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对兵儒融合的自觉追求与突出贡献
2020-11-30姚振文
姚振文
(滨州学院 孙子研究院,山东 滨州 256603)
在明代,兵学与儒学体现出更深层次的沟通和融合,“以儒统兵”成为其主要模式。而且,明代兵学与儒学的融合并非仅限于士大夫论兵的理论层面,而是渗透至作战和治军实践的各个领域。其中,王阳明和戚继光是最为典型的代表。他们将儒家的仁本观念、道德观念及修身养性的思路和方法等经过适度改造,创造性地运用于战争指导和治军实践中,极大地丰富了兵学的思想体系,在中国传统兵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比较而言,戚继光是中国历史上比较自觉地追求兵儒融合并作出突出贡献的代表人物。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有三个方面:其一,戚继光兵儒兼修,主张学以致用,这使其具备了贯通兵学和儒学的思想基础。其二,戚继光具有改造或重建明朝军队的务实精神和主动意识,而其核心和成功之处正在于将儒家思想渗透至治军层面(包括练将和练兵)。其三,戚继光长年担任领兵统帅,具有重大战争活动的指挥权和决策权,这又使其能够将兵儒融合更好地落实于战争实践层面。正是鉴于对上述三个方面的认识和感悟,笔者拟对戚继光兵学思想成就及其在兵儒融合方面的贡献作出进一步探讨。
一、戚继光推动“兵儒融合”的思想基础
戚继光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兵儒兼修的著名将领之一。时人汪道昆曾赞誉说:“文武具足之谓全。讨平战克,则其真也。少保由诸生起当户,褎然以经术鸣。礼乐诗书,故所服习,顾交誉者不名儒,直以武功掩耳。”(1)汪道昆:《太函集》,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版,第1579页。
据有关史料记载,戚继光熟读《武经七书》,尤为推崇《孙子》。他在《纪效新书》序言中曾谈到:
数年间,予承乏浙东,乃知孙武之法纲领精微莫加矣。第于下手详细节目,则无一及焉。犹禅家所谓上乘之教也,下学者何由以措?于是乃集所练士卒条目……。(2)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页。
从这段内容看,戚继光对《孙子》整体思想理论的把握是十分精准的。《孙子》一书舍事而言理,理论性非常强,确为“上乘之教”,戚继光所要解决的,正是要把孙子的思想细化和具体化,以便能够在治军和战争实践中更好地运用。戚继光解释其《纪效新书》书名时就曾谈到:“夫曰‘纪效’,所以明非口耳空言:曰‘新书’,所以明其出于法而不泥于法,合时措之宜也。”(3)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26页。
另外,戚继光对孙子的某些重要思想也有直接的继承和引用。如孙子讲“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孙子·作战篇》,以下凡引此书只著篇名),戚继光也强调:“夫为将之道,疆场安危,三军死生系焉。”(4)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55页。孙子强调“庙算”决策,主张“多算胜,少算不胜”(《计篇》),戚继光也主张要打“算定战”,反对“舍命战”和“糊涂战”(5)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67页。。
除《孙子》以外,戚继光对《武经七书》中其它兵书的观点也能够熟练应用。比如,他论述战争实施的政治条件时谈到,“关系军机利钝。必和于国,然后可以出军;必和乎(于)军,然后可以出战”。(6)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94页。这句话明显源自《吴子·图国》。他谈将帅之战场专断权时又言:“大将乃一镇第一尊重无二者,所谓四无三不制,其人也。”(7)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78页。这里的“四五”,系出自《六韬·龙韬》之“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而所谓“三不制”当源自《尉缭子·武议》之“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
另一方面,戚继光亦具有深厚的儒学素养。他早年曾师从儒生梁玠,接受过专门的儒学教育,且不喜欢固守章句,多能通晓经书之大义。他的儿子们称他是“私淑阳明,大阐良知,胸中澄彻如冰壶秋月,坐镇雅俗有儒者气象”(8)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205页。。
先秦时期孔孟学说的基本思想观念对戚继光就有深刻影响。比如,他论将帅的无私人格之时,曾援引孔子的话讲:“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而在论将帅的修养之时,又非常欣赏孟子的话:“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对汉代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的思想观念,戚继光曾结合战争问题解释说: “利与众共之,不自以为利,则独享其利也大。功与众共之,不自以为功,则独归其功也深。虽为用兵制胜之道,即是心身性命之学。”(9)姜国柱:《中国军事思想简史》,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页。而对于北宋朱熹“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卷十二)的思想观念,戚继光则在《止止堂集·愚愚稿上》中阐释说:“天理难复而易蔽,人欲难磨而易起。复理如仰面攻城,纵欲如下坡推毂。”
兵儒兼修无疑使戚继光具有了兵儒融合的良好思想基础。然值得注意的是,受明代实学思潮的影响,戚继光在兵儒结合问题上更具有务实精神和主动意识。如果说前代将领接受儒学还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话,那么戚继光对于儒学的认识和态度就是一种自觉的积极的追求,他的最终目的是想用儒家思想来解决现实的军事问题。也正因如此,戚继光绝不像宋儒那样把儒家和兵家截然对立起来,而是等同视之,并积极探求二者的融合。他曾谈到:“孙武子兵法文义兼美,虽圣贤用兵无过于此,非不善也,而终不列之儒。设使圣贤其人用孙武之法,武经即圣贤之作用矣。苟读六经,诵服圣贤,而行则狙诈,六经即孙武矣。顾在用之者其人何如耳。”(10)范中义:《戚继光评传》,第205页。
戚继光具体解释《孙子》的某些言论,也多能自觉联系到儒学之思想深义。比如,他解释《孙子·计篇》的“将者,智、信、仁、勇、严”一句时有言:“智者,仁之辨也;信者,仁之实也;仁者,人之本也;勇者,仁之志也;严者,仁之助也。……故直看则智为首,横看则仁居中。苟智、信、勇、严而不重夫仁,则皆为虚器,为礼文矣。”(11)范中义:《戚继光评传》,第205页。
二、戚继光“练将”思想对兵学与儒学的融合
“练将”作为中国古代的一个兵学概念是由戚继光首先提出并作出系统论述的。在他看来,将帅是指导战争、拯救民众于水火的关键因素,所以,练将为重,练兵次之,不可本末倒置:“万一有剧盗起,城或不守,野被荼毒,使有善将兵者一鼓歼之,出生灵于水火中,所系岂小小哉!故必练将为重,而练兵次之。夫有得彀之将,而后有入彀之兵。练将譬如治本,本乱而末治者,末之有也。”(12)赵海军:《戚继光兵法》,长沙:岳麓书社, 1997年版,第212页。
戚继光的这一认识,充分体现了一位实战将领对战争问题的深刻领悟。将领是军队的灵魂,也是影响战争结局的最活跃因素。无论古今中外,没有优秀的将领,难以作出正确的战争指导和决策,更难以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正因如此,戚继光在《纪效新书·练将篇》中具体提出了 26 条为将标准,详细论述了古代良将所必备的基本条件。而重视“练将”也成为其另一部兵书《练兵实纪》的重要特色。
首先,戚继光提出了“将德、将才、将智、将艺”四个方面的基本标准。而具体内容又包括了养成七种品德、克服七种缺陷及具备十二种基本素质,这些内容主要体现在《练兵实纪》的“练将篇”中。
养成七种品德的具体内容包括:“正心术”“立志向”“明死生”“辨利害”“做好人”“坚操守”“宽度量”。克服7种缺陷的具体内容包括:“声色害”“货利害”“刚愎害”“胜人害”“逢迎害”“委靡害”“功名害”。具备十二种素质的具体内容包括:“尚谦德”“惜官蔑”“勤职业”“辨效法”“习兵法”“习武艺”“正名分”“爱士卒”“教士卒”“明恩威”“严节制”“明保障”(13)赵国华:《中国兵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508、510页。。
从上述26条标准的详细内容看,戚继光明显是突出了儒家仁、德等思想在将帅素养中的地位,深刻体现了儒学对兵学的渗透和改造,最终形成了一个兵儒结合的将帅素养理论体系。而对这些内容的核心点及其彼此之间的关系,戚继光在《练兵实纪·练将》中有一段集中的论述:“心术正,则志向自立而不忒;志向立,则死生自明而不畏;死生明,而利害自辨;利害辨,人品自好;做好人,而未有不知坚操守者也。……将以戡乱为务,戡乱有具,兵法为要,武艺次之;治军有方,名分为切,教授次之;教授有术,故次之以恩威也、节制也;合而言之,无非以保民为职,故终之以明保障。约之以一言,曰正心术而已矣。”(14)赵国华:《中国兵学史》,第512页。
就这段内容而言,戚继光的论述从“心术正”开始,又以“正心术”收尾,中间环环相扣,逐层递进,最终意在强调“心术”的突出地位和作用,这表明“正心术”是戚继光练将思想的核心内容。
那么如何以“正心术”来练将呢?首先要以儒家经典及兵学典籍为核心对将领进行基础理论的学习和教育,并使其在熟悉两类典籍的基础上最终知心性之源头:“其所先读,则《孝经》、《忠经》、《语》、《孟》白文、《武经七书》白文……俟毕,即读《百将传》,将传中诸将人品、心术功业……然后益之以《春秋》《左传》《资治通鉴》,广其财又授之《学》《庸》大义,使知心性之源头。”(15)戚继光:《练兵实纪》,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
在更深层次上,戚继光则是以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体系为基础,大力推动儒家道德信仰理论和兵家治军思想的有机结合。
王阳明认为,良知人人皆有,圣愚并无不同。戚继光也提出,无论贵为王侯将相者还是贱而匹夫庶人者,共有的仅是 “一心”而已:“遴其有志于武者,群督而理之,首教以立身行己,捍其外诱,明其忠义,足以塞于天地之间,而声色货利,足以为人害,以正其心术。”(16)戚继光:《练兵实纪》,第78页。
王阳明强调“知行合一”,戚继光则更表现出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的思想倾向,他说:“予本无良,然中年以后,颇知于切实处用力。”(17)范中义:《戚继光大传》,北京:海洋出版社,2015年版,第338页。故而,对于“练心”与“治心”问题,他强调一定要身体力行,真正与军事实践结合:“近世人轻易看书,辞日繁,道益晦,只是欠“身体力行”四字耳。但将数圣贤、真儒说过的话头,字字认真体贴,来我身上行之,只一“良知”便可径到圣贤地位,便可日日见尧舜。若不实行,总读尽、讲尽数圣人之书,必竟是水面看月而已。”(18)范中义:《戚继光大传》,第356页。
王阳明强调“破心中贼”,而戚继光则提出,为将者不仅要 “能剿外寇”,而且要“能攻心寇”。在戚继光看来,一名将领若“心寇”不除,则难以立身,而如果将身不立,则难以完成守边御敌的伟大使命。戚继光《止止堂集·愚愚稿上·大学经解》有载:“善将心者,以意为偏裨,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戒慎恐惧,防乎其防。人知治外寇而不知治心寇。视以礼而色寇远矣,听以礼而声寇远矣。声色之伏也无尽,当于慎独攻起则无遁寇矣。”
三、戚继光练兵思想对兵学与儒学的融合
戚继光对士兵的管理和训练,同样贯穿了“正心术”的思想宗旨。他以儒家思想为支撑,从以往的训练士兵身体为主转换为练心为主,有效弥补了传统兵家对士兵思想训练不足的缺陷,这是其对传统治军思想的重要贡献。
首先,戚继光强调“练心”与“练气”的有机结合。传统兵家认为,士气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戚继光则直接主张,练胆气是练兵的根本。那么,如何训练士兵的胆气呢?他明确强调“气发于外,根之于心”(19)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50页。,所以,练气的根本在于练心。在此基础上,戚继光又将所练胆气分为“真气”与 “客气”两种。所谓“真气”就是发自内心的凛然正气,而“客气”则是由器物精良和有利态势而激发的士气。比较而言,“真气”因根植于内心,故而是长久的、坚不可摧的,是真正的勇气,“出诸心者,为真气;则出于气者,为真勇矣。”(20)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50页。而“客气”则是一种外在的浮气,是难以长久的,一旦受挫,则难以延续,“往年征役于吴,一败而不可复振。盖其所发为勇者,乃浮气之在外者,非真气之根于心也。”(21)戚继光:《练兵实纪》,中第80页。
在更高的层面上,戚继光则把“卫国保民”的“忠义”教育放在士兵思想训练的首位。他强调,练心首先要“倡忠义之理”,即要求士兵要对国家尽忠,对人民尽义,要为“守土卫国”而战。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军人,为国家和人民征战沙场,就是最大的忠义之举,而忠义之士因为能够为国出生入死、不怕危险,就是最高贵的人。他说:“凡军称曰军士、战士、力士、勇士、义士、士卒。夫必称曰“士”者,所以贵之也。朝廷之命名贵士如此,所以望之出力疆场,卫国保民,其责非轻。”(22)戚继光:《练兵实纪》,第25页。
另一方面,戚继光又强调从伦理意义上引导官兵正确认识“卫国保民”的思想宗旨。他从军队与国家、民众的伦理关系入手,启迪军人对国家、人民的价值认同。同时强调,治军中难免有赏罚之举,但仁义仍是起着根本的作用:“谆谆谕以君父之义,祸福之辨,修短之数,死生之理,使之习服忠义,足以无忝所生。其为荣也、利也如何?世之情事有重於死者,有甚于生者。必佐之以不时之赏,斧钺之威,而行吾仁义于其中,乃为有本之用矣。”(23)范中义:《戚继光兵法新说》,第215页。
为了真正落实“卫国保民”思想教育的目的,戚继光在训练与作战中,还经常用通俗的语言向士兵阐述军队与百姓的关系,告诫他们要努力杀敌。如戚继光经常教导士兵说:“凡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那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肯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胜。你不肯杀贼保障他,养你何用?”(24)戚继光:《纪效新书》,第51页。
上述“卫国保民”的思想教育,是颇具现实性和感召力的,它真正触及到了士兵的灵魂深处,唤起了士兵的爱国主义精神,从而为戚家军的训练与作战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思想基础。历史上戚家军之所以能所向披糜,无往不胜,与戚继光的卫国保民教育是分不开的。
除了“卫国保民”的思想政治教育以外,戚继光还从儒家 “诚心正意”的思想理念出发,注重“以诚感诚”,感化士兵。“夫制胜之妙,如珠转圜。将何有秘?盖有不可以言谕而可以意受者,感召之道也。”(25)戚继光:《练兵实纪》,第87页。
另外,戚继光认为,要以诚感诚,还要做到切实尊重士兵,真心实意地爱护士兵,关心士兵,要将诚心真正落到实处。比如,要像父母那样关心士兵的饥饱劳逸、病情轻重,还要能够倾听他们的心声:“主将常察士卒饥饱劳逸、强弱勇怯、材技动静之情,使之依如父母,则和气生;气和则心齐,兵虽百万,指呼如一人(26)戚继光:《练兵实纪》,第23页。。军士若有公事、私事紧急,欲诉本管者,先于旗、队总言之,径赴应该千、把、总处。门上即时放入,不许拦阻执辱。”(27)戚继光:《练兵实纪》,第24页。
当然,戚继光也非常重视将思想教育与赏罚手段相结合,而且强调赏罚一定要公正,该赏的即使与将领有仇怨,也要赏;如果违犯军令,即使亲子侄,也要依法处罚:“凡赏罚,军中要柄。如该赏者,即与将领有不共戴天之憾亦要录赏,患难亦须扶持。如犯军令,便是亲子侄亦要依法施行,决不许报施恩仇。有此者,以其所报之罪坐之。”(28)戚继光:《练兵实纪》,第23页。
四、戚继光作战指导思想对兵学与儒学的融合
在战争指导层面,戚继光首先很好地继承了兵家因敌制胜、注重实效的用兵思想。无论是组织抗倭战争,还是主持蓟镇防务,他都能根据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采取不同的作战方针,同时又有自己的创见。比如,在抗倭战争中,他针对倭寇力量分散、流动性强、擅长刀法等特点,对敌多是使用小股部队,组织实施小规模的歼灭战。而为了制止蒙古贵族南侵,他则针对蒙古诸部力量集中、机动性较强、擅长骑射等特点,采用“驻重兵以当其长驱,而又乘边墙以防其出没”(29)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71页。的积极防御战略。
为了打赢每一次战争,戚继光特别提出了“称干比戈,用众首务”的用兵原则,就是要讲究“称比之术”。何谓“称比之术”:“杀人三千,我不损一,则称比之术也。譬如彼以何器,我必求长于彼,使彼器技未到我身,我举器先杀到他身上了。他应手而死,便有神技,只短我一寸,亦无用矣。是以我不损一人,而彼常应手便靡。”(30)范中义著:《戚继光兵法新说》,第34页。
在抗倭战争中,戚家军使用的“狼筅”就是一种讲究“称比之术”的武器。据戚继光《练兵实纪》记载,“狼筅乃用大毛竹,上截连四旁附枝,节节枒杈,视之粗可二尺,长一丈五六尺。人用手势遮蔽全身,刀枪丛刺,必不能入,故人胆自大,用为前列,乃南方杀倭利器。”(31)戚继光:《练兵实纪》,第104页。值得注意的是,使用这种“狼筅”的士兵并不是单兵作战,而是组成独特的具有很强战斗力的“鸳鸯阵”以御敌。
正因如此,在多年的抗倭战争中,“戚家军”战无不胜,每次都以极小的代价取得重大的胜利,甚至还创造了歼敌上千名,而“戚家军”无一伤亡的辉煌战例(32)戚继光:《练兵实纪》,第5页。。戚继光自己曾回忆说:“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遭一劫。”(33)范中义著:《戚继光评传》,第119页。明代文人王世贞非常佩服戚继光的用兵才能,其在为《纪效新书》所作的序言中,称戚继光“用兵入神”,既“善用寡”,又“善用众”;既“善用败”,又“善用胜”(34)戚继光撰,范中义校释:《纪效新书》(十四卷本),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
戚继光在战争中能够因敌制胜,用兵入神,但又绝非是一个穷兵黩武主义者,他将儒家的仁本理念、民本思想及和平思想有机地贯穿到战争实践过程中,从而实现了兵儒思想在战争实践领域的深层结合。这突出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秉承儒家仁本思想理念,严格执行“善俘”政策
“善俘”是古代优秀兵家遵循的一条重要原则,也是儒家仁爱思想渗透至战争领域的一个重要表现。孙子曾讲:“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作战篇》)意思是说,对于俘获的士卒要优待和任用,以壮大自己的力量。后来的兵家贯彻“善俘”政策,也多是在这一层面进行拓展运用。然而,戚继光在“善俘”问题上却有理论上和实践上的创新之见。他一方面坚持了前人对待俘虏的人道主义精神,不虐不辱俘虏,并给予其选择生路的机会;另一方面,他又将这种人道原则付诸以军法来执行,使之律令化、常规化,并将其作为瓦解敌人的一种重要手段。比如,台州之战前,戚继光就曾事先确定优待俘虏的政策和方式。据《戚少保年谱耆编》记载:“军中立一白帜为信,凡胁从空手伏帜下悉放还,毋为贼树党也。”(35)刘聿鑫、凌丽华主编:《戚继光年谱》,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8页。《练兵实纪》中,也有专门的“处阵降”和“慎妄杀”的纪律条令:“凡当阵之时,贼方迎锋而来,若系被掳驱之前向者,今给每哨降旗二面,远远共呼:“丢了枪刀不杀。”若系丢了枪刀者,令径往白旗下,听他投附偷生。若妄杀一级,定斩下手之人偿命,各相近队伍头目不行举首者同罪(36)戚继光:《练兵实纪》,第62页。。今后战贼既败,所获子女人口即是真贼,不许杀取首级,只将生口送官论功给赏。”(37)戚继光:《练兵实纪》,第63页。
可见,戚继光关于战场上善待俘虏的律令十分严格,无论是对敌方士兵还是胁从的老百姓,决不允许滥杀无辜,这颇为符合儒家“仁义之师”和“义战至上”的伦理战争观,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争取民心,让战争本身更具价值合理性。同时,这也是中华民族武德文化和武德精神的良好延续。
(二)坚守民族和睦思想理念,追求不战屈人的全胜境界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提出的用兵理想境界。事实上,在历代的战争实践中,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的少之又少。然而,戚继光在多年的战争中,却能结合儒家思想理念执着地追求这一战争理想目标。尤其在对抗北方蒙古贵族入侵的战争中,戚继光采取了“先为不可胜”的作战指导思想,注重加强军队实力建设,通过改造武器,训练士兵,修建长城等措施,大大改变了蓟州的被动防守状况,使得蒙古军队不敢轻易进犯,从而真正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具体方略上,戚继光则以儒家思想理念为基础,坚持“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不割土地,不分人民,适成中国之大”(38)范中义:《戚继光大传》,第310页。的指导思想,并实实在在地执行这一方略。他在《覆兵部条议八事》中,曾全面阐述了对俺答请求封贡的主张和措施:“不如因其请而授之,不割土地,不分人民,适成中国之大。即使虏酋狡猾背盟,而名义昭然,其直在我。为今之计,惟当坚其始盟,要其誓信。”(39)范中义:《戚继光大传》,第310页。
令人敬佩的是,戚继光不但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和智慧,且在政治上也极为成熟。他作为封建社会的一员武将,却能辨明对内、对外战争的不同性质,极力主张“南主战,北主守;对外杀,对内和”的御敌策略。在抗倭战争中,戚继光率兵与倭寇力战八十余场,杀敌不计其数,号称“戚老虎”。然而,其在北方镇蓟十六年,打仗不过十场,杀人不过百名。这说明他已经能够明确区分民族内部战争和反侵略战争的不同性质,进而把中华民族的传统爱国主义精神提升到了大中华的高度,也把儒家的仁本爱民思想拓展到了整个中华民族的范围,这实在难能可贵。
万历三年,蒙古族朵颜部偷袭董家口,戚继光率大军反击,期间追击敌寇一百五十余里。这本是一场可能导致双方激烈拼杀的惨烈战争,然而戚继光却采用了“兵不顿而利可全”的全胜策略,他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基础进行战略威慑,最终使得该部彻底臣服,双方在伤亡很小的情况下停战和好。自此以后,蓟镇“边备修饬,蓟门宴然。继之者踵其成法,数十年得无事”(40)南炳文、汤纲:《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10页。。
万历七年,蒙古族土蛮部进犯辽东,戚继光奉命亲率五万大军出关迎敌,先对战于狗河、石河等地,继而“追奔数百里,勒石燕山而还”(41)刘聿鑫、凌丽华:《戚继光年谱》,第308页。。五万大军奉旨出关,且实力远超敌方,若是为了个人功名利禄,完全可以大举攻杀对方,创造更大的战绩。然而,戚继光并未大开杀戒,只“斩首十三级,获马十五匹”(42)李利锋:《抚宁史料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6页。,将敌人吓退之后,便收兵回关。
上述两场战争,都是凭战争实力基础上的战略威慑取胜,可以说是孙子全胜思想运用的杰出典范,而其根本的思想基础则在于儒家“以仁为本”“恩威并重”的战争理念,在于兵儒有机融合基础上的战争观念。战争的最终目的不在杀人,而在于争取民心、安定边疆、实现和平。这是戚继光对推动兵儒融合的第三个重要贡献。而就将帅个人的素养和道德境界而言,在历朝历代的民族战争中,像戚继光这样能够不嗜杀、不黩武,不为个人名利滥杀无辜的优秀将领,也着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