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格四个特征论典型人物的塑造
2020-11-30马烁然陈为艳
马烁然 陈为艳
(临沂大学文学院 山东 临沂 276000)
人格是指个体在对人、对事、对己等方面的社会适应中行为上的内部倾向性和心理特征,是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独特的身心组织,统合性、稳定性、独特性和功能性是人格的四个基本特征。[1]236“人格的形成与发展是先天遗传与后天环境的相互作用”[2],两种条件错综复杂相互作用,造就了每个人人格的独有性。塑造人物是文学艺术的重要目的之一,从人格的基本特征分析作者塑造典型人物人格的方法,以及人物富有永恒魅力的内在原因,能进一步察悉艺术创造的心理学秘密。
一、从人格的统合性看安娜•卡列尼娜
“人格的统合性是指人格是由多种成分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具有内在统一的一致性。当一个人的人格在各方面和谐统一时,他的人格就是健康的。否则,可能会出现适应困难,甚至出现人格分裂。”[1]237文学作品中具有高度感染力的人物形象人格统合性经常有缺陷,这是因为作家在创作时,常常将人物塑造为具有强烈的性格特质的人,展现其缺乏统合性的人格陷入自身性格特质导致的悲剧之中,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反应。托尔斯泰塑造的安娜•卡列尼娜就是在统合性上具有适应困难的典型人物之一。
纵观安娜的一生,她的人格在长期自我与社会的矛盾中产生了巨大分裂,并因此陷入人生悲剧。安娜从小生活在一个贵族家庭,接受封建贵族教育,在她十七岁时,家人便安排她嫁给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官员卡列宁,一个自私、冷漠并且缺乏共情力的人。[3]在这种表面稳定实际缺乏真实爱情的婚姻中,安娜选择压抑真实的自我人格,顺从社会期待。但这种压抑必然有反作用力,在车站与英俊浪漫的沃隆斯基相遇后,安娜不可救药地陷入了真正的爱情中,她长期关在暗室中的真实自我被释放了出来,强烈地要求实现自我。安娜出轨了,她抵制住了外界巨大压力与沃隆斯基生活在一起。这个过程中她表现出的情感强度和热度都是震撼人心的。在剧烈的自我张扬中,安娜人格的统合性遭遇了更大的挑战:她骨子里仍然认同贵族阶层的道德和法律,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罪之人,她唯一认同的这个阶层因为她的背叛行为而对之宣判了流放,安娜几次尝试都以失败而告终。她开始自我质疑,并把这种心理压力倾轧到了她和沃隆斯基的感情生活中。安娜的人格趋向不完整、分裂,她的精神产生了极大的危机。尤其是在后期安娜接近死亡时,她已经完全由以前的活泼、热情、真诚,变得多疑、妒忌、猜忌、易怒。她时刻怀疑沃隆斯基是否与别的女人有染,怀疑周围人的用心;时而温柔体贴,时而暴躁自残。安娜的人格已经具有了人格分裂的特征,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安娜的真实自我是美好的,她感情真挚热烈,渴望真实地生活,极端厌恶虚伪,但是在适应社会的过程中,她无法处理自我与社会期待之间的矛盾冲突,从压抑自我到爆发性要求自我,导致人格统合性失败,最终出现强烈的人格失衡。在这种“将美好毁灭在你面前”的震撼之下,读者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安娜与她所处的社会环境之间的矛盾。
二、从人格的稳定性看安娜和桑提亚哥
“人格具有稳定性。个体在行为中偶然表现出来的心理倾向和心理特征并不能表征他的人格。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里的“禀性”便指人格。当然,强调人格的稳定性并不意味着它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成长和环境的变化,人格也可能产生或多或少的变化,所以说人格是稳定性与可塑性的统一。”[1]237正因如此,艺术家在塑造人物的人格时,既要保证其前后不相悖的稳定性,又要具有波折的变化。这种分寸的拿捏往往是一个人物塑造是否成功的关键因素,过于稳定会塑造出性格特质单一化的乏味人物,过于变化的则会塑造出不合理的人物,引发争议。
在《安娜•卡列尼娜》和《老人与海》中,能看到作者塑造的人物在人格的稳定性和可塑性上达到了完美的融合。
前文在人格的统合性中已对安娜的人格做了分析,她的人格由一个优雅、热情的女性变成了一个多疑、妒忌的“疯妇”,可谓变化极大。然而,作者在使安娜人格发生巨大转折的同时,亦保持了人物人格前后一致的气质禀性,即她的真诚和善良。蒋承勇评价《安娜•卡列尼娜》:“显示出对人类生存的无比真诚……在作品的最深处,跳动着一颗正值无私、纯真善良的巨人之心。”[4]这个评价十分精当,托尔斯泰本人最为看重的品质也是真诚。安娜、沃隆斯基、基蒂和列文始终都是作者肯定的人物,因为他们的人格无论怎样的扭转,都有“真诚”这条特质贯穿其中。[5]当安娜想回归上流社会而不被接纳时,有人建议她通过做慈善来挽回声誉,处境艰难的安娜却拒绝了这种虚伪的沽名钓誉。这种人格塑造方法使安娜的人格既有稳定性,又有在矛盾之中的合理变化,真实可信、富有魅力。
二战之后,美国文学上出现了“迷惘的一代”。海明威在这样的一个反叛传统、没有英雄、人类的精神蕴含着极大的危机的背景下,创作了《老人与海》,旨在表现重压下的硬汉,在迷惘之中呼唤英雄,给那个时代的人们极大的精神鼓舞。[6]桑提亚哥瘦小、老弱、贫穷、孤苦,他不是成功人士,只是一个八十多天没有捕到鱼的一个老渔夫,连唯一陪伴他的小男孩也离他而去。然而无论怎样的逆境和绝望,都无法打垮他的斗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时刻都彰显着人不是生来要给打垮的。因此他成为文学史上小人物英雄的典型。在桑提亚哥人格的塑造上,海明威更多地将笔触倾注于其稳定性的巩固和塑造上,即表现桑提亚哥在外界一次次的进攻之下,虽然自身有多种劣势,但是从不逃避,无论是面对孤苦无依的绝境还是巨大鲨鱼群的包围,他都怀着一颗坚定的心,迎难而上。其人格的坚韧,成就了这个人物在艺术史上的地位。时至今日,人们提起硬汉品质,都会想起这个瘦弱而坚韧的老渔夫——桑提亚哥。
人格的稳定性和可塑性的比例拿捏,对于人物性格特质和作品主题的传达至关重要。托尔斯泰对安娜始终的真诚、善良和在外界重压下变化扭曲人格的双重描写,使安娜这个角色可怜可叹,充满艺术感染力;也使读者感受到作家高度重视人、尊重人、同情人,对人及其内在的力量、人类崇高的精神品质始终给予高度信赖,呕心沥血地重塑人类的精神世界的巨大努力。而海明威对桑提亚哥重压下的硬汉品质的着重塑造,让读者能够受到强烈的精神鼓舞,在荒芜的精神世界,呼唤英雄的到来。
三、从人格的功能性看桑提亚哥与格里高尔
“人格决定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因而是人生成败的根源之一。当我们面对挫折与失败时,坚强者能发愤拼搏,懦弱者会一蹶不振,这就是人格功能的表现。当人格功能发挥正常时,表现为健康而有力,支配着人的生活与成败;当人格功能失调时,就会表现出懦弱、无力、失控甚至变态。”[1]237
在典型人格的功能性的塑造上,作者往往给予人物或坚韧不拔的人格,或经由世事的变化而逐渐缺乏功能性的人格,或一直以来处于功能性缺失的人格……通过对人格功能性的强化或弱化,表现人物的性格品质,彰显主题主旨。《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也是一个典型:变虫之前他一直努力完成家庭责任,勉强自己从事极其厌恶的旅行推销员工作,过着没有朋友、四处奔走、时刻受到上级挑剔和咒骂、没有任何个人兴趣和时间的生活,以换取一家人的安稳。他勉力过了五六年这样的日子,尽管从未在家人面前流露,实际上他已处于忍受的边缘,人格的功能性接近全面溃败。在这种极端境况下,他既没有勇气反抗命运、改变这种可悲的现状,也不能做到从内心坦然地接受它,于是选择以变成甲虫的方式软弱地逃避,在自我人格功能的缺失和外界的冷漠打击下,他变虫的异化是必然的结果。在现代社会的巨大压力下,像他这样人格功能性严重缺失的现代人比比皆是,这也是卡夫卡的作品影响力巨大的根本原因。
四、从人格的独特性看《变形记》中人物的变形
一个人的人格是在遗传、环境、教育等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形成的,因此都是个别和独特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与人毫无相同之处。人格作为一个人的整体特质,既包括与其他人不同的心理特点,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相同的心理基础。每个民族、阶级和集团都有共同的心理特点,表现出互相的理解与支持,以形成一个可以共生、团结、互助的集体。换言之,人格的独特性必须包括个性和共性(社会性),二者缺一不可。如果一个人的人格缺乏个性,也就是社会性过强,那么他就会走向自我的毁灭;相反,如果个体缺乏社会性,过分强调自我的需求,就会成为冷漠自私的人。
卡夫卡的文学作品集中体现了现代化社会越来越多要求社会性、忽视个体性的发展趋势。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萨姆沙在长期供养家庭的过程中,不得不压抑人格中的自我,唯一一点爱好便是手工做木质画框,他变成虫子后打量自己房间时,作品曾细致描绘了墙上的一幅画,那画框就是他亲手做的,那象征着他仅有的一点自我的残留,当妹妹为适合“甲虫”生活要挪走他房间的家具时,他本能地冲到墙上盖住那幅画框。但这点隐晦的努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在自己已经变成“甲虫”退出社会集体的状况下,这是完全徒劳的。格里高尔自身的独特个性长期被社会性吞噬,最终导致自我完全丧失,变成毫无人格的甲虫,既是社会性吞噬独特性的结果,也是他处在这种压力之下被动逃逸的本能反应。格里高尔在家人的冷漠、嫌弃和憎恶中默默死去的过程,反映了在现代大机器生产时代的重压下,人“丧失自我”的“异化”本质,进而表达了卡夫卡对资本主义精神文明甚至人类精神生存状态的忧虑。
在格里高尔变形、被抛弃的主题下,实际隐藏着另一个群体“变形”的线索——格里高尔的父母和妹妹。在格里高尔牺牲自我供养他们时,他们表现得理所当然,纵使自己还有劳动能力,却一个个好吃懒做且心安理得,一心依赖格里高尔,全然不知道或是忽视他的艰难处境。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丧失了劳动力,对这个家再也没有物质贡献时,他们逐渐显现出冷漠和憎恶的面孔,导致格里高尔孤独痛苦地死去。他们前后态度的变化其实都是缘于自身社会性的缺乏,即使是面对亲人,也不懂得同理、同情、关爱和支持,而是过分强调自我性,只注重自我的利益。这些人步入社会也会同等冷酷,与格里高尔遇到的同事、老板和公司代理一样,因只强调自我独特性而丧失对他人的理解与同情。[7]格里高尔一个人面对这样庞大的群体,其失败是必然的。卡夫卡通过这两类人不同方向的变形,表达了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恶化、金钱至上的抨击和讽刺;从更深层次来说,也是卡夫卡对人的自我性和社会性的探索,即人的社会性与个体性缺一不可。
五、结语
塑造人物形象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任务和功能,心理学同样是以人作为研究对象,虽然是从不同的学科入手,其最终目的却是相通的。本文从人格的四个基本特征切入,以《安娜•卡列尼娜》《老人与海》《变形记》中的人物为例,通过分析得出了如下认识:安娜•卡列尼娜欠缺人格统合性,但作者通过把握其人格上真诚、真挚的稳定性,将其前后性格的巨大变化塑造得十分真实;桑提亚哥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是因为人格稳定性和功能性的强大,成为文学史上重要的小人物英雄形象;格里高尔在人格功能性上十分脆弱,在自我独特性与社会性的协调处理上也完全失败,导致社会性吞噬了自我的独特性,但这种失败是现代社会无数个体的共同遭遇,因此,卡夫卡的作品被认为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最真实悲惨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