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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群经过村庄

2020-11-25吕峰

青春 2020年11期
关键词:鲶鱼渔网河里

吕峰

1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运河当然要吃运河。

运河里潜游着无数的鱼虾,鲤鱼、鲫鱼、鳙鱼、草鱼、鲢鱼、泥鳅、白条子,它们是长在水里的庄稼。在河水的滋养下,鱼儿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繁衍成群。每家每户都有捕鱼的工具,渔网、筛子、钓竿、皮衩等,与锅碗瓢勺共同构成了生活的日常道具。想吃鱼了,就往河边一走,随意到像去自家的菜园子摘茄子辣椒黄瓜。

祖父是捕鱼的高手,一网下去,能捞出足够的油盐柴米钱。家里来了客人,他提着水桶,拎着渔网就出门了,身后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土狗。一袋烟儿的工夫,祖父提着一桶鱼回来了,如同神助。鲢鱼、鲫鱼、泥鳅、鲤鱼等,偶尔还有河虾、甲鱼,所有的鱼都来者不拒。回到家,母亲三下五除二,收拾一番,即可上锅烹制,成为待客的佳肴。

居于河畔,一年都有鱼吃,吃鱼是家常便饭,这样的鱼,那样的鱼,大的鱼,小的鱼,全都进了村里人的肚里。不过,一年中有两次颇为正式的吃鱼,或者说是有仪式感的吃鱼,那是全村人的集体狂欢。一次是在春季河水破冰时,一次是在伏天翻坑时。

小雪一到,河水开始结冰,刚开始是流凌,在阳光下看,薄如蝉翼。紧接着是零零星星的小块,到后来成了密密麻麻的大块。最后,所有的凌块在某个时间点,如火山爆发般“砰”的一声,相互碰撞着、推挤着向前涌动。那碰撞是独属于运河的声响,只有它能够听得到。在阳光的照射下,凌块反射出银色的光,冰冷冷的。到了小寒,所有的冰凌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河面彻底被冰封起来,变成了冰的世界。冰结得厚实,天堑变成了通途,人可以从上面过,牲畜可以从上面过,甚至车子也可以从上面过,丝毫不用担心冰破的危险。

河面冰封了,也不影响村里人吃鱼。等太阳出来,往河边走一遭,可抓捕那些在河边晒暖的鱼。破开冰,基本上十拿九稳。不过,大范围吃鱼,痛痛快快地吃鱼,要等到来年开春。开春了,鱼儿要产籽,遇到桃花汛,便往上跑,或随波逐流,寻找安静的地方生儿育女,那情景像极了赶集的乡人。循着它们的踪迹,一捕一个准儿。面对鱼儿,人的心变得无比坚硬,吃的欲望大过了同情和怜悯。对鱼儿来说,却有些残酷。

春季河开时要吃鲤鱼,叫开河鱼。鲤鱼在冰层下生活了一个冬天,被喂肥了,一个个硕壮得不得了,味道也好。鲤鱼是吉祥鱼,红尾,黄鳞,尖头,小嘴,肥嫩鲜美,为鱼中的上品。神话中鱼跃龙门的鱼,年画中年年有鱼的鱼,都是一尾红艳艳的鲤鱼。在村子里,无鲤不成席,逢年过节,遭逢喜事,迎来送往,都少不了要食鲤鱼,似乎吃了鲤鱼,那一顿饭才圆满,才皆大欢喜。

儿童入学,要烧鲤鱼,希望孩子能像跳过龙门的鲤鱼,通达富贵。老人活到七十三岁时,女儿须送上两条鲤鱼,寓意“七十三,吃了鲤鱼蹿一蹿”,寄托着延年益寿的美好意愿。旧时,新人的结合,多靠媒人的一张嘴。新婚后,需请媒人吃鲤鱼,以示答谢。若是忘了,要趁早补上,否则会被媒人数落一辈子,也会伴着媒人的嘴传遍十里八村。

开河鱼是少有的乐事,全村人一起吃,如此,才热烈,才畅快。男女老少齐上阵,刮鳞、去腮、剖膛、洗净、断段,加葱、姜、蒜,加酱油、盐、醋、大料粉腌制调和,约两个钟头,挂面糊,下油锅中炸至焦黄。最后,放入大锅中炖煮。大锅是杀猪去毛用的铁锅,没见过,很难想象出它如何大。

鱼要和豆腐一起炖。豆腐是作坊里的老豆腐,托在手里,横一刀,竖一刀,直接丢进鱼锅里。千滚的豆腐,万滚的鱼。豆腐和鱼都耐煮,时间越久,越有味道。炖到最后,煮得发了泡的豆腐布满了蜂巢般的孔洞。孔洞里吸足了汤汁,咬一口,浓汤从孔洞里溢出,浓烈的香溢满了整个口腔。贪吃的我,常被豆腐里的汤汁,烫出泡来,眼角还闪着泪花。

村子里有一个豆腐作坊,天不亮就开始忙碌,磨缝里冒出的白浆,像白色的瀑布往下流。豆腐作坊在三百六十行中排第三十,算是個大行当。豆腐用黄豆磨制而成,泡豆、磨浆、煮浆、点卤、打块,也许千百年来,或是更久远的时间里,人们一直使用这种古老的工艺,可能在生活里,这样简单的方法已经足够了,不需再进行任何改动。

村里人对豆腐极为偏爱,种植大豆的目的就是为了吃上一碗豆腐。不过,大豆的数量都不多,仅在地头种上些。想吃豆腐了,便舀一瓢豆子去作坊。彼时,尚保留着以物易物的习俗。豆腐除了用钱买,也可用豆子换,一瓢豆子能换两斤豆腐,足够美美地吃上一顿。我在享受口腹之欢的同时,想着闻着的是不是和祖先一样的味道?

满满一大锅鱼和豆腐,全村老少都能尝一口。每人一碗两碗,蹲在打谷场上,吃得热火朝天,吃得舒坦恣意。对叔伯们而言,烈酒是少不了的。酒是本地的酒,沛公、泥池、凤鸣塔、洋河大曲。不需什么下酒菜,一碗鱼足矣。一口酒,一口鱼,一口豆腐,美得赛过神仙,有的不过瘾,再划上几拳,更见热闹。

吃开河鲤鱼的同时,可搭配着吃河蚌。河蚌也是春日里的绝佳吃食,又名河歪、河蛤蜊,以滤食藻类为生,喜欢将自己半埋在泥沙中。蚌壳坚硬,形状如人的手掌,呈黄褐色、深绿色以至黑色。河蚌越老,外壳的颜色越深越黑。壳上的纹线犹如人的指纹,一圈又一圈。在民间,那种黑壳的大河蚌是不能吃的,因为它们可能已成了精怪,是碰不得的。河蚌具有清热解毒、滋阴明目的功效,有“春天喝碗河蚌汤,不生痱子不长疮”之说。

伏天,天气闷热,心头上好像压了块石头,让人透不过气来,时不时仰着脖子望天,可一点儿风也没有,汗珠子直往下掉。水里的鱼也透不过气来,大鱼、小鱼在深水里待不住了,纷纷游到水面上来,“吧唧吧唧”一口一口地换气儿,像溺水的人,贪婪地吞吐着空气。油绿的水面上,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水泡儿。见此情形,男女老少都知道,快要翻坑了。

说不定哪天,一个男人或几个男人在村子里一吼:“翻坑了!翻坑了!”村里的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拿着渔网,提着水桶,不约而同地跑向河边。男人们二话不说,把裤子一脱,穿个裤衩子就一头栽进水里去,先翻几个身,捣几个猛,待到水里充满了男人们的光膀子,他们便吆天喝地地在水中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地搅上几遍,一时间,河里的水变成了一锅泥汤。鱼儿在水底待不住了,一个个漂到水面上来。

看到水面上一条条的鱼儿,草筛子、米筛子、抄网、抬网、网兜、水梢齐上阵,各顾各地抓鱼,谁抓到是谁的,再加上好胜心作祟,谁也不轻易服输。少的抓个八九斤,多的十二三斤,事后常听大人们说:“谁家可逮着了,抓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那些不便下水的婶子大娘们,提了水桶,端着脸盆站在河边,等着捡鱼。

“三嫂子,我这里抓住一个大的,你要不要?”“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媳妇正在家里等你呢,还不快回家去。”大家说着笑着乐着,有的年轻后生趁着河边的人不注意,猛地一团黑泥甩了上来,又引来新媳妇、婶子们的笑骂声。岸上的人、河里的人、大人、孩子,全都笑成了一团。

待到天黑下来,鱼也抓得差不多了,便陆续端着盆、提着桶回家去了,一年一度的翻坑大战也随之结束。翻坑结束了,与之有关的欢乐却没有结束。哪怕过去了好几天,村里人还沉浸在翻坑的乐趣中,见面还会问,你家的鱼吃完了吗?

2

鱼老大是村里的捕鱼人,靠着祖传的手艺,成了捕鱼者中的老大。他的房子在河岸边,颇有些隐世独立的味道。屋子前是一片空旷的场地,上面全是竹竿支起的架子,用来晾晒渔网、皮衩等。渔网晾在那里,像童话里的场景。经过时,常见鱼老大夫妇对着渔网忙碌,或捡拾网里的鱼虾,或清理渔网上的树枝铁丝,或修补渔网破烂的口子。

我对鱼腥味情有独钟,像一只馋嘴的猫。那种诱惑是不可抗拒的,每次路过,都要深呼吸,像一个贪心的人,要把弥漫在空气中的鱼腥味全部吸入腹中,然后慢慢回味。若是遇到鱼老大捕鱼归来,便凑上前去,蹲在渔网边,帮着捡拾鱼虾,碰到不认识的鱼,就问鱼老大。好像没有他不认识的鱼,也不知道从没读过书的他从何得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民间智慧,也是民间生存的根本。

鱼大娘慈眉善目,如一尊活菩萨。在收拾鱼之前,总要祈祷一番。她同鱼老大一样,本性淳朴、善良,整天乐呵呵的。我每次走的时候,她顺手用草绳子拴几条鱼,或是装一袋子小鱼干,让我推脱不掉。每一次,鱼老大都在一旁帮衬,“拿着,这是我孝敬你祖父的,他可是我的半个师傅。”

回到家,说给祖父听,祖父笑而不言,或者最多来一句,给你你就拿着。我很是纳闷,印象里,鱼老大的手艺比祖父厉害多了,要不然也不能被称之为鱼老大了,为什么祖父会成为他的半个师傅呢?这个疑问一直不得而知。

在鱼老大的渔船上,保持着旧时的生活习惯,一个铁皮小煤球炉,上面架着一口双耳小铁锅,炉子旁是一个竹篮,里面放着葱姜等佐料。捕鱼时,炖上一锅水,遇到鲜嫩的白条子或青虾,鱼老大就用指甲刮几下鳞,随手丢进锅里,涮一涮,即送入口中。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捕鱼,潇洒得很。

鱼老大随身带有一个酒葫芦。葫芦也上了年纪,油润、铮亮,散发出古董般的幽光。渴了、乏了、困了,他拧开盖,抿一口,带着一声清脆的“滋”声,人立马活了起來,精神了起来,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酒香。鱼老大和祖父喝酒的神情一样,脸和眼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那神气像酒仙,脱俗、忘我、纵情。喝了酒的祖父面色慈和,神态安详,酒让祖父和我更亲近,让亲情更加浓郁。

鱼老大最让人称奇的是一手捕甲鱼的绝活。沿着河岸走里把路,根据水花,他能判断出甲鱼的位置,然后一网抄下去,绝对十拿九稳。他把鱼翻过来,瞅一眼,如果是母的,直接丢进河里,只有公的才装进网兜。他也不贪心,一次最多捕两三条甲鱼足矣。镇上的人都认识鱼老大,只要他一来,分分秒秒被抢光。

鱼老大有三个儿子,都羡慕他捕甲鱼的绝活。再加上,野生的甲鱼奇货可居,他们一直叫嚷着让鱼老大传授。鱼老大谁也没有传授。他常说,你们太贪了,传授给你们,河里的甲鱼迟早灭绝。鱼老大常说,他是喝着运河水长大的,他比鱼儿更了解河的隐秘,他知道哪个地方有礁石,哪个地方有暗流,哪个地方水藻丰茂,哪个地方适宜鱼儿繁衍后代。

对鱼老大来说,河里的鱼是天赐之物,也是它的衣食父母。捕鱼要适可而止,涸泽而渔是一种罪过。没有了鱼的河流不再是活着的河流,不再是有生命的河流。

七八月份,照例发大水,水中食物丰富,虾、蟹、虫、藻都活跃,鱼儿也活跃。此时,鲶鱼养得最肥,胜似人参。如果说,鹰是天上的猛禽,是天上的王者,那么鲶鱼则是河里的凶鱼,是水中的王者。鲶鱼贪吃,食量也大,捕食对象是小型的鱼虾,甚至岸上的青蛙、田鼠也是它的猎物。它喜欢埋伏于水边的石缝、树洞或水草之下,等候猎物靠近,尾巴一甩,将其打入水中。

鲶鱼的尾巴是捕食的工具,也是最鲜美的部分,村民常念叨“鲶鱼尾巴鲤鱼头,宁舍一头牛,不舍鲶鱼尾。”鲶鱼炖豆腐、炖粉条,都是打牙祭的饕餮之食。鱼老大最喜欢抓鲶鱼,每次发大水,他都高兴得像个孩子。别人避之不及,他反倒无比的兴奋。每一次都大获丰收,见了谁家的孩子,就给上一条,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成也鲶鱼,败也鲶鱼。有一次鱼老大在河里摸鱼,看见一条大鲶鱼游了过来,他瞅准了,猛扑上去,双手紧紧卡住了鱼鳃。不想,那条大鲶鱼顿时疯狂起来,尾巴如鞭子般胡乱甩打,搅动起“噼里啪啦”的水花。倏地,听得鱼老大大叫一声,见他将到手的鲶鱼又重新扔进了水里,然后,惊慌失措地往岸边走来。等他龇牙咧嘴地爬上岸,腰上青一股红一股的,眼睛里的惊恐尚未散去。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对着一条鱼惶恐。

那次经历,对鱼老大的打击极大,他大病一场,好些天才起床。病愈的鱼老大,似乎被抽去了精气神儿,如一条风干的鱼。从那以后,鱼老大很少捕鱼了。后来,竟一把火将渔网给烧了。再后来,他闲得发慌,不知从哪弄来了几只鱼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鱼鹰,它们栖在木架上,精神抖擞,如同临战状态。鱼老大把杆子一挥,鱼鹰“噼噼啪啪”跃进水里,眨眼工夫,叼上一条条鱼来。鱼还在挣扎,这真是一个热闹的场面,让我很是惊讶、兴奋、激动,甚至放肆地大叫。鱼老大也不贪心,只要够一天的油盐钱,即收工回家。

不知何时,有些人喜欢叉鱼这种最惊人的捕鱼方式。鱼的血顺着钢叉流下来,流入河里,浸红了河水,然后慢慢散开、消失,如同河埠头的水汽杳无踪迹。第一次看到人叉鱼,我感到惨烈极了,奇怪如此古老的捕鱼方式怎么还会流传下来。对于鱼老大来说,这种方式是不能忍受的。每次遇到叉鱼者,他都要上前训斥一番。人们碍于他的年龄和辈分,往往讥笑着离开。

河水的流淌最接近时间的流逝,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波涛汹涌。伴着河水的流逝,鱼老大从壮实的汉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后,鱼老大在一个发大水的季节,无疾而终,一把灰也按照他的嘱咐,丢进了河里,随水而逝,或是沉入水底,与那些死去的鱼儿,相依相伴。鱼老大的死,预示着一种手艺的消失,鱼老大这个称呼也成了一个生僻词,悬挂在时光的门楣之上。

再后来,河里有了一个又一个鱼塘,野生野长的鱼变成了人工饲养的鱼。多数人吃不出区别,唯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是能分辨出来的,一直念叨着,如果鱼老大还活着的话多好!眼前那个与运河以及运河里的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模糊的身影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3

父亲遗传了祖父的勤劳,也遗传了祖父捕鱼的手艺。

父亲捕鱼的工具先是麻制的网,后来是绿色的尼龙网。渔网不仅仅是一张网,更是父亲用来改善妻儿生活的工具,像镰刀、锄头,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媒介。有了它,贫瘠的生活得以丰饶,餐桌上也有了更多的快乐与欢笑,也让一个少年有了更多美好的回忆。

麻制的渔网在使用前,要用桐油浸泡,以防腐烂。桐油浸泡后,再用猪血浸泡,俗称“喂网”,即把网喂饱了,用父亲的话来说,不喂网,哪能下水啊!所以,下水前的渔网呈暗红色,散发着浓烈的腥味。父亲的渔网孔大,目的是让小的鱼秧子漏掉,防止涸泽而渔。

运河水面开阔,水深,水流缓,水底也没有扎人挂网的木桩和水草,适宜撒网。撒网时,父亲用力抖展,让网充分摊开,摊开的面积越大,捕鱼越多,然后两腿微弯,双足紧紧扎稳,如钉子般钉入泥里,紧接着侧身运气,猛然间,振臂一挥,绿色的渔网“唰”地飞向水面。网四周的铅条迅速下扎,泛起漂亮的圆圈,眨眼间沉入水中。一起一落,轻松、自在、随意,数不清的光阴被渔网网走。

拉网的过程是一个未知的过程,也是一个期望与失望并存的过程,哪怕是作为捕鱼老手的父亲也屏住了呼吸,似乎一个大喘气,就能把鱼惊跑了。父亲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像水面上摇摇晃晃的细碎波纹,那是春天才有的色彩。渔网拉起,能看见鱼在动,鲫鱼、鲤鱼、鳙鱼,全部在活蹦乱跳地动,似乎在竭力逃出渔网,河面也弥漫着鲜活的气息。看着跳动的渔网,笑容在父亲的脸上绽放,然后一闪而逝,像水波一圈圈地荡开去。

父亲穿着皮衩,在河里网鱼,我则在岸边钓鱼。钓的多是鳝鱼。蚯蚓是鳝鱼最爱的食物,没事时,喊上几个小伙伴,拿着锄头,提着水桶,去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挖蚯蚓。无论大小,统统收入桶中,挖到的蚯蚓越多,意味着钓到的鳝鱼越多。回到家,母亲用尖刀将鳝鱼一一划开,取出脏腑,用盐搓掉皮上的黏液,即可烹食。

当时有一种名为鳝笼的竹笼子,用约一厘米宽的竹篾编成,笼身封得死死的,两头开口,一头封閉,一头开启,口子为倒刺状,让鳝鱼进得去,出不来。傍晚时分,将笼子放在鳝鱼常出没的水田埂边,笼里的蚯蚓将鳝鱼吸引来。第二天一早,笼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几条鳝鱼,让人不失所望。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了离家十几里地远的河里捕鱼。捕鱼前,父亲先下鱼窝子,诱饵是豆饼加麦麸皮。下水后,麸皮被水带到更远的水域,眼看着远处的鱼随着麸皮的漂浮方向逆流而来。父亲瞅准时机,连续撒网,由于少有人光临,此处的鱼儿如茂盛的水草般,收获是意想不到的大。几网下去,一条真正的大鱼落网了。那是一条半人高的草鱼,翻起的水花比一个孩子翻起的水花还大。

父亲的呼吸有些急促,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我的一颗心吊在了嗓子里。看着与鱼争斗的父亲,我想起了鱼老大,生怕父亲重蹈他的覆辙。好在虚惊一场,最后父亲将那条鱼连同渔网一起甩上了岸。然后,父亲连皮衩也没脱,一屁股坐在岸上,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用力蹦跶的鱼,真的是难以置信。这是父亲捕鱼生涯中最辉煌的一次,之前,包括之后,父亲从未有过如此丰厚的捕获。

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一人去捕鱼,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捕鱼归来,我是第一个知晓的,然后像一只敏捷的豹子,“哧溜”窜了出去,这要归功于我对鱼腥味敏感的嗅觉。然后,看着父亲提着渔网水桶回家,看着父亲将鱼倒入洗衣用的大铁盆,我激动得眼睛发光。蹲在盆边,怎么看也不厌,鱼儿“簌簌簌”吐着水泡的声音,妙如乐曲。

父亲是捕鱼的高手,母亲则是烹鱼的高手,大鱼、小鱼、知名的鱼、不知名的鱼,在她的手下,全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味。数百年前,运河上渔民因船上条件所限,往往取一小泥炉,炉上坐一口铁锅,干柴生火,煮上一锅菜,锅边贴满面饼,于是便产生了饭菜合一的烹调方法,名为地锅菜。

母亲擅做地锅鱼,将鱼去内脏,洗净,沥干水分,放入油锅中,慢火煎透,再放入茴香、姜、辣椒等,炸出香味,放入煎好的鱼,加水炖煮。大火炖开后,放入面饼,一半贴在锅沿,一半浸在汤汁里。盖上锅盖,小火煨熟。打开锅盖,热腾腾的鱼、白晃晃的饼,别说是吃,看着就馋涎直流。因长时间炖煮,鱼的头也好,尾也好,肉也好,刺也好,全都酥烂滑嫩。

鱼做好了,母亲很少吃鱼肉,筷子一夹,将鱼头夹入自己碗中,用她的话说,猪头也不如鱼头香。不过,有的鱼头确实美味,如鳙鱼,让人食之销魂。鳙鱼俗称胖头鱼,顾名思义,它的头硕大无比,且肉质肥润。到了冬天,鳙鱼开始发福,将一个胖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肉质厚实肥美,是冬令时节的席上珍馐。

那些寸把长的小鱼,母亲也舍不得丢掉,用来做萝卜鱼或野菜羹。小鱼呈麻灰色,身子圆滚,人们叫它麻姑楞子。母亲极为仔细,每一条鱼都在她的布局和掌控中煎得恰到好处,头尾不分离,闪着金色的光。鱼煎好后,放入葱姜蒜辣椒,倒进萝卜丝,少量水,文火慢炖。等到满屋鱼香,方可揭开锅盖,我也像一只猫东张西望。

春日里的野菜带着春气儿,也带着水灵灵的香气儿。孩子们三五结伴成行,挎着篮子,带着铲子,来到残留着头一年草秸的河滩上或春地里挖野菜,有灰灰菜、马齿苋、猪毛菜、苦苦菜、荠菜、马兰头等。一会儿,便挖了满满的一筐。若是遇到甜八根,赶紧到河里,洗去粘在根上的土,含进嘴里嚼,一股带着苦味的清香刺激着味蕾,鲜嫩、清心,让人觉得春天真正来到了。

咸鱼是母亲的备留美食,摆在篾制的蒲篮里,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审美意趣。母亲是杀鱼的高手,只需一刀,从鱼嘴到达尾部,整个打开了鱼的内部,去其脏腑,去鱼鳃,然后抹上粗盐。手法简洁流畅,不像是在腌鱼,反倒像是在从事一件艺术活。腌鱼有三种吃法,一是蒸,将整条鱼放在铁锅里蒸,鱼肉绵软,腊味外溢;二是焖,将咸鱼切成瓦块状,油煎至两面焦黄时,投佐料,加水焖,绵了起锅,此味也悠长;三是烤,将鱼涂上辣椒面在火上烤,快熟时香气四溢,这种做法最让人食欲旺盛,胃口大开,也生出几分满足,几分幸福。

鱼是一种象征着富足和希望的食品,鱼的鲜嫩柔滑,像人幸福满足的心情。年年有鱼,年年有余,一盘鱼里饱含着无限美好的憧憬。

4

在水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玩水的,没有一个不喜欢摸鱼抓虾的,也没有一个不会水的。夏天,一个个光腚猴儿泥鳅般往河里钻,耍狗刨、钻猛子、打水仗、捉鱼儿,快活极了。

凫水纯粹是无师自通,在河里扑腾几回,就会了。最高水平的凫水,是在水里走,颇有些武侠高手的味道,引得旁边的孩子们大声叫好,也在心里暗暗羡慕。有时来了兴致,站在高处的河滩上,纵身一跃,飞鸟样落入水中,地雷般在水面炸出硕大的水花,水珠四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最刺激的游戏是水中捉迷藏,一个自认水性好的家伙,猛吸一口气,然后一个鱼打滚,猛地扎入水里,不见踪影。其他人跟着憋足了气,沉入水中胡乱寻找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在大家忐忑不安时,一颗沾满乌泥和杂草的头颅,倏地在几十米开外露出水面,大家长叹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玩水累了,就打水漂。光溜溜的一字排开,站在水边,轮流着打。打水漂,以手腕的力量让石片在水面反复弹跳,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水花,最后落入水中。弹跳的次数越多,泛起的水花越多。打水漂的要点在于用力的技巧,还在于石片的选材,薄而平的石片或瓦片飘得最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玩水也有危险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得意之时,一下子被河底的水草给缠住了。幸好被鱼老大遇上了,他把我拉上来时,我已喝了不少的水,奄奄一息。他一手倒拎着我的腿,一手使劲地拍打我的脊背,直到我“哇”的一声,吐出肚子里的水,整个人才好像活过来。

玩水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水蛇可以当鳝鱼抓,独独害怕一种小东西,那就是柔若无骨的蚂蟥。蚂蟥像一片片枯黄的柳叶,在水中随波逐流。那黄绿色的小小的躯体,有一种让人害怕甚至心悸的力量。蚂蟥专吸人和动物的血,只要人或动物一下水,它们听得水响,便纷至沓来,极为迅速。

玩得正高兴时,忽然觉得腿上一痒或者一热,紧接着就是一疼,摸都不用摸,肯定是被蚂蟥吸上了,赶紧上岸,用手掌或鞋底使劲拍,它们才从腿上掉下来。随即,有血从伤口流出来,血淋淋的,好大一会儿才能结痂。蚂蟥叮人只能拍打不能硬拽,据说要是不小心拽断了,它会顺着血管游进人的体内,在体内产卵繁衍,直至将人的血吸食干净,让人毛骨悚然。

孩子喜欢玩水,大人也喜欢玩水。夏天,一天忙完了,男人们拿着毛巾,穿着大裤衩,拖着拖鞋,三三两两地去河里冲凉泡澡。嘴里也没个正经,若是腼腆点的人,真插不上话。兴致来了,看谁会玩水,姿势多是狗刨,速度却不慢,在身边人的起哄喝彩中,越游越精神,有的甚至能游到河对面好几个来回。

最喜欢跟在一个本家叔叔的后面,尾巴般如影随形。小叔只年长我几岁,却无比老成、机灵,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春来放风筝,冬来抓野兔,没有他不会的,让我无比崇拜。他会讲吓人的鬼故事,用槐树叶子卷起来吹哨子,声音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再加上吓人的鬼故事,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在玩乐上,对他的崇拜远远多于父亲,他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在孩子的心目中极具号召力。

河滩是一个神奇的王国,寄居着数不清的小动物和虫子。到了晚上,它们开始四处活动,青蛙的鸣声夹杂着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有萤火虫在高高低低地飞,像在跳舞。小叔好借着月光、星子的微光或手电筒,用网兜捉泥鳅。捉泥鳅要眼疾手快,若是笨手笨脚,泥鳅“嗖”地一下钻到泥里,连影子也见不到。要不多久,就能捉上一桶,足够打牙祭的。

泥鳅捉来,先不忙着烹制,要放在清水中静养两天,让其吐出体内的泥沙。泥鳅是横行乡间的佳肴,吃法根据泥鳅的大小来定,小的泥鳅放到油锅里炸,用小火炸至金黄色捞出,撒上盐、辣椒粉等,又脆又辣,是下酒的好菜。父亲喝一口酒,咬一截脆泥鳅,别提多享受了。个头大的泥鳅红焖,清水洗净,放入油锅中,将泥鳅两面煎黄,倒入料酒、葱姜蒜等,然后加水,盖严锅盖,只管加柴焖熟。待整个灶间鲜香扑鼻,一大锅焖泥鳅就成了。

家里的老人担心孩子落水,于是常说河里的大鱼成精了,经常吃小孩。对这样的话,我不止一次听过。河里的大鱼悄悄潜伏在岸边,瞅着孩子不注意,尾巴一扬,“啪”的一声,孩子被打入水中,趁机吃掉。当初,我以为是村里人的魇语,或是惩治孩子的恐吓之语,让孩子少去河边玩水,及至见到鱼老大拖着一米长的鱼在岸边走时,我才相信这不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话。

另一种吓唬孩子的说辞是水鬼。溺水而亡的人变成了水鬼,再有一个人溺亡,他才能得到解脱。为此,水鬼经常变成蜻蜓、大鱼,吸引人,特别是小孩子去捕捉。经常听说,十里八村谁家的小子又溺水了。于是,河滩上又多一个坟堆,又多了一个斑点。孩子的父母哭过痛过,但生活还要继续。

为此,每到傍晚,炎热的午后,干冷的黄昏,饭熟了,呼唤孩子的声音也在村里焖熟,从长辈们的嘴里溢出。村内村外,响起一声又一声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清脆的、雄浑的、焦急的、绵长的,像喇叭花的枝蔓,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屋顶,伸出了院墙外,窜到了河滩上,窜到了野地里。

老旧的村庄因孩子而保持着应有的活力。习惯沉默付力的人们,只有在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丝的悠闲与艺术感。孩子的名字从大人嘴里吐出,多是小名,戏一样唱。村东一句,村南一句,飞到村头碰面,擦出一家一户各有的抑扬顿挫。听到呼喊声的孩子,知道到了吃饭的时间,立刻放下手中的泥炮、铁环、柳条帽,疯着、闹着、嚷着往家赶,如同放养的鸡、鸭、牛、羊,开始返圈归巢。

唤我回家的永远是祖母。祖母的声音有穿透力,穿过纷扰的炊烟,穿过杂乱的人籁,撞到天上弹一下,进了我的耳朵,像她擀的面条那么有弹力。我一边大声应着,一边踢踢踏踏地往家跑,尘土飞扬。我知道,我的回应,祖母根本听不到,可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应着,好像这样,才能让祖母放心,才能让自己安心。

祖母唤我,音调由低至高,以家为中心画着圈。近了,几步跑回,聲音便停住。离家远了,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我的影子不入祖母的眼眶,她老人家不会停止,仿佛上紧发条的弹簧,会一直高下去,如同那个孱弱的身体里总有掏不完的力气做活一样。祖母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是黑暗中的光,急促、绵长,线捻儿一样往各个孔隙里探搜,东家的大娘,西邻的婶子,南院的二叔,他们都会帮着喊:“小峰,快回家,晚了,祖母不给饭吃。”

跑回家,祖母多半倚在门板上,手抓着锈迹斑斑的门环,保持一个站立、寻找的姿态。门环是铜的,跟门一起向风站着,有了包浆。只有祖母经常手触的地方,才显现出铜的本色,光滑得醒目,如同她唤我的声音那么浑厚且渐次明亮。“野得也不知道饿。”见我回来,祖母总说这一句。生气了说,高兴了也说。边说边用干涩的手抚摸我的头,抚摸我的脸,然后牵着我进家。

鱼活蹦乱跳,那是一种鲜活的气息。看着鱼在河里游,真觉得人还不如一尾鱼。鱼可以在河的深处呼吸、穿梭、远行,可以从一个地方游到另一个地方,可以从一条河游到另一条河,可以从一条河游到江游到海。而人,只能在岸边凝望。所有的孩子都想化身为鱼,顺着河水,游向未知的远方。

后来,那些孩子真如一尾鱼,游过村口,游过镇子,游过城市,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在某一个地点,上岸,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无论游多远,他们都刻下了大运河的烙印,永远是大运河的孩子,永远是大运河的子孙后代。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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