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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的两种“国语”观
——以读音统一会为中心

2020-12-01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官话国语读音

陈 希

读音统一会(下文略称为“读音会”)是中华民国成立后不久,于1913年在北京召开的与国语相关的全国规模的会议。它是中国史上首次探讨表音文字的正式会议,确定了标注汉字读音的注音字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会议不仅是清末盛行的切音运动的终点,同时也是民国时期正式创制国语运动的出发点。

为了实现国语统一,各代表一致认同需要创制国音,但是对于以哪种语言作为国语的标准,意见不一。尤其在是否采用方言语音的问题上引发了很大的争执。经过3个多月的讨论,最后以1省1票的方式,共计审定了6500余字的国音,确定了注音字母。这不仅是清末切音运动的结晶,同时也为此后的注音符号及国语罗马字运动奠定了基础。

读音会上围绕国语的标准问题,代表之间(尤其是江浙代表与河北代表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对此,以往的研究倾向于用“南北对立”①关于中国史上的南北之争可参见桑原骘藏:《歴史上より見たる南北支那》(1925年),《桑原隲蔵全集2》,东京:岩波书店,1968年,第11-38页,汉语史上的南北之争可参见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汉语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尤其是第4章《唐宋科举转变的方言背景》,第55-82页。这一地方主义视角来解释,并未深入研究。

近年来,随着国语运动研究①关于国语运动的研究不胜枚举,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以下仅介绍代表性论著。从汉语改革史的角度来讨论的有:吴稚晖:《三十五年来中国之音符运动》,庄俞、贺圣鼐编:《最近中国三十五年之中国教育(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罗常培:《国音字母演进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陈望道:《中国拼音文字的演进》,《陈望道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方师铎:《五十年来中国国语运动史》,台北:国语日报社,1965年。方祖燊:《国语运动史》,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藤井(宫西)久美子:《近現代中国における言語政策:文字改革を中心に》,东京:三元社,2003年。从思想或文化史的角度来考察的有:仓石武四郎:《漢字の運命》,东京:岩波书店,1952年。武田雅哉:《蒼頡たちの宴:漢字神話とユ-トピア》,东京:筑摩书房,1994年。大原信一:《近代中国のことばと文字》,东京:东方书店,1994年。村田雄二郎:《「文白」の彼方に:近代中国における国語問題》,《思想》853,1995年,第4-34页。村田雄二郎:《五四時期の国語統一論争:「白话」から「国語」へ》,丸山昇等:《転形期における中国の知識人》,东京:汲古书院,1999年,第3-39页。高田时雄:《トマス·ウェイドと北京語の勝利》,狭间直树编:《西洋近代文明と中華世界》,京都: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1年,第127-142页。蒲丰彦:《庶民のための書き言葉を求めて:清末から民国へ》,《20世紀中国の社会システム》,京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09年,第3-26页。桑兵:《文与言的分与合:重估五四时期的白话文》,《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0期。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汉语史》。王东杰:《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讨论的有:王风:《晚清拼音化运动与白话文运动催发的国语思潮》《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王风:《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8-230页。吴晓峰:《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的展开,读音会也渐渐受到学界的关注,出现了从思想史、历史、语音史等视角来探讨的研究,②以读音会为对象的论文主要有:朱元曙:《国语运动中的朱希祖及章门弟子》,《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4期。王东杰:《“代表全国”:20世纪上半叶的国语标准论争》,《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吴锦娟:《民初读音统一会与注音字母》,中山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崔明海:《制定“国音”尝试:1913年的读音统一会》,《历史档案》2012年第4期。叶宝奎:《民初国音的回顾与反思》,《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但总体而言,该争执中所包含的关于国语问题的两种不同构想及其思想差异没有得到充分的讨论。③詹伟指出:“读音统一会之召开为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之大事,然并未受到应有之重视,实在可叹。”詹伟:《吴稚晖与国语运动》,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第87页。另外,关于吴稚晖的国语观的重要研究还有文贵良:《“自成为一种白话”:吴稚晖与五四新文学》,《文艺争鸣》2014年第6期。即:一种国语观从民众的启蒙教育的立场出发,认为应该立即采用特定地方的语言作为国语;另一种国语观则将国语看成是一种能够统合古今南北的语言,认为目前没有具备这一特点的语言,因此应该制定注音字母,审定汉字的标准读音,以待一种不偏重于任何地方的国语的形成。

因此,本文以读音会上的由王照(1859—1933年)与吴稚晖(1865—1953年)所代表的两种对立的国语观为线索,通过对相关文献的解读来探讨其思想差异,阐明在两种不同的国语观里,国语分别被认为应该具备怎样的性质,以及应该在教育上发挥怎样的作用。

一、读音会的召开与围绕国语的论争

中华民国成立后,1912年1月19日设立了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教育部非常重视国语统一问题,3月公布了《教育部官制案》,将教育部的部署机关分为专门教育司(司长:林杰)、普通教育司(司长:袁希涛)、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规定国语统一事项由专门教育司管辖。7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临时教育会议,教育部长蔡元培发表开会词:“现在有人提议,初等小学宜教国语,不宜教国文。既要教国语,非先统一国语不可。然而中国语言各处不同,若限定以一地方之语言为标准,则必招各地方之反对,故必有至公平之办法。”①《蔡元培在全国临时教育会议上开会词》(1912年7月10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教育》,南京:凤凰出版社,1991年,第629页。提出用公平的办法确定国语标准。

会议还决议通过了《采用切音字母案》,确定于翌年召开读音会。同年12月2日,教育部设立读音会筹备处,任命吴稚晖为筹备会主任。②詹伟:《吴稚晖与国语运动》,第75页。筹备会期间,吴稚晖分别制定公布了《读音统一会章程》《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其中,《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下文略称为《程序》)内容详尽,确定了读音会的进行步骤:“一定名,二征集。三会规,四审定读音,五归纳母音,六采定字母,七编注字典,八集刻音表,九颁布学校,十扶持音字。”③全文见《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1913年第12期。吴稚晖将《程序》制成了一册,提前寄给各会员参看。

读音会会员分以下三种:“一,教育部延聘员,无定额。二,各地代表员,各省二人,由行政长官选派。蒙藏各一人,由在京某藏机关选派。华侨一人,由华侨联合会选派。”④《读音统一会章程》,《通俗教育研究录》1912年第5期。会员资格如下:“一,精通音韵。二,精通小学。三,通一种或二种以上外国文字。四,谙多处方言。”⑤《读音统一会章程》,《通俗教育研究录》1912年第5期。符合上述四种资格中之一者即可担任会员。1913年2月15日读音会于北京正式召开,《读音统一会资料汇编》的人员显示共有70余人,但黎锦熙记载当日实到人数44人。⑥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23页。本书初版为1934年,以下未注明版本者均为2011年版。

吴稚晖与王照的意见分歧之一在于读音会的主旨问题。吴稚晖认为读音会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审定汉字的标准读音。

读音统一之名,根据于国语统一一部分性质而生。普通得称为语,约含两种性质:(1)说于口中,限于方隅之达意声响,则曰语。(2)写于纸上,别于文学之浅易文字,亦曰语。对文字言,则为读音。对声响言,则为口音。读音口音,原互相关联。以广义言之,宜同时求其统一。此会所预期之效果,亦必能达此地步。惟于进行程序上,据从广义命名,含混其词,称为国语统一会,则读音口音,歧见纷起,无益于实在,徒滋繁乱。毋宁先从一部分之读音,以狭义命名。将各有文字可凭之读音,讨论既定,而后即借读音之势力,用以整齐随地变动,止有声响可凭之口音,则有执简驭繁之效益矣。⑦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

王照读后非常不满:“玄虚荒谬,不可殚述。”①王照:《书摘录官话字母原书各篇后》,王照:《小航文存》,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页。王照不满的主要原因如下:他认为蔡元培于1912年与袁世凯商讨,请由教育部召集大会决议推行拼音字,袁氏认为该会旨在白话教育而赞同。蔡氏的原意也为专白话教育计,绝非为读古书注音。后因蔡氏辞职而未能实现。吴稚晖却欲审定汉字读音,偏离了普及白话教育之本旨。

也就是说,在王照看来,读音会的本旨是讨论为白话教育而创制的拼音文字,应属社会教育司管辖,现在却变成了由专门教育司管辖,纳入音韵学范畴,抹杀了会议的本旨。同时,王照的不满还在于读音会的主题在于讨论读音,而非拼音字。他认为:“读音云者,读旧书之音注也。既为读书之音注,自不得违韵学家所命之字音,则多数人通用之语言自然被摒矣。”②王照:《书摘录官话字母原书各篇后》,王照:《小航文存》,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页。

审定国音最大的分歧在于以何种语音为标准,其中最大的论点是“入声”和“浊音”等南方语音的存废问题。会员朱希祖在3月3日的日记中提到:

午后至读音统一会,直隶人王照欲以北音统一读音,字母去浊声,韵母废入声。苟如其说,则一切书籍读法,诗词歌曲等韵文,皆一扫而空。彼等谬见,盖专为中小学便利说法,不知中小学毕业以后,欲浏览文学,必别读一种旧音韵。不可使一人所读文字前后变成两种。欲统一而反分离,荒谬绝伦。故与王照者起雄辩难,几乱秩序。③《朱希祖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9页。

朱希祖担心的是,如果按照王照所说的以“北音”统一国音,那么今后读古书时就要用别种音韵来读,导致古今读音分离的二重状态。朱氏认为王照之所以持此观点,是因为他“盖专为中小学便利”。这体现了统一国音所面临的两个矛盾:其一,平民教育的识字教育与汉文教育的连续性问题(后文详述)。其二,是汉字读音在俗音、方言音方面的多样性,与历来官制韵书为准的标准汉字音的模糊统一性之间的矛盾。④对此,赵元任回忆道:“尽管方言分歧很大,大家对一个字的正确发音总还是有共同的看法。例如大家都同意(中古)上声的‘好’是‘好坏’的‘好’,(中古)去声的‘好’是‘爱好’的‘好’。北方人和西南人发这两个声调的实际音高模式几乎刚好相反,可是这并没有关系。北京和重庆的学者讨论一个字所属的传统调类,能够互相了解,而且意见完全一致。”赵元任:《什么是正确的汉语》,《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叶蜚声译,伍铁平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837页。此外,江苏会员王荣宝(1878—1933年)提到“南人若无浊音及入声,便过不得日子”,⑤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27页。也体现了方言地区的人希望维持方言音的言语生活的愿望。

对此,王照召集了10余省及四川、云南、福建、广东等地会员,合计30人商讨对策。王照提出:“字母加入十三浊音,则是以苏杭音为国音,我全国人子子孙孙受其困难。”⑥王照:《书摘录官话字母原书各篇后》,王照:《小航文存》,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页。后又提出对策:“我们再到会时,不必提浊音。但提出一新案曰:每省一个表决权。此案不通过,则我各省人自行解散,让他苏浙人自开读音统一会,如此作去。”⑦王照:《书摘录官话字母原书各篇后》,王照:《小航文存》,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页。这便是读音会以投票方式决定国音的由来。

尽管这些争论学术讨论的成分少,而感情的成分多,却也从侧面反映了在方言差异大、地方独立性高的中国,采用现有的某一特定地方的语言作为国语来君临全国的困难之大。这同时也是近代中国国语运动史上,以王照和吴稚晖为代表的两种不同国语观之间的矛盾。

二、如何统一语言:是京话还是读音?

如上所述,国音标准化问题在读音会上引发了很大的争执。以往很多研究主要关注于论争双方的出生地,以“南北论争”的框架来讨论。正如黎锦熙所指出的那样,“此南北的界限,不甚明瞭,在乎默喻”,①黎锦熙编辑:《国语学讲义》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第7页。南北分界线未必清晰。②王东杰:《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第315页。王东杰认为,代表的意见不能归结于南北之争。他指出:赞成王照方案的会员尽管以北方人为主,但也有好几位南方人。江苏代表杜亚泉就反对吴稚晖以《广韵》开读。湖南代表舒之鎏、周明珂也明确反对以地域分界,而山东代表则认为国音应取全国各地语音的“最高公约”。此外,他还指出古今音问题也是争论的焦点之一,主要是分为“古音”和“广韵”两派,后者以章门弟子为主。以下将分析两种国语观背后的思想差异。

首先是“国语”的语音标准化问题。甲午战争以后,控诉“文言分离”之弊的论调与日俱增。③村田雄二郎:《「文白」の彼方:近代中国における国語問題》,第5页。此外,强调方言分岐之害的论调也是促发清末文字改革运动的另一原动力。读音会会员也共享了这一社会语境,认为有必要创制一种国语以求语言统一。但是,以哪种语音为标准,意见发生了分歧。分歧点主要在于“以言就文”,还是“以言就文”。④黄华认为,吴稚晖的观点“近文”,王照的观点“近语”。黄华:《语言革命的社会指向:对中国近代史的一种传播学考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0页。前者最有力的说法是王照等人所主张的用京话来统一语言的论调。这种论调在清末势力很强,不仅为大部分切音运动者所推崇,袁世凯、严修、吴汝纶以及伊泽修二、长白老民等日籍人士都是其拥护者。

1902年6月,吴汝纶赴日考察学制,认识到国语统一的重要性。⑤详见沈卫威:《异口同声:从“东京语”到“京城声口”》,《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10月,他写信给管学大臣张百熙,推荐王照的官话字母:“此音尽是京城声口,尤可使天下语言一律。”⑥《吴汝纶全集3》,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合肥:黄山出版社,2002年,第436页。1903年,王照重版《官话合声字母》,在《新增例言》中首次提到了“国语”这一语词,并明确了北京官话的定义,将其与土话区分开来。⑦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9年,第97页。

王照认为:“语言必归一致,宜取京话。因北至黑龙江,西逾太行、宛洛,南距扬子江,东传于海,纵横数千里,余兆人皆解京话。外此诸省之语则各不相通。是京话推广最便,故曰官话。官者,公也。公用之话,自宜择其占幅员人数多者。”⑧王照:《新增例言》,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9页。强调京话的超地方性,来证明己论的正当性。王氏还提到:“苏人每借口曰:京话亦杂土音,不足当国语之用。”⑨王照:《摘录官话字母癸卯再版凡例十一条》,王照:《小航文存》,第89、89-90页。并反论道:“殊不知京中市井有土语,与京中通用之官话自有不同。不得借彼黜此也。”⑩王照:《摘录官话字母癸卯再版凡例十一条》,王照:《小航文存》,第89、89-90页。将“京话”规定为北京通行的官话,将北京土话从京话的范畴中排除出去。

饶有趣味的是,吴稚晖也从语言的泛用性来规定“官”的含义。他指出:“所谓官音,官者,言通用也,言雅正也。”①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293、294页。同样认为“官”需具备普遍性。但这种语言的泛用性,反而成为吴稚晖反对京话作为国语标准的根据。他首先区分了北方语音和北京音,“官音虽号称北音,然不能指定为北方某城某邑之音”。②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认为后者属于一城一邑的语音,不能作为国语的语音标准,并指明原因:“因标准于地方,不惟长短清浊,惧失之偏。且每地皆有土俗鄙僿之音,有妨于正雅。若限地以取之,必有尽举鄙僿俗音,连带采用之误,是实为将来语文合一之缺点。”③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

二人在谈论“官”的含义时所用的逻辑相似,得出来的结论却全然相反。④王东杰:《“代表全国”:20世纪上半叶的国语标准论争》,《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笔者认为其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二人国语观的思想差异,着眼点不同。王照认为“语言必归一致,宜取京话”,可知王照希望凭借通行力极强的京话来谋求国语统一,其重点在于“话”,即口语。

对此,吴稚晖提出了疑问:“吾实在不解中国所谓官话者,究何话也。若能作文字可写之语,而又不杂以一方土俗典故,使人人能通解,而又出以官音者,是即官话也。”⑤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293、294页。吴氏的重点不在于“话”,而在于“能作文字可写之语”,即上文提到的有文字可凭的“读音”,希望先统一读音,再寻求语言统一。⑥杜亚泉也认为:“言文不一致,为吾国交通统一之大碍,惟用浅近文辞,则言与文或可渐驱于一致。”“盖我国语言多异,而文辞相同。故欲统一语言,是当以言就文,不当以文就言也。”杜亚泉:《杜亚泉致某君书》,《教育杂志》1909年第9期。也就是说,二人的国语观的差异首先表现在出发点不同,区别在于是希望以某种特定的语言来统一语言,还是以汉字读音来统一国音。⑦黄华认为王吴的争论“表面上看好像是南北之争,实际上是因为以传统读书音为基础的官话音仍有影响力,尤其是对于知识分子的影响更为深远,同时北京音上升为标准音的条件还不充分”。黄华:《语言革命的社会指向》,第170页。这涉及到在近代中国国语制度创制的过程中,“正音”“官音”观念如何被继承与改造成“标准音”的问题,需另外撰文进行讨论。

三、注音字母之功效:是白话教育还是国音教育?

国语观的差异还使得二人对注音字母的功效产生了不同的见解。王照与清末的切音运动家相同,认识到当时民众识字率低,并认为其原因在于中国言文不一致和汉字难学,希望通过白话教育来“开通民智”,提高社会整体的知识水平。⑧清末启蒙运动详见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他在《官话合声字母》的原序中说道:“各国文字虽浅,而同国人人通晓、因其文言一致、字母简便。”⑨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1、1-2页。指出各国人通晓本国文字的原因在于“文言一致”和“字母简便”。

与此相对,“吾国则通晓文义之人,百中无一……愚钝者或读书半生而不能作一书柬,惟其难也”,⑩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1、1-2页。导致“官府诏令,无论若何痛切,百姓茫然莫知。试就劝学、理财、练兵诸端,与东西各国对镜,而知其难易之大相悬,绝有由然也”。①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2页。

他还指出:“今欧美各国,教育大盛,政艺日兴,以及日本号令之一,改变之速,固各有由。而初等教育言文为一,容易普及,实其至要之原”,②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页。认为“言文一致”是保证初等教育得以普及的关键。可见,王照认为“开通民智”的关键在于文言是否一致,字母是否简便。也就是说,王照的国语观的核心是如何“普及白话教育”。③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22页。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王照所主张的白话教育仅仅是面向民众而言,而始终没有否定传统的汉文教育。他明确指出:“今余私制此字母,纯为多数愚稚便利之计,非敢用于读书临文”,④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页。“此字母专为无力读书,无暇读书者而设”。⑤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17、18、18页。他还认为“汉文及俗话互有长短,不特吾国旧书终古不能废”,⑥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17、18、18页。而“有力读书、有暇读书者,仍以十年读汉文书为佳,勿因有此捷法而轻视汉文”。⑦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第17、18、18页。就是说,王照区分了“面向民众的白话教育(初等教育)”与“面向士大夫的文言教育(高等教育)”。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认为读音会的主旨在于普及白话教育,应属社会教育司管辖,反对由专门教育司管辖。

有趣的是,王照区分白话教育与文言教育、民众与士大夫的分界线,正好等同于“话”与“文”的区分。例如,他认为“而吾国则通晓文义之人,百中无一。专有文人一格,高高在上”,⑧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页。导致“文人与众人,如两世界”。⑨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页。因此,王照试图通过推行官话字母来普及民众教育,提高“民智”,试图接通“文”(文人)与“话”(民众)的世界。⑩胡适曾指出晚清白话文运动的缺点为:“把社会分作两部分:一边是‘他们’,一边是‘我们’。一边是应该用白话的‘他们’,一边应该是该做古文古诗的‘我们’。”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梁启超等:《晚清五十年来之中国》,香港:龙门书局,1968年,第63页,初版为1922年。将引文的“我们”和“他们”替换成“文人”与“众人”,同样适用于王照的看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王照对“文人”始终持有一种批判的态度,并非一味肯定。

正如上文所述,尽管王照极力推广官话字母以图普及教育,但他提倡的普及教育的对象仅限于“话”的世界里的“众人”,而其前提条件正是不废除象征汉文教育的“旧书”。极力在南方推广王照的官话字母的劳乃宣也提出:“简字仅足为粗浅之用,其精深之意,仍非用汉文不可。简字之于汉文,但能并行不悖,断不能稍有所妨”,11《后补京堂劳乃宣奏进呈简字谱录折》,《申报》1908年8月30日。强调“简字”12简字,即“合声简字”。1905年劳乃宣为了在南方推广王照的官话字母,在原方案的基础上,增加了南京音、苏州音的声韵母,制成南京音与苏州音的方言字母方案。劳氏认为“官话字母”这一名称与方言方案有抵触,改名为“合声简字”。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第122页。并不妨碍汉字,二者并行不悖。

可见,劳乃宣与王照一样,构想的是简字教育与汉文教育并行的二重结构。当然,这或许是他们为了使自己的切音字得以公认,避免招来欲废除汉字嫌疑的权宜之计。但正如前文所述,读音会活动期间,王照将白话教育仅仅限定在“社会教育司”所管辖的范围之内,这说明对于王照来说,推广官话字母仅仅是为了在民众中普及白话教育,而保障“文人”与“众人”能够平等接受教育的近代国语教育理念似乎并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对王照的官话字母推广有过很大帮助的袁世凯,于1914年发布了《教育纲要》,试图按照德国的模式,将已有的教育系统改为二元教育系统,将初等小学分为两种。一种叫国民小学,是义务教育的学校;另一种叫预备小学,是为希望升学的学生而设立的学校。陈学恂认为,袁世凯之所以想要创建二元结构的教育体系,是出于其强烈的贵族意识。与此同时,陈学恂也指出:“因现行之小学制,以只求识字之平民子弟,与有志深造之士族子弟,受同式之教育,于人情既有未顺,于教育实际,亦多违碍,故特颁此纲要。”①陈学恂:《中国近代教育史教学参考资料》中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65页。这些情况都间接证明了王照及其周边人物并没有从保障近代个人教育机会均等的普通教育角度来思考国语教育。

与其相比,吴稚晖的着眼点在官音,即汉字的读音上。关于国音定义,他说:“逐字审定,每字就古今南北不齐之读音中,择取一音以法定之形式公定之,名曰国音。”②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又说:“每字审定之音,命名为国音者,其意盖谓:此音为全国派人会议所公定,是为国有之音,非复北有南有京有省有县有。”③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可知在吴稚晖看来,国音应该有统合“古今南北不齐之读音”的功效,能够超越全国现有之语音,而且具备国家公定的强制力,并不偏向于某地方之音。

“我国欲造代用汉文之音字,其正需从容久商也益可知。但学校读音之统一,通俗传声字之需要,已迫不可待。正宜先定简单平实之注音,以应今日暂时当务之急需。”④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吴稚晖认为,制造代替汉语的表音文字的问题需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确定注音字母,“取注音字典及对音表两书,颁布于通国小学校,使国文尽依国音授读”。⑤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而“我国将来,可由统一之注音字母,出生统一之国音”。⑥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在此基础上,“国音生国语,名称亦可相承一线”。⑦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注音字母的功效就在于统一学校的“国音”,“国语”的形成则待将来。

这是吴稚晖基于他对当时中国语言情况的看法,他认为:“今日虽通国语言庞杂,然能各操似是而非之官音,作不完全之官话,用以互相达意者,其潜势力极为一种读书之音。盖每地读书之音,无不与谈话之音,微有不同,各地皆隐隐认此以为官音。”⑧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即是说,尽管在当时的中国,口语层面尚未有能够充当国语的语言,但书面语早已有了共同的规范,以读音为媒介,将这种规范提取出来标准化即可成为“国音”。

他还认为:“文字有二职:一为志别,一为记音。中国文字志别之功用本完,所少者记音之一事。”⑨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1、290-291页。而“中国文字本统一也,而语言则必有一种适宜之音字,附属于旧有之文字以为用,于是声音亦不得不齐一”。⑩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1、290-291页。可见,吴氏希望通过创制表音文字来统一语音。

他还反对在学校里实行会话教育,认为各国“除习外国语外,未闻小学校有会话之课程。乃必在学校中会讲官话,是亦不可思议之怪状。此其病,坐以北语为官话,初不问文字本统一,惟读音不同”。①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5、295、295页。因为若用现有的“一城一邑”的语言——“不完整”的京话作为国音的标准,则反而破坏原本已有的统一性。因此,他认为首先应该确定注音字母,统一国音,实现国语的第一步,然后再由国音来产生国语。

那么,吴稚晖所谓的国语应该是怎样的一种语言呢?又应该具备怎样的性质呢?首先,“异日就国音而近文之雅语,作为全国交通之媒介,即名曰之国语”。②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他认为,将来形成的国语需要承担充当全国交流所用之语言的社会功能。

其次,他认为“国语”还应具有统一语言的功效。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吴氏所设想的语言统一,并非指以某种特定的方言作为标准,来消除方言之间的差异。因为在他看来方言的“口气”“腔调”均为“至难消灭之分子”,③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5、295、295页。只需待读音统一后,“鲁人与粤人相遇,则将学校所读之音,彼此南腔北调……依文字可写,不用土俗典故者……互相对语,其意无不达,是即言语统一矣。通行之语既有势,土语自然渐减”。④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5、295、295页。

正如上述“若限地以取之,必有尽举鄙僿俗音连带,采用之误,是实为将来语文合一之缺点”的引文中出现“语文合一”等字样,可见,他的国语构想设想了将来的国语必须言文一致。又如:

异日学校中果能以统一之注音字母,拼读统一之国音,则有十年八年之习惯,通国人皆以国音为近文之谈话,自成一种极普通之官话。而国语统一之希望,不待安排,自然达矣。彼此达意,既止能取给于读音。各人自必特别留意,使下语愈近文,可望彼此之了解愈易。则言鼠即曰鼠,北人不称耗子,南人不称老虫。言医生即曰医生,北人不称大夫,南人不称郎中。言火柴即火柴,北人不称洋取灯,南人不称洋媒头。诸如此类。适促语言之改良,可兼收言文一致之效。较之取一城一邑之语言,强齐天下……不如以绝容易之读音统一之,得果反良。此因谈话时所语,皆取给于读音。而小学读本之“词头”,必连带而熟于口,为自然之趋势。然则统一读音以后,因必有注音字母,而得音字之利用。又因群以读音相谈,而得文言一致。⑤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

由此,吴稚晖对于国语的构想已经十分清晰:将来中国也会形成言文一致的国语。为了推行这种国语,就必须进行语言改良。即:首先通过学校教育,使得大家用读音来进行交流,鄙俗的土音渐被代替,口语与书面语的距离逐渐缩小,最终达到言文一致。经过如此一番的语言改良,南人和北人都能克服自己原有的语言习惯,最终形成一种新的雅正的国语。这就是他的国语构想。

值得关注的是,吴稚晖所谓的改良语言不仅限于语音层面,还包括了诸如“鼠”“耗子”等词汇的问题。也就是说,他所设想的国语,是一种能够谈论学问的雅正的语言,一种能够“如普通记事日报,可一纸通行于全国”①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的具有普遍意义的语言。正如上文朱希祖的日记引文所提示的一般,这是一种能够统合古今东西的读音,能够确保普通教育与高等教育一惯性的语言。

因此,他提出:“读音者,授之于学校儿童”,②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取注音字典即对照音表两书,颁布于通国之小学校,使国文尽依国音授读,实施行政上之力量,使不为空文”。③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同时也认为:“在最近十年中,读音之势力未普,失教之国民过众,智识之灌注甚急”,④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应该添加若干闰音字母,辅助注音字母,供各地人以拼切乡音土音之用。“迨十年后,国音之读音,熟于人人之耳,人人之感情,相喻相习……各地最粗浅之书报,皆可竟注以国音之读音,亦无不可通。”⑤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此后,闰音字母将被淘汰。

可见,吴稚晖的国语构想如下:首先,制成注音字母,拼切国音,与汉字并行使用,在学校教育中推广。此外,制作若干拼切方言的闰音字母,制定注音字母与闰音字母的对照表及国音字典,供学校外的各地乡人使用,并同时推进国音。二者并行不悖,最后形成一种新的语言,即国语。而国音的审定则是形成新的国语的第一步。在此意义上,王照与吴稚晖的国语观的差异,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拼音文字的教育理念,一种是以民众为对象的白话教育(通俗教育),另一种以是适龄儿童为对象的学校教育(普通教育)。

四、理想的国语

吴稚晖国语观的另一个特点是从平等主义的角度来讨论国语问题。他认为,以京话为国语标准,“无异强欲以大夫、耗子等北人土俗典故,强南人习之而已。否则各弃其土俗典故,各讲文字可写之语,各读字典附注之音”。⑥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5页。正如上文所述,与立即采用现有的北京官话为国语标准的王照的国语观不同,他认为国语需要通过语言改良之后才能形成,因此将来的国语“必北音居多数,南人终将多弃其相习者,改学其不相习者。而北人为入声、浊音之故,亦略略分受改习之困难,是亦为统一读音之大事,有分担义务之可言也”。⑦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

在他看来,北京官话与其他方言一样混杂着土语,并不适合直接用作国语的标准。而应该等待一种不偏向任何地方的、对所有人来说都能够平等对接的国语的出现。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考虑到国语的公平性,所以才无法同意将现有的权威语言直接采用为国语的标准。

这种观念在当时为诸多知识分子所共有。读音会会员杜亚泉认为:“欲统一读者音而设定字母,则此字母之音,必使全国之人,皆能读之。故必取全国皆有之音以为准。”⑧伧父(杜亚泉):《论国音字母》,《东方杂志》1916年第5期。与王照一样,同为直隶人的马体乾也认为:“国音乃统一全国之音者”“国音从脞而但功令以强之使行,则天下仇视国音矣。鄙意以为应择全国公有之音定为国音”。⑨均出自马体乾:《谈文字》(1908年),文字改革出版社编:《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86-87页。钱玄同也认为:“注音字母之作,实欲定一种全国公有之国音。而其开会之结果,乃过分偏于北音,此为玄同所未能满意者。”①《通信:注音字母》,《新青年》1918年第3期。而“玄同之不满意于北音者,非因其不古也,亦非因其不能具备全国之音也。以为既以制定国音为务,当然不是叫人专‘打官话’,其于全国音声之去取,必有一种标准:即所去者为奇诡之音,仅极少数人能发者。所取者为平易之音,必大多数人所能发者。而茍有某种平易之音,为大多数人所能发,惟极少数不能发者,则宜强极少数使从大多数,是也”。②《通信:注音字母》,《新青年》1918年第3期。在他看来:“官音与京音大同小异,似乎以北音为主,亦非全无理由。但是既为国定的注音字母,当然不能专拿一个地方的音来做标准。”③钱玄同:《论注音字母(续第1号)》,《新青年》1918年第3期。也就是说,他同意将“北音”作为国音主要的组成部分。但同时,他也关注到京音与其他方言差异很大,所以反对无视二者的差异而将京话用作国语标准的主张,即批判了语音标准化所蕴含的暴力性。在这一点上,蔡元培也反对以京话为国语标准,“我们现在还没有一种方言比较表,可以指出那一地方的话是确占大多数,就不能武断用那一地方的。且标准地方最易起争执,即如北京现为都城,以地方论,比较的可占势力,但首都的话,不能一定有国语的资格。”“所以国语的标准决不能指定一种方言,还是用吴稚晖先生‘近文的语’作标准,妥当一点。”④蔡元培:《国语传习所的演说》,《晨报》(北京)1920年6月25日。

当然,这些论者所构想的国语的具体内容并非完全一致。但重要的是,正如他们频繁使用“国定”“公有”等语词所提示的那样,他们共有一种国语理念,即:国语应该是一种能够统括全国的公平的语言。在这个意义上,围绕国语的的论争,已经超越了语言内部的问题,而关涉到包括近代教育体制在内的,如何确保近代民族国家的公平性的问题。

1920年,教育部公布的《国音字典》中仍旧规定:“读音统一会审定字典,本以普通音为根据,普通音即旧日所谓官音。此种官音,即百年来全国共同遵用之读书正音,亦即官话所用之音,实具有该案所称通行全国之资格,取作标准,允为合宜。”“盖语音统一要在使人人咸能发此公共之国音,但求其能通词达意,彼此共喻而已。至于绝对无殊,则非惟在事势上有所不能,抑亦在实用上为非所必要也。”⑤《教育部训令》(1920年12月24日),教育部读音统一会:《校改国音字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第13-14页。

应该说,这一国语观暗含了一种试图减少由语言的标准化所带来的强制性的可能性。无论论者本人是否具有明确的意识,从平等主义的观念来思考国语问题的论述,都希望尽可能调和国语的标准化与方言之间的矛盾,将国语对方言的暴力性控制在最小范围内。1925年,黎锦熙的“国语不统一”思想便继承了这一点。

所谓“不统一”的国语统一又怎么讲呢?国语统一,并不是要灭绝各地的方言,因为方言是事实上不能灭绝的,是有历史关系的,而且在文学上也很有价值的……所谓国语,乃是全国人民用来表情达意的一种公共的语言,人人能说,却不是人人必须说。⑥黎锦熙:《全国国语运动大会宣言》,《国语周刊》1925年第29期。

此外,还值得关注的是反对以京话为国语标准的人,往往重视国语作为国民的“表情达意”的效用。吴稚晖也认为国语是“全国交通之媒介”,①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未完)》,《教育杂志》1913年第11期。认为“盖言大体九十九,必能相合,决非能保无一毫之差也。故谈统一者,又当无闷于大同中之小异”。②吴稚晖:《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续)》,《教育杂志》1913年第12期。这确实是一种将国语看成是交流工具的语言工具论的论调。但反过来,也体现了推行一种不严密进行国语标准化的希求,提出用类似“蓝青官话”的语言作为国语的基准的理念。吴稚晖曾经说过:“以通用而言,即以今南腔北调,多数人通解之音为最当。其声和平,语近典则,即可以为雅正之根据。”③吴稚晖:《书神州日报东学西渐篇后》,梁冰弦编:《吴稚晖学术论著》,第294页。这种将通用语(Lingua franca)作为媒介逐渐形成国语的想法,在后来瞿秋白的国语观里也非常明显。应该说这是当时的一些知识分子基于中国方言地区具有高度独立性这一社会条件,以及在共同的语言要素的基础上,不同地区的人们能说大同小异的官话这一历史现实之上,④关于官话在明清社会所发挥的社会作用问题,请参看唐泽靖彦:《帝政後期中国の口語の作用(1)——官話の社会的機能》,东京大学《中国哲学研究》1996第10号。思考如何产生作为统合的国语而得出的共同结论吧。

也就是说,他们不把现有的实际语言作为国语标准,而以能够统合地方方言为前提来思考如何产生国语,由此产生了由标准“字音”来统合“语音”,⑤这一观点应该是继承了明清以来文人所形成的语言观,即只要能读出官韵所规定的标准“字音”,即可学会“语音”。关于明清时期汉语共同语的讨论可参看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汉语史》第10章《清代鸿胪正音考》。并通过不断吸收方言,最终形成新的国语这一理念型的国语观。同时体现出对于因国语标准化而产生的暴力性保持高度警戒和批判的思考模式。不过,这种理念型的国语观具有两面性,因为它所构想的国语是一种现实社会中不存在的语言,脱离了现实。而实际上,读音会上审定的国语,在国语教育的实践过程中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引发了“京音国音之争”,迫使民国时期的国语运动又回到了以京话为国语标准的王照路线上去。

五、余论

以上以王照和吴稚晖为代表的两种不同的国语观为线索,追溯了从清末民初的国语运动中不断反复与重演的两种国语思想脉络。⑥关于这两种国语观为何在近代中国国语标准论争史上不断出现、起此彼伏的原因,王东杰有过精辟的论述:“主因即是近代国家建设的一体化和平等化这两大价值的永恒的内在紧张:既要一个统一的语言标准,又须兼顾各方平等诉求。”王东杰:《“代表全国”:20世纪上半叶的国语标准论争》,《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王照所代表的国语观,从民众教育的角度出发,认为应取幅员最辽阔、使用人群最多的京话为国语的标准,这在语音标准化方向上是准确的。但由于他们着眼点在民众教育上,将国语看成是普及民众教育之工具,将此与士大夫的汉文教育区分开来,忽略了近代国语在教育上所应具备的一元性格。

吴稚晖所代表的国语观认为中国方言各异,没有一种现成的完备的语言可以充当国语的标准,而应该以汉字读音为线索,先统一国音,后改良语言,由此产生新的国语。并且,他们从教育机会平等的角度出发,寻求一种既能在语音上统合古今南北,又能在教育上确保知识传承的连续性的国语。他们还将国语看成是全国人用来表情达意的工具,从公平主义的角度出发,试图建立一个不偏向于任何方言的国语,这在近代国语理念形成的方面具有前瞻性。但由于过于机械地追求统合性而脱离语言的实际状态,偏离了国语的语音标准化应有的方向。

实际上,这两种不同的国语观恰好反映了近代国语制度形成所需要的两个基本面向。第一,以现实的某种活语言为基础进行标准化。第二,将国语看成是全国人公用的表情达意、参与政治的交流工具,而一贯制的近代教育则是形成这一理念的前提保证。在此意义上,读音会上的国语论争,不仅仅是语言内部的问题,还包含了在中华民国这一新创国家体制内,知识分子如何思考人们应该接受怎样的教育,以及如何进行社会参与等语言之外的问题。

进一步说,以京音还是读音来统一国语,以及如何处理方音语音等问题,不仅正好体现了中国语言、文化的多元性而引发的矛盾,即:由书同文而形成的文化统一性这一知识分子的特有经验,①村田雄二郎:《「白」彼方に:近代中国における国語問題》,第7页。与各地方言各异所象征的地方的多元色彩以及高度的独立性之间的现实矛盾。而围绕国语问题的思想差异,也从侧面反映了以王照和吴稚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如何思考统合这一矛盾,如何统合中国的思想差异。更为重要的是,读音会所展现的思想课题对此后的民国时期的国语政策,以及“普通话”理念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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