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最忆是姑苏
2020-11-26◎吕峰
◎吕 峰
(江苏徐州 221000)
锦绣园
苏州别名姑苏,一座风情别具的江南古城,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撩人的风姿,引起无数人狂热的渴念。
在姑苏城内外,珍珠般散布着一处又一处的园子,建筑、山水、花木、雕刻俱美,像上帝的苦心安排,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这些园子隔绝了都市的红尘与喧嚣,摈弃了世俗的偏见与鄙琐,给人以虚幻之感、遥远之思。在园子里,观一棵树,喝一杯茶,听一首曲,都是自在无比的“良辰美景”。
“回眸难忘锦绣园”,苏州的园子无愧锦绣之称,怡园、拙政园、可园、网师园等,仅仅名字就无比动人,吸引着人走近它,与它进行亲密的接触。去了,你会发现每一处园子都是让人为之留恋的所在。在苏州,伴园而居是一种莫大的福分。行走其中,更是一种美的享受。在苏州工作期间,怡园距离办公地极近,每天早晨或傍晚,我都要去园子里转上一圈。
早上的怡园,清新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晓雾的气息,掺杂着青草和树叶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苦味,以及不知名的花儿的清香,令我心旷神怡、荡气回肠。傍晚时分,这座处于闹市中的园子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安谧,异乎寻常的温馨,没有喧嚣,没有噪音,整座园子静悄悄的,繁花浅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明亮的光环,然后扩展开去,美丽,温情。
中午,吃完饭后,我也要去园子里走走,闲散地走着,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是一种无心行为。累了,坐到躺椅上,看书,想事,发呆或打个盹,任凭金晃晃的阳光穿过树荫洒到身上,给我穿一身亮闪闪的衣裳。天空高而深远,底色是一味的湛蓝,如烟变幻的云在空中涌来涌去,层次鲜明,白和蓝在空中构成了奇妙的组合,忽而白色流向蓝色,忽而蓝色拥抱白色,陶醉在如此色彩分明的天空,一抛胸中的块垒,不亦乐乎。
时间久了,对常在园子里活动的人也熟悉起来。有一位老者,每天早晨都到园子里练嗓子,唱腔是颇为地道的昆曲。他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喜欢面向朝阳而立,双手垂着,仰着脸随意地唱着,甚是悠哉。有时,发现我站在一旁听,他边唱边向我点头致意。在这样清新的早晨,听着老人随意的昆曲,有一种说不出的宽余。
一对老年夫妇喜欢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绕园子一周,然后离去。男人的个子威猛,女人的个子娇小,两人的身高相差很多,却没有丝毫的违和,女的喜欢像年轻的情侣那样攀在丈夫的胳膊上。他们的步子不紧不慢,时不时地说些什么,那份和谐与亲密让人羡慕不已。日子长了,每次相遇,或微笑地点点头,或说声你好,虽然随意,感觉却熟稔,像相识多年的前尘旧友。
园子里的常客,还有一位写生的姑娘。她不天天来,基本是固定的两天,画画的地方也不确定。遇上了,我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一番,她有时是素描,有时是水粉,在我看来,颇有功底。熟悉后,她会谦虚地让我提意见,我则会班门弄斧地说上两句。后来,她考学离开了,离开前送了我一幅水粉画,画的是怡园。如今,这幅画依然挂在我的书房里,读书累了,抬头看着它,眼前会浮现一位耐得住寂寞的身影,我也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怡园像诗、像画,可它既不是诗,也不是画,而是一个奇妙的生命体,一年四季都蕴含着勃发的活力。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亭一阁都令人留恋、令人痴迷。花草树木、蓝天流云外,园子里有许多的鸟儿,树丛里、屋脊上经常闪现着它们灵动的身影。在幢幢树影下,在万籁俱寂中,耳际常常响起一阵阵动人的鸟鸣声,精神不禁一振,身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游人只合江南老”,苏州是独一无二的姑苏,姑苏的园子亦独一无二、魅力无穷。我想以我的经历告诉大家,赶快穿过嘈杂纷乱的市声,来到那一片绿荫下,来到那一潭清水边,来到那一丛花草间,来享用那一座座的园子,来享用那一段段的光阴,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
烟雨巷
苏州风姿绰约,像一位明眸善睐的江南女子。在漫长的时光里,它的风情吸引着无数的人纷至沓来,马可·波罗称赞其为“东方的威尼斯”。在姑苏旧城,有许多幽深不知出路的巷陌,走进去,像倏然闯进一个迷离久远的梦。时光一下子倒流了百年,眼前的长街曲巷、黛瓦粉墙,古朴中透着似曾相识的亲切。
走在姑苏的巷子里,重门叠户,讳莫如深,有一种找不到来处和出处的迷茫。绵密细致、凸凹不平的青石板一个紧挨着一个,从巷口铺向巷尾,写满了故事与传奇。千百年来,岁月雨水的冲刷,来来往往的足底的打磨,在石板上留下了一条条细密的沟纹,让人顿生沧桑之感。眼前,不时有背着相机的身影掠过,却感觉不到嘈杂和喧哗,生活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容而淡定。
巷子里是有欢乐有忧伤的姑苏人家,铁门环在几辈人的打磨下,使得“亮”成为形容它的唯一词汇。手指搭在门环里,能感受到时光的沧桑与重量。屋脊瓦摆上,零零散散地生长着不知名的草棵,似乎沉浸在迷蒙而又温暖的睡意之中。伴着眼前的花窗、门廊、隔扇、砖雕,不时地有一棵葱茏的绿树或几支嫣红的花朵从墙里伸出来,洒一头绿荫和花香。
沿着斑驳脱落的矮墙穿行,会不时地碰到一扇扇虚掩着的门。我会贸然地推开门,“吱呀”一声,闯进黛墙青瓦的院落。在意识深处,我闯进的不仅是门后的院子,而是被门和短墙关着的某个梦境。对于我的闯入,主人丝毫不惊讶,他会客气地搬出小凳子,请我在院子里坐坐。在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时,我的眼睛忍不住东张西望,看花鸟虫鱼,看匝地的绿荫,看古色古香的屋堂,那是来自岁月的高洁和古雅。
在古城的巷子里,藏着诸多有手艺、有绝活的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巷子里栖息、生活、繁衍,连空气中似乎都游荡着他们的影子。他们多以作坊或店铺的形式存在,如天色未明就麟麟转动石磨,让豆浆像乳汁般流淌的豆腐坊;如风箱煽得火苗直窜,你一锤我一锤锻打铁器的铁匠铺;还有丝绸店、竹器店、馄饨摊子,以及专门浇铸铜勺、铲刀、汤匙的铜匠铺。
此外,尚有诸多艺人我未能见识,却能在古城的角落里目睹他们留下的痕迹。镂空雕花的木窗、悬挂厅堂的书画、泥做的茶壶、竹骨密匀的油纸伞、诱人的姜糖、蜡染的布匹、手绣的长衫,甚至是一双古朴的草鞋,它们淡然地守候在古城的某一处,给人一种品不完的古韵风情。那些艺人大多是在巷子里出生、长大、变老的,巷子的故事里隐藏着他们一生的光阴。每天,他们都不厌其烦地在巷子里穿梭、游走,生命也在他们的脚步中悄无声息地延续、传递。
巷子的夜晚,和平恬静,风情万种,且随着季节的变化而独有韵味。在冬季万籁俱寂的夜晚,巷子静谧得如一张刻薄的宣纸。在其他的季节,巷子则完完全全被各种声音所占据,春夏的蛙鸣,深秋时节穿透窗纱的“唧唧”虫声,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最美妙的是昆曲声,空远,寥廓,悠扬。种种不同的音色,同时并陈,初听是浑然一片的合奏,仔细听去,清晰和谐,琴声歌声,清妙婉转,袅袅不绝,让人沉醉于一种梦似的境界里。
走在姑苏城的巷子里,恍若置身于飘浮着历史尘埃的岁月长廊,每一条河道、每一户人家、每一座石桥、每一块青砖,都讲述着动人的故事,那是千年不绝的幽香,那是氤氲不息的历史烟云,虚幻而真实,也让人深知生与死、衰与荣、古老与新生。
风雅食
苏州是人人向往的“人间天堂”,也是一旦进入便不愿醒来的梦。在苏州,除了感受吴侬软语、流水人家,也可在唇齿间感受它作为姑苏的韵味,丰腴富足的日子在松鼠鳜鱼、蟹壳黄烧饼、卤汁豆干等吃食中有滋有味,悠哉乐哉。
苏州是一个精致的城市,它的日常生活也是精致的。林林总总的吃食,堪用琳琅满目来形容。因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姑苏人对美味的喜好,能超越单纯的物欲诱惑,升华为富有情趣、真正懂得生活享受的风雅之事,是真正的风雅之食,正如王稼句在《姑苏食话》所言:“如在豆棚瓜架之下,晚风清凉,矮几一竹椅,闲人数位,小菜数款,酒后奉上一碟藕片,情味尤胜。”
对苏州吃食的印象,来自于幼时。那时,父亲经常去苏州出差,每次回来总捎带些特产,鲜甜、细腻、耐咀嚼的豆腐干是我的最爱,大小、厚度适中,色泽呈酱红色,沉静中透出诱人的气息。豆腐干以甜为主,以咸为辅,却甜而不腻,咸而不齁。卤汁亦恰到好处,既不外溢流淌,也不干巴巴的,嚼起来,有一份鲜美的味道。苏州人能把一枚小小的豆腐干做得如此精致,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从此,我便期待着在舌尖上与姑苏相约缠绵。抵达苏州后,第一要务就是寻香觅味。随便走进一家临街的铺子,一杯香茶,一块糕点,一碟豆腐干,就足以消磨一段时光。暮色下的七里山塘古街古色古香,历史的积累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被岁月磨砺的青石板路于静谧中诉说千年的繁华与沧桑。择一家沿街的店家,窗外是一幅幅天然的、不断变幻的风景,或老者蹒跚而过,或倩影比肩而来,或儿童玩耍嬉闹,伴着不时传来的评弹,连时间的脚步都放慢了节拍,让人思绪万千。
最喜欢那些隐藏在市井之中的吃食,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深意。那些菜馆、吃食摊子是这座城市最原汁原味的味道,环境和意境无不体现出主人逍遥的生活态度。有一家茶馆竟以牡丹亭为名,走进去,素素的窗帘茶几,沙发的抱枕上绣着牡丹,一朵半朵娇艳地开着,甚为雅致。坐下来,要一壶碧螺春,清正素淡。音箱里的曲子如浊世里的清音,字字珠玑。茶香袅袅间,低吟浅唱里,六根清净,恍若误入桃花源,一种姑苏城特有的风雅闲情便从心底徜徉开来。
苏州的吃食之所以风雅,在于其做功有讲究,很多菜肴都有历史渊源,都能讲得出故事,如贵妃鸡、鲃肺汤、腌笃鲜、碧螺虾仁等,这样的菜肴入口生香。如苏州的年糕,造型与城砖相似,且煮后不腻,干后不裂,久藏不坏。相传,越国伐吴时,百姓食不果腹,幸有伍子胥生前藏糯米粉于城门下,救百姓于饥荒,百姓甚为感恩。后来,吴地百姓将年糕做成城砖状,以示怀念。而在除夕夜的团圆饭里,苏州人必定要有用茄子与其他蔬菜烹制,称作安乐菜,以祈祷来年平安快乐。
苏州的吃食根植民间、源自传统,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使其具有独特鲜明的个性。当年,姑苏城的高官巨贾们“家蓄美厨,竞比成风”,一道道独特的菜肴因极具自家特色,形成了让外人垂涎不已的私房菜。这些私房菜又多与文人雅士相关,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历史风物,记录着文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