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维:论斯蒂格勒对数字文化工业的技术批判
2020-12-01孙云霏
孙云霏
20世纪中后期兴起的技术哲学大致沿社会—政治、哲学—现象学、工程—技术、人类学—文化批判这4条路径交织发展,①吴国盛:《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编者前言。当代法国著名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继承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传统,广泛吸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吉尔和西蒙栋的技术哲学、勒鲁瓦-古兰和梅林·唐纳德的人类学等思想资源,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以现象学与技术哲学的嫁接为构境入口、②张一兵:《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构境论解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序言。以反思与批判当下数字化资本主义现实为理论应用的激进话语体系,并日益为国内学界所关注。对“时间”问题的探讨贯穿斯蒂格勒技术哲学的始终,也是把握其理论论域、批判路径及独创性的关键之处。
一、存在论境域:技术构成此在的时间性
技术直至晚近才被纳入哲学研究范畴。古希腊时期,技术由于缺乏自主性和内在性而被哲学排除在外,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后的技术活动及其社会影响开始受到关注,至20世纪技术才开始获得哲学上的独立地位。海德格尔从技术与存在的关系上将技术提到哲学的重要位置,在其名文《世界图像的时代》和《技术的追问》中指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das Entbesrgen),使某物进入在场而显现出来,蕴含着从遮蔽状态进入无蔽状态的真理,但现代技术的解蔽却具有促逼(Herausfordern)意义上的摆置(stellen)特征,①《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932-933页。即人通过计算理性,以控制和占有的方式揭示自然,而自然就被当作可操控的持存物(Bestand),整个世界就被把握为图像,他以座—架(Ge—stell)来命名这种促逼要求。斯蒂格勒接续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论域,但从其早期的此在生存论结构入手,将问题由“从现象学的时间性出发构成技术性”转换为“从技术性出发构成时间性”,从而使技术获得更为原初和根本的意义。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将技术/用具置于此在的生存论结构中进行分析。此在在世界中与世界内的存在者打交道,此在以“操劳”(Sorge)的方式使用着存在者,这些在操劳活动中照面的存在者就是用具。但他指出,从没有“一件用具”这样的东西存在,“属于用具存在的一向总是一个用具整体”,②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0页。只有在用具整体中那件用具才能够是它所是的东西。用具本身是“为了作……的东西”,这种“为了作”的结构就是从某种东西指向某种东西的指引,从而显示出用具整体和指引联络。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对用具的分析是为了严格遵循从事情本身出发的现象学方法,从存在者入手来揭示“此在在世存在”的生存论结构。此在只有先行地对世界有所领会,用具等存在者才能在世界内与此在相照面。
斯蒂格勒仍从“此在在世存在”的生存论结构出发,却拓展性地提出“代具性是此在的已经在此部分”,也就是技术构成着此在的世界。但斯蒂格勒的论证并不高明,他以几近常识的逻辑解释,“如果没有人为性记忆的载体,就不可能有已经在此,也就不可能发生和时间的关系。我赖以存在的、先于我的世世代代的存在记忆,就是通过这类载体世代相传的”。③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 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172页。通俗地讲,此在先行地具有世界,但先于此在的世界不能凭空存在,只能通过技术物质予以承载和保留,这些技术物质也就成为个体生命的文化记忆,并且具有历史性。斯蒂格勒用简化为对象的技术物质替代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世界,是为了将技术由从属于此在的世界转换为技术本身构成此在的世界,只有获得这一理论前提,才能在时间问题上将技术由从属于此在的时间结构转换为技术根本上构成着此在的时间。这样,斯蒂格勒一面接续海德格尔的生存论结构,一面又彻底解构技术在这一结构中的从属位置。接下来,他引入德里达的“延异”概念来正面回应技术如何构成时间。
“延异”(différance)指延宕和差异,这一概念在《声音与现象》中已具雏形,德里达用它来解构西方传统的声音中心主义。声音曾长久地被认为是活生生的在场,因而具有当下意义的绝对自明性。但德里达指认声音实际是一个“中项”(medium),既作为音素、能指存在于先验连续体中,也作为意义、所指存在于意向性中。声音“自我在场”实际是声音自我影响的过程,是中项所连接的一项作用于另一项的过程,这使它既具有音素的感知,又具有意义的意向,既不与自身分离,又不与在场分离。但只要声音是自我影响的,就意味着在意向性之前已经存在着先于意义的层次(作为符号的语言整体),由此一切在场都非原初的。①雅克·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95-105页。在其名文《延异》中,德里达直接指出“差异即是可辨性、区分、分离、沉积暂停、间距化;延宕是迂回、延搁、持存”,②Jacques Derrida,Margins of Philosophy,translated by Alan Bass,Brighton:Harvester Press,1982,pp.16-17. 译文参考李为学:《自我吞噬的视野:德里达〈延异〉文绎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这意味着,任何同一都必然指向系统中与之并存的其他元素,而任何在场都必然来自系统中存在于它之前的元素,因而所谓的意义在场其实依赖于其他符号的时间—空间踪迹,所有对立(理性/感性、文化/自然、自然/技术等)也不过是延异的游戏。
斯蒂格勒引入“延异”概念来阐述时间性的技术根源问题。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阐述技术与人的“延异”关系时,采取的形式是对众所周知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种的神话进行补全。在动物被造之后、未见天日之前,爱比米修斯受托为每一种动物恰当地分配一种性能,以避免任何种类的灭亡。但爱比米修斯时常遗忘、粗心大意,致使最后分配到人类时性能殆尽。普罗米修斯为了弥补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盗取技术的创造机能和火给人类,并因此遭受惩罚。爱比米修斯的遗忘造成第一个过失,普罗米修斯为弥补过失而盗火构成第二个过失。斯蒂格勒对这个“双重过失”的神话进行解读。
首先,盗火的目的在于人类的自我保存,于是火在此具有时间意义,火意味着时间上的忧虑和超前。在存在论视域中来看,也就是此在只有朝向将来进行筹划,才能抛开自身去存在,技术则作为这一超前的可能性。但是否意味着,由超前而抛开的此在就是一种当下在场?自然不是,盗火是由于先前的过失,超前是由于先前的遗忘。正如德里达指出比存在真理更古老的是“踪迹”(trace),斯蒂格勒指出先于此在的是作为“踪迹”和“文码”(gramme)的技术。投开的此在已经处于延异运动中。这样,通过“延异”概念,斯蒂格勒直接阐明技术既作为此在将来的可能、又作为先于此在的过去,构成“此在在此”的时间性,此在始终是事后的、与技术异质的。其次,延异到场的此在是否具有本质性?这个问题关涉是否此在是内在性的而技术是外在性的,同时关涉此在在时间上是一次性的还是可重复的。斯蒂格勒再次引入德里达的“增补”(supplément)概念,从人类学的考察出发,提出人之为人的标准是无法给定的,并不存在先于技术的人的天性,反而是技术界定着人的标准,构成人的原初增补(技术符号增补人的专名)。增补就意味着内在—外在对立的消除,无限系列的增补和成倍增加的增补中介③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30页。使得每次延异到场的此在都是有限的、可重复的和有差异的。他以“谁”指代此在,以“什么”指代技术,“谁”和“什么”始终相互生成、往返运动。
至此,斯蒂格勒分两步(解构技术从属于时间和分析技术构成时间)完成从技术性出发构成时间性的论述,“时间”是其技术哲学的根本问题,也是其独创性所在。但“时间”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作为有强烈社会危机意识和技术批判精神的激进哲学家,斯蒂格勒敏锐地发现技术不仅构成人的时间,在当下的数字化资本主义时代,技术还从时间上对人进行控制,“我们最根本的问题是关于一切时间关系的技术根源的问题——这个技术的根本性在于我们当代的技术背景中,特别地体现在速度现象中”,①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 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145页。于是,“时间”内在地要求批判性维度。
二、数字信息取消“延异”,导致“事件化”与时空危机
新型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相结合,促使数字文化工业诞生并急速扩展。这一全新领域依托数字媒介传播,叠合信息、记忆、影像三大工业,交织数字化商品生产与政治权力间的复杂关系。面对无孔不入的数字化资本主义,斯蒂格勒围绕“时间”开创出一条独特的批判路径。
以数字—模拟技术为支持的数字媒介较之传统的书写—印刷媒介,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实时性。传统书面文字的记录方式,需要事件—输入—接受—阅读四个具有时间差的步骤。一是事件发生和对事件的叙述(输入)之间存在时间上的延迟,叙述始终后于事件,在叙述事件时那个当下发生的事件已经过去,因此叙述呈现为对在场事件的离场反思;二是事件的叙述和对事件叙述的接受/阅读之间的延迟,叙述文字仅作为读者阅读时有待予以重新激活的物质载体,读者始终无法在场而只能通过现在—过去的视域融合再次构建离场事件。然而,当今时代的卫星全覆盖网络和光电技术使得信息以光速传输至世界各地,由此事件的发生和接受间不再有时间延迟,光速使得人们直接(远距离)在场地感知事件。但问题在于,如此理想的事件实时传播真的可能吗?自然不可能。从时间上看,一个事件的起止需要参照它之前和之后的其他事件,从空间上看,一个事件的范围需要界分出焦点和边缘域,因而任何当下发生的事件都无法被确定下来。事件之所以能被视为一个事件,已经在事后经过筛选、划分、组织并形成等级了。在与斯蒂格勒关于电视影像的访谈中,德里达称“这种‘实时’不是绝对的实时,而仅是实时的效果”,②Jacques Derrida, Bernard Stiegler, Echographies of Television: Filmed Interviews, translated by Jennifer Bajorek, Polity Press,2002, p.40.换言之,媒体(事后)对事件进行选择,并借助光速掩盖选择行为,造成事件当下发生和观众当下在场的幻觉。
(伪)实时也使得媒体用以报道事件的话语形式发生改变。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Austin)区分出记述(constative)和施行(performative)两种话语类型,前者对事实做出描述,后者则并不限于所说内容,而是表明说出话语就是实施某种行为。③奥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杨玉成、赵京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6-9页。德里达和斯蒂格勒都曾尖锐地指责当今媒体“制作”(make)事件,就是指媒体在现场直播时更多地使用施行话语,“通过言论使某事发生”。④汪民安、郭晓彦主编:《事件哲学·生产(第12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6页。印刷媒体因其报道的事后性,并不掩饰所使用的是陈述、描述等记述话语,而数字媒体则凭借实时性“以言行事”,对观众施加非认知性的话语力量和效用。这样,数字媒体凭借时间上的加速/实时将事件(event)予以“事件化”(eventalization)。在《言说事件的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中,德里达认为事件具有两个特点,一是不—可能性(im—possible),也就是事件既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完全不可预料的,同时又是可能性的条件和机会,他举例说只有赠礼超越感谢或交换、宽恕不可宽恕之事、发明尚未存在之物、迎接意外的不速之客等才是事件;二是事件是可重复的,这并非指同一者的不断循环,而是指曾被压抑者的再现,在重复中引入他者、产生差异。而当今的数字媒体在瞬间内完成取景、选材、构图,同时经由施行话语报道出来,于是没有什么在预料之外,有的只是操控媒体进行选择的各种权力。
速度远不止是媒体佯装在场和客观的帮凶,对于接受者来说,速度更是生产着新的时—空感知方式。斯蒂格勒认为,速度造成“无处不在的紧急状态”,①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赵和平、印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58、164页。这里的“紧急状态”并非指不可预测的事件本身,而是指人在面对事件时所产生的紧迫性,它促使人不假思索地说话和行事,也就排除了人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期待。通俗地讲,过去人们通过报纸等新闻媒体获知事件,发生、报道和接受之间存在时间延迟,读者在阅读时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甄别、评判已发生的事件,但现在电视等数字媒体的实时传播,使观众如直接在场般感知(被媒体选择的)事件,失去反思时间而诉诸本能反应。应当说,斯蒂格勒在此仅揭示出实时性造成紧急状态这一现象,而没有更深入地探讨紧急状态所带来的后果,法国另一媒介理论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的论述对此形成补充。他在《原初事故》中提出,电视的实时化已取代人们的正常感知,当意外事件或灾难真正发生时,人们就会像观看实时影像一样毫无防备,用本能行事,随之陷入持久的无力感和恐慌状态,丧失抵抗灾难的能力。②约翰·阿米蒂奇:《维利里奥论媒介》,刘子旭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9-137页。实时传输的深远影响在于其造成的紧迫性转而成为一种感知形塑并推进至现实领域。速度同样产生新的空间感知,斯蒂格勒吸纳诸多社会学、媒介学批判理论,进一步将其置入政治经济批判范畴,提出信息的实时综合和远程传输使人从原有的空间感知中脱离开来,因而人不再具有分殊的地域性记忆,难以对特定的文化共同体予以认同。但速度造成的“非领土化”却让覆盖全球的电子信息网络成为新的“领土”,转而吸引各国政治、经济巨头争相开发和隐性渗透,“全球性问题成了非领土化整治中的领土整治”。③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赵和平、印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58、164页。
当代理论家对新诞生的数字媒体大多持警惕和批判的态度,德勒兹在20世纪末就已预言:“我们正在进入控制社会,这样的社会已不再通过禁锢运作,而是通过持续的控制和即时的信息传播来运作。”④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刘汉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99页。以“竞速学”闻名的维利里奥也曾提出当今时代人们的感知依赖于曝光速度。⑤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9页。斯蒂格勒同样高度关注数字媒介和速度问题,但以时间为切入点,以取消“延异”为分析路径。可将其理论进路概括为时间的速度/实时使得数字媒体将事件“事件化”地生产出来,又将接受者视为消费者而发送出去,信息的生产、传输、接受之间不再有时间延迟和差异,也就不再有任何反思和开放的可能性。可惜的是他仍旧止步于探讨现象,没有更深入地追问如何抵抗控制,与媒体及其背后的权力运作进行“谈判”。不过沿着他的批判路径可以推测出潜在的抵抗方式在于暴露“延异”轨迹、戳穿实时幻象、引入他者声音作为增补。如德里达在《人为因素》(Artifactualities)中提到,将数字影像全部视为假象和错觉不过是一种新的理性主义,重要的是揭示出信息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和异质的过程,①Jacques Derrida, Bernard Stiegler, Echographies of Television: Filmed Interviews, translated by Jennifer Bajorek, Polity Press,2002, p.6.德勒兹认为应当发挥影像评论的增补功能,维利里奥主张澄清事件发生的轨迹,拒绝屈从于突发事件。取消“延异”是数字媒体控制公众的重要手段之一,值得进一步探讨从其内部予以击破和对抗的可能性。
三、意识犹如电影与数字影像的他者时间,造成去个体化
如果说数字媒体“制作”事件是一种显性的信息操控,那么以电影为代表的数字影像工业则对人的意识进行更为隐蔽的渗透。斯蒂格勒再次以“时间”为切入点,选择了与人的意识最为密切的现象学作为分析路径。
现象学的研究对象并非外在的客观事物,而是在体验中的意识构造。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明确地区分出意识的“第一性回忆”和“第二性回忆”:时间中一段持续的声音不过是一个个的瞬间和音符,但我们感知到的却是连续的旋律,这是因为已经过去的声音—感觉在意识中并没有完全消逝,而是转变为它的滞留,附着于当下,由此现在的最小时段既包括滞留又包括当下。这个意识中虽然趋于弱化、但仍处于“大当即”中的滞留就是“第一性回忆”(primäre Erinnerung)。当声音停止后,感知到的旋律也随之停止,但我的意识中仍然存有这段已经过去的旋律,并且可以通过再回忆而将它重新带至当下。这个非当下的、但可以当下化的再回忆就是“第二性回忆”(sekundäre Erinnerung)。斯蒂格勒将两者分别称为“第一持留”(rétention primaire)和“第二持留”(rétention secondaire)。第一持留属于感知,“将某物作为它本身置于眼前,它原初地构造客体”,第二持留则属于再现,它“不是将一个客体自身置于眼前,而是将客体当下化”,②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2-83页。因此第一持留和第二持留、感知和想象间具有本质上的对立性。此外,胡塞尔还指出存在一种“图像意识”(Bildbewußtsein),就是与图像(Bild)有关的意识,比如以照片、图画等为对象的意识行为,③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02页。包括“图像事物”(如相纸或印刷纸上的图形)、“图像客体”(图像事物上被体现的对象)和“图像主体”(图像客体中被意指的内容)。图像意识仍然属于再现,它与第二性回忆的区别仅在于需要一个外在的物质痕迹充当中介。斯蒂格勒将其称为“第三持留”(rétention tertiaires),“第三持留指的是在记忆术机制中,对记忆的持留的物质性记录”。①④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23页。严格地说,斯蒂格勒所谓的“第三持留”仅仅是胡塞尔“图像意识”中的“图像事物”,因而一定程度上简化和曲解了胡塞尔,但我们可以明白他的用意在于以“第三持留”指称物性载体,也就是技术物质。
在胡塞尔的观念里,感知是原初的而想象是次生的,但两者还是属于我的,是我正在或曾经体验的,图像则甚至不属于我,是我不曾经历的。以现象学“将理想性与生命统一起来”②雅克·德里达:《声音与现象》,第10页。的在场特权来衡量,(斯蒂格勒所称的)第一持留优于第二持留、第二持留优于第三持留的等级秩序也就不言而喻了。但这完全没有问题吗?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曾经历,第一次和第二次读同一本书所体会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音乐初学者和资深音乐家听同一段音乐所感受到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物理的原材料相同,按理说在场的感知也应该相同,但实际上不同时间、不同个体的感知相去甚远。这就意味着,在场的感知是部分的、有限的,并且受先前条件影响。更为典型的例子是电影中的“库里肖夫效应”,在同一演员面无表情的特写之前分别加入一盆汤、一具女尸和一个玩玩具孩子的镜头,观众则会分别产生该演员正在沉思、悲痛和微笑的不同感觉,这表明单个影像的含义取决于它之前的影像,而“它们之间的接替关系创造了一种新的现实物”。③莫里斯·梅洛-庞蒂:《电影与新心理学》,方尔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6页。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从知觉现象学的角度,提出电影不是先—后的影像叠加,而是一种被知觉为统一体的时间形式。斯蒂格勒也从现象学的角度,更为精微地分析“之前”如何影响“之后”,从而使电影成为复杂的时间客体。
仍旧回到一段声音是如何被感知为旋律的。与“滞留”(Retention)相对,“前摄”(Protention)是指,当被意识之物就要进入到意识的当下之中、并且在刚要过渡到当下时被“非课题性地”一同意识到。“前摄”的重要意义在于它对将来之物有所期待,由此将来之物才有可能被带至当下并涌现出来。正如“滞留”被胡塞尔称作“第一性回忆”,“前摄”也被他称作“第一性期待”,斯蒂格勒则称之为“第一预存”。胡塞尔的本意是以“滞留—原印象—前摄”来说明意向原形式,斯蒂格勒却敏锐地从中发现了问题,指出第一预存并非先验的,而是后天形塑的。对第一预存的形塑决定什么能被带至当下,什么却被排除在外,换言之,被形塑的第一预存构成一种遴选机制,直接决定人的在场感知(“大当即”)。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对第一预存的形塑又是如何发生的?斯蒂格勒会回答,是由对过去经历的记忆、也就是第二持留所决定的。因而第二持留形塑着第一预存,第一预存又决定着第一持留,比如第一次听一段音乐时所获得的记忆,直接影响第二次听同一段音乐时的感知。斯蒂格勒由此解构了在胡塞尔那里第一持留优于第二持留的等级,恰恰相反,第一持留“所抓住的仅是第二持留所构成的准则允许它去遴选的东西”。④更为复杂的是,第三持留作为物质载体将一段文字或音乐完整保存下来,使人在反复阅读或聆听中不断地产生感知、记忆、(记忆改变期待而产生)新的感知、新的记忆。举例来说,我在音乐会现场听音乐,并在结束后通过(逐渐遗忘的)记忆来回味它。而唱片记录和保存了这段音乐,使我可以反复聆听,并且每次都会因新的期待而获得新的感知和记忆。这样,第一、第二、第三持留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界限,三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人的意识形式。
电影正是第一、第二、第三持留相交织的时间客体。斯蒂格勒举出费里尼自导自演的《访谈录》这部颇具巧合的电影来说明。片中女演员正在观看她曾经出演的另一部电影《甜蜜的生活》,此时,正在播放的《甜蜜的生活》(第三持留)、女演员对曾经出演的记忆(第二持留)、女演员正在观看的感受(第一持留)交织在电影中。因而电影与人的意识是同构的,意识犹如电影。更进一步,观众观看电影的时间与观众真实流逝的时间是同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电影的他者时间正在替换观众的现实时间。拉康等学者的结构主义建构理论已经指出,主体不过是对“大他者”的认同,观众经由电影建构自身这种观点并不新鲜,但斯蒂格勒激进批判的却是当代数字影像工业通过操控电影时间而直接操控人的意识。首先,电影面向全体公众放映,公众在观看时经历同一段时间,这样电影就导致大规模的共时化(第一持留);其次,电影通过视听等方式促使观众无意识地产生相同的回忆,形成相同的遴选机制(第二持留);最后,电影反复地播放,将相同内容用不同形式来播放,既强化着遴选机制,又强化着受遴选机制影响的注意力和在场感知(第三持留)。第一、第二、第三持留均被纳入消费经济或意识形态的计算,最终“我”同化为“我们”,个体彻底地去个体化,代之以无人称的集体模式,不再具有创造力和独异性,“超个性化设置了完全同步的社会”。①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translated by Barnaby Norman, Polity Press, 2014, p.75.
四、技术的治疗作用与重复时间中的独异性
技术既作为此在得以投开自身的境遇,又可以对结构着人的时间进行控制。在《论药学:是什么让生命值得活下去》中斯蒂格勒继柏拉图(《斐多篇》)和德里达(《柏拉图的药》)之后进一步发展了药学(pharmacologoe),指明了技术这种既作为毒药、又作为解药的双重性。因此,如何对“毒药”予以批判,让“解药”发挥疗效,“在这种超级他律中,发明出一种新的自律形式”,②贝尔纳·斯蒂格勒等:《奇迹的理性理论:论药学和跨个体化》,卢睿洋译,《新美术》2015年第6期。成为技术哲学和批判理论共同面对的问题。
此前已从存在论出发分析了技术性如何构成此在的时间性,但技术存在要具体化至技术客体(technical object)上,因而需要进一步探讨人(“谁”)与技术客体(“什么”)如何相互生成。斯蒂格勒继承德里达的“延异”和“增补”观念,认为人作为技术的“延异”事后到场,技术又转而作为人的“增补”,人与技术处于“转导”之中。“转导”(transduction)这一概念来自法国技术哲学家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他在《论技术客体的存在方式》中提出,具体化的技术客体不仅受制于给定环境,而且能够对潜在的环境进行预期,将未来的可能影响带到当下。技术客体在本质上是不确定的,并且没有能力接受信息,因此需要人来获取和解释信息,以实现自身的亚稳定状态。这一在不同类型的传感器间所进行的从不确定到亚稳定的耦合过程就是“转导”。①Gilbert Simondon, 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 translated by C écile Malaspina and John Rogove, Univocal Publishing, 2017, p.151.许煜将其概括为一个数量级要与另一个数量级建立联系,向另一个数量级进行跨越,使数量级间产生再结构化,②许煜:《论数码物的存在》,李婉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7页。突出的是“转导”中客体的近似、不精确以及相互融合。斯蒂格勒则提出,西蒙栋认为无生命物(技术)只能经由生命物(人)转导而实现个体化,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人也只能够在技术中转导以形成新的结构并实现新的个体化,“我们,作为生命和一台苹果机、一台ipod、一台索尼相机结合而个体化为某种不同于先前的我们的东西”。③贝尔纳·斯蒂格勒等:《奇迹的理性理论:论药学和跨个体化》,卢睿洋译,《新美术》2015年第6期。更进一步,人只有在对技术产生欲望、在技术上投射原始自恋后才能开始转导。斯蒂格勒沿弗洛伊德—马尔库塞的路径,指出欲望和力比多的无意识使人在异质物上实现升华,与之相反的则是驱力,其表明欲望退化、力比多经济遭受摧毁。
力比多和美学可被视为一条探讨技术治疗或艺术可能性的路径,斯蒂格勒从两方面对其进行论述。
其一是欲望的对象是非计算的、内在无限的,超出人的既有理解而呈现为意料之外,并且经由转导后,客体的不确定性过渡至主体的不确定性。④贝尔纳·斯蒂格勒:《意外地哲学思考:与埃利·杜灵访谈》,许煜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25页。他批判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美就是事物的表象与人的知觉相符合而唤起的愉悦情感,指出这种审美判断将主体知性置于先验的、静止的位置,主体不因外在事物而发生改变,是非历史性的、非普遍性的。斯蒂格勒则详细描述人与艺术相遭遇时的欲望投射及随后开启的时—空的未决定状态。他认为,首先,审美判断的对象自身是不确切的,其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突然吸引人、在感性上影响人,人随之对对象予以综合、完型和初步领会;其次,人的知性要求理解、把握审美对象,此时人的理解力将之前模糊得来的统一体分解为各个部分进行分析,审美对象暂时成为确定的对象;最后,在分析判断的过程中,人发现总有部分内容超出可理解性,发现外在于人的审美对象是不可度量的,因而对于对象的审美判断只能不可还原地基于信念行动之上,也就是说主体相信审美对象与其他对象不在同一平面,并透过对象来投射和反思自身的情感。⑤贝尔纳·斯蒂格勒:《人类纪里的艺术:斯蒂格勒中国美院讲座》,陆兴华、许煜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3-77页。这一过程是不透明的,既增加审美对象的不确定性和神秘感,也使得本来想在对象上投射自身的主体,结果却在跨个体(转导)中“延异”了。主体由欲望牵引继而迷失在审美对象的不确定性中,因此这一认同的回路并不闭合,而是始终延异、悬而未决并产生时—空上的开放。
其二是欲望对对象的投射绝非一次完成的,而是不断重复的,并且在每一次重复中都存在差异并生成独异性(singularity)。德里达著名的“幽灵影像”理论即是论述这种重复与差异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观者观看一张照片,通过意向行为整理感性质料、获得意向内容,但意向行为仅选取部分质料、排除掉其余质料。物质却是连续的,当观者再一次观看照片时,原来被排除在意向性之外的质料却被纳入新的意向行为之中。所以,总有部分明明可见(在照片上)却不可见(不在意向性中),它们使得同一张照片能够不断重复而产生差异。①Jacques Derrida, Bernard Stiegler, Echographies of Television: Filmed Interviews, translated by Jennifer Bajorek, Polity Press,2002, pp.120-121.斯蒂格勒则引用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中描述的一张1865年刘易斯·佩恩被执行绞刑前在牢房中的照片来阐释欲望投射和独异性的问题。巴特认为,这张照片传达出绞刑即将执行和绞刑已经执行两个信息,即它一方面展示相对于过去的当下来说即将到来的死亡,另一方面又证实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件。但这是否意味着可以通过照片再现过去发生的事件呢?巴特认为这又是不可能的。他将照片的内容分为两类,一是包括文化、背景、意图等可分析的“展面”(studium),二是难以言状地给人触动、刺激或伤害的“刺点”(punctum),前者可被理解和还原,后者则难以释义和化约。刺点始终存在,因而过去的事件始终是无法完全再现的。斯蒂格勒接着论述,正是作为第三持留的技术才使得历史时刻被捕捉和保存下来,后人因此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观看,并且在每次观看时都将自身独特的对于过去的欲望投射于刺点上,凭借照片产生原始的自恋,这样不同个体、不同时间的观看都是有差异的,具有独异性。
早在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发端处就曾区分出两种类型的重复,一种是在历史中不断地被重复而始终是同一个,另一种则是始终重复但绝非一模一样的同一个表象。②方向红:《生成与解构》,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32页。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认为技术从根本上构成此在的时间性,人从技术中延异到场,但技术的时间同样存在两种类型的重复,一种是被数字文化工业控制的、抹除个体差异的重复,另一种则是引入他者元素、产生独异性的重复,后者也是技术的本真维度和艺术面向。斯蒂格勒以时间为切入点,激进地批判当代文化工业的数字控制,主张发挥技术的治疗作用,在技术哲学领域独树一帜。此外,仍有理论家从不同角度对此予以关注,如卡林·德克纳(Karin Deckner)发展福柯的“异托邦”(Heterotopias)思想而提出的“异时性”(Heterochronias),认为主体可以通过积极地重组媒介时间来打破在线—离线、快—慢等二元对立,从微观权力斗争出发分析如何应对技术所带来的时间异化。③Maren Hartmann, Mediated Time: Perspectives on Time in a Digital Age,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97.探索技术与时间的关系是一条具有可行性和批判力度的路径,值得对其进行多角度的思考和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