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世界的爱情
2020-11-28西门杏庵
在世界上,许多人不知道安阳,但知道小屯,原因是120年前,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所谓殷商甲骨文,即纸张出现以前,中华民族的祖先发明的文字。具体说来,是距今3千多年以前,殷、周时代刻写在龟甲和兽骨上记载占卜、祭祀等活动的文字,又称为龟甲文、卜辞、贞卜文字、契文、殷契等。这些古老文字的出现,标志着人类从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
1899年的一个夏日,《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到北京达仁堂中药店为因患疟疾而发烧住院的朋友王懿荣买药。这副药里包含一种几个世纪以来就有的普通成分“龙骨”。刘鹗站在那里,看着店员把“龙骨”捣碎。他惊奇地发现,骨上有类似汉字的文字!
王懿荣的烧一退,两位先生就进城把北京各家药店的每一块骨头都买了下来。在這些骨头上一共刻有1580个奇怪的古老文字,比当时人们了解的任何文字都古老。[1]
我上面引用的这段文字来自瑞典汉学家、教授林西莉女士的《汉字王国》。
这种古老文字就是殷商时期的文字——甲骨文。按照林西莉女士的说法,北京中药店里的“龙骨”第一次直接触及古代文学的起源。因此,当1903年刘鹗以《铁云藏龟》的书名发表自己的甲骨文著作时引起轰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商朝的存在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600年—约公元前1046。约在公元前1100年(一说1027年),商朝灭亡。商朝的所有档案和建筑全部被埋在地下,成了废墟。在河南安阳市西北小屯村附近有一个大土堆,后来,贫苦的农民在那里挖“龙骨”,拿到城里的中药店去卖。从公元500年以来他们一直那样做,但是人们自始至终没有注意上面的文字。可能因为当时的农民不识字,他们经常磨去上面的字,以便使骨头更光滑,更容易卖。
文化、文字就那么重要吗?当然重要,很重要。语言是交流的工具嘛。你看,身体的体字,繁体字写作“體”。身体的“體”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骨架的“骨”,这是物质层面的;还有一个精神层面的“礼”( 繁体字写作“禮”)。这个“禮”,和“道理”的“理”是相通的。就是说,人老了,除了骨头要好,明礼方面也不含糊。读书明礼,就是这个道理。
再看那个智慧的“智”字,上面是知识的“知”,下面是个“日”。一方面要有知识,另一方面,还得有足够的阳气,像太阳那样发光。“人”字是最简单的,一撇一捺。它讲一个关系——人都是要互相帮助的。还有,就是“人”是站起来的。
说起文字,不能不提许慎。河南有一个人,被后世尊为“字圣”、“文宗字祖”,这个人就是许慎,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漯河召陵区)人。许慎生前是“汉孝廉”(被推举的士子),做过郡县功曹(州郡长官的助理),《后汉书·儒林传·许慎传》上仅留下85个字的记载。而且,其生卒年月皆无。《辞海》记载其生卒时间为“约58—约147年”。
许慎耗时16年,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写成《说文解字》初稿。因正逢儒学低潮期,不适合公之于世。曹雪芹写《红楼梦》,修改了10年,许慎写《说文解字》则修改了20多年,直到汉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才定稿。同年九月二十日,许慎派儿子许冲装了一车竹简进京,将《说文解字》书稿献给皇帝。同年十月十九日,皇帝“赐布四十匹”,算是为《说文解字》一书预付的“稿费”了(书稿到许慎死了以后才出版)。算起来,许慎写作《说文解字》,用了近40年时间。许慎的《说文解字》,首创部首,分析字形,考究古音,总汇古意。《说文解字·后叙》中称:“此十四篇,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解说凡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
文字学家王力称:“许慎是中国文字学的开山鼻祖,《说文解字》是中国文字学的奠基之作。”历史学家范文澜称:“这部巨著集西周以来文字之大成,也集古文经训诂之大成,对不懂文字形义、依据隶书穿凿附会的今文经学来说,是严厉驳斥。”
人非生而知之,皆学而知之。想想看,我们的孩子从开口说话起,家长就开始让孩子学习识字。什么叫“学”? “学”的繁体字是“學”,上面是一个牙臼,小孩长乳牙的时候就是这个“臼”字。“臼”里面,是两个叉,那两个叉就是卦爻的“爻”字。卦爻的“爻”就是最早的文字。“學”下面,是个“子”,意思是小孩子开始识字啦。
由此可见,中国文字是开发人的智力的。
什么叫“字”?许慎的定义是“形声相益谓之‘字”。《说文》里面说,“‘字乳也,从子。”本意为乳,引申为抚,再引申为文字。汉字的“字”,上面是个“宀”,这个“宀”过去是个山,三面环山,下面是个子。什么意思?幼子稚弱,三面用山呵护起来,才能让幼子安全地成长。这个“宀”也是个屋子,幼子在“宀”(屋)下成长,母乳方可怙养,故本义是乳。幼子不能开口说话,需要用文字作为载体。
汉字,就如同母乳,滋养了一代代的中国人。
每个汉字都充满玄机。所以说,没有文化实在可怕。
《论语》中有“冉门三杰”:冉耕,字伯牛;冉雍,字仲弓;冉求,字子有,其名与字都有讲究。古代兄弟姊妹排行习惯以伯、仲、叔、季排序,伯是老大,仲是老二。作为冉氏宗族人,从字的排行上看,伯牛应该是仲弓的老大。“耕道而得道,猎德而得德”。一个是耕田的牛,一个是狩猎的弓,这是先人对幸福的战略布局。然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梦想与现实之间,还需要一个“求”字。“不求”,便是一无所有。这就有了世人所称“冉门三贤”的冉求。耕、雍、求冉氏三兄弟名字之间的内在联系,是冉氏家族的匠心所运,也是中国文化的奥妙所在。
现在,假如说高加林和巧珍一起,回到老家的房子,父母亲坐在堂屋里等他们。你看这个“堂”字,上面是个“尚”字,下面是个“土”,“土”就是土地,就是地面。“堂”和胸膛的“膛”同音,“堂”屋,就是在土地上建筑一个屋。胸膛在人体中是不是比较大呀,胸怀大局,“堂”屋就是比较宽敞的房子,像礼堂一样。“堂”字上面这个“尚”,高尚的“尚”,就是敞亮的意思。农耕时代,父系社会,这个大家庭的很多人都是从这个“堂”里出来的,从前叫作本始堂。
日子就是这么重复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你看,“重复”的“复”字,按照《易经》里面复卦的说法,七日来复。就是说,到第七天时,事情才会出现新的变化。这是中国哲学。佛教也讲“人七治变”,认为人如果能够“定七日”,一心不乱,那就必然会出现开化。夜晚十一点至一点,这是子时。这个子字,是一个象形文字,就像一个小孩的身体,头大一点,身子很小,两只小手。这个子,就像一个生命的萌芽。这个时候,就是一阳开始。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阳动,就是开始。一个新的生命需要滋养、滋生,在卦里面就是复卦,七日来复。复卦开始,是在一年之内的阴历十一月份。从时间来讲,是子时。过去,老人讲,冬至那天,吃了饺子,好的运程就来了。
你不吃饭,哪来的精神呢?你看人家外国人,人家也不吃饺子、米饭呀,天天吃肉啊。他们吃面包,吃很多的面包。面包的原料,也是粮食嘛。
食物分为精粮和粗粮,像鸡、鸭之类的动物,它们吃的饲料,也有精饲料和粗饲料之分嘛。有了食物,動物才能“生”“活”。你看“生”这个字,是由两个字组成的,一个“土”字,一个“人”字。“土”字上面一撇一横,是一个人。可见这个“生”字,讲的是生命。“土”字上面为什么写一个人呢?因为任何生命都是依土而生的、都是从土里出来的。女娲捏土造人,也离不开土的。你看娃娃的“娃”字怎么写?一个女字两个土字,娃娃就是“土”性的。
生命,为什么用“人”来代表呢?人是众生的代表,是万物之灵。天为父,地为母。我们现在说,这个人聪明,会做买卖。买的繁体字是“買”,上面是一个“四”字,“四”字在这里就代表一个箩筐。下面是个“貝”(类似今天的钱)。这个人背上箩筐,带上钱,出门,去市场买东西了。卖的繁体字是“賣”,它的头顶多了一个“土”字,那个人背上箩筐,箩筐里面装的是从“土”里面种出来的瓜果、蔬菜之类。
人一直离不开土,到死入坟墓,还是要归于土。骨骸,留下还给大地。你看坟墓的“墓”字,下面还是一个“土”字。
一般来讲,50岁以后,人的生理机能开始退化,开始走向了老年。“老”这个字,上边是个“土”,那一撇就是爻变(“爻”字的变化)。
你看“男”字,是不是和“累”字有相同的地方,讲一个男人在田里干活,“累”得气若游丝。再看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代表天庭的雷),下面是“辰”(辰龙,代表火龙,地底下这种能量的涌动),意思是天上的天星和地球的地火产生剧烈的运动,有了震撼。繁体字的“電”,跟“雷”字很像,上面也是一个“雨”,下面是一个“电”字,就是“雷”伸出尾巴来了,甩出来了。这就叫“电”。
庄子在《齐物论》里面讲,大地和天都有各自的窍,都在发声。人的各个窍,比如喉咙啊、鼻子啊,可以发出声音,叫人籁;而当天空中的这个气流,在大地的碰撞之下,天地之间的各种洞穴也会有碰撞,碰撞发出的声音,叫天籁。
中国文化里面有大学问。大家知道,古代有十二分法,比如把一天分成了十二等份,每两小时一份。于是有了一个子时、丑时、寅时、卯时等等。古人也把一年分成了十二等份,每一个月就对应着一个动物,比如龙啊、蛇啊、兔啊等等,这就是十二生肖。同时,还把每十二年做了一个划分,相当于每十二年有了一个“轮回”。
过去有个说法叫:子鼠、丑牛、寅虎、卯兔。那么,子鼠是什么意思呢?你看老鼠的“鼠”字,很形象,上面是个牙臼的臼,下面是两只小手、一个长尾巴。很形象地刻画出老鼠的形象。老鼠为什么叫子鼠?因为老鼠这种生物,是在子时、万物都寂静、沉睡了,老鼠出来活动了,这就是它的生物钟。子鼠正是在冬至或者小寒这两个季节时最活跃。老鼠开始谋生的时间,是在“子时”,11月就属于子月。每天晚上的11点到1点这个时间,我们称之为子时。每一年的11月,也是子时。在四季里面就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刻。在最寒冷的时候,体量大的动物不灵活、没有什么生存能力,反倒是小动物,像老鼠,比较有活力。这个时候,在所有的动物里,子鼠是最活跃的。
再说丑牛。每天凌晨1点至3点,属牛时,也称之为丑时。为什么叫丑时?丑是什么意思?“丑”字,下面中间是个土啊,土它要长出东西。可是上面有一个弯钩把它压住了。它被改变了它的本相,所以叫丑。牛,是一种反刍动物,它有两层胃,所以它把草吃进去以后,到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要吐出来,重新嚼过,然后再倒到另外一个胃里去,这就是反刍。由于牛的这个特征,所以用牛来指代“丑时”这个时间段。
寅时,为什么跟老虎放在一块儿呢?寅时,是凌晨3点到5点,就是天快亮的时候。老虎,也要起来,活动活动。老虎的“虎”,很多书法家写这个字,都没有把虎的真意写出来,写成一张老虎皮了。这个“虎”字实际上是两部分:上面一部分是一个花头,长长的一张老虎皮,上面有虎的耳朵。那个“七”字,代表一个爪子;下面那部分,像个“几”字一样,古代就是一个“人”字。人在那里碰到拦路“虎”了,过不去。就是说,前面发现老虎了,害怕。不敢过去,这个时候他就着急了。
卯兔啊,兔为什么叫卯?卯时,就是清晨5点至7点的时候。一年之内就是二月份,卯春二月。“兔”字,实际上是“免”字后面加了一点,这一点就是代表兔子的尾巴。免是截止的意思,就是长不了啦。俗话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古人说辰龙。为什么叫辰龙呢?辰时,就是早晨7点至9点,在天这个时间就指星辰,在地这个时间就指八九点钟。这时太阳刚刚旭日东升,阳气升起,红日喷薄而出,代表了一种阳刚之气。早晨的“晨”,上面是个“日”,下面就是那个“辰”,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龙”字,繁体字的写法是“龍”,左上角是个“立”字。为什么要立起来呢?“潜龙勿用”啊。“立”字下面有个肉月旁,表示这条龙已经腾空而起了,起来以后你才看到它的腹部。右面是一个“弓”字的古写,代表龙弓起的脊梁。龙把身体弯曲起来,很有爆炸力的样子。最后是一个“飞”字(像繁体字“飛”字的一半),表示龙飞起的尾巴。所以,这个“龙”字它画出了一条活生生的“飞龙在天”的样子。是不是很有彪悍之气?你甚至能感觉,有龙,就有声音,就有“隆隆隆”的雷声,行云流水、电闪雷鸣。这个“龙”字啊,很具象。说明上古时期人们崇尚一种爆发力,英语叫powerful,崇尚一种呼风唤雨的力量。 圣人孔子,他教学生,不仅仅是学习文化知识,还有射箭、弹琴、下棋等六艺。你看那个“我”字,由一个“手”字、一个“戈”字组成,就是说能够耍武器、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才算是个真正的“我”。 尊严来自于实力。
巳蛇。巳时,是上午9点至11点。这个时候经过太阳的照射,比较暖和了。在一年之中就是四月(阴历四月份)。因为蛇这种东西,是一种冷血动物。冷血动物比较怕冷,要比较温暖了,它才能出来活动。一天之中在上午10点以后,才开始出洞。
午马。午时,是中午11点至1点,正午、阳气最旺的时候。午马,代表着一种“在天为龙,在地为马”的意思。为什么妈妈的“妈”右边是个“马”?在天为龙,在地为马。爸爸就是龙,妈妈就是马。马,晚上是不睡觉的,马的眼睛是合不上的。马没有睡觉的时候,它的阳气应该是最足的,永远自强不息。马,就是“见夜不息”的动物。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午马、未羊。申猴,就是到了七月份了,在一天的时间中就是下午3点至5点……好了,打住。大家看,如果不识字,没有文化,连十二生肖是怎么回事,都不能明白。
讲这些所谓的“文化”,对“巧珍们”恐怕等于对牛弹琴了。再退一步说,如果高加林娶了巧珍,他们俩共同的话题恐怕更多的是:咱家猪生了十二只崽,死了一只,第二天又被母猪一屁股坐死一只。高加林会喜欢听吗?如果高加林要谈人生谈理想,谈读过的好书,巧珍恐怕要睡着了。两个人就可能成为熟悉的陌生人。路遥安排巧珍在高加林和自己分手之后嫁给了马栓,也有无奈的一面吧。再后来,即使高加林因被人告发失去记者工作,又回到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他与黄亚萍的爱情,也随着他回到了农村而宣告结束了,就像高加林所说:“就是你真的跟我去当农民,难道我一辈子的魂灵就能安宁吗?你一直娇生惯养,农村的苦你吃不了……”
爱情,不只是田间小道上的幽会,也不只是城里花前月下的浪漫,它还是关乎思想的碰撞和心灵的沟通,还有那很难逾越的物质鸿沟。《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好歹都是有文化之人。《朝阳沟》中的银环,从城里来到农村,嫁给了拴保。维系二人情感的肯定不是“前腿弓,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使匀,草死苗好土发松”的农耕生活。毕竟他俩是同学,还有思想上的交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与初恋情人冬妮娅,爱情的结束也是理性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保尔后来与达雅的结合,缘于二人共同的革命追求和相濡以沫。
没有思想碰撞的爱情生活,只能叫活着。这是《人生》引起热议的一个重要原因。
1982年5月,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刊发于《收获》第3期。《人生》不但给我们展现了主人公高加林曲折、起伏的人生经历,更让我们对人生有了一种更深刻的理解、更透彻的认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的奇妙在于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就像高加林在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但好景不长,他被有权有势的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顶替了;善良美丽的农村姑娘刘巧珍闯进了他的生活。当他准备在农村扎根与刘巧珍生活一辈子时,又被安排到了县委当了一名通讯干事;高加林抛弃深爱他的刘巧珍,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选择了黄亚萍这个铺路石。就在他在县里春风得意,准备和黄亚萍一家去南京时,又一下子被张克南的母亲揭发,不得不重新回到农村。人的一生,盲人摸象而已,怅然若失与斗志昂扬并存。很多人就是一根筋,坚信自己是对的,然后不断地证明,结果呢,一路折腾,心累、身累、身边的人更累。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比比皆是。人生,也许,就像高考,“从来不是让你把一次考试当成人生成败的赌注,只是想让你在年轻时体会一次全力以赴”。
《人生》这部小说从萌生写作欲念到最终完成历时近三年,深入描绘社会转型期青年人的命运选择。《人生》甫一刊出,即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场围绕“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旷日持久的讨论就此展开。这一讨论差不多可以被视为发端于1980年且搅动一代人精神的“潘晓讨论”的延续。“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理想与现实竟有着这样惊人的距离,人生的旅程竟是这样的艰辛”等话题被频繁提及,激发年轻人在“祖国命运和人类前途”的意义上思考人生选择。两年后,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上映,使得作品的影响持续发酵,也深刻地改变了作家路遥的命运: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成了“名人”,亲戚朋友们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2]
在那个各种文学思潮“波澜壮阔”时代,《平凡的世界》诞生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之后,文学刊物逐渐集体被边缘化,“文学青年”(简称文青)慢慢成为调侃的称谓。某些现代诗歌,甚至变成了“让人难以接近甚至反感的文体”。被某些作家津津乐道的所谓的“纯文学”,渐渐退居无人关注的一隅。到了BBS流行的时代,网络文学兴起,武侠、言情、动漫、玄幻、穿越,各种轻松快乐的消遣读物成为文学主流。与此同时,打开电视,屏幕上充斥着各种真人秀、综艺节目、宫斗剧、穿越剧、偶像剧等等。
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民众娱乐意识的觉醒,纸媒逐渐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各种晚报、都市报不断出现,各种趣味性的杂志也层出不穷。比如《知音》杂志,当时的销量就达到数百万份,而《知音》杂志为了吸引名家写稿,开出的稿费也是相当之高,千字1000—2000元。当时在西安有一本叫《女友》的杂志,开出的稿费也是相当之高。当年路遥就经常化名给《女友》写稿。而大众读书的兴趣也逐渐转移,越来越呈现多元化。若干年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很多人看王跃文的《国画》、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易中天的《品三国》、韩寒的《三重门》,却冷落了《平凡的世界》,认为路遥作品只属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和逝去的青春一樣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现在回头看,在那个清贫的年代,我们当时热烈讨论路遥小说《人生》的主角高加林和巧珍的爱情,想法虽然幼稚,但终究还充满着那个时代乐趣:读书的乐趣、讨论的乐趣、思考的乐趣。再看高加林,他最后回到了那个山沟,重新拿起镢头。也许,他已经成长得更成熟了一点,也能清楚自己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怨不得他人,于是,就会坦然地承担今后的一切。用“人生”这两个字来表达高加林一生中某个特定时期的命运,也是贴切不过。这个特定的时期,正体现了人生的不由自主。
巧珍,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大字,但是心气高。她把淳朴的心灵,义无反顾,毫无保留地给了加林。在他最困顿的时候,给了他最大的、最无私的帮助。可是,巧珍,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担忧的,因为自始至终,她隐藏着自己的自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加林。她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为了能看书和写信,她学习写字,在满张纸上整齐地写满了高加林三个字。她把给高加林做的鞋的鞋底纳得密密麻麻,勤奋地劳动,周到地照顾加林的生活。甚至她还主动地提出让加林到外面去工作,她在家劳动,带孩子,等到农闲的时候,带上孩子去看加林。她已经做到最大的无私奉献。可是,那种担忧,无论如何努力,她都无法将其在自己心里消除。
高加林和她在道路边告别。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加林哥,你要常想着我。一颗敏感的心,从此不得安生。
“配不配”,当时成了一道爱情的槛。现在看来,巧珍只是没有文化而已,但她比很多有文化的人都要好。因为她善良,朴实,勤劳,还有务实的生活态度。
很多事情,要经历才能明白。后来,加林说:“我现在才深切感到,从感情上来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连一个字也不识。”有些错过,是追不回来的。
电影《人生》里,高加林和黄亚萍谈到了分手的事情,高加林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这时,响起了《梁祝》的音乐。
这段音乐,正好体现了对于曾经真挚爱情的凭吊。
电影《人生》以被打发回家的高加林背着铺盖走在回去路上的背影,作为结尾;而舍去了小说中,德顺爷爷对加林的人生指导。
无论我们行走多远,当我们疲倦于远行时,有一个地方总在静静地、温暖地、无条件地等待着你的归来。这个地方,就是你生命的出发地,我们把她称之为故乡。现在,重看这一段文字,我的感觉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我甚至觉得,充满自然气息的乡下生活,让我如痴如醉,一切与自然有关的风物都充满了灵动,也许能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了人的心。当然,这是经历过城市化浪潮之后才有的想法,不说也罢。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看小说,最关注细节,比如在王蒙的小说《蝴蝶》中,张思远平反之后、重登高位,他并不想张扬自己的“高干”身份,反而是“微服私访”,坐着火车一路摇回了山村;在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中,章永璘平反之后,得意地踏上了“红地毯”,返乡时有意无意还要声称自己坐着“丰田牌”小轿车。这两个细节的对比,就非常耐人寻味。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个人一生当中可能会遇到很多事情,很多都不在你的掌握中,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面对。也许,这次的经历,唤起了高加林对于迎接未来或应对磨难的思考,从性格上完成了一种“塑造”,他会变得坚强、勇敢、自信、坦然。
3.《平凡的世界》背后的故事
在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的年代,农民中那些读了一些书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如果不能进入城市的话,最好的出路大概就是像孙少安那样了。所以,路遥这样的现实主义者就要在他的文学世界中创造一个孙少平这样的探索者,最后他自己也陷入了自己的矛盾:因为他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这个孙少平存在的意义对他本人和这个时代究竟有什么意义。
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作家”还是一个神圣的字眼,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广大读者的人生导师,担负着教导读者、为他们指引人生方向和前途的神圣使命。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鸿篇巨制,里面写了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陕北的社会变迁,里面人物众多,有底层的农村人,也有位高权重的官员,里面还穿插了缠绵悱恻的爱情,让人唏嘘不已,读来有历史的厚重感。
路遥对人物关系的安排也是“现实主义”的,这大概与他的生活阅历有关。王安忆有篇文章,回忆了她与路遥之间的交往。她说,当年她到陕西和山西去玩,之前路遥给她寄去若干封信,并说明:每到一地,拆开一封信,按信里的指示去找谁谁谁,一切顺利,比如到某县,找这县的县长,到某市,找某某协会会长,他们见信便会接待你的。王安忆一去,果然如此。有点像是过去的“锦囊妙计”。
路遥生前的两位挚友、著名作家曹谷溪和海波做客“天禄讲坛”时,聊起了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当说到路遥怎样读书时,曹谷溪说,“当时我说,我来给你指路,我走过的弯路你就别走了,你踩在我的肩膀上。”曹谷溪说,路遥最初不知道该怎么读书才更有效,什么书都读、饥不择食。“我就跟他说,我指导你读书,我给你想办法。你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要研究保尔·柯察金这个人物,看他的成长过程。”他回忆说,那个年代正是讲“三突出”的时候,文学人物要求“高大全”,“我说这不是唯一法则,你要向名著学习。你读《牛虻》要研究人物的双重性,研究牛虻内心的矛盾。然后读《红与黑》,研究书里的细节描写、心理描写。”在动笔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路遥进行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把从1975年到1985年10年里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日报》,都翻了一个遍。某一天全国发生了什么、全省发生了什么、延安发生了什么、国外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做详细考察,现在谁还下这样的拙功夫?”曹谷溪说。
作为一个读者,其实与作为一个食客一样,你吃了之后味道好不好、卫生不卫生,完全可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上课,但你一样可以听得出来老师讲得好与不好;你可能不会做菜,但你完全可以评价厨师做的菜好不好吃;你可能没有乡村生活的經验,但你一样看得出来这篇乡村小说写得好或不好。
道理是一样的。
真正优秀的文学,是能够穿越时空,能让读者看后产生思考的文学。比方说沈从文,读他的小说《边城》就能让人陷入深思,他笔下的老船夫、大佬二佬、船总顺顺、翠翠,他们投映于那清澈山水之间的单纯,从中可以看到人性与人情之美。毫无疑问,这里面包含了沈从文的美好想象,真正的湘西生活并不完全如此,但这又有什么打紧?那些人性与人情终究还是“真实”的:祖父对孙女的感情、少女对少男的感情、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其实,如果说《边城》是一个悲剧,归根到底,这也是一个人性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因为并没有一个人可以为这个悲剧负责,所有一切都来自那些欲说还休的美丽的爱与忧愁。当白塔倒坍,少女等待远行人归来的时候,我们感到了那种“天长地久的悲凉”。而在小说的结尾处,沈从文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则让人陷入无限的沉思。因为,你不知道命运之浪会把她这条小舟打到哪里、漂向何方。
读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孙少平的命运同样能让人陷入沉思,而且,如果你是一个研究者,《平凡的世界》是有助于你了解20世纪70年代、80年代中国农村及乡镇生活的(其中的“城市”似乎只是乡土化的城市),学者可以将之作为认识那个时代的“考古学样本”,正如福柯说的,“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还有一个问题,不少人说,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也好,《人生》也好,其中写到的几桩“爱情”故事中,似乎无一例外地都是“城市人”主动追求“乡下人”,有的不仅是“追求”,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苦恋”了。这是否与现实生活不符?
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这么看:在那个物质上极度匮乏的年代,生命被逼迫到了极致,人生中美好的东西反而会迸发出各种闪耀的光芒。“城市人”突破世俗局限,主动追求“乡下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于男主角来说,即使属于“白日梦”、属于“意淫”,毕竟是一种梦想。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路遥只描写了那个平凡而苦难的世界,而我们都希望活在一个真真切切平凡的世界里。两个世界,一样的故事,一样的平凡,只是重心不同。相比之下,我有理由更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喜欢“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轻轻地我来了/正如我轻轻地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评论一部作品,既要了解作品本身,还要熟悉作者的时代背景,要有代入感,身临其境去感受,而不是单把作品摘出来,以现代人的价值观去品评它。从这个意义上說,《平凡的世界》的确是一本难得的巨作,记得第一次阅读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对作者报以深深的敬意。陈忠实曾说:“《平凡的世界》是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最受老师和学生喜爱的新课标必读书。”
路遥很喜欢《创业史》里的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路遥在他的绝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讲述了他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过程:
创作《平凡的世界》时,路遥的女儿路茗茗已经6岁了,一家人居住在西安。但路遥认为,只有在艰苦的条件下才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所以在写书的3年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漂在外地,有时候是偏僻的煤矿,有时候是边远的小县城。他后来回忆道,住在小县城的土窑洞里,阴凉得三伏天都需要生火炉烤火,冬天如何严寒,旁人简直无法想象。他写起书来经常忘了吃饭,经常在疲饿不堪时两个冷馒头就着一根大葱充饥。
写作期间,路遥的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身体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苍老了许多。走路的速度力不从心,饭量也减少了不少。右边的眼睛仍然在发炎,难受得令人发狂。”他在文章中记叙道。
当路遥写《平凡的世界》才到三分之二时,已经病入沉疴,甚至可以说是奄奄一息,“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被扯断。”他写道:“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来。”之后,他是服了榆林著名老中医张鹏举开的中药,才勉强活过来。张鹏举告诫他:“要彻底休养!”路遥当时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长久地活下去,另一条是随时可能死。
为了写作,路遥选择了与时间拼命。谈到自己为什么选择了拼命写作,路遥回忆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是书,第二部是打印稿,第三部才是稿纸上的初稿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决定开始播出全书。路遥写道:“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点懈怠。当我从桌面的那台破收音机上听到中央人民广电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语调播送我的作品时,在激动中会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我会赶紧鼓足力气投入工作。我意识到,千百万听众并不知道这部书的第三部分还在我的手中没有最后完成,如果稍有差错,不能接上茬而被迫中断播出,这将是整个国家的笑话。”路遥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导致他的腿不断地抽筋,晚上的几个小时的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1988年5月25日,这个日子是路遥永远不会忘记的,他写道:“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那一天,他在稿子上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把那支用了几年的圆珠笔往窗外一扔,嚎啕大哭起来。
路遥回忆说,写完最后一笔,他第一次到卫生间的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悴不堪。”那一天,离他去世仅仅4年多![3]
路遥一共有两段感情,初恋林虹和前妻林达,也是这两个姑娘成就了路遥。
林虹和林达都是北京知青,家庭条件都不错,都是在机关大院长大,两个人是清华大学附中初中同学,关系本来也很要好。
仕途失败、初恋受挫,路遥痛不欲生、彻底绝望,不得不回到农村。在干爸、大队支书刘俊宽帮助下,当了民办教师,重新过起物质上穷困和精神上孤独的生活。他只好用写作来充实自己,因时而在曹谷溪主编的《山花》上发表诗作最后被借调到县委通讯组。这时,颇具文学才华的另一位北京知青林达走进了他的生活,用爱抚慰了他的创伤。路遥上延安大学后,大多经济来源是靠林达资助的,正是因为有了林达,路遥在延安大学能够安心读书和进行文学创作。路遥离开延安大学后担任文学期刊《延河》编辑,到西安工作。后来林达也被分配到西安电影制片厂。他俩于1978年1月结婚,1979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路远。遗憾的是,婚后生活并没有起初想象的那般甜蜜,更谈不上和谐、幸福。他没有享受到夫妻之间真正的恩爱,或者说这种恩爱的时间十分短促。作为“农民的儿子”的路遥希望妻子是一位能体贴入微,对自己学习、工作,都能够有所帮助的妻子。在潜意识里,也许只有《人生》中的“刘巧珍”才是他最好的“媳妇”,但林达是一个具有“小资”情调和独立意识、事业心极强的现代知识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家庭妇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半夜写作、通宵达旦,早晨从中午开始,尤喜独处而又时常“封闭”自我的路遥让林达难以适应、无法容忍。在林达看来,她希望有一个体贴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好丈夫,而不是一个不管家,甚至一个不管她的贴着各种光环的“圣人”。他们在生活习惯、性格上的差异也越来越凸显,一度达到激烈冲突的程度。短短几年时间,路遥和林达就行同陌路。
路遥的一生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郁闷、痛苦和煎熬,以至于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平凡的世界》这部长篇小说。
1980年秋末冬初,回到延安的路遥向自己的好朋友、陕西作家高建群诉说自己的不幸。他在延安待了三天,为了安慰路遥,高建群在宾馆里陪他住了三天。之后为他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自然,我们的生活无限美好,/歌声总是多于忧愁。/但是,谁能保证说,/我们没有被命运嘲弄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一觉醒来,/生活突然出现了怪诞的节奏,/你的妻子跟着别人走了,/一瞬间你是多么孤独!”以后的几年中,林达多次提出离婚,路遥因《人生》小说与电影轰动全国,他怕给自己造成负面影响,更怕给自己亲爱的女儿带来很大的伤害而一直是一拖再拖。在写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路遥四弟王天乐也是想让他先离婚,不要维持那个有名无实的家庭了。不如找一个陕北女孩,不识字最好,专门做饭,照顾他的生活。结果还是因为女儿的问题,他又一次放弃了调养身体的机会,继续过着“二个蒸馍,一根大葱”,饥一顿、饱一顿的无规律生活。
屋漏偏逢连阴雨。在辞世前三个月,林达扶起病床上饱受疾病折磨的路遥,他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弥留之际,路遥还曾在病床上流泪感叹:“我那老婆,怎么就跑了呀?”
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人,会对爱情过分地向往,可能想爱情想得更美。路遥对于社会生活的描述是现实主义的,对于爱情的展现却带着理想主义,许多个旷世奇恋,如童话般的爱情,那么浪漫,太过凄美,有悲剧色彩。
路遥小说中总是描写悲剧爱情,这应该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有很大关系。曲阜师范大学的胡晓丽在《试论路遥小说的悲剧爱情》一文中分析得好,路遥小说中的悲剧爱情,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有情人难成眷属,集中体现于《人生》中高加林与刘巧珍,高加林与黄亚萍;《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与田润叶,孙少平与田晓霞。另一个是无互爱却成婚姻,无论是刘巧珍与马拴,孙少安与贺秀莲,还是李向前与田润叶,婚姻前提都是无互爱的,而促成他们婚姻的是其他因素。路遥创作悲剧爱情原因有三個:一是路遥的乡土情结。路遥认定自己“是一个有着农民血统的儿子”,是在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所以他对黄土地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充满着深沉的爱,他笔下描述的这片黄土地上人民的贫困生活使他意识到,人们连物质生活都难以保证,更不会有美好的爱情故事。二是路遥的政治情结。路遥向往政治权力,渴望出人头地,然而他没有成为政治家,而是成为了作家。成为作家的路遥,他的政治情结,在他的作品中总是潜意识地表露出来,具体表现为农村有志青年总是赢得品貌出众女性的青睐,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路遥又意识到这种爱情的不可能,所以他笔下的爱情故事大都充满着忧郁的底色。三是路遥的初恋情结。真挚而痛苦的初恋导致了路遥对爱情的怀疑,不幸的婚姻导致了路遥对爱情的绝望。
4.《平凡的世界》艰难曲折的出版之路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是它当初的出版之路却是异常曲折的:
1988年,路遥历时多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最终完稿。书稿给杂志社,人家拒绝;给出版社,人家退稿。小说一开始几乎被所有所谓的大家全盘否定。当时中国文联公司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只印刷了3千册,基本无人问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创作完成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2012年12月1日,在纪念路遥逝世20周年的大会上,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白描曾这样回忆道,《平凡的世界》现在得到了巨大的收益,但是它的诞生比我们常人的想象难得多。当他写作完第一部《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全中国文坛充满期待,各路编辑纷纷跑到西安去约稿,最后他给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好多刊物也向他约稿,比如曾经发过他《人生》的《收获》杂志、曾经发过他《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当代》杂志,但后来很多刊物看了这个稿子以后拒绝发表,这让路遥感到非常意外。第一部《平凡的世界》发表在广州《花城》杂志上,陕西作家协会和广州《花城》杂志联合在北京召开了作品研讨会,那是1986年一个大雪迷漫的冬天的下午,“没想到,评论家们对《平凡的世界》几乎是进行了全盘的否定,没有人说好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正面肯定《平凡的世界》的只有两位中国社科院资深评论家,一位是朱寨老先生,他也去了天国,另一位是蔡葵先生,只有他们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肯定了《平凡的世界》。”
白描回忆说,大家都在批评路遥,有些人说得很难听,说真难想象《平凡的世界》是出自《人生》的作者之手。100万字、三大部、刚刚完成一部,迎头打来这么一棒,把路遥打蒙了。研讨会之后,我陪着路遥在北京多待了几天,当离开北京的那天,风雪依然迷漫,去首都机场的路没有现在的高速公路,只有辅路,雪是横着飞,有点林冲在风雪山神庙的感觉。在路上,我们的车和对面来的车几乎相撞,滑到了旁边。我吓得大叫,而路遥在后面昏昏欲睡,他完全被失败和批评打蒙了,车祸那一瞬间他全然没有任何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存在了,生命不存在了,回去怎么办?还能不能写?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路遥坚持把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写完。然后,写作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二部干脆没有任何一个刊物发表,最后无奈在影响不大的山西《黄河》杂志上发表,评论家和评委们依然不看好。这个时候,偶然碰到了我和路遥共同的一位朋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叶咏梅,我们曾经是《延河》杂志的同事,她做了一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空前绝后的事情——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小说联播节目播出《平凡的世界》,尽管第三部路遥还没有写出来。
白描回忆说,这一播出,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读者来信不断,读者的反响让评论家和文坛改变了对这本书的看法。从此,《平凡的世界》得到由读者认可到专家学者的认可,成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当中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4]
以上的说法来自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白描。下面我们再听听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杨辉的说法。杨辉曾经在《光明日报》撰文,谈到了《平凡的世界》遭遇的发表和出版风波:
在准备和正式写作《平凡的世界》的6年间,路遥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个人生活,他与整个文坛彻底隔绝,无法与父母妻女共享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在养父病危和离世之时略尽孝道……长时间的离群索居心系一处,就是为了倾生命之全力完成《平凡的世界》。生活的极度艰苦、生命的过度损耗,甚至是死亡的威胁也不能阻挡他奋进的步伐。在内心极度孤独分外渴望家人和朋友的温暖时,等待和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老鼠。
1988年5月25日,《平凡的世界》终于完成,路遥为此书的写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英年早逝显然与此密切相关。
从萌发《平凡的世界》的写作欲念到该书第一部写作完成的近4年间,路遥无暇顾及文坛风潮的变化。然而要考虑作品发表、出版的刊物、出版社时,路遥几乎是猝不及防地面临着来自“日新月异”的文学潮流的巨大打击。
先是《当代》年轻编辑周昌义的婉拒,再是作家出版社的退稿。二者几乎有着同样的逻辑,也从侧面表明路遥的文学观念在1986年的时代语境中,“被迫”有着“反潮流”的独特意味。
时隔20余年后,已有悔意的周昌义以“记得当年毁路遥”为题,回顾彼时他最初阅读该书第一部时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唆,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造成这种阅读感受的原因,是当时的文学潮流: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學,正流行现代主义。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的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
周昌义的如上反思与作家出版社编辑认为该作“不适应时代潮流”,属“老一套的‘恋土派”的观点如出一辙。他们的意见,均指向《平凡的世界》的观念和写作手法,其核心是对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不同理解。
在20世纪80年代初写作的转型阶段,《当代》曾给路遥极大的支持和鼓励。若无时任《当代》主编的秦兆阳对其首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的欣赏,并在此后的文章中高度肯定其文学观念和写作手法,其时尚处于写作观念转型期的路遥或许不能坚定走现实主义道路的决心。而此番以现实主义文学重镇著称的《当代》的退稿,无疑对路遥打击甚大。令路遥始料不及的是,第一部在《花城》发表之后,是年冬在由《花城》和《小说评论》共同主办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研讨会上,路遥及该作遭遇了更为猛烈的“批评”。
面对这样的评价,路遥表面淡定,但内心想必悲愤交织。回到西安后,他特地前往位于长安县的柳青墓,“他在墓前转了很长时间,猛地跪倒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花城》在刊发该作第一部后再无后续,第二部并未在文学期刊发表,第三部则在较之《花城》更为“偏远”的《黄河》刊出。如上种种,均说明路遥和《平凡的世界》,面临着巨大的评价危机。……真正改变《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之后冷遇的,是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作的同名广播剧。说来竟是偶然,1987年春,路遥前往北京办理出国访问相关事宜,为方便与当时正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同乡好友海波见面,路遥住在鲁迅文学院招待所。某一日外出办事返回招待所时,他在无轨电车上偶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长篇连续广播”节目编辑叶咏梅。叶咏梅曾在陕北插队,还曾在《陕西文艺》实习,早年即与路遥交往甚密。在拥挤的车厢里,叶咏梅一眼就认出了路遥。她问他为何近年杳无音信,近期在写什么作品?路遥憨笑着回答她,写一部《平凡的世界》。叶咏梅再问,你以为写得怎样?或许因北京研讨会所致的心理阴影并未散去,路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书已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并送一本请叶咏梅自己判断。曾将《人生》改编为广播剧的叶咏梅从《平凡的世界》中,体会到路遥对普通劳动者的礼赞,并唤起了她在陕北插队的回忆。她决心将该作录制成广播节目,让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再度回到普通劳动者中间。叶咏梅还专程前往陕西采访路遥,深入了解《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中的种种情况。该剧由对广播有个人独到理解的青年演播者李野墨演播。李野墨大胆采用了一些极富创意的表现方式,为该剧增色不少。
1988年3月27日,广播剧《平凡的世界》开始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直至8月2日播送完毕,历时4个月有余。可以说,它改变了《平凡的世界》的命运。该剧播出之后所引发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几近数年前电影《人生》放映之后的轰动效应。数以千计的听众来信,动情地谈论他们的感受。有人认为《平凡的世界》是一部非凡的著作,作者饱含着对祖国、对人民的爱,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听众们敬佩路遥“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人类之爱的强烈追求”。
广播剧的热播带动了小说的销量,先前第一部印数仅三千册,且几乎无人问津,以致责任编辑压力甚大,不承想广播剧播出之后,该书数次加印仍供不应求。一年后,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的14集同名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使得该书的影响力持续扩大。《平凡的世界》电视剧播出时,作家王安忆正拿着路遥给的一摞“路条”行走在陕北,几乎每到一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平凡的世界》。“每天吃完晚饭,播完新闻,毛阿敏演唱的主题歌响起时”,“无论是县委书记、大学教师,还是工人、农民,全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坐在电视机前。假如其时我们正在与某人说话,这人便会说:等一等,我要去看《平凡的世界》。”虽因种种原因,该剧未能展现小说的全貌,但仍然不失为一部有艺术品格的作品。它的重要价值还在于,推动和扩大了小说的社会影响力。
2015年,56集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播出。此时距离小说全部写作完成已近30年,距离路遥离世已有20余年,该剧仍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引发了新一轮的观剧热潮。这说明,时隔多年,《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仍然活在普通劳动者中间,并且还将一直活下去。[5]
你相信奇迹吗?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之后遭冷遇,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作的同名广播剧播出后热销,不由你不相信。我想起一个朋友在今年高考第一天发的朋友圈,他说:2007年我高考时,遇到了我人生最神奇的一件事。当时是考理科综合,做到物理大题时,我发现,除了第一题的第一问,其他四道题全部不会做。整整80分的题,全部是看天书的感觉,当时我的心态一下子“崩”了。最后15分钟倒计时的铃响了,我竟然还有整整一页的白卷,心想,随便写点啥吧。然后……我的手仿佛出现了超自然现象,感觉能写出答案。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疯狂输出……
出了考场,那些“理科大牛”一个个垂头丧气。那年的题太难了。我半信半疑地对了答案,天呐,物理四道大题除了最后一问没来得及写答案,其他题目从过程到答案全对了。而且,我又看了题目,感觉还是不会做的样子。当年理综三百分,全国平均分竟然不到一百。从那以后,我相信,只要努力,别放弃,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后来想想,什么“神明”“指导灵”,什么“高纬度的超我”,这些也许太玄,但你不能否认奇迹的出现。
小鸟落在树枝上从来不会担心树枝断裂,因为它更相信翅膀的力量。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没有“拼爹”的念头——当然,也没有资格“拼爹”,他们只是朴素地相信,通过自身的努力,会有奇迹发生,能“让手里的黑面馍变成黄面馍,再让黄面馍变成白面馍”。
(未完待续)
(更正:上期本文连载(一)目录作者姓名与内文作者姓名不一致,内文作者姓名应为“西门杏庵”。在此向作者和读者致歉。)
参考文献:
[1] 林西莉.汉字王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0:7 .
[2] [5] 杨辉.平凡的世界充满魅力,平凡的人生深具意义[N].北京:光明日报,2019-10-11.
[3] 王爱忠.走近真实的路遥[N].北京:新华副刊,2011-9-19.
[4] 佚名.《平凡的世界》背后的故事[N].石家庄:河北工人报,2015-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