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种可能或无穷远方
2020-11-25赵普光
《青春》杂志发来两篇小说。小说分别出自两个大学生之手,这大概算得上是青年写作了。是的,青年写作似乎热闹很久了,看样子还会热下去一段时间。青年写作成为一个问题,本来就不奇怪。古代文学里的很多诗篇不都是出自青春诗人之手?这个且不论,单说五四时期,《新青年》本身不就昭示着新文学的青春状态和精神特质?五四时期初登文坛的作家中,除鲁迅外,新文学家绝大多数都应是青春年少,甚至还有的乳臭未干。整个五四时代也是历史的青春时期,充满了狂热与冲动,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所以,青年写作本是最为普遍的文学创作现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反观五四之后,某一批青年作家对鲁迅、沈雁冰等文坛“老朽”的批判,不就是一次有预谋的反叛和策动吗?而且,从另外方面说,青春式的躁动不安、冲动不羁,本就是所有年龄段的作家都应该具备的,否则他不可能拥有旺盛的创造力。因为,创造力往往来自生命力。
所以,我想不必过于纠缠于作家的年龄。一如我对所谓50后、60后、70后、80后之类的命名一直心存疑惑一样,如此命名下去,可以说那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当然无穷匮也的前提是人类绵延无穷,永不消失。还是回到作品本身吧,且说这两篇透露着青涩,也蕴藉着多种可能的习作。
《文奇的花园》写一个仿生人(机器人)文奇,被富人高利买走,进入家庭和社会后的生活。当仿生人被制造和設定的程序与充满变化、盈满感情和欲望的人的世界相遭遇时,细微的悸动与活性在她的体内开始苏醒滋长,思想、情感、灵性,甚至仇恨也被激活,最终她以虽不血腥却极为周密冷静的方式,展开了复仇计划。计划的展开,意味着她获得了自己的部分主体性。这是一个并不新颖的仿生人反抗人类世界的故事,这种套路在曾经风靡的电影《西部世界》中已经充分演绎。然而,反抗的结果是她“正往城中心的那条路走去,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公共电话亭打一个私人电话”,小说至此戛然而止。然而,这个私人电话会是打给谁?那个被辞退后一直未曾提及的园丁,似乎在暗影中逐渐浮现。那么,电话之后呢?当获得部分主体性之后的仿生人文奇,又重新进入到一个家庭空间,仿生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又将如何进行下去?小说留下了多种可能的空间。但是,无论是何种可能,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已获得的部分主体性最终依然会淹没或消弭于强大的无物之阵,被无所不在的客体人类所击碎或瓦解。
与近于科幻的《文奇的花园》截然不同,《过年》则用最为普通的题目叙写了最为常见的留守儿童的故事。一个常年留守在山村的儿童与奶奶相依为命,父母在遥远的城市打工。过年是压抑一年的亲情唯一的表达和释放机会,面对这种表达的机会,三代人都如醉如痴,任何的阻隔也无法抵挡。然而,这个年对于故事的主人公来说成了一个巨大的劫。当全知的读者一面看着父母从山路上跌入深渊,一方面又看着对灾难毫无所知的孩子在激动甜蜜的期盼中幸福入睡,这两个隔绝的画面同时进入读者的眼睛,相信没有谁会无动于衷。明晨醒来,这个美好的梦必然被撕得粉碎,生活露出血淋淋的本相,孩子日日夜夜期盼的父母坠入深深的山谷,虽然孩子自此跌入命运的无尽黑暗,但那份爱将永流落于无穷的远方。《过年》虽然稚嫩未脱,情节仍嫌巧合,对话和动作流于夸张,但最后的生活本相与必然用这种偶然巧合的方式托出,让人在稍有遗憾的同时,毕竟唤起了深深哀痛和惆怅,而这哀痛惆怅却是文学最不可或缺的珍贵的要素。就作者而言,未来毕竟依然保留着多种可能,其中最令人期待的是:不必仅仅靠题材,而是要靠生活本身的力量打动人,才会更加蕴藉而强烈。
一科幻,一现实,这两篇小说习作,无论题材还是风格都毫无相似之处。但幻亦真,真亦幻,二者终会在某个基点会合。《文奇的花园》末尾有这样一幕:
当她准备关上这座宅邸大门时,高才站在旋转楼梯的最后一阶。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此刻她真希望自己会流泪。“你愿意和妈妈离开这里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袖,一边摇头,一边欲言又止。她用手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泪光。“如果妈妈有了新家,我会回来接你的。”
而《过年》则在孩子的呓语中结束:
张帆又把头枕到奶奶腿上,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口中喃喃地念叨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是的,文奇对同样是仿生人的孩子高才的情感流露,是小说《文奇的花园》最为触动人柔软处的刹那,不期然中,这一点竟与《过年》有了灵犀的共振。这似乎出乎意料,却正是文学的必然……
见习编辑:孙菡萏
赵普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市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