。这就是一起简单的车祸,留着没多大意义。拿着,这是证明。”
冯警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啤酒肚上的皮带总让人怀疑随时会掉下来。他在支队里专管这一块儿。对于他来说,早了结一起,他就早完成一项工作。我相信,他对所有前来处理类似事件的家属,都说过类似的话。
我俩点着头,接过那张纸。走出支队大门,老远就看见这把椅子。跟落水的人看见救生圈那样,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瘫到上面,一动也不动,谁也不说话。我和顾红桃都意识到,顾大鹏留下的一堆事务,远远不是签几个字、把他烧了那么简单。
阳光绕到我们头顶上,发狠似的把炎热和灰尘泼到我们身上。我是个胖子,走进冯警官那间办公室之前,身上已经湿透了好几遍。刚才进了他那凉飕飕的办公室,整个身子毛孔收缩,湿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而现在,汗水再次把我的衣服湿透。我闻到身上发出的盐渍气味,再在这里待下去毫无意义。天气那么热,再在这把椅子上多烤一会儿太阳,不是我,就是顾红桃,甚至我们两人不分先后,都会中暑。
“我们先上殡仪馆,还是先上朝阳区?”闷热挤出我身上的最后一滴汗水,我的声音干燥得快要开裂。要是有一瓶矿泉水该多好。
“你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你说先上哪儿,我就跟你上哪儿。”顾红桃的脸从昨天开始就绷着,这么几十个小时绷下来,不晓得她有没有感觉累。
我站起来,走到马路边,朝两头望了望。公交车站台在视野尽头,给人感觉远得快到天边。一辆TAXI迎面开来,我右手招呼出租车停下,左手拽起稀泥一般深陷在椅子里的顾红桃。
“师傅,上朝阳区惠新东街南里。”
二
谁都没办法避开正常生活被突然打乱。昨天早上八点钟以前,我和顾红桃在我们那远在长江边的小城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我按部就班地发着牢骚,顾红桃按部就班地到学校上课。要不是因为这一摊突如其来的事情,我这会儿应该按部就班地在办公室审核案卷,等待中午下班时间到来。快到八点钟的时候,我驾车行进在上班路上,突然提包里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儿呢?”顾红桃的声音慌里慌张的,急促而一点底气都没有,跟饿了三天的人遇上个大施主似的。
“遭人劫色啦,大清早的。”我說。从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在长江中间的一个孤岛上做小学教师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爱一惊一乍的人。她的腔调跟事件本身,一般是画不上等号的。
“那边出事了!”顾红桃带着哭腔。她这一次的腔调超乎寻常地低于事件本身的严重程度。她说,“顾大鹏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
“哦,顾大鹏?”有一刻钟我没想起顾大鹏是谁。我怀疑自己年纪是不是真大了,脑子不好使,常常在一瞬间把人的姓名跟具体的个人联系不起来。我很快想起来了,顾大鹏,我儿子李昆仑的老舅。这么多年来,除了在他的微博上看见他儿子在各类拉丁舞比赛中的身影以及获得的奖杯之外,我们差不多忽略了他的存在——我们彼此不打电话、不发短消息,过年过节也不见他回小城。我上北京出差,来去匆匆,最多去看看昆仑的外公,没时间到他在798艺术区开的门店去看他。
在这世界上,多少亲人跟我们一样,大家生活在地球上,彼此知道对方存在,却很少联系。大多数时候,如果不发生大事情,我们根本不联系。从这一个电话开始,顾大鹏再次跟我们紧密联系起来。虽然在接到交警支队打来的电话之前,顾大鹏早已是一种物质存在。
出租车把我们从交警支队拖到惠新东街南里,已经接近中午。我跟顾红桃进门的时候,岳父顾委全像入定的老僧,安静地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方凳上。对我们的到来,他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点点头,指着对面的沙发说了一个字:“坐。”然后他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屋子里,披了一件衣服出来,把中央空调打开。外面那么热,他竟没开空调,一旦开空调,他就怕冷,毕竟年纪大了。
我跟顾红桃陆续到卫生间里去收拾了一番,补完每天早上必须做的功课。回到客厅,就着空调的凉风,人舒服多了。
“老僧”对顾红桃和我说:“厨房里有早点。”
他很安静,说话的句子很短,似乎多用一个汉字都是浪费。我俩钻进厨房,有顾红桃自小就喜欢吃的夹沙豆包和萝卜丝包,不多不少,各有两个。不大的高压锅里还有新煮的米粥,尚冒着热气。饭厅餐桌上有一盘油炒花生和一碟泡菜。昨天,接到顾红桃的电话不久,我就接到岳父的电话,我快速地梳理了一下从长江边的小城到北京的整个行程,估计在上了交警支队以后,上午十点钟能到他这里。
顾红桃不想吃。我说:“万里长征才刚起步,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呢。你不吃,明天身体就垮掉了,到时候就不晓得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添乱的。”在我的劝说下,她喝了一口粥。感觉不错,吃出味道来了,呼噜呼噜吃起来。我一个包子才啃到一半,她把三个包子、大半锅粥都消灭了。
岳父见我吃得意犹未尽,跟哄小孩那样对我说:“快吃中午饭了风乐,少就少一点。”
洗干净头脸,填饱肚子,再吹吹空调,人的精神就起来了。我和顾红桃都注意到,这屋子没有一点顾大鹏的印迹。这可以从门口鞋架上摆的鞋子、阳台上晾晒的衣物看得出来。三室一厅的房子,岳父和顾旻洋各住了一间。那原本属于顾大鹏的房间,不知多少年前被他彻底改成装古玩玉器的仓库。卫生间里反倒有一些女性的化妆品和小妆饰品。
顾红桃高挑的身子窝在沙发里,用手撑着腰。我问她:“怎么了?”
“腰酸。”
“你是累着了。”
“吃了饭,好些了。”
我开导她:“事情不出都出了,留给我们的事情,就是面对。别一天到晚绷起副棺材板脸,挺累的。”
顾红桃凶巴巴地说了一句:“你当我愿意啊?碰到这么大的事,你难道还不允许我悲伤一阵?”
我的姑奶奶,真动气了。我赶紧哄她:“桃花,事情不出都出了,见招拆招,遇到什么事处理什么事,光绷脸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绷起脸自己累不算,还影响别人解决问题的心情。”
顾红桃委屈了,说:“我不是什么事情都靠你了吗?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我希望岳父能主动开口说点什么。他跟顾大鹏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他对顾大鹏的了解,比我们多得多,对于如何处理顾大鹏本身以及顾大鹏身后的诸多事情,按说他更有发言权。可是他一言不发,脸上风轻云淡,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发生,稳稳地坐在方凳上。这么多年了,他的苍老还是从前的样子,变化不大。最大的变化是,头上的白发更加稀疏了,留了小平头,一眼就能看见头皮,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我替他倒了一杯水,他摆摆手说:“不渴。”眼神随意,像在看我们,又像没有看。
我问他:“顾大鹏常到你这儿来么?”
岳父伸出右手,比出食指,朝天戳了一下说:“一个月顶多一次。”
“他还跟那两口子在798艺术区一起开店?”
岳父点点头,点毕才说:“是的。”两个动作之间间隔了几秒,感觉不太连贯。我怀疑他脑子不太灵光了。
“他们三个人……”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尖锐。当初,顾大鹏在我们那小城还是“同志”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他这个人够复杂的,不好描述,谈他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后来到了北京,他跟一对绰号叫扳指儿和手绢儿的夫妻合伙在798艺术区做生意。三个人成为事实上的一家子,就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描述了。他觉得他很幸福。这样复杂的幸福,我至今还不能理解,也弄不明白。为不让岳父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我把后半句话“还是住在一起”换成另外一种说法:“还是在一起生活?”
岳父又点点头,嘴巴没动。
顾红桃用指头把落到额头上的头发叉了回去,说:“三个都是怪人!”
岳父没有点头,张嘴直接接上:“见怪不怪。”
这一个回合我觉得他脑子正常。
对话进行不下去。就岳父的神态,倘若在他面前摆上一个香炉、一部经卷、一副木鱼,就全了。我抬眼往四周打量,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估计有专人收拾,联系卫生间里的女性化妆品,我问:“请的保姆是钟点工还是整日工?”
“保姆?”岳父似乎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们以前请过保姆,最近三年没请保姆。”
我跟顾红桃交换了一下眼色,没请保姆?顾大鹏一个月顶多来一次,屋子收拾得那么整齐,难道是我岳父做的?要不因为顾大鹏还躺在那里,我多半会耍贫嘴,必须表达一下对这位“贤父良爷”的敬意。顾旻洋的房间里除了十来套跳拉丁舞的服装,书架上还有好多个奖杯和荣誉证书。跟几年前相比,他的证书已不限于朝阳区和北京市,有三个是在全国性比赛中获得的,有一个是在纽约举办的十四岁级国际拉丁舞比赛的亚军奖牌。
钥匙插门的声音传进来,咔嗒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手绢儿,手上提着蔬菜。跟我们打了招呼,换鞋进门,钻进厨房忙碌。手绢儿是个好看的女人,背影像莫文蔚,长发披至腰际,高鼻大眼,给人大气爽快的感觉,标准的东北俊女子。从几年前跟这女子见第一面开始,我就替她感到不值。多好的女人,跟两个今天喜欢女人、明天又喜欢男人的男人混在一起,不说是对资源的恶意开发,也简直是对有限资源的极端浪费。
顾红桃捏起拳头在腰上捶了几下,起身到厨房去打下手。客厅里留下岳父和我两个人。我想抽支香烟,见家里没有烟灰缸。估计岳父不抽烟,屋子里也没有烟熏火燎的气味,便把念头掐灭了。我无话找话:“顾旻洋该上初中了吧?”
“初二。”
“学校离家远吧?”
“近,骑自行车十分钟。”
“寄宿还是走读?”我觉得我们的对话像是在审问。
岳父回答:“这么近,寄什么宿?”
“那他一天三顿都回家吃饭?”我问。心想,既没保姆,也没见岳父上了北京就进化成“贤父良爷”;难不成是手绢儿来给他们做的?
“谁做饭啊?”我接着问。
岳父冲着厨房指指,没说话。我感觉,岳父要不就是不愿意跟我多说话、要不就是把我当外人了,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家丑。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长期在一个没有熟人和朋友的地方生活,几乎不跟外人交流,语言功能退化,才成现在这样。
“不会是天天都来做吧?”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纵使顧大鹏跟这女人和这女人的丈夫扳指儿三个人有着特殊关系,我也不相信这个跟我岳父和侄儿既无血缘关系,又无法律关系的女人会天天来关照这一老一小的生活。“她不还要做生意么?”
岳父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天天来。”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谁知道。”岳父右手食指在膝盖上敲木鱼那样敲着。“应该不错吧,要不然怎么会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
“有没有见他们吵过架?”我始终认为,爱是自私的,爱情是无法与人共享的。
“没见他们吵过。”岳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元神回归的样子。“也许有矛盾,只是别人看不见。”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手绢儿拉开厨房移门出来擦餐桌,抽油烟机歇火,准备开饭,岳父就没再说话。
三
饭菜摆上桌的时候,顾旻洋背着书包开门进来,午饭就开始了。顾旻洋对我们的到来表示出前所未有的亲切。这孩子明显有心事,三天以来,内心不晓得受了多少煎熬。我在心里可怜这孩子:刚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被顾大鹏收养后,牙牙学语就被顾大鹏带到北京来。如今,顾大鹏也走了,他从此成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养父的孤儿,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是孤儿。人间的温暖多么短暂,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北京,除了顾大鹏和我岳父,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
吃饭时,顾旻洋对手绢儿说:“干妈,我向老师请了明天的假。”说这话的时候,他快速地看了我和顾红桃一眼,这句话也是对我们说的。
我跟顾红桃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一下就懂我的意思。在开证明去见顾大鹏的遗体的时候,我们完全忽略了顾旻洋,顾旻洋是个学生。我们可以耽搁三天五天,跟单位请个假就行了,不影响收入,也不影响我们的工作。而顾旻洋不行,他每天都在接受新的知识。对于他来说,请半天或一天假问题不大;要是请上三天,前后课程就衔接不上了。既然顾旻洋向老师请了明天的假,那么,明天的安排就不仅仅是遗体见面。照冯警官的意思,遗体见面跟火化放在一块儿。我决定吃过午饭就把我的想法提出来。
手绢儿给顾旻洋夹了点菜,用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的口气对顾旻洋说:“你是男子汉,天塌下来也能扛着。事情不发生都发生了,干妈,还有你的姑父、姑姑,你的爺爷,我们大家一起面对。你做得对,咱们就明天。”
顾旻洋听话地埋下头去吃饭。看得出,他跟手绢儿建立起了类似于母子的深厚感情。
顾旻洋的个子比我还高,瘦是瘦,每一个肢体语言都传达出一个拉丁舞者的协调和美感。个子虽然那么高,嗓音还是童音。他这话,让我又想到他的身世,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像闪电一样把我击中。顾大鹏如果在天堂,看到他儿子这一副无助而无辜的模样,也会忍不住流泪。我有点保不住,为不失态,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取了一张抽纸,在眼角上擦了擦。对着镜子稳定了一下情绪,再回到餐桌旁。
吃完饭,两个女人还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我岳父躺到床上,两个鼻子吹起喇叭。多年的习惯没有因为突发事件而受影响,晚睡十二个小时、午睡三个小时。据有关资料说,这种能睡的老人,将来长寿。接下来的商量,他老人家是不可能参与的了。
我拿出那张遗体见面证明说:“我们原想先去看看大鹏的遗体。现在看来,遗体见面跟火化应放在一起。要悲伤,就一次性地悲伤够。过一会儿,我就去交警支队换证明。”
顾红桃说:“我们以旻洋的时间为准。”
手绢儿说:“我跟扳指儿昨天估计,你们多半会作出这样决定的。”
顾旻洋被手绢儿招呼着进房间睡午觉,他一点半还得去上学。他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手绢儿对他说:“旻洋,就依你请的这个假,我们明天去向你爸爸道别!”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对死亡还没有直观的概念。虽然心事重重,但他内心煎熬还没有上升到悲恸的地步。他顺从地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客厅里就剩下三个人。手绢儿说:“哥、姐,你们早就知道我们三人的关系,我就不回避了。大鹏是你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大家都是亲人。”手绢儿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克制不了,泪水从她好看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痛哭起来的神情,美得让人揪心。她说:“我和扳指儿昨天去过交警支队了,你们不来,我们拿不到证明。没证明,人家不让我们进去看顾大鹏。”
我没吭声,不晓得该说什么。顾红桃流着泪,扯了几张抽纸给手绢儿。
手绢儿继续说:“我们三个在一起做生意,没分过彼此。以前一年赚多少,大鹏跟我们对半。现在大鹏走了,旻洋还没成年。我让扳指儿把门店上的进出项盘一盘。亲兄弟,明算账。一个饼,一分为二,不能亏了大鹏,也不能亏了旻洋。旻洋是个好孩子。如果有必要,请一个律师来办交割。”
我说:“这些是不是等处理好顾大鹏的事儿以后再说?”
手绢儿说:“说起来,确实应该先谈顾大鹏的事儿。哥、姐,你想,顾大鹏已经躺在那儿了,他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了结都不碍事。生意上的事情不同,我们不愿亏待大鹏。趁他还躺在那儿……想当初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漂到北京,一起创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有今天这副样子。我们都不容易。”
顾红桃又取了几张抽纸递给手绢儿说:“人家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没错的,你看现在,纵使有一座金山,大鹏一分钱也享受不到了。手绢儿妹妹,也不要什么律师不律师了。等处理好我弟弟的事情,就照你们说的办。”
“手绢儿,这地方你比我们熟悉。下午你带我们去找一家丧葬用品店,替顾大鹏准备准备,让他体体面面地上路。”我说。
手绢儿说:“穿的、用的,我都备齐了,不用你们操心。明天早上去的时候再买一些鲜花。在北京,你们没我们熟悉,别费心,都由我来准备。”
我对这女人又多了一些好感。这女人拿得起放得下,比我们考虑得周到。
顾旻洋下午上学后不久,手绢儿也离开了。离开之前她说,顾大鹏应该还有存款什么的,她建议趁我们在北京,作为亲属可到公安机关办理开密申请。否则,那上面的钞票烂在银行里,也没人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不管你是多么追求超凡脱俗的人,一旦深陷到这一系列事务中,都俗不可耐,一切都围绕一个“钱”字。我心头的燥热和烦躁再次升起:这都是什么事儿?顾大鹏的银行卡放哪里我怎么知道?还有,他到底有几张银行卡?我跟顾红桃现在扮演的,可不是什么伟光正的角色。我们不是公安,也不是法院检察院,但我们必须要把顾大鹏的银行卡和密码找到。人的物质性,都在这些细细屑屑的事情上。
顾红桃说:“我得替大鹏去买点化妆品。”
“那些东西肯定不给烧!”我说。
“我知道,我到丧葬用品店买纸扎的。”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有个姐真是幸福!
我俩同时出门,分头行动。我从交警支队把证明换了回来,已接近下午四点。顾红桃早已回来。岳父终于醒了,他走出房间门,目光在我俩脸上停留了几秒,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看顾大鹏?”
“明天。”
四
早上起来,我们每个人把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要干干净净地去给顾大鹏送行。
扳指儿开了一辆商务车,六个人向妙峰山方向开去。车上放着三套全棉寿衣,都是顾大鹏生前喜欢的颜色。一床上面绣着百合的纯棉被子。一堆传统的黄裱纸冥币,一堆票面跟欧元、美元、英镑等各国纸币相仿的现代冥币,一两百朵黄菊花和几支百合。开车前,顾红桃搬出一堆纸扎的兰蔻、雅诗兰黛、迪奥、香奈尔和希西黎。手绢儿见了,感动得差点哭出声来:“姐,还是你最懂他!”
市区,堵车。
高架,堵车。
环线,堵车。
一路上走走停停,商务车前后都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汽车,急得你想插上翅膀飞。十点钟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处火葬场。我以为扳指儿开错地方了,打开冯警官给开的证明,仔细读了一遍,确实是火葬场,而不是殡仪馆。当年,作为我的师范的同学兼好友,顾大鹏与我有三年时间形影不离,我做什么,他跟着做什么。即使不跟着做,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坚决支持。我俩说话的腔调、做事的风格,都有许多不需要言语就能达到不谋而合的默契。那时候,我没看出他是同性恋,只觉得他爱用化妆品,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长得帅,样子和气质都酷似“哥哥”张国荣,挺招女同学喜欢的;可他从来没有跟女同学单独去看过电影或者约会。毕业之后,我们有好多年不联系。待我通过考试,从小学教师改行到工商部门,终于联系上时,他已是一个公开的“同志”。为此,他跟老婆离了婚,直到感觉年纪大了要有个依靠,才收养了一个弃婴。为让孩子能健康成长,他离开小城到北京闯荡。到北京来讨生活之后,跟扳指儿夫妇成了“金三角”。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做的事情始终是腻腻歪歪的,既跟常人不一样,又在性别上界限模糊,一副不清不楚的样子。可是这一次,顾大鹏够干脆的,一句话没交代就死了。死了之后殡仪馆也不去,直接就奔进了火葬场。
我们找到管理员,他看了交警支队的介绍信,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条悠长的通向内屋的走廊前,冲着里面指了指说:“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尽头,到那堵墙那边往左拐,你把介绍信给一个值班的看,他会带你们办的。”
那是一条世界上最漫长的走廊,我们像担心踩痛什么或者惊醒什么似的,轻轻地迈着脚步。可是没用,杂沓的脚步声,带着缺雨的上午的干燥和沉闷,打到走廊两边的墙上又弹回来。整个走廊都是脚步声,像有好大一群人在往里面走。
顾红桃要牵顾旻洋的手。顾旻洋没领会到姑姑的意思,或者还不习惯于跟姑姑牵手,他没牵姑姑伸过来的手,反而把手伸到前面去,紧紧抓住手绢儿的手。我想,顾旻洋肯定也感受到塞满走廊的脚步声了,这样的声音把他吓着了。
我们找到那个值班的,一个干瘦的老头儿,面孔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无声无息。像是第一次见识那张介绍信那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完纸上的内容。就在我担心他理解出了问题,需要再读一遍的时候,他哗啦一下把介绍信塞到我手里,转身从裤包或者裤裆之类令人预想不到的地方取出一串钥匙,对我们说:“跟我来吧!”
穿过一道铁门,又进入一道铁门,门里的空间很大。手绢儿迅速走到顾旻洋的右边,把手伸到顾旻洋左脸旁边,示意他往左边看,不要看屋子中央。屋子中央有四个身体强壮的男人在一张白铁皮的大长方形台桌上清洗一具尸体。
在这间屋子的最里面,跟它连体的还有一道大铁门。老头儿在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中间,准确地找到他要的那一把,插进锁孔,向右扭了几圈,门啪地一声开了。屋子里冷森森的。灯光下,四面墙上,是中药柜一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抽屉。老头儿走到柜子外面标注了“顾大鹏”的抽屉前面,伸手把抽屉拉出来。抽屉里面是一个一人多长的无纺布袋子,袋子正中有一条拉链。老头儿把拉链拉开。手绢儿再次把手伸到顾旻洋面前,示意他往别处看。我注意到,手绢儿从今天早上到这个地方,一直关照着顾旻洋。顾旻洋毕生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死去的人,他的高个儿在瑟瑟发抖。随着拉链拉开的动作,顾大鹏逐渐从拉链里面显露出来。顾大鹏平静地躺在里面,一副熟睡的样子。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可能是在刚才那张台子上洗完澡,由火葬场负责替他穿的。他脸上好好的,没有什么破损。让我感觉他就是到那边去,也是那么爱好,相当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的后脑有一小半不知去向。不晓得衣服覆盖的地方有没有残缺。此时,即使有残缺,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了。
顾红桃和手绢儿抹着泪,她俩压抑的抽噎声,让这间冰冷的屋子升起了一点人间烟火。在拉上袋子拉链的那一刻,顾旻洋不顾手绢儿的示意,走上前去,伸手把编织袋的口子拉开一点。死亡对他来说,在这之前还是个模糊的概念,而现在,他真实感受到了。袋子里面就是死亡,死亡的是他爸爸。他压抑着哭泣,身子一耸一耸的。他伸出手去摸在顾大鹏的脸上,冰凉灼到了他的手指和手掌,他终于大声地哭出来了,悲恸地喊:“爸爸——”
顾红桃和手绢儿终于忍不住了,哭出声来。眼泪从我的眼眶里冲出来。扳指儿转过身去,用手擦着眼睛,是不是流泪,谁也不清楚。这个一表人才的男人,长得跟成龙有一拼,脸上有事没事都堆着让人愿意亲近的笑。我岳父没有流泪,他眨着眼睛把顾大鹏看了看,就把眼睛移向别处。岳父的脸像给谁抽过一样,有点走形。手绢儿自己泪流满面,顾不上擦,用餐巾纸替顾旻洋擦着。她小声地在顾旻洋耳边说:“别把眼泪流到爸爸身上,要不然你们连在梦中都不会相遇。”
我用手隔在顾旻洋和抽屉之间,防止顾旻洋扑到他爸爸身上。顾大鹏额头上有一些冰屑,这可怜的孩子再次伸出手去,替他爸爸把额头上的冰屑擦去。顾大鹏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任由他的儿子擦着。
“什么时候烧?”身后传来那老头儿毫无表情的声音。“建议你们放在今天下午,明后两天我们的机器要检修。”
所有人的悲伤都被老头儿比冰屑还要坚硬的声音打碎了。我们站直了身子,抹着眼泪。
老头儿上来把拉链拉上去,顾大鹏立即消失在拉链背后。老头儿面无表情地把抽屉推进去,顾大鹏像个躲猫猫的人那样,再次藏进抽屉里。
所有送顾大鹏上路的东西都已备齐,拉到了这地方,顾旻洋也请了假了。再改时间是毫无必要的。
走出那两间屋子,回到走廊里,温暖重新回到我们身上。屋外其实是闷热的,但这闷热目前在我们身上还是一缕可爱的温暖。这缕温暖让人感到,活着真是幸福。扳指儿点上了香烟,也给我点了一支。手绢儿向他伸出白皙纤细的右手,他给手绢儿也点了一支。顾红桃见了,也向扳指儿伸出手去要了一支。顾旻洋挂着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眼,他似乎也想来一支,只是没伸出手来。岳父站在一边,刚才错位的脸恢复了原样,平静得像个老僧。他一个字都不说。
一支香烟抽完,闷热重新回到我们身上,我们感觉到了阳光的重量。我们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对那老头说:“今天下午烧。”
老头儿手上的钥匙依然叮叮当当的。出了那间屋子,钥匙的声音不再像在那间冰冷的屋子里那么清脆。他说:“行,你们先到会计室结算一下。完了,有人带你们去挑骨灰盒。”
从接收、到尸体处理,再到烧,五千三百块钱。我从包里掏钱,扳指儿和手绢儿说:“哥、姐,这点钱搁谁身上都不是個事儿,但这不能只让你们一家子出。你们知道,我们……我们也算一家人,我们应该出一半。”我岳父说:“他是我儿子,也有我的一份儿。”顾旻洋从背包里掏出五百块钱说:“我是他儿子!”五千三百块钱由四方承担,不论多少,只因是个心意。
拿到收据,从会计室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带我们走进一间小屋子。屋子里是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顾旻洋走在前头,往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快步向一个带翘檐的红木雕花盒子走过去。我们谁也没发表不同意见,儿子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中年妇女对我们说,你们拿了发票再去找刚才带你们的那个老头,后边的事情由他安排。
手绢儿和顾红桃从车上搬下替顾大鹏送行的东西,那些东西装了两个旅行袋。我和扳指儿跟上去,把两个旅行袋各挂了一个在肩上。
再次穿过那条漫长的走廊,时间已到正午。炎热把走廊装得满满的,脚步声已显出饥饿和疲倦的情态。
老头在收据上画了个莫明其妙的符号,代表他知道了。接过手绢儿准备的衣服和被子,问我们:“要不要搞个仪式?”他指的是告别仪式。我们说要。他把剩下的东西交给我们,冥币、化妆品什么的。他说:“这些东西下午才用得到。你们现在可以走了,下午两点钟再来。”
手绢儿塞给老头三百块钱,交代说,原先穿的衣服都不要了,这有背心内裤,鞋袜各一,衣服三套。她请老头儿看在这是为顾大鹏最后一次穿衣服的面上,小心点,别弄痛他。三套衣服要按顺序穿,白色的那套穿在最里面,红色那套穿在中间,蓝色的穿在外面。老头儿收起小费,口气就软和了,把我们交代的事情一一应过。
五
在外面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就一点半了,我们从车上取了菊花、百合和两个旅行包的纸扎。菊花开始发蔫,百合已经不成样子,天气热,计较不了那么多了。然后重新回到上午那地方,老头儿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们跟着他走进那间宽大的屋子,那几个强壮的男子不知去向,白铁皮台桌还在那里,上面什么也没有。老头儿打开里面一道屋门,四壁大中药柜跟上午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顾大鹏安静地躺在一张可移动的板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百合被子,只露出了头脸。老头儿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枕头给顾大鹏垫上,替我们弥补了忘掉买枕头的缺憾。这样,他后脑勺被削掉的部分就看不出来了。我们围在承载着顾大鹏的板床周围,把菊花和百合摆上去。在有冷气的房子里,菊花似乎精神了许多,跟被子上的两朵百合交相辉映。我们围着板床转了一圈,手绢儿始终牵着顾旻洋的手。顾旻洋没有哭,我们谁都没有哭。从上午到现在,谁心里都经历了无数起起落落,累了,哭不动了。
没有哀乐,也没有悼词,这就是顾大鹏盛大得近似于草率的告别仪式。
后来,上午那四个冲刷尸体的男子抬着一个狭长的盒子进来。盒子上蒙着藏青色的绒布,绒布四沿儿镶着金黄色的边。我回头看了一眼,外面一间屋子外面,走廊上停着一辆灵车。老头儿问我们:“好了么?”我们谁也没说话,没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老头儿给四个壮汉比了个手势,壮汉驾轻就熟地把顾大鹏连被褥枕头什么的一起抬起来,放进盒子里。板床上只剩下菊花和几朵百合,组成了一个难看的花环。顾大鹏稳稳地躺在盒子里,被子和衣物与在板床上一样,一丝不乱。
那几个人将手反扣在盒子下面,盒子开始移动起来。我拉起顾旻洋的手,把他的手放在盒子上,做出扶棺的姿势。我说:“孝——子——扶——灵!”我并没有用劲,但这四个字,把這间冰冷的屋子震得嗡嗡作响,似乎有冰凌从四壁的抽屉里掉落下来。这一声,把我们的泪水喊出来了。我们几个大人毕竟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几十年了,风风雨雨到底见过一些。可怜的顾旻洋,十五岁不到,他唯一的监护人离开了他。我接着按照我们老家的传统喊着:“顾大鹏,起驾啰!”走上几步又喊一句,“顾大鹏,起驾啰!”一直喊到灵车前。
照我们老家的规矩,从顾大鹏起驾那一刻起,应该有专人在前面抛撒买路钱。但在这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地方,不用征询那老头儿的意见,也不用问那几个壮汉,我们自己都觉得抛洒纸钱不妥。这里到处是水泥地面,撒下纸钱就把地面弄脏乱了。就我们自己来说,待会儿完事儿了,只希望早点离开这令人悲伤的地方,谁还愿意回过头来清扫?
我在心里说,委屈你了顾大鹏,等一会我多烧一些钱给你。手头宽裕,你该怎么打点那些大鬼小鬼,就怎么打点。那一刻,我真希望在人世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否则,太对不起顾大鹏了。
盒子被放到灵车里。车上本来是不允许坐人的,老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顾旻洋。他似乎也可怜这孩子,他指着顾旻洋说:“你上去吧,孝子扶灵!”我见那老头儿见这稚嫩的孩子,可怜无助地走向灵车,他的眼角也红了。
我们跟在灵车后面。转过这几幢房子,穿过一块空地,就来到备烧间,总共五百来米的路程。壮汉打开灵车屁股上的门,把盒子抬进一间屋子。老头儿说:“你们还要不要再看看尸体?”
尸体!这是我这趟到北京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描述顾大鹏的一个词语。这个词语把我心头所有的悲痛都打垮了。是的,顾大鹏现在确实是一具尸体。一个人在被称作人的时候,意味着有心跳;一个人在被称作死人的时候,至少还有心脏或其他脏器;一个人一旦被称作尸体,就意味着应该从这世界消失了,因为他连被称作人的资格都没有。我摇摇头,表示不看了。其他人谁也不做声,也就是说,他们的意见跟我一样。老头儿做了个手势,盒子被抬进一扇类似于X光片拍摄室移门的门里面。很快壮汉退了出来离开了,老头儿先于这几个人离开。顾红桃和手绢儿开始在屋子前面一个五六米高的宝塔形的炉子里烧冥币和纸扎,传统冥币、现代冥币、化妆品纸扎,烈火熊熊,倒让闷热的天气变得只剩下热,而不再那么闷了。
一小时二十分钟过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顾大鹏的家属,进来一个。”声音冰冷而清晰,让我想起早上被冲洗的那具女尸。如果她还能说话,也许她的嗓音,就是这副模样。
我带着顾旻洋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心想,怎么不装电灯呢?又想,这是通往阴间的时光隧道,自然是不会装电灯的。这时又传出女人的声音:“你们是不是顾大鹏的家属?”我说是,牵着顾旻洋的手朝那个声音走去。走了十几步,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一个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和顾旻洋提着袋子转过身,往透着光亮的门口走。借着光亮我们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个土黄色的丝袋,口子被一根指头粗的红色丝绳扎着,丝绳的两端留着又长又好看的流苏。袋子里的东西还有一些温热,随着我们脚步的挪动,发出脆生生的摩擦声。
在把袋子装进骨灰盒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五分之三进去了,五分之二卡在外面。也许用手压一压就下去了,但我怕弄痛了顾大鹏。我们几个谁也不愿伸手去压一压。我岳父见了,蹲了下来,他把手伸到袋子上,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大鹏,下去吧,卡着痛。你爸保证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袋子应声在岳父的手底下咔嗒一声就下去了,有一些白色的细末从骨灰盒里泛上来。岳父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我分明看见岳父的手根本没有用力,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把手放在那里,卡着的骨灰咔嗒一下就自己下去了。
我这舅子这辈子也许就缺他父亲的这一掌爱抚。有了这一掌爱抚,他可以安心躺下了。
岳父终于哭出声来:“儿啊——”
岳父在哭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流泪。悲伤了一整天,到这时候累得连泪都流不下来了。而岳父却哭得非常伤悲,泪水四溢。我在琢磨岳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想得脑壳痛,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火葬场给了一块两尺见方的黑色绒布搭在骨灰盒上。照我们老家的规矩,顾大鹏是凶死的,应该用红色的布仔细包裹,免得他灵魂不安分,跑出来伤人。我向他们要红色绒布,他们说,他们从来没见用红色绒布的。“又不是办喜事。”他们说。也罢,黑色就黑色,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我照老家的规矩把骨灰盒交给顾旻洋,他是孝子,孝子端灵。他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汽车往回开,上了六环。我的理性思维逐渐回到我的脑子里:接下来,该把骨灰盒放到哪里?放到他们三个曾经一起住的那套房子不妥,放到我岳父和顾旻洋住的那一套也不妥。公墓更不靠谱,在北京,价钱大不说,顾旻洋还是个孩子。随着时间推移,要是这孩子逐渐淡化这一茬儿,往后清明和七月半,怕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我决定把顾大鹏的骨灰盒捧回小城。
我说:“扳指儿,把车开到火车站吧。”
扳指儿双手把着方向盘,他目光直视前面的道路,说:“莫非现在就要回去?顾大鹏还有好多事情,你们不留下来,没办法往下做呢。”
我把刚才背纸扎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让顾旻洋把骨灰盒放进去,拉上拉链。我说:“这盒子放在哪里合适呢?放在北京哪里都不合适。顾大鹏是从我们那小城来的,还得回到小城去。北京我们还得待几天,只好委屈顾大鹏了,先把它寄存到火车站。”
从火车站回来,天快黑了。一路上堵车堵得要爆炸。顾旻洋靠在手绢儿的身上沉沉地睡过去。如何安排这孩子的未来,才是个大麻烦。照理,他应该留在北京继续读书、继续学拉丁舞,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到北京上学还来不了呢。可是他爷爷、我的岳父毕竟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不但照顾不了别人,还常常需要人来照顾。要是继续靠手绢儿,那我们做人就有些过分了。以前顾大鹏在世,手绢儿每天过来做饭、收拾屋子,怎么说还有个理由。如今顾大鹏走了,所有的理由都不复存在。从法律上说,我和顾红桃将成为他的监护人,他该跟我们回到小城去读书。我岳父自然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小城。
到了惠新东街南里,扳指儿说:“照我们老家的规矩,今晚应该在外面吃饭!”
我说:“我们老家的规矩不仅要在外面吃饭,最好还在外面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回家。”我闻到自己一身馊臭。
扳指儿说:“看来民俗到处都是差不多的,不过你们老家比我们老家更讲究。”
我们谈话的口气像压根儿就没有顾大鹏离世这回事情,我觉得自己的口气非常对不起我昔日的同学和舅子。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普普通通的俗人,顾大鹏别具一格的人生让我觉得他跟我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隔离带。再说,我们不在一个城市生活已经很久了,彼此不了解各自的生活细节。我和顾大鹏在生活上的陌生感,超过在一起工作的同事。顾红桃一直没有说话,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最悲伤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与我比较起来,她跟顾大鹏多了一层血缘关系,这样的血缘关系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浅淡。倒是手绢儿的表情更凝重一些,她跟顾大鹏之间曾有一层恩爱关系。到现在,这层恩爱关系还有许多难以磨灭的东西存在着。我觉得这世界再乱,都没有感情上的乱更令人理不清头绪。我至今还是不能理解,一个女人同时跟两个男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她的恩爱之情是怎么分配的。她爱顾大鹏也爱扳指儿,扳指儿爱她也爱顾大鹏,顾大鹏爱她也爱扳指儿,这多么复杂,想想都让人脑壳痛。
我的岳父本来话就不多,这时候自然嘴巴紧闭。他连坐在汽车里腰板儿也挺得笔直。他这神态,就缺摆上香炉、经卷和木鱼。
汽车开到安苑路,顾旻洋醒了。他看了看手绢儿说:“干妈,有水吗?”手绢儿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们要是走出去,谁都会相信他们是一对母子。手绢儿已跨过四十岁的门槛,到这年龄,再浪漫不羁的人,也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女人的母性,是从照顾孩子上表现出来的。
六
顾大鹏身后留下的事情,并没有像我们刚到北京想象的那么复杂难办。又一个白天来临,当我们再回到交警支队,递上火化证明材料的时候,冯警官不在,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这桩保险赔偿已经正式启动,他们会配合我们督促办理。然后在三份手续上签了字,留下了联系方式,前期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我们凭借这些手续到朝阳区户籍管理部门办理了顧旻洋的监护手续。在律师的协助下,顾大鹏跟扳指儿和手绢儿在798艺术区合伙的门店也办理了交割手续,一百六十万,全部打到第一顺序继承人顾旻洋的账上。
麻烦事情是顾旻洋是该留在北京读书还是跟我们回小城读书。关于这件事情,我和顾红桃跟岳父开诚布公谈过。岳父没有发表更多的意见,他只说了一句:“骨灰盒要送回老家去,孝子应该端灵!”扳指儿和手绢儿对此感到遗憾,他们的意见是让顾旻洋留在北京读书。手绢儿说:“还有一年半的初中、三年的高中,总共不到五年时间,顾旻洋就上大学了。他喊我干妈,他就是我的干儿子。我没孩子,我会当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把他照顾到上大学——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们也觉得在理,可我岳父还是重复那句话:“骨灰盒要送回老家,孝子端灵!”
在北京和我们小城之间,每天有一趟对开的列车,都是傍晚发车,早上抵达。送我们上火车那天下午,北京仍旧沉浸在灰蒙蒙的炎热中,太阳像老式火锅的炭孔。我整天汗流浃背。手绢儿生怕顾旻洋不回来了,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哭得比顾大鹏离去还要伤悲。她说:“儿子,别忘了北京有你的干妈妈。你把你父亲送回去了,要快回来,别耽误了学习,也别耽误了你学拉丁舞。”扳指儿站在边上,看着顾旻洋的一举一动,脸上也是舍不得的神情。他这人给我的印象不深刻,好像一直是个跑龙套的角色,顶多算个配角儿。
回到小城的当天,我父母就回芦花小镇去了。那一天上北京走得急,给他们打了个电话,把我儿子李昆仑交代给他们,我们就走了。那时候昆仑还在学校读书。我挽留他们,父亲说:“你莫非让我们住宾馆?”这确实是现实。家里添了我岳父和顾旻洋,一下子就满满当当的了。我父母邀请我岳父到他们小镇上住几天,岳父看看我父母恩恩爱爱的样子,再看自己形单影只的,婉拒了。岳父到小区里转了一圈,景色自然比从前更美了。门卫都是保安公司派遣的,他一个都不认识。他说他打算到从前生活了几十年的灯杆镇去看看,我说你觉得哪天合适你就哪天去吧。
从回到小城的第二天,我就发现,这里不适合顾旻洋。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这个小城至今没有拉丁舞学校,更因为这里的学习风气。我儿子李昆仑和侄子顾旻洋同样是学生,接受教育的形式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顾旻洋喜欢阅读,他说他每个学期要读二十几部长篇小说,什么君特·格拉斯、丹尼·斯约翰逊、达娜·斯皮奥塔,什么马克·李维、梅厄·沙莱夫、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等等等等,好多作家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我看得出来,他只要把书拿到手上,就能读得津津有味。他每天有八个小时的睡眠。来到我们家,他就变成了一个花工,戴上围裙,用小铁铲和小铁锹,把我家里的花花草草收拾得像模像样。这是一个有生活的人。没有苦熬在学习上,照样不耽误他成为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
而我的儿子李昆仑呢,嗨,他跟这个故事无关,但请允许我用一点点笔墨来写写他。因为他是我们这座小城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就读书这件事情,在我们这个小城,上紧发条的不单单是孩子,还有孩子的家长。比如我,每天早上五点四十起床,煮粥、鸡蛋和牛奶,六点招呼孩子起床。孩子洗脸吃饭花十五分钟,上学路上再花十五分钟,六点半上早读课。晚上家庭作业有时做到十点,有时做到十一点。孩子有时跑在路上都在打瞌睡。我跟顾红桃说:“你们学校到底是监狱还是集中营?昆仑不就读个小学么,至于吗?这么一路压榨下去,到高中毕业,还不早榨干了。什么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残废就算万幸。”顾红桃说:“你当我们学校愿意啊,我们老师也是人。可风气在那里,个个学校都这样。你不抓紧,你家孩子考不上好学校;你这个学校不抓紧,就会在全市排名中掉队,声誉和钞票什么的,都见他妈的鬼去了。”“我有权选择退出这种恶性竞争。”“只要你生活在这里,就不可能,除非你有本事把孩子弄到省城或北京、上海去读书。你办得到么?”这话像一根针扎到了气球上。于是,每天早上乖乖地起来做早餐,待孩子上学再睡一会儿回笼觉。昆仑才上二年级,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顾旻洋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每晚睡觉的时候,李昆仑还在做作业;早上醒来的时候,李昆仑已在学校上了一阵早读课了。李昆仑上幼儿园的时候,在少年宫学过笛子,上了小学后,他忙得自己提出不去上兴趣小组了。
岳父要我尽快给顾旻洋联系一所学校插班读书,我没办。我更倾向于把顾旻洋送回北京读书。顾红桃拿不定主意,她也觉得留下小城读书会耽误了这孩子。可顾旻洋到了北京,谁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呢,这可不是件小事。有一天,我听到顾旻洋在跟手绢儿打电话:“干妈,我想回来读书。不用麻烦你……我的姑姑和姑父就是因为怕麻烦你才拿不定主意的。让我寄宿在学校好了。”
这孩子前后已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的课程,这个电话让我下决心把顾旻洋送回北京,大不了给这孩子请个保姆。顾红桃赞成我的观点。岳父见我那么坚持,就说,还是让他陪顾旻洋一起去北京。再不顶用,多一双眼睛。岳父说:“你们工作都忙,你们谁都不用去送。北京我去过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带他回去就行了。”顾红桃特别交代:“一定要尽快请个保姆,把你们爷孙俩的生活打理起来。”她老爹简短地回她一句:“我知道。”
临出发前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家里只有我跟岳父。岳父安靜地坐在屋子里,见我进门,招呼我坐到他对面。
“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一向用语简省的岳父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您老说吧,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这话埋在我心头好久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跟你说说。”
岳父不急不慢的节奏,培养我良好的耐心:“什么话您老直说吧。”
“是这样。那天下午顾大鹏要到一个叫黑山寺的地方去。那个黑山寺,到底是个寺庙还是小镇,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
“嗯,您接着说。”
“出门前,他的车有个轮子缺气。我记得就是左前轮。当时我在楼下消食。”
“后来是不是瘪着轮胎上路了?”
“没有。”岳父态度严肃,显然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他忙着往车上搬货什,手绢儿的老公扳指儿从自己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拿了个充气泵替他充的气。”
我一下愣住了。莫非扳指儿在充气的时候对轮胎做了手脚?我想了一阵,觉得不可能,要是轮胎充得过满,在那样的大热天儿,确实可能导致爆胎。那么,交警的记录里应该有相关的记录。可事实是,在交警支队,我仔细看过那份勘验记录和现场照片,都没有爆胎的记录。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是扳指儿想要让顾大鹏死。”岳父说。
“这话只能在我跟您之间说。”我一边琢磨一边说。“要是因为把轮胎充得太足,在那么热的气温下,即使在市区走走停停,要爆胎早爆了。从惠新东街南里到妙峰山出事点,有七十多公里的路。最重要的是,交警支队的勘验记录里不是爆胎。为此我专门问过冯警官,他也说轮胎虽然变成了波浪形,但不是爆胎。”
岳父说:“我不懂汽车轮胎,也许是我多心了。”
岳父带着顾旻洋回北京后,我请教了许多朋友,又多次到网上查询,没有一条信息能够证明,充气过足,在不爆胎的情况下,会出现轮胎滑出车毂的现象。有一个汽车修理工听了我的描述,他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要出现轮胎滑出轮毂的情况,不是充气过足,而是轮胎持续不断地跑慢气。他说:“跑慢气的危险在于,你根本不知道轮胎在跑气,它就那么持续不断地跑。在这过程中,汽车可能有些跑偏,不过驾驶员很快就习惯了。当汽车持续不断地跑气,而车速又上去之后,比如时速一百码、一百二十码,瘪了气的轮胎就可能变形,或者爆胎,或者一瞬间就从轮毂上滑脱出来。”
我问他:“刚刚充过气的轮胎,怎么会跑慢气呢?要是轮胎被钉子扎了,在充气的时候,气压表一般是能感知出来的。”
“那我就回答不了你了。”
七
生活重新回到正常轨道。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想起岳父的话,我觉得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应该再问问我岳父,在他看来,顾大鹏跟扳指儿的关系到底怎样。如果没有矛盾,岳父所说,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有矛盾,在我们大家至今没发现如何对轮胎施手脚的情况下,也许确实是一次蓄意谋杀。顾大鹏若跟扳指儿产生矛盾,不外乎以下两种:一是感情上的,手绢儿跟他是合法夫妻,扳指儿跟顾大鹏最多算情人。人到中年,扳指儿也许打算跟顾大鹏结束一切关系,他俩一断绝关系,也就意味着顾大鹏必须跟手绢儿断绝关系。顺势第二个问题就出来了,要是扳指儿觉得必须跟顾大鹏断,而顾大鹏却不愿意跟他断,也不愿意和手绢儿断,或者手绢儿给顾大鹏的感情比给扳指儿的多一点,那么矛盾就可能成为不可调和的矛盾。难办的是,他们的矛盾出现之后,没法放到台面上来讲,更不可能让法庭来仲裁。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声张,证据不足。即使有证据,也摆不上台面。交警支队勘验记录,那就是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记录,要推翻它,跟让顾大鹏重新活过来一样不可能。
岳父上了北京,我经常跟他打电话。顾大鹏活着的时候,好像没有那么多话说。顾大鹏走了,我觉得我再不跟他说话,他也许可以一年不说一句话,说不定哪一天见面,他可能已不会用语言来表达了。我给他的电话,除了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更多的是谈我的被监护人顾旻洋。有时候我也跟顾旻洋打电话,我们的关系比从前亲近了许多。中途我上了一趟北京,打算把顾大鹏的房子过户到顾旻洋的名下,缺了一个关键的证明,没有办成。这孩子对财物没有太多的概念。爷孙俩请了个三十多岁的年轻钟点工,负责一天三顿饭和收拾家务。扳指儿和手绢儿不时过来一下,顾大鹏曾经住的一间屋子里还放着一些大件的不容易出手的工艺品。手绢儿对顾旻洋特别亲,现在她在向别人介绍顾旻洋的时候不是说“这是我的干儿子”,而是说“这是我的儿子顾旻洋”。有一次到英国黑池参加国际拉丁舞比赛,主办方要求每个参赛舞者须带一名家长。顾旻洋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跟顾红桃走不开,他爷爷年纪太大了。我说:“你准备请谁跟你一起去?”他的回答跟我想的一样:“干妈妈。”
第二年惊蛰后两天,手绢儿的一个电话,再次把我们平静的生活打乱了。我岳父和他丈夫扳指儿双双在西六环西侧、国道109通往妙峰山方向四十公里处出了车祸。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是黑山寺。这条公路一直向西,可以通到拉萨。我心里当时就乱了:我们一家跟这条路莫非有仇还是咋的?跟去年一样,我跟顾红桃把什么都丢下,立即赶往北京。一段时间以来,随着我跟岳父联系增多,我们姑丈的感情密笃,他的离去,我的心像被活生生地剜掉了一坨肉。
还是那个交警支队,还是那个冯警官,交警现场勘验记录仍然是交通意外事故。跟顾大鹏不同的是,这次出事故的轮胎是在右前轮。汽车当时行驶在超车道上,车辆向右失控之后,迅速地撞到一辆正常行驶的挂车中部,挂车受损,驾驶员没伤。扳指儿的轿车钻到挂车车厢底下,挂车的左后轮从轿车上面碾过去。他们拍的照片我都不敢让顾红桃看,面目全非,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火葬场还是那个火葬场,管理员已经换成中年男人。跟顾大鹏相比,他俩的待遇得到一些提高:灵车在开往备烧间的途中,有乐队奏《安魂曲》。五百米的距离,安魂曲奏得有模有样的。到了目的地,乐队成员放下乐器,坐在向阳的墙根底下烤太阳、吹牛皮,有说有笑。这一次,我也在外面的炉子里烧冥币,炉子旁边暖和。手绢儿只准备了票面类似于美元、欧元的现代冥币。不晓得我老丈人认不认得这些钱,他拿到手上好不好使。我希望那边也有兑换业务。
顾红桃流着眼泪说,老爸这辈子太可怜了,就凭他年老时的模样都还看得出来,他年轻的时候纵使不帅,也不会丑。好好一个小伙子,竟给介绍人忽悠了一个母老虎似的女人——这女人就是我妈——吃过多少拳头、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都忍着,提心吊胆跟我那老妈经营米粮店,一起把我和顾大鹏抚养成人,他真够忍辱负重的。到我们都参加工作,他又宁愿到市区租房子做门卫,都不愿意到小镇上跟我老妈经营米粮店当老板。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为了我们的名声,直到顾大鹏有了孩子、我结了婚,他们才提出离婚。离了婚到北京来,除了顾大鹏、顾旻洋,还有你、手绢儿,其他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日常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这跟掉进沙漠有什么区别。他比谁都孤独。他这辈子,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嗨,他这一辈子,怎一个苦字了得。
顾旻洋说,爷爷对小区的门卫最好,家里多了点什么好吃的,总要给他们拿一点过去。爷爷对他也特别好,每天晚上看着他躺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才上床睡觉。
说起我岳父,我只有好感和同情。我跟顾红桃刚谈朋友那会儿,我俩都是大胖子。我岳母不嫌她女儿胖,倒嫌我胖得像一段腊肠。对,“一段腊肠”,这是我岳母的原话。岳父问她:“选女婿,是选一张好看的脸,还是选个品行好的人?”为此,他们两口子不晓得吵了多少场。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坚持,我跟顾红桃也许不会有后来,更不可能走到今天。对于我那舅子顾大鹏的“同志”倾向,我岳母总是在顾大鹏面前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好话没有几句。我岳父替顾大鹏辩解说:“他那是在脑子里生了根的,打针吃药都不管用,难不成你这么恶毒地咒他,就能咒转变过来?一个做妈的,要懂得尊重自己的孩子。”为此他俩又不知吵了多少回。我那岳母有一次正跟人家诉苦,说自己多么不幸,养个儿子是同性恋,恰好被我岳父从那里经过听见了。他冲上去,趁我岳母不在意,甩给我岳母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同时骂了一句:“家丑不可外扬,不知轻重的东西!”打完转身就逃,比兔子还窜得快。这是我岳父一生中最硬火的一次。当然,他为这个壮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被我岳母揍倒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相對于我岳母坦克一般一米七五的块头、两百斤的分量,他顶多算得上一支步枪。步枪怎么搞得过坦克呢?好在,此后,我岳母再也没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是那个什么什么。
手绢儿明白,她跟扳指儿的过去我们谁都不了解,说出来不会引起我们任何共鸣。她默默流泪,默默往炉子里塞纸钱,默默地看着纸钱的灰烬,乌鸦一般在炉子里乱飞。
他俩前后相差半个小时,变成了两袋子骨灰。
短短半年时间,经历了那么多变故,顾旻洋脸上呈现出跟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他对我说:“这次不要我扶灵了吧?”
“不要,这次我是孝子。”我说。想想不准确,又纠正说,“本来孝子应该是你爹顾大鹏。这事他干不了了,我这只算半个儿的女婿四舍五入,也当一个儿了。”
照以前的老办法,我把岳父的骨灰寄放在火车站。扳指儿的骨灰被送到昌平的公墓。
重新返回惠新东街南里的房子,我一下感觉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像一个猝不及防的噩梦。跟顾大鹏比起来,岳父留在世上需要我们处理的后事很少很少。
要处理的最大的事情,还是顾旻洋在哪里读书的问题。
因为有暖气,北方屋子里暖暖和和的。窗外到处是积雪和寒冰。手绢儿在几天内苍老了许多,她把齐腰的长发挽到脑后,扎成一个发髻。顾红桃跟她在客厅说话,有时候两个人都在抹眼泪。我在房间里问顾旻洋:“你是留在北京,还是跟姑父回小城?”
“不回小城,我要在北京读书。在北京我什么都熟悉。”
“你日常生活怎么办?”
“我寄宿。”他怕我不相信,又说,“请姑父姑姑相信我,我能做好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既然孩子有信心,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回到我那小城,就等于回到孩子的苦难中。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把李昆仑弄到北京来读书呢。
后来,我们三个大人谈起了这起车祸。我说在这样的冬天,到处都是坚硬的寒冰,他们的车子多半是打滑了。手绢儿说,右前轮轮胎飞出轮毂的情状,跟顾大鹏那次相似。这话提醒了我,我想起岳父的话和那个修理工的话。我问手绢儿,他俩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给轮胎加过气。手绢儿说不知道,他们出发的时候,她正在前往798藝术区的路上。顾旻洋说,干爹在往车上搬东西的时候,爷爷替干爹给轮胎加了气。
“每个轮胎都加的?”我问。
顾旻洋说:“都加的。”
我们的谈话是在不经意间进行的。屋子里的暖气正好,感觉像春天一样。我的心里却有一丝寒意在持续不断地滑动着,就像滑过一条没有尽头的丝绸。
第二天,我和顾红桃再次前往交警支队查看现场勘验记录。冯警官外出办事去了,接待我的小伙子说:“事故都处理完毕了,有什么好看的。”嘴上虽这么说,还是立起身来,从文件柜取出记录。里面夹着照片,白纸黑字,确实没有爆胎的记录。我递给小伙子一支香烟,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小伙子给我这么一尊重,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正了正。
我说:“据您的学识,您帮我分析分析,行驶的车辆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轮胎滑脱飞出的情况?”
小伙子接过案卷,把记录材料里夹着的十几张照片横竖看了一阵,说:“对不起,我真没遇到过。”
我心想,要真遇到过,这会儿就轮不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我又提示他,指着照片对他说:“您看,照片上轮胎滑落了,有飞出的感觉。要是轮胎的气压太高,应该爆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这也许就是偶然原因。”小伙子说。
“有个修理工说,这也许是轮胎一直在跑慢气。你觉得可不可能?”我问。
小伙子满脸无辜地说:“对不起先生,我真没遇到过。”
我说去年某月某日,也在这间办公室,处理过一件类似的交通事故,轮胎滑脱的情况跟这一次差不多。我报出顾大鹏车祸事故处理的卷宗号。小伙子听我这么说,也觉得奇怪,把两份卷宗上的照片看了又看,仔细琢磨了一阵抬起头来。我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可他还是说:“这也许就是巧合。”然后把两份卷宗插到文件柜原来的位置。对我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已失去耐心。
我和顾红桃走出支队,又走到那把椅子上,准备坐下来。椅子上落满灰尘,椅子底下全是积雪。这季节,别说蚂蚁,连地面都看不见。原以为北京的天空夏天才是昏黄的,没想到冬天灰黄得更加厉害。风从北面吹来,还没遇上沙尘暴,就到处都灰沙蒙蒙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我对顾红桃说:“我俩好像一直都在路上为别人的事情奔忙。”顾红桃替我拍了拍背上不知在什么地方蹭到的灰尘说:“俗话说得好,人一辈子就是来还债的,我们就是还债的人。”
离开北京的时候,手绢儿把我们送上火车说:“哥、姐,你们别担心顾旻洋,我会当自己的孩子照顾他的。交给我,请你们放心。有空多来看看他,这个可怜的孩子!”
火车开动起来扯起的风,把手绢儿的头发揉乱了。这个孤独的悲情女人,我有种想为她流泪的冲动。我后悔在上车之前,忘了伸出双臂抱她一抱。
八
我们对顾旻洋到底还是不放心,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两个月后,我准备好了那份重要的证明材料,前往北京。嘴上说看看顾旻洋,为他把房产过户手续办妥,事实上我心里还有个不能说的秘密,就是给手绢儿一个真诚的拥抱。在她晦暗的人生当中,我希望这一个拥抱能给她带来一丝光亮和温暖。出门时,春天已来了,小城郊区的油菜花开得正旺。
替我开门的是手绢儿。屋子重新布置过,原来顾大鹏堆放玉器古玩的房间变成了顾旻洋漂漂亮亮的书房,摆上一排古色古香的书架,架上一半空间插上图书,另一半是顾旻洋在各种拉丁舞比赛中获得的证书和奖杯。书桌前的一面墙上,是一张他在国际比赛中参赛获奖的照片。他爷爷原来住的房间,家具没动,床换过了。从格调来看,现在住着手绢儿,临时性的,不像常住的样子。她的衣物挂在一个立式衣架上,而不是挂在衣柜里。最大的变化是墙上多了几幅典雅的油画,桌上、柜上、茶几和装饰台上,到处是花花草草,整个屋子生意盎然。这样的屋子,谁见了谁喜欢。
手绢儿把头发剪到比肩稍下一点,烫卷了,满头小小的波涛柔和地衬着她一张秀美的脸,人便显得年轻了许多。说话的腔调是欢快的,她已经走出悲痛。看到这番情景,从进门那一刻开始,我提醒自己,除非她主动谈起,否则绝不提从前的事情。
我在客厅里吃茶,手绢儿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所有的菜准备好了,一一放到案台上。她又走到客厅来,坐在沙发上跟我说话。她说我白发比上次多了,人又长胖了些,要防备三高。她说,现在什么都买得到,就是健康难买到。十一点半,顾旻洋开门进来,招呼了手绢儿一声干妈,看见我来了,欢乐地上来跟我抱了抱:“姑父好稀客!”然后把书包搁到书房里,回到客厅,摆摆手,算是再次跟我们打招呼。顾旻洋又长高了,个头接近一米八,高鼻深目鹰眼,宽肩倒三角的身材,帅得不是一点点。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出顾大鹏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大西南的少数民族。我猜他的根,也许就在那里。这副身板,没有站在舞台上,都能让人感觉到舞者的美感,上了舞台,定能引起喝彩。打完招呼,他就钻进厨房里去了。接着从里面传来洗手的声音和打火做菜的声音。
我惊奇地看了看手绢儿,手绢儿明白我的意思。她说这几个月她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是教会了顾旻洋自己照顾自己,做饭是其中一样。平日顾旻洋上学的时候,她买菜并洗好、切好,待他放学回家自己烧;周末和节假日,从上市场买菜到把菜端上桌,都由顾旻洋独立完成。这孩子坚强,第一次切土豆,刀把手指切了一条很深的口子,他缠上创可贴,擦干了血,继续切。第一次烧红烧肉,酱油加到每一块肉都黑得没办法下筷子,煤块一样,还咸得发苦。现在就不一样了,可以炒一二十种菜,会煲五六种汤。不仅学烧菜,还学会了洗衣服、打扫房子。这孩子开初不大乐意,可不乐意也没办法,离学校那么近,学校不让他寄宿。后来做着做着,他就从这些家务事中找到乐趣。“看,这满屋子的花花草草,都是他种的;他的书房也是他自己收拾的。他是个不错的男子汉。”手绢儿说。
手绢儿还说,他们班的那帮少爷和公主,没事就上家里来聚会,顾旻洋充当大厨掌勺。连他拉丁舞班上的同学也到家里来聚会,有时候他拉丁舞班的老师也来,别看那些老师,大姑娘小伙子在舞台上多神气,对付自己嘴巴最大的本事就是泡方便面。顾旻洋成绩好,舞也跳得好,加上那么有自理能力,他那一帮同学的父母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到这里来聚会,即使不会做,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那些家长都知道顾旻洋的特殊情况,所以有什么顾旻洋搞不定的事儿,只要对他们说一声,他们能帮的马上帮,不能帮的,托人也要帮。手绢儿说:“他现在,可不得了,要不了几年,能玩转半个朝阳区。”
我感慨地看着手绢儿,她可惜没有生养,要不然,生多少个,都不会是寄生虫。想想我家里那个到处号称“大哥”的李昆仑,要找东西喊“妈”,要吃东西喊“妈”,要穿什么衣服,照样喊“妈”。长那么大了,连用微波炉热个牛奶都不会。
这真像人家说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这侄子不穷,他现在的家财是我的好多倍。失去了父母的呵护,他却像一只雄鹰,早早地在天空中翱翔。
芹菜木耳肉丝、熏干炒芦蒿、青椒韭菜,还有一个白水青菜汤。标准的三菜一汤。菜端上桌来,他很有礼貌地到客厅来喊我们:“姑父、干妈,开饭啦!”看着他满脸阳光,我心里热乎乎的。我心想,我该什么时候死呢?好让我家那个“大哥”也变得独立起来。转念自己呸自己,我干嘛要死,我还没活够呢,那么着急干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轮到他头上的时候,他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能学会。桌上的菜咸淡正好,滋味不错。我连连夸奖他,他满脸快乐:“都是干妈教的。”
午饭结束,手绢儿说她洗碗。顾旻洋答应了一声,身子已钻进书房,做起作业。半个小时的样子完成之后,就进自己的房间午休去了。
我坐在客厅里。手绢儿收拾好了,也来到客厅。
我对手绢儿说:“感谢你调教我侄子。你教给他的這些本事,他将终生受益!”
手绢儿往手上擦了一点护手霜,手背对手背把护手霜均匀地涂抹在手背上。护手霜的气味是我喜欢的那种。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真细腻,真白净。她说:“你有没有见他比从前快乐多了?”
“是啊,我注意到了。你用的是什么高招?”
“没用什么法子,是他自己快乐的。”手绢儿说。“从前我们三个人那样生活,在别人眼里很时尚、很前卫。我们自己也觉得,只要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快乐。我们那样的生活,面对成人还马虎,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可不行。不管孩子年龄多小,他都有自知,尤其是他有是非判断。一旦所处的环境跟他的判断不是那么回事,他就会惊恐、自卑。他没办法阻止和改变大人,他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的悲伤和自卑。”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作家艺术家,当他们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把作品创作成什么样子,就创作成什么样子。而当自己有了孩子,当他要面对一个无邪的孩子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观和艺术观都改变了。”她说。“现在,他的眼睛干净了。那些离去的人给了他短暂的悲伤,却给了他长期的干净。于是,他的自信和快乐都出来了。”
“从前他学拉丁舞,每一次都是那么苦,他不怕,那时因为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心头的不快。现在不同。”手绢儿继续说。“他对拉丁舞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你没见他在舞台上的眼神和表情,跟舞姿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一绝。”
下午,到朝阳区行政服务中心递交过户手续,工作人员说需要两个工作日。手绢儿陪着我,她没有到798艺术区去。她聘了三个店员替她打理生意,她负责进货和清点钱款,每天的营业额,收银机替她总账。重新回到惠新东街南里那即将名正言顺地属于顾旻洋的房子里,我想起岳父在让顾大鹏的骨灰装进盒子时说的那句奇怪的话,我问手绢儿:“你们三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产生过矛盾?”
“矛盾?”手绢儿陷入回忆。我觉得对不起人,进门的时候自己告诫自己不要提的。手绢儿想了想说,“好像真没有。”手绢儿回答得很认真,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放松了许多,又问:“你跟谁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
手绢儿的回答不假思索:“都差不多吧。”
我不再提这事儿。我问:“旻洋的爷爷那天怎么会跟扳指儿一个车呢?”
“大鹏走后,他经常跟扳指儿一个车出去。他方向感不好,刚来北京那几年,连小区大门都不敢出去,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候,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去,他也要打出租车。跟扳指儿到处跑跑,他的方向感就有了。其实北京吧,只要分清东南西北,路还是挺好找的。”手绢儿说。“妙峰山、黑山寺那些地方一般是走不到了。在北京,五环以外就是沙漠。旻洋的爷爷觉得这两个地方名字好听,想去看看那边是不是真有一座什么山、真有一座什么寺庙,就跟车去了,没想到……”
停顿了一下,手绢儿说:“不去说它,也不去想它了。死掉的人,他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们活着的人至少要过好每一天,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生活。”
“你现在还一个人?”我问。
手绢儿点点头。
“碰上合适的,找一个。”我说。“你还年轻呢!”
手绢儿呵呵呵笑起来说:“所以我要把顾旻洋教到什么都会干。他能独立飞的时候,我也要独立去飞了。”
我发自肺腑地对她说谢谢。我说:“顾旻洋遇上你这样的干妈,真是好福气!”
手绢儿脸上尽是调皮。她说:“你千感谢万感谢的,让我承受不起了。你要真感谢我,能舍身为我做一件事情么?”
“你请讲。”
“我想要……”她是调皮的。
“要什么?”我是认真的。
“一个纯正的……爷们儿……”
……我只想抱她一抱,可我获得的远远不止这些。刚一挨上,手绢儿的手和身子就乱了。兴许是荒得太久,她一上来就近乎疯狂。手绢儿始终闭着眼,高潮的时候,我分明听见她在喊:“大鹏快、大鹏!”她把我当顾大鹏了,顧大鹏在她脑子里也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明白了岳父的推断。这个“僧人”,不言不语,却看透一切。爱从来都是自私的。结束的时候,手绢儿流着泪说:“哥,出了这道门,你我要把什么都忘记。下面这句话很恶毒。我必须把这句恶毒的话送给你:哥,你只是从肉体上安慰了一个寡妇。”
我恶狠狠地又要了一次,这一次是我主动要的。为她自己都那么晦暗孤独,却始终在竭尽所能予人温暖和照顾;为她那只要有人爱着,就感觉温暖幸福的天真。我一直觉得我跟顾红桃像两只奔波忙碌的蚂蚁,现在发现,手绢儿也是一只蚂蚁,一只悲情蚂蚁。我用尽了自己,只要这还能给她带来光亮和温暖,我恨不得把她压成土家烧饼。可实际情况是,越压越活泛。
到了第二个工作日,顾旻洋请了两节课的假上服务中心。在所有需要他签字的地方签上他的大名,事情就算办妥了。
回到小城之后,我特意买了一台便携式汽车充气泵。照说明书,一般充到压力表为2.5就可以了,我故意充到4、充到5。轮胎硬得像铁,我估计即使刀子砍上去,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红桃对我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她问我:“你有病啊?一个轮胎五百多块钱呢!”
我说:“我在治病。”我得出的结论是,两次交通事故,跟充气过足完全没有关系。
一偏脑壳,发现汽车尾箱旁边的砖缝里,一群忙碌的黑蚂蚁在急匆匆地垒土。它们把巢穴深处的泥土一小块一小块衔出来,均匀地分布在蚁洞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圈,看上去,就像泥土堆砌的花朵。我弯下腰去,屁股朝天,凑近了看了好久,竟然有些物我两忘的怆然。我拿不定主意,是该继续研究轮胎呢,还是该观察蚂蚁?
后来有一次,在给轮胎充气的时候,我见充气泵的充气管是扭着的,就捏着靠近气门嘴的管头,轻轻向左旋转了半圈,校直了管子。充到规定的2.5,取下充气管,轮胎上的气门嘴隐隐有嗤嗤嗤的声音。这声音急匆匆的,暗暗的,站起身来就听不见。我用右手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到气门嘴上,口水转眼就鼓成一个气泡。我把充气泵的气管重新插到气门嘴上,捏着管头朝与刚才相反的方向旋转了一下,取下充气管,再在气门嘴上涂上口水,气门嘴平静如常,一点气也漏不出来。我又往左使劲旋转了一下,嗤嗤的声音比上一次大;再往右边旋转到转不动,声音停止了。我取下充气泵管子,仔细观察,管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卡口塞,这个卡口塞具有松紧轮胎气门嘴中间的气门芯的作用。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想起顾大鹏,想起我岳父和手绢儿的丈夫扳指儿,我真想找个地方号啕大哭。我决定,这个秘密我谁都不告诉。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还能对谁说呢。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