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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的革命指向与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1921—1927)

2020-12-01易凤林

苏区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入党知识分子革命

易凤林

提要:“五四”后革命思潮兴起,中共的国民革命主张渐次在社会传播。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对中共的革命思想接受最为自觉,响应最为热烈。他们在理论认同和思想感情等方面的多重作用下加入中共,积极展开革命行动。知识分子群体的革命自觉与中共的革命引导密不可分:一方面,中共恰当地利用和激发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另一方面,又对知识分子进行革命重塑,将其思想纳入中共的话语体系,从而实现知识分子的革命主动性与中共引导的双向融合。

在中共的创建初期和国民革命时期,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学生始终是中共重点关注的对象。对中共而言,把革命知识分子吸收进党的队伍,壮大中共革命的势力,是国民革命阶段的重要任务。(1)蔡和森:《中国革命运动与国际之关系》,《向导》第23期,1923年5月2日。《向导》汇刊第1集,向导周报社1926年印行,第167—171页。中共革命动员的开展与革命文化的广泛传播,激发了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这种自觉既有思想上的革命觉醒,又有行动上的担当。由此,青年知识分子俨然成为社会大众眼中的革命先行者。(2)献声:《告广州青年》,《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15日,第2版。然而,我们不得不深思,为什么中共作为无产阶级政党,始终把吸收工人入党作为首要任务,成效却并不明显;反观知识分子,却最先响应中共革命,成为建党创始人和地方组织的开创者,并在中共组织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固然与中国国情、思想传播途径、社会认识的局限等多重因素有关,但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中共对知识分子的革命引导,造就了知识分子区别于其他社会阶层的革命自觉。

中共自成立之日起就视自己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把吸收工人入党作为首要任务。在中共“二大”上,陈独秀明确规定“多收工人党员,务求居全数一半以上”(3)《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书记陈独秀给共产国际的报告》(1922年6月30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页。。但工人对中共革命的响应并不热烈,入党者不多。当时,较早接触和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学生成为中共革命的首先响应者,他们占据了中共党员的很大比例。中共“一大”时,全国党员50多人,几乎全部是知识分子。到中共“二大”时,全国党员195人,其中工人党员21人,占总人数的10.7%,知识分子党员占绝大部分。(4)《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书记陈独秀给共产国际的报告》(1922年6月3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7页。1923年中共“三大”时,党员人数420人,其中工人164人,占总人数的39%,知识分子等256人,占总人数的61%。(5)《陈独秀在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23年6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67—168页。应该说,在中共早期,党员成分基本呈现了这一特点,即知识分子入党的主动性最高,只有少量工人有了一定的觉悟。(6)易凤林:《差异性构成:大革命时期中共党员社会成分变化之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4期。这种成分构成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但也与中共基于现实的考虑紧密相关。1921年底广州党务报告基本说明了这一点,即入党者主要集中于知识分子、工人,其他阶层尚未真正纳入其视野范围,其他阶层入党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只不过中共没有持排斥态度。(7)《广州共产党的报告》(1921年),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内部发行,1982年版,第4页。换言之,中共默认了这一客观现实:在中共革命思想的传播中,知识分子比较主动地接受共产主义思想,且以革命先锋的姿态进入党的队伍,成为党组织主体成员。国共合作后,中共大力宣扬国民革命,开始关注除知识分子、工人之外的其他阶层,诸如农民、商人、公务员等。与工农等其他社会阶层相比,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仍表现得较为鲜明。在中共的革命宣传之下,知识分子对国民革命思想的接受最为自觉。至北伐前,以知识分子为党员主体的局面基本维持。即使是北伐后,知识分子入党仍然保持一贯的主动性。立足于革命实践,中共在肯定知识分子革命自觉的基础上,把革命知识分子视为国民革命的重要力量,注意加以引导。(8)《学生运动议决案》(1926年9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221页。质言之,这种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组织结构是中共恰当的革命引导与知识分子革命自觉交互作用的必然结果。

学界关于这一时期中共扩党状况有较多的研究,为本问题的研究奠定了基础。(9)代表性论文有,应星的《学校、地缘与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网络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为例》(《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1期)、伍小涛的《中共“一大”前党员的知识谱系学考察》(《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等以社会学、政治学等视角论证了中共早期组织发展的特色,尤其是知识分子以学缘为主的入党路径。而王建华的《组织发展的弹性空间——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吸纳党员机制的历史考察》(《人文杂志》2014年第10期)、张致森的《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发展新党员程序的演进》(《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9期)则从革命历史的发展脉络和制度的演变来梳理中共早期党员发展政策。然而,学界尚未从整体性的视角,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法来探析知识分子入党问题,也没有系统诠释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与中共革命尤其是中共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的思想导向之间的密切关系。为此,本文拟结合相关史料,解答这一问题。

一、思想的魅力:中共对知识分子的革命思想引导

以反帝反封建为核心内容的国民革命思想,在国共两党的共同努力下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并逐渐被社会民众包括知识分子接受。在中共对国民革命思想的诠释及传播的过程中,中共有意对知识分子进行革命思想上的引导,以此激发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

(一)对国民革命思想的传播

美籍印裔学者杜赞奇认为,现代社会的历史意识无可争辩地为民族国家所支配,民族成为历史的主体。到20世纪初,中国历史的写作已经在启蒙运动的模式之下进行,梁启超、孙中山等人做出了尝试。(10)[美]杜赞奇著,王宪明等译:《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页。虽然杜赞奇是从历史书写的角度分析民族国家之话语体系,但这也表明在20世纪初的中国“民族拯救”问题之重要性。中国各个党派、知识分子以及普通社会大众都对国家摆脱帝国主义、封建军阀之羁绊充满期待,纷纷提出自己的主张。在此大环境下,国共都适时地转变其革命纲领,把反帝反封建作为其重要目标。应该说,国共推行的以反帝反封建为核心内容的国民革命,符合了社会对民族革命、民主革命之诉求。

在革命进程中,国共两党对革命的思考和认识不断深入,及时响应社会之呼声,使国民革命逐渐变成全民参与的革命浪潮。早在1922年9月20日,陈独秀在《向导》周刊发表《造国论》一文,第一次以“国民革命”来代替“民主革命”,并以此表示中国革命的第一阶段。(11)陈独秀:《造国论》,《向导》第2期,1922年9月20日。《向导》汇刊第1集,第9—10页。之后,陈独秀的《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一文对国民革命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定性,其核心观点是:国民革命虽本质上属于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即民主革命,然而中国处于世界反帝国主义的潮流中,它又因民族革命的使命具有了世界革命的性质。(12)《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1923年12月1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161页。此时的国民党也主张民主革命、民族革命。蒋介石认为,国民党的革命,首先“要破坏在北洋军阀背后发纵指示以捣乱我国家的列强势力”,然后彻底扫除军阀势力,这样“中国民族乃有独立的希望”。(13)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1887—1926)》,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142页。中共也称赞孙中山三民主义的民族主义,就是“要使中华民族解脱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做到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自由”(14)蔡和森:《中德俄三国联盟与国际帝国主义及陈炯明之反动》,《向导》第4期,1922年10月4日。《向导》汇刊第1集,第26页。。

国共合作后,两党对国民革命的性质有着基本一致的认识,即民主、民族革命。在两党的大力宣传下,国民革命的社会认同度提升极快。五卅运动以后,陈独秀非常自豪地宣告:“这一个口号(即国民革命——引者注),不但近来经国民党采用,成了全国普遍的口号,并且实际上适合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各阶级联合革命的需要。”(15)陈独秀:《本报三年来革命政策之概观》,《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向导》汇刊第3集,向导周报社印行1927年,第1173—1176页。“国民革命”思想遂逐渐普及,其性质和内容也高度浓缩为“反帝反封建”。诚如英国学者方德万所言,北洋政府的两派打起了仗,削弱了北洋政府的内聚力,结果便造成了由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激进意识形态填补的“政治和经济的真空”(16)[英]方德万著,胡允桓译:《中国的民族主义和战争(1925—1945)》,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77页。,即反帝反封建主张成为社会革命思想的主流。国民革命思想的社会传播在北伐时期达到新高度。1927年3月6日,天津《大公报》登载的《南行视察记:武汉社会状况》一文对此有精到的观察,指出:“我们一到汉口,最触目者为宣传品。……他们拿这些标语简单地普遍传播到民众方面,不知不觉大家都受这些空气笼罩起来。所以什么‘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资本家’,举凡东洋车夫以及几岁小孩子都可以叫得出。”(17)《南行视察记:武汉社会状况》,天津《大公报》1927年3月6日,第2版。由此可见,“国民革命”的话语传播收到了十分明显的效果,尤其在革命所及区域,掀起了国民革命思想传播和学习的浪潮。

(二)对知识分子革命觉醒的促动

在中共的革命理论体系内,国民革命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民族民主革命。对知识分子展开针对性的思想宣传,是中共开展国民革命的重要任务之一。大体而言,中共以政党式的革命叙事为特点,进一步凸显了知识分子革命觉醒的必要性,强化了知识分子对中国革命所负的重要责任。

中共力图在思想层面论证知识分子革命觉醒的必要性以及知识分子应有的革命担当。中共早期的创立及及各地党组织的开拓,主要是由知识分子来主导。知识分子的革命积极性、自觉性已经在中共组织发展过程中非常明显地体现出来。1922年,中共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张国焘在《向导》上发文指出:“在素来缺乏政治活动的中国人民中间,那极少数的知识阶级是最彻底最有革命精神的成分,占政治上的重要地位。”接着,他又从增加中共革命势力、扩大革命主体来源的角度,来论述知识分子的革命责任:“知识阶级既然在中国的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现在他应该负什么责任呢?……现在或者是知识阶级为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奋斗的最好时机,……倘若他们是真正的爱国者,真正是以改造中国为己任者,一定要和中国之革命的社会主义派联络,以打倒军阀官僚和外力,建立和平,独立,自由,统一为共同目标,向个个乡村,个个工厂,个个商店,个个学校,个个营盘去宣传,并组织他们来进行这迫切的政治奋斗呀。”(18)张国焘:《知识阶级在政治上的地位及其责任》,《向导》周报第12期,1922年12月6日。《向导》汇刊第1集,第98—99页。张国焘的阐释非常具有代表性,充分体现了中共的意图,即一方面充分肯定知识分子的革命精神,另一方面又希望知识分子以救国为己任,赶紧行动起来,承担起工农运动的领导责任。

基于此,中共立于革命动员的视角,积极号召知识分子加入革命队伍,担负起革命领导者的责任。肖楚女非常直接地表示:“中国现在除了革命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大家都知道中国今后的革命必须建筑在民众的基础上。大家都知道在目前能负这个使命而且负到民众间去的,只有我们青年学生。”(19)匪石(肖楚女):《革命中学生应持的态度》,《中国青年》第35期,1924年6月14日,第14—15页。他甚至直接以“革命的信仰”为题,号召知识分子尤其是学生应该选择正确的革命信仰,加入中共,以便“把自己和自己所居的社会一齐从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拯拔出来”,因为“一个人的内心没有信仰,就是那个人没有‘人生观’”。(20)肖楚女:《革命的信仰》,《中国青年》第12期,1924年1月5日,第7—9页。可见,中共将促动知识分子入党、确定共产主义信仰作为革命动员的重要目的之一。面对外界尤其是反动政府反对学生入党的言论,中共积极倡导青年学生应该做国民革命的领导者,加入中共党组织,因为“入党是现在中国学生从事于救国的唯一道路”。有学者指出:“谁能说中国现在不需要革命!谁能说中国现在的革命,不应该把革命的力量集中于一党?以真正革命为本质而领导国民革命,以求中国国家之独立因而去救国救世的‘党’,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加入?我们只应问某党某党是否革命救国之党;不应该对于学生入党稍起怀疑。”(21)苍水:《“禁止学生加入政党”问题》,《中国青年》第104期,1925年12月6日,第10—14页。可见,中共意图通过对中国革命前途问题的阐释,解答学生入党是合符革命发展的正确选择。这些革命话语具有浓厚的政党色彩,号召知识分子为了党的组织发展、国民革命的成功,应该选择共产主义信仰,加入革命队伍。

二、心之所向:知识分子的革命表达

“五四”后的知识分子在浓厚的革命文化氛围中逐渐成长,他们拥有家国情怀的胸襟,对中国的走向、前途极为关注。中共的革命思想宣传也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知识分子的革命意识。在接受了中共的国民革命理论之后,知识分子的革命言说也日益主动。我们不妨从自我叙事的视角,探究知识分子对中共革命的观点接受以及其对中共革命的主动选择:

(一)认同革命价值,探索革命路径

知识分子把革命作为改造中国的正确路径,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知识分子普遍认同革命的价值,并强调革命之必要性、重要性。这一点在当时的革命类期刊尤其是政论性期刊的文章中有详细的论述。中共成立后,通过创办《向导》《中国青年》等革命期刊,向青年尤其是知识分子传播革命知识,大量知识分子深受其思想影响。1923年8月1日,来自云南省第一中学的吕品致信《向导》周报,直言:“现在的中国,已糟到这么田地,实在没有法子挽救。照我个人意见看来,只有革命二字,是很对症的药剂。”(22)《读者之声》,《向导》周报第34期,1923年8月1日。《向导》汇刊第1集,第258—259页。同一时期,来自武昌的知识分子栩文在给《向导》的来信中,对革命的阐释更为彻底。他认为:“假使有人说这拥兵争权牵引国际帝国主义来做中国祸根的军阀不该革命,真是混蛋的中华国民——假使知道中华民国今日非革命无从下手的,而不肯平心静气团结青年立于一条战线上做有组织有秩序有计划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尤其是混蛋中之混蛋……我国民而能于这极短时期内,依群众之组织,用最经济的方法,来革去军阀的命,脱离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压迫,那中国还是我们的中国哩。”(23)《读者之声:革命》,《向导》周报第35期,1923年8月8日。《向导》汇刊第1集,第267—268页。这些血气方刚之言论代表了激进知识青年对革命的大力推崇,并且接受了中共关于国民革命的话语体系,表达对反帝反军阀的决心。

如果说给刊物的来信不排除具有宣传色彩,那么友人之间的通信则更具私密性,也更能反映其真实的看法。1923年12月7日,崔豪致信袁玉冰(也叫袁孟冰,江西党组织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谈及对革命的感受。他坦诚:

近日来我非常忧闷,我的忧闷绝不可以一两个字形容为出,也非可说得出来,也绝对不是任何人所能安慰。我不幸为“感情”所永远驱使,使我们将来要变成一个怕生怕死的人生观。我的生命,朝夕均系在这个人生观之上,使我将来容有一切干事的精神,亦随之飞去!……与此烦恼的人生及我悲愤的环境作一决斗!此志无论如何永远不移!若将来SY(共青团——引者注)需要我做事时,我将实现我咒诅生命毁灭生命的手段,同时自然可以冲进任何弹雨枪林里面,以图生命最后之安慰!(24)崔豪:《几封遗书(二)》,《红灯》周刊第11期,1927年4月24日,第8—11页。

从中可看出,崔豪虽然内心有过彷徨、失落,或者因个人的感情因素打击了革命的冲劲,但对革命的信仰始终是坚定的、不顾一切的。他对革命的选择是无悔的,并坚信革命是拯救黑暗社会的唯一正确方法。

当然,个人的体验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知识分子对革命的评判,尤其是一些经受了苦难的知识分子,常将个人体验与对革命的认识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其革命叙事具有了浓厚的感情色彩。1927年3月,吴静贞写信给何香凝,向其坦露革命的心声。她说到:

贞自怀抱时即受旧式婚姻制度之束缚,三岁许字十七岁夫嫁,未满二年而夫病故,仅留一两月小女。从此,夫死权丧,牢笼愈甚,所有夫婿遗产概被夫兄强制买卖,相与理论则言女子在法律原无继承财产之规例。种种之锁链,计均日趋紧张。母女二人日困愁城,家道以衰微,生活愈感艰难。……幸获先生(指何香凝——引者注)亲临指导,得瞻风采,敢以女界被压迫之胪陈已往。想大仁大智之女界明星,自当多所指示,以济困也。贞之志愿,欲投考政治学校为党效力,尽贞之责,并了平生之夙愿。(25)《吴静贞上中央妇女部何香凝函》(1927年3月),五部档案,档案号:13888,台北党史馆藏。

从其私信看出,吴静贞的革命叙事具有浓厚的个人色彩,她的人生苦难成为她渴望革命、追求革命的重要原因。她对国民革命的认同与对妇女解放的强烈诉求充满了个人解放与国家民族解放、妇女解放的多重特质。

(二)认知革命理论,阐明革命立场

十月革命后,以李大钊为代表的先进分子开始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大批宣传马克思主义刊物的出版,大量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团体在全国各地相继成立,以及大量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翻译传播,为知识分子全面接触马克思主义思想,认知中共革命理论提供了诸多便利。而知识分子对革命理论的认知越明确,对革命的向往和参与就越积极。1924年夏,何秉彝为了学习马列主义和参加革命斗争,转考上海大学社会系。其父竭力反对,他写信给父亲阐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他告诉父亲:“男(指何秉彝—引者注)何以一定要住上海大学呢?上海大学在上海虽是私立,但男相信它是顶好的学校,信服它的社会科是十分完善,它的制度,它的组织和它的精神,皆是男所崇拜而尊仰的,所以男要住它,并不是盲从,并不是受谁的支配,实在是男个人意志的裁判。”(26)何秉彝:《给父母亲的信》(1924年6月28日),本社编:《革命烈士书信》,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6—8页。上海大学作为中共创办的大学,是众多有志的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接受最新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许多优秀的革命者接触。何秉彝之言表示,他去上海大学接受马克思主义熏陶,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与何秉彝的行为方式类似,来自琼崖的杨善集也明确告诉他人,他在广东虽上的是工程学校,“而所得的乃是革命的知识”,并且在工程学校毕业后,为了学习马克思主义,“决意赴俄一游”,“驻俄年余,四方游览,此时才将革命的人生观巩固起来”。(27)杨善集:《革命杂话》(1926年8月18日),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琼崖大革命史料选编》,内部发行,1994年版,第468—469页。

在感情与理论认知双重因素作用下,知识分子尤其是知识青年对入党往往表现得较为积极。陶丛勋在给恽代英的信函中就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前日在苏得见阁下,荣幸之至。及闻一片热诚之演词,令僕佩服之至。再者僕本有改革国家之志,耐因一弱而无力学生之故,何能堪此大任。贵党素有改革中国之志,能否代为介绍为一党员,以完敝志。”(28)《陶丛勋致恽代英函》,环龙路档案,档案号:00800,台北党史馆藏。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广东党员区梦觉后来回忆,自己之所以加入中共,是在1926年元旦听了广东区团委负责人杨善集的革命宣讲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并“立即跑到主席台,向杨善集同志提出入党的要求,请他介绍我加入党组织。”不久,在杨善集的介绍下,他真的成为一名共产党员。(29)区梦觉:《大革命时期的回忆》,中共广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编:《广东党史资料》第3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3—84页。实际上,知识分子的入党热情在各地的新入党员数据中体现出来。在革命高潮时期,这样的热情表现更为明显。(30)《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1926年11月13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上海区委会议记录》(1926年10—11月),内部发行,1990年版,第336页。可见,知识分子对入党动机、原因等方面的自我言说,极力表明他们的入党具有革命理论认知和个人选择的主动性。

(三)宣示革命担当,展示行动自觉

受中共革命思想影响,知识分子在自我叙事中呈现出浓厚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体现了强烈的革命自觉。他们普遍以领导革命为己任,勇于承担起领导革命的任务。1923年12月16日,崔豪在私信中坦言:

今幸得你(指袁玉冰——引者注)明白宣示,我非常快活,我们终究是……同志!……《红灯》(崔豪等人创办的革命刊物——引者注)已出世,惟影响殊微之又微;次期又复,难以久支持,但我们当尽力办去!南昌青年之凉,我几欲为之一哭!幸而我非南昌人,否则我将永久消极!我打算以后我们先把自己博得一个微微的信仰,然后我们再竭力向前进!总之,我终忘不了这句:“去黑暗中发现黄金之微辉!倘若人人都要奔向伦敦巴黎去了,江西将永远黄昏了”。(31)崔豪:《几封遗书》,《红灯》周刊第10期,1927年4月17日,第8—10页。

作为革命者,崔豪对江西的革命工作有着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虽然江西革命环境恶劣,开展革命工作艰难,但他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起唤醒青年的重任,把革命刊物办好。

国民革命兴起后,很多知识分子对参与革命有了更为乐观的期待,对宣传革命、唤醒大众的思想自觉更为敏感。1924年3月31日,来自浙江宁波四中的汪庸泉写信给胡汉民,表达了以宁波学生为代表的一批青年对革命的意识觉醒,以及行动自觉:

我和我的同志们,一向昏沉地过着烦闷的生活;虽然痛心疾首于诸般恶势力,却没有勇敢的精神,起来抵抗,终日坐在烦闷的围城中,希望他人的救援!忘了自己的能力和责任。我们自从饮了先生(指胡汉民——引者注)的兴奋剂,恢复了我们的勇敢的精神,强固的意志,发现了我们故有的能力和所负的责任。我们现在觉悟得一个青春的青年,不单是打破了烦闷的围城救拔自己,还要救援他人,不应颓丧了意志,坐待他人的救援。(32)《汪庸泉致胡汉民函》(1924年3月31日),环龙路档案,档案号:03892,台北党史馆藏。

这一革命知识分子的自述颇有代表性,符合国共合作后知识分子群体整体呈现出来的积极向上的革命气质。在其叙事语境中,国民革命对知识分子有着直接的影响,革命领导者的宣传有效地启发了知识分子的革命觉悟,切合了其自身对革命引领者的定位。童树勋在给恽代英、肖楚女的信中也谈到了革命知识青年应有的责任,尤其是引导工农大众革命的责任,认为青年学生应该是革命的先觉者,须竭力的宣传,努力的奋斗。(33)童树勋:《怎样了解思想落后的群众(通信)》,《中国青年》第120期(1926年5月22日),第21—22页。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坦承,自己在农村创办各类群众团体,其目的就是唤醒农民,开展农民运动,“因为农友们在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受了一切不能忍的种种痛苦,想尽我们所有的一分力量来帮助我们农友们去解除掉”(34)秦承基:《在“民间”的革命青年(通信)》,《中国青年》第128期(1926年7月24日),第27—28页。。可见,知识分子自承了工农革命的引导者角色,从而促使他们接受并肯定工农运动,坚定革命道路。

许多共产党员的回忆也进一步印证了知识分子往往因其强烈的革命责任感而走进革命队伍。知识分子党员石凌鹤回忆,北伐时自己之所以参加革命、加入共产党,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受北伐的激励,“这震撼山岳的狂飚,使每一个血性青年十分兴奋而跃起”,并有感于青年肩上的革命责任,即动员工农大众起来革命,解放他们,实现中国的自由民主。(35)石凌鹤:《投身于革命洪流中(节录)》,中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编:《党的创立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江西工人运动》(江西党史资料第16辑),内部发行,1991年版,第39—43页。此外,当时国共开展的学生调查也表明,随着国民革命的顺利开展,学生的革命热情被点燃,革命主动性明显提高,许多学生充分利用自身的文化优势,愿意去做大众的革命宣传,开展工农运动。(36)《中央青年部致学生党员调查表》(1926年),五部档案,档案号:12053,台北党史馆藏。

三、行之愈笃:从入党看知识分子的革命行动自觉

中共高度赞成知识分子表现出来的革命自觉和革命热情,并制定积极的政策去激发这种自觉。有地方党组织非常自信地指出,“在知识分子一方面,新加入的同志表示:‘我早有加入之意,可恨许久未得其门而入!’”(37)《上海区委关于扩大组织的计划》(1926年12月1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上海区委文件》(1926—1927),内部发行,1986年版,第83页。。为了响应知识分子高涨的革命热情,有的地区甚至规定每个党员必须“于最短期内必须介绍‘工人五人以上’或‘知识分子二人以上’入校(视其成绩如何,再限定其一定的时间性),以期迅速的扩大本校之组织”(38)《上海区委组织部关于中心工作和组织训练班及群运指导工作计划》(1925年10月1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上海区委宣传部组织部等文件》(1925.8—1927.4),内部发行,1986年版,第38—39页。。即使在工人运动中心——上海,除了重视工人入党,党组织仍较为关注知识分子的加入,认为应注重吸收学生,增加党在学生中的影响,避免工人阶级党的独裁。(39)《上海区委组织部关于沪区形势分析及巩固党组织的报告》(1926年9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上海区委宣传部组织部等文件》(1925.8—1927.4),第424页。在中共积极的入党政策推动之下,知识分子的革命觉醒转化成为实际行动,入党即是力证。“学生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风气,引起了社会的关注。1925年1月17日,天津《大公报》发表社评,批评“共产党之名,早经宣传社会”,认为“入党者,以学生为最多数,次则教员,再则为律师,商人工人无几”。(40)《共产党在武汉活动之隐忧》,天津《大公报》1925年1月17日,第1张第4版。其言论证明了中共在知识分子中的影响,以及知识分子对中共入党政策的积极响应。

(一)群体的独特性:知识分子以学缘为主的入党

在思想认识和感情认同等多重因素的促动下,知识分子对加入中共比较主动。从这一时期的情况看,知识分子以学生为主,集中于学校,为此他们的入党与学校的交际圈密不可分,形成了以学缘为主的入党特色,而且这一特色与中共早期组织的拓展路径基本一致。(41)应星:《学校、地缘与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网络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为例》,《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1期。

国共合作前,公开的革命动员难以展开,为此中共地方组织的组建不仅要秘密进行,而且主要是通过知识分子党员的各种私人关系进行开创。这在全国各地的党团组织报告中可以得到证明。毋庸讳言,知识分子的私人关系主要是以学校为基点形成的学缘关系。1922年5月16日,湖北的刘昌群在致张秋人信中,说明新加入的9名团员,绝大部分来自女子师范,介绍人均为知识分子党员且兼任学校教员的陈潭秋、包惠僧。(42)《刘昌群致秋人信——关于十三日全体团员会议情况》(1922年5月16日),中央档案馆、湖北省档案馆编:《湖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4),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20页。这一情况极具普遍性。湖南党支部的开创和发展也有类似的路径,即利用毛泽东等人创办的湖南自修大学发展党员,并在党员关系密切的、活动较多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第三师范学校等地吸收青年学生入党。(43)中共中央组织部等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版,第374页。江西的情况也类似。他们主要通过南昌二中、南昌一师及其学生组建的创造社等结成的关系网而发展党团员。(44)《江西地方团临时书记给团中央的报告》(1923年1月22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3—1926),内部发行,1986年版,第9—10页。即使在教育工作相对落后的北方地区,学校这一基地仍是知识分子入党的主要场所。(45)《之龙给秀松的信——拟在河南成立团的组织》(1923年10月15日),中央档案馆、河南省档案馆编:《河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3—1926),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5—6页。概言之,知识分子的入党主要以学校为中心,波浪式的向外扩展。

国共合作后,国民革命发展迅速,革命动员有了更为公开的环境。知识分子入党更为积极,并以学校为活动场所大力展开组织发展工作。在国民革命中心地广东,在国民党的名义下,中共大力办理各种农民运动讲习所、政治讲习班等,极力扩充党务,即不仅培养国民党员,中共也从中吸收自己的党员。(46)《毛泽东上中执会呈》(1926年4月19日),汉口档案,档案号:汉0220,台北党史馆藏。并且,中共本身也极为重视以学校作为团结革命分子的场所,大力推动各地党团组织创办平民学校、工人夜校、女校等,以达到吸收学生入党(团),壮大革命队伍的目的。1924年5月,湘区报告显示,安源地方党组为了推动革命工作,专门创立了6个学校如子弟学校、工人补习班等,启发学员的革命意识,并从中吸收革命热情较高的学员加入中国共产党(团)。(47)《湘区报告》(1924年5月),中央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3—1926),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12—13页。

很多新党团员的名单,比较直接地表明了介绍人与被介绍人的关系。1925年,来自浙江温州的谢文锦介绍了因其学缘关系而吸收入团的8个人。具体为:

介绍人谢文锦

1.戴宝椿,年二十四岁,浙江温州人,曾毕业于浙江第十中学及法政学校,现任温州女师及高小的教务,又系永嘉县议员,很有我们主义的倾向,人极诚恳且富活动性,现在该县民校县党部做事,颇能负责。

2.何志泽,年二十一岁,浙江温州人,曾毕业于该省第十师校,现任温州大公报编辑事,做事很负责,人极诚实可靠,对于主义也有相当的了解。

3.金贯真,年二十三岁,浙江温州人,曾毕业于浙江第十师校,现任十师附小教员,人极诚实可靠,对于现社会的情形及现政治的状况颇能了解,并知道病源的所在及改革的方法,这是因为他多读我们出版[物]的结果。

4.陈济民,年二十四岁,浙江温州人,曾毕业于第十师校,现任该县第五高小的教务,性很率直,做事负责,对于主义虽未能十分了解,但实有十二分的倾向。

5.金弘谛,年二十四岁,浙江温州人,在浙江第十师校肄业,人很诚恳,富于改革现社会的热情,对于我们的出版物也能肯读。

6.李德昭,年二十一岁,浙江温州人,毕业于基督教所办的艺文中学,现就在该校任事,人极诚恳可靠。他现在虽仍在教会学校任事,但很有觉悟,教中曾屡次要保送他到南京神学里去读书,而他拒绝之。不过他现在为经济所逼,势不能不暂在彼混饭吃耳,我曾欢(劝)他就到神学里去读书且就在该校内部做我们的工作。

7.金守中,年二十三岁,浙江温州人,现在该省第十中学读书,人颇诚实,对于改革现社会的意见颇激烈,做事肯负责。

8.谢雪轩,年二十四岁,浙江温州人,毕业于第十中学,现任该县第八高小的教务,人极诚恳,且很活动,做事也很负责,对于我们的主义很有热烈的倾向。(48)《谢文锦介绍戴宝椿等八人加入S.Y》(1925年),中央档案馆、浙江省档案馆编:《浙江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6),内部发行,1985年版,第295—296页。

从这8个人的情况介绍看出,他们与介绍人之间有紧密的学缘关系,即绝大多数来自温州十中,或系同学关系,或系校友关系。此外,与介绍人之间也有浓厚的地缘关系,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浙江温州。

简论之,知识分子是在学校接受教育,并以学校为中心形成自己的交际圈,为此他们的入党也离不开这一关系,突出表现为以学缘为主要特色的入党路径。

(二)路径的多元化:知识分子的其他入党路径

知识分子的其他入党路径还有地缘、亲缘、业缘等。这种路径的多样化,一方面恰当地利用传统关系,使中共组织与传统社会联系更为紧密,提供了更多的革命便利,另一方面使得党组织的知识分子职业构成更为多元,从而大大拓展了中共的革命活动区域。

地缘是中国具有代表性的传统关系。众多的地方组织发展史有一个常见的规律,即一般有若干个在北京、上海、省会等外地接受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党员返回自己的家乡从事党的创建或组织发展工作,并依托传统的社会关系在当地开展革命动员。江西莲花、临川等地党组织发展的情况即是这种证明。莲花籍青年学生朱亦岳、贺昌炽、陈竞进等在吉安、南昌、北京等地读书,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并把革命思想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家乡。诸如,朱亦岳是李大钊的学生,较早接受革命思想,1923年1月加入了中共。为了推动家乡的革命,朱亦岳回到家乡后以办教育为名,通过下乡查学,首先从小学中了解教师、学生的政治面貌和思想觉悟情况,并派陈竞进在九都新城村创办了一所小学,启发教师和学生的革命思想觉悟。经过上述各项活动,许多进步知识分子的思想觉悟得到空前提高,到1924年下半年,中共莲花党小组成立。(49)中共莲花县委革命史编纂办公室编:《莲花人民革命斗争史(初稿)》,内部发行,1960年版,第18—19页,江西省博物馆藏。临川的基层组织发展路径与莲花县如出一辙。傅烈章、傅大庆等外地上学的青年成为共产党员后,返回家乡从事革命工作,并利用传统的地方关系展开革命活动,发展党员,从而使临川的党组织循序渐进地发展起来。(50)中共临川县委革命史编纂办公室编:《临川县人民革命史》(1919—1949),内部发行,1960年版,第26—41页,江西省博物馆藏。

与地缘相比,亲缘则是传统关系紧密的代表。亲缘在地方社会的作用非常重要,对中国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许多党员拓展地方组织的一个重要方法,便是从自己最亲密的亲友圈开始突破。相对而言,亲友圈中的知识分子往往最先响应革命。受组织指示,李超然回到家乡湖北当阳县从事建党工作。他首先想到的方法就是通过拜客访友的形式,接触了解本地情况,制造革命舆论,并在这种传统关系网络下,吸收一批党员。(51)《中共当阳小组的创立》,中共宜昌地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委员会办公室编:《中共宜昌地区党史专题汇编》(1921—1949),内部发行,1985年版,第10页。特别是血缘关系最为牢固,知识分子入党也免不了受其影响。中共早期领导人蔡和森、蔡畅及其母亲在家庭的革命熏陶下相互影响,共同走向革命。作为知识女性,蔡畅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她曾说:“我们之所以成为革命者,是因为受了经济的和社会的压迫(她父亲虽是小地主,但已经没落了——作者注释),但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就是我们可敬意的老母所给予我们的影响。这位令人惊异的妇人,已经到了五十岁,竟会走出家门,踏进小学。”(52)《革命妇女的导师蔡畅——和她的母亲》,钱塘:《革命的女性》,广文社1949年版,第4页。革命者在家庭里面的潜移默化,以及革命思想宣传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地影响了家庭其他成员特别是有文化的有主见的青年的思想,从而加入革命队伍。受家庭影响的革命知识分子不在少数。来自广东的知识分子党员袁溥之自述,他受叔父的革命影响较大,因为其叔父不仅传播进步思想,而且积极从事革命活动,在革命斗争中,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处处以革命的利益为重。这些革命品格影响了袁溥之,使其坚定了共产主义信仰。(53)袁溥之:《往事历历》,中共广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编:《广东党史资料》第3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119页。

与传统关系网不同的是,知识分子踏入社会谋职,又形成新的交际圈,即以业缘为特征的职业关系网络。知识分子的职业是多种多样的,这也导致知识分子的业缘网比较多元。中共也适当地利用知识分子的业缘关系开展组织发展工作。1925年5月6日,在广东从事组织工作的李觉民向上级报告了他利用业缘关系吸取的团员,现在把最有主义信仰而能做事的人介绍如下:

罗善培——是广东人,《星火报》署名“阿罗”的就是他,他这次想到广州去学做事。

熊其藻——闽西人,署名“采之”或“藻”的就是他,他这次已到建国军那边去帮忙了。

以上二人和弟(即李觉民——引者注)是本社执行委员。

吴仰文——闽西人,是一个很急烈,很忠实的分子,署名“放夫”的就是他。

谢肇齐——也是一个很急烈的分子,署名“老谢”的就是他。

陈培英——是一个觉悟的分子,但比较的不会活动,署名“去非”的就是他。(54)《李觉民给团中央的报告——介绍罗善培等几位最有主义信仰而能做事的人》(1925年5月6日),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3—1926),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127—128页。

可见,李觉民作为《星火报》的执行委员,充分利用自己的业缘关系,把《星火报》具有革命思想的领导和普通员工、作者团结在自己周围,使其接受共产主义信仰。一些党团组织的报告也从宏观上证明了不同领域的知识分子进入到共产主义革命队伍。1924年3月,湖南团员职业调查也表明,来自不同职业的知识份子选择了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职业除了以学生为主体之外,教员、政界、新闻界、军警等领域也有涉及。(55)《团湖南区委团务报告》(1924年3月),中央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19—1924),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140页。从实践来看,革命知识分子多元化的业缘关系网有利地推动了中共组织向基层社会深入的步伐,使中共的社会影响力显著提升。

四、重塑革命者:中共对知识分子革命自觉的引导

知识分子加入中共队伍,对中共组织本身与中共革命都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知识分子党员的优点是“革命热情高,干劲大,且多半是在革命高潮下从群众运动的烽火中锻炼出来的,充满着蓬蓬勃勃的朝气,不怕危险和困难,颇有战斗力”,不足是“无产阶级和其他基本群众出身的党员过少,知识分子党员为数过多”。(56)张海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回忆》,中共河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纂委员会编纂办公室编:《中共河南省党史资料》第1辑,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127页。换言之,知识分子党员的革命热情、战斗力值得肯定,他们积极了推动了中国革命,但是党内知识分子过多,其资产阶级思想不期然地也影响了党内的思想走向,不利于革命发展。陈独秀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知识阶级没有特殊的经济基础,遂没有巩固不摇的阶级性,所以他主张浪漫的革命思想,往往一时有超阶级的幻想。”(57)《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53—161页。还有许多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之间关系生疏,甚至不愿意做工农运动,他们更偏向做学生运动或文字宣传。(58)《裘年志给团中央的第一号信——寿县团的组织概况》(1926年4月24日),中共安徽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安徽省档案馆编:《安徽早期党团组织史料选》,内部发行,1987年版,第125页。对中共而言,如何正确引导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最大程度地激发知识分子的革命性,降低知识分子的自由散漫等不良思想对党的影响,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革命问题。中共的应对方法之一便是对知识分子党员进行革命重塑。

(一)激发与控制:正确引导知识分子对中共的正负面影响

面对知识分子对中共的正负面影响,中共自身理性应对。一方面,中共赞许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充分认可知识分子在国民革命中的主体地位。特别是随着革命的深入,中共对知识分子革命性的认识更为乐观和激进。中共“四大”提出,“引导工业资产阶级中的先进分子,革命的小手工业者和智识分子……参加革命,实为吾党目前之最重要的责任”(59)《对于组织问题之决议案》(1925年2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380—381页。,将知识分子与工人、农民一样看做中共重要的革命势力。1926年9月,中共通过的《学生运动议决案》更加明确了学生在国民革命中的作用,即“在民族革命运动中,革命的学生算是一种重要的成分,在五四运动五卅运动都可以看出。……今后‘国民的联合战线’工人农民之次,便算学生是重要成分”(60)《学生运动议决案》(1926年9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221页。。不难看出,中共充分激扬了革命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以增加中共革命的力量。

另一方面,中共对知识分子的负面革命影响进行了适当的控制。其重要方法之一,便是党组织必须严格执行对知识分子党员的考察。与工农分子相比,知识分子的入党考察期更长。诸如中共“三大”在党章上规定,劳动者的候补期3个月,知识分子的候补期则需要延长至6个月。1925年10月,中共在《组织问题决议案》中规定,工人农民的入党候补期只要1个月,知识分子则须达到3个月。此外,实践能力的考察也是重要方面。中共明确提出:“各级组织对每个同学工作能力务必十二分注意观察,如有特长能力当即竭力训育,多令参加某工作以资练习,必如是才能挽救我们现在人材缺乏的饥荒。”(61)《中央组织部通告第二号——加强支部工作与组织统计工作等》(1926年1月2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36页。虽然这些话语是针对所有党员提出,但对知识分子同样适用,而且知识分子一般都是地方组织的领导者,这种考察就显得更为必要、重要。

(二)教育与提升:克服知识分子的思想局限性

知识分子党员的加入,确实壮大了党的队伍,推动了中共革命的发展。但知识分子党员的自由浪漫、缺乏组织纪律性,同样成为了中共的隐忧:“党组织既不知及时处理,又未能抓紧思想教育,进行批评和开展思想斗争。使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合法存在,和平共处,对党的事业起着很大的腐蚀作用。”(62)张海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回忆》,《中共河南省党史资料》第1辑,第126—127页。为了最大程度地发挥知识分子的革命性,克服他们的思想局限性,中共的重要对策是加强对知识分子党员的思想教育,提升其党性修养和理论水平。

在自我批评基础之上,中共把党内教育与党组织的稳固、革命的发展紧密联系起来,进而推出知识分子党员的教育政策。1924年5月,中共中央专门出台了《党内组织及宣传教育问题议决案》,强调党内教育问题的重要性,认为应对所有党员进行严格的训练,提升其思想和工作能力,以便造成真正的革命人才。(63)《党内组织及宣传教育问题议决案》(1924年5月),《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8卷,第40页。1925年1月,中共“四大”通过《对于宣传工作之议决案》,再次强调应该改变过去党政治教育过少的现状,利用党报、小组会等各种方式教育党员,提高党员的革命素养。(64)《对于宣传工作之议决案》(1925年1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375—376页。同年10月,中共通过《组织问题决议案》,进一步要求各地党组织在努力扩党的同时,应该认识到“社会上一切革命分子只有加入我们的党后,才有受到党的训练及真能了解党的理论之机会”(65)《组织问题决议案》(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74页。。这些党员教育决议案使知识分子党员的思想提升了有了坚实的政策支持。地方党组织对知识分子党员进行思想教育的方法更为具体。诸如,上海区委组织部议决知识分子党员不仅要大力推销党团报刊,而且必须看《向导》《中国青年》。(66)《上海区委组织部关于七月份上海工作报告》(1925年8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上海区委宣传部组织部等文件》(1925.8—1927.4),第3—4页。可见,思想教育是对知识分子党员进行革命重塑的根本之法。

此外,知识分子党员展开自学也是重塑其革命思想的重要方法。1927年4月,吴宪猷(67)吴宪猷(?—1928年),又名象才,湖南省慈利县人。早年参加革命,1926年在中学读书时加入中共,同年秋天调湖南区委工作,不久调任桃源县委书记。1928年不幸被捕,被反动政府杀害。致信给同为共产党员的弟弟,教导其克服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性质,多学习革命理论:“你在县里,总要努力的学习革命工作的经验和理论。我们工作,必先要有理论,但须要在革命工作中求得。你的小资产阶级性质:如暴躁,如面子上下不去,如英雄思想,如封建思想,如袒护资产阶级及帮土豪劣绅说话,如高傲……一切均要涤除尽净,方可成一真正的无产阶级者。我们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为无产阶级利益而牺牲、而奋斗。我们时时要莫忘掉了为党服务,无条件的为党服务,接受党的指挥和命令,这是我们革命的无产阶级所应持的态度。”(68)《吴宪猷给弟弟的信》(1927年4月初五),本社编:《革命烈士书信续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第34—36页。其言表明,知识分子党员必须理性分析自身的非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在此基础上,自主自动地进行中共革命理论的学习,以成为真正的中共革命者。

结语

知识分子何以入党?绝大多数研究更多的是从中共的政策层面进行分析,这样的视角稍显单一。中共的革命动员确实重要,但也不能忽视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两者的共同作用才呈现了中共早期知识分子大量加入中共的历史图景。

立于民国政治和中国革命的大背景,知识分子革命思想的接受具有多重途径。无疑,中共革命思想的积极传播是其重要一端。“五四”后民族、民主革命逐渐成为社会的诉求,中共及时响应了社会的呼声,提出了国民革命的策略,并在中共革命理论体系内对国民革命思想进行阐释。历史的契合之处在于,中共的革命思想与许多知识分子的革命情感、家国情怀等结合,恰当地激发了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从知识分子的自我言说来看,他们主要阐述了革命的重要性、共产主义信仰的选择和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指导性。知识分子的自我叙事充分表达了他们的革命自觉。这样的革命热情直接催动了革命的行为,即入党。知识分子的入党一方面体现了他们的革命行动自觉,另一方面也展现了知识分子的群体特征,如以学缘为主的入党特质。

毋庸置疑,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与中共的引导密不可分。对中共而言,如何激发和利用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是非常重要的革命问题。在肯定和利用知识分子革命自觉性的基础上,中共以革命前途和组织发展为依归,大力吸收知识分子入党。两者的互动使得知识分子党员数量增加显著,使中共具有了浓厚的知识分子色彩。中共也采取了思想教育等方式对知识分子进行革命重塑,以达到既利用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又能限制知识分子思想局限性的双重目的。总之,中共的引导与知识分子的革命自觉相辅相成,共同推动中共组织力量的壮大和革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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