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之夜
2020-11-25李黎
一次饭局就像一次长跑,有启动,有加速,有难熬,然后结束了。现在,我们就身在饭局。几个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一家饭店,然后一推门,进来,坐下,看看两边。于是饭局开始了,寒暄开始了,话题启动了,话题加速了……
马伟伟恶狠狠喝下一大杯啤酒说,第一次进城,感觉很不好,觉得自己像一只鸡,钻进大操大办的酒席,害怕得要命。
你是说你上不了台面?但是你当时才十五岁,怎么会有上台面的念头呢?我继续问他:你这个第一次进城的感觉,是你现在总结第一次进城时的感觉吧……
行了行了,喝酒吧你!马伟伟不耐烦地端起酒杯打断我。
我缓和一下说,不过你说得对,我第一次进城也感觉像一只小鸡。
我们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不舒服的回忆及其尴尬的细节全都包裹起来。我们在座的五个人,多年的朋友,都是郊县的。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之一。因为每个人都会遭遇第一次进城,此事注定要被我们反复提起,但又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当然,第一次指的是能清晰记得的第一次,记不得的不算,比如我生下来不久得了百日咳,屡屡被抱到儿童医院,这不算进城。我不能说我三个月大就来过南京了,除非我打算用此事来自我讽刺。
这次吃饭,是我专门请罗皓然,请酒赔罪。三天前,我们几个人约好了吃饭,还有几个不熟悉的朋友——这是我们的固定饭局,如果很多年之后你看到一些关于“周四饭局俱乐部”的记录,那就是指我们的饭局。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制造一点日常生活的乐趣,没有自豪感,也不至于懊丧。这次轮到我组织及买单,但大家突然忙了起来,不能来了。我和马伟伟商量后,决定本周取消,顺延。但我忘记通知罗皓然取消吃饭了。那是下午五点的事,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太忙,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再重要,失去了它们该有的分量和严肃性。我身在一个叫作“忙”的大房间里,对待所有的事都没有敬畏,也做不到停顿了。之前我发消息通知罗皓然晚上吃饭时,他没有回复我,这大概也是我忘记通知罗皓然饭局取消的原因。结果,一贯饭局迟到甚至会临时玩消失不见的罗皓然,早早就来了,坐在我预定的包间里,孤零零一个人。包间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大,他也感觉自己的座位在逐渐升高,仿佛自己即将被万众瞩目了。服务员过来招呼他,他说,等等。然后他打电话给我,手机没电。再打给马伟伟,知道了不吃饭的消息,他愣了一会,心想,这不是真的,是幻觉,我等十秒,要是还没人来,那就是真的,饭局确实是取消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在这十秒里,他发了一个消息把我臭骂一通。然后他猫着腰,把鞋子拿在手里,像猫一样用肉脚走路,悄无声息地从服务员眼皮底下跑了出来。好几个服务员都看到了悄无声息的猫着腰的罗皓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幻觉,就默默看着。罗皓然用他的辛勤劳动让双方都避免了尴尬。
当我想起忘记通知罗皓然时,已经是八点多了,我心跳一阵加速,脸颊顿时火辣辣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我赶紧给罗皓然打电话,但这时他的手机又打不通了。自从有了手机,就有了无数“你所拨打的手机暂时不在服务区或无法接通”。
晚上十点多,当我还沉浸在先前的紧张刺激以及些许的失落中时,罗皓然打电话过来,语气非常开心,很活泼。这让我毛骨悚然,他嬉皮笑脸地和我说话,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他确实不在我背后。
他说,你猜我遇到了谁,你猜我遇到了谁?你猜……
你遇到了人。
废话,当然是人了。
除了人你还可以看到车啊,还有狗,可能踩到了树叶和塑料袋,肯定没被汽车撞死……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遇到了我父母,他们在一家饭店吃饭,感觉像是约会。
我有点困惑。罗皓然猫着腰仓皇辞别饭店之后,带着怒气和与我绝交的冲动走在大街上。姓李的太过分了,他对着路灯这样想,对着汽车这样想,对着垃圾桶这样想。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搜罗我类似的恶劣表现,顺便把其他朋友的类似事件暂时算到我身上,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个有限的晚上把我骂个够。老朋友就应该这样不留情面。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父母,面对面坐在一家自称“只做高档火锅”的某火锅店里吃饭。玻璃后面的他们,像是一对情侣在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约会那样斯斯文文。
罗皓然大喊一声,妈呀!
罗皓然像讲八卦一样把看到他父母的事说给我听。我给他制造了麻烦,然而在这个麻烦中他又有了小小的奇遇,他觉得应该把这个奇遇带来的惊喜和我分享。
分享完了,他反应过来,开始抱怨我取消吃饭也不通知他一声。我心里一惊,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恨不得他破口大骂几句,这样我会有种还债后的轻松。但罗皓然不爱骂人,他命令我:你要再请一次,请我喝酒,请喝酒……
于是,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吃饭,而且有了一个核心话题:罗皓然的父母为什么跑四十公里进城吃饭,吃得那么隆重、浪漫,并且不通知已经在这个城里扎根的儿子一声——顺带,我们谈到了自己的第一次进城,如开头所说。
关于罗皓然父母为何“私自进城”,我们一共讨论了大约十个原因,这期间我们喝了大约十五瓶啤酒(其中的四五瓶被我们倒着拎起来,甩了又甩,确认里面没有酒了。为什么要用力往外甩?因为这段时间我们都没钱,这段时间之后怎么样又不清楚),抽了三四包烟,还涉及了很多话题,但都及时回到罗皓然父母这件事上来。罗皓然本人也贡献了三个方案,最后,我们逼着罗皓然去问个清楚。
他说,我干吗要问?他们到南京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问了可以解惑。
你问了可以了解中老年人在想什么。
你问他们,他们也会问你,你们可以交流。
早就不和他们交流了……罗皓然一挥手,然后像认输一样说,好啦好啦,我帮你们问。
赵大雷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帮我们问,是帮你自己问。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马伟伟继续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罗皓然的将来不可能有他们现在好。
罗皓然眼睁睁看着话题在他头上盘旋不去,越摞越高,彼此纠缠,赶紧端起酒杯对我说:李黎,喝酒喝酒……你最近忙什么啊?
我们都哄笑起来。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系,三五天见一次,对这么熟悉的人说“你最近在忙什么”,等于对自己老婆说“晚上和我回家吧,好不好啊”?
罗皓然,你方寸大乱!
这时,我们看到外面有人在打架。我们坐在一扇大窗户后面,外面的来来往往我们看得很清楚。现在,这条叫作大方巷的巷子几乎空了,路灯的光线异常纯粹,不再被下班、觅食和闲逛的人切割成碎片。在这么单纯的光线下一男一女像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一次性成长为成年人,充满了情感困惑,并且不能解决他们的情感问题,于是开始吵架、扭打。
我们像看电影一样看着他们在几米开外动手动脚。他们争吵的声音中咆哮的那一部分我们能听到一点。那个男的,穿着中央电视台广告上经常出现的说是走向世界的西服,挥舞着胳膊,跺着脚,大概是在缓解被那个女人殴打的疼痛。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声求饶,似乎还在据理力争。我们隐约听到他喊:我没有特权,什么都没有啊,一切都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女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完全不顾自己穿什么、怎么化的妆、挎什么包,只顾拼命打着她的冤家,嘴里喊着冤枉,过分,疯了,要我死啊……她狠狠地一拳下去,打在男人的鼻子上,同时喊出一句:这难道就是我的命?
作为记者的罗皓然笑着对我们说:看看,这就是爱情。
我们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谁好意思谈这件事呢。你好意思谈这件事吗,你不觉得这是极丢人的事?你还有脸高谈阔论吗?
几个路人和附近工地的民工把吵架的一男一女给围住,有几个人站在窗外,站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后脑壳。后脑壳让人觉得虚无缥缈。赵大雷有点愤怒地说,怎么一会儿就来这么多人,挡着我们看热闹。
男人被女人毒打,这个热闹很多人都没见过。
陡然间,我们愕然地发现,短短几分钟后就已经成了男人在毒打那个女人,他只顾打,不说话,更不咆哮。女人只是在呻吟,伴随着拳脚,她间歇性地呻吟。她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我们隔着玻璃、巷子和人群都能听得到。
这条巷子身在闹市,因为拥挤与热闹,总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但是在深夜十点还聚集了这么多人,真是难得。我们端坐在小饭店的玻璃后面,目睹这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初是来了很多保安,然后来了另外单位的保安,两拨保安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矛盾,以至于场面不仅没有肃然,反而失控起来。几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乘机开始卖他们的画,他们双手举着自己的画,一般一平方米左右,有的更大,两米乘三米的都有。他们高声吆喝:“比北京便宜!”“一平方米不到一万!”这又引起了混乱,不是因为他们搅乱了冲突现场,而是确实有很多人来买,很多人从鞋子袜子和内衣里掏出钱扑过来,眼睛无限接近那些油画,但不会碰到。几个及时出现的警察,不得不临时充当起工商行政执法人员维持起交易秩序,一个人还走到我们面前。隔着玻璃,我们看得很清楚,他如临大敌一样拨打工商部门的电话寻求支援,附近的几家小店见这里聚集了几百上千人,以为这里有大型活动,比如奥運会,就纷纷拎着成箱的矿泉水过来叫卖,还不时地对提出其他要求的人咆哮着“有”“有”!几个流动摊贩推着小推车冲了过来,车子上悬挂的食物晃晃荡荡,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或者飞起来。
比较而言,我们这里非常安静。房间里只剩我们一桌了,这让我们沉思起来。我们也不关心外面那对男女后来怎么样了,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类似的事情太多,或者说,太多事情都是类似的。
马伟伟指着我对罗皓然说,你看看,只要有他在,你就能看到一男一女在干什么事情。上次你看到你父母在吃饭,这次你看到打架,下次你想看什么?
罗皓然瞪了我一眼,又觉得看错人了,转脸瞪了马伟伟一眼,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轰鸣,一个长期没有演出机会的本市地下乐队已经搭好台子开演了。他们对着圆圈中间被打得露出内衣裤的女人,对着女人周围一致弯腰的路人民工,对着穿插在人群中间的各类执法人员,还有周围的我们这样的人,唱起一首喜庆的歌:“恭喜恭喜恭喜你……”
罗皓然哈哈大笑说,这个乐队前途无量!
你也前途无量。赵大雷告诉罗皓然。
但是也别忘了问问你父母他们那天到底怎么回事。马伟伟提醒前途无量的罗皓然。
一转眼又是一周过去,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吃饭,几个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一家饭店,然后一推门,进来,坐下,看看两边……我们深感时间过得太快,似乎活着活着,时间变成了混沌的水,人被淹其中。所有的时间都是午饭后昏昏欲睡的时间,唯一的路就是下沉。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和上一次吃饭明明相隔七天,但大家都认为我们昨天刚刚一起吃过饭。甚至有人认为,我们其实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只是中途大家分别打了个盹、上了个厕所、去了趟单位,或者接了几个陌生人的电话,解决了几件和陌生人有关的事……从一个更高更远的角度看我们,我们确实是在保持着同一种姿态,蜷缩在桌子后面,不健康,不激动,夸夸其谈。我们的身后是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飞速旋转,带动各种颜色,不知道是吸纳进还是抛出无数的眼球。
罗皓然刚坐下来就告诉我们,他知道他父母那天为什么到南京来。有一天老两口在家里吃午饭时,一个推销婚纱摄影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不速之客把罗皓然父母吓了一跳,寂静幽僻的乡下一般不会来什么陌生人,尤其不会来衣着打扮都貌似演员的女人。现在,他们看到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穿着鲜亮的白色套装,穿着大红色的皮鞋和内衣,梦境般站在他们家堂屋门口,手上拿着一叠色彩艳丽的宣传册。她一只脚大概已经踩到了鸡屎,因为地上满是鸡屎,新鲜的、风干的和若隐若现的。几只鸡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每一只鸡的表现都不一样,因为每一只鸡的内心都不尽相同。女人清清嗓子,站在丝瓜藤下面大声对罗皓然父母说:大叔大妈你们好,我是“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的客户经理,我们最近在全国各地寻找银婚珍珠婚玉婚宝石婚蓝宝石婚金婚钻石婚夫妇,我看你们这么恩爱,吃饭还互相夹菜,我觉得你们一定符合我们的条件……
听得头昏,你到底干吗来的?罗皓然父亲不客气地反问一句,声音果断、凶狠。对此,客户经理不以为然,因为她听惯了官僚和老板的声音,也知道农民大声说话的方式也仅仅是他们一个质朴的习惯而已。乡下开阔,不大声说话房前屋后的人怎么能听到。客户经理坚定地说,我是“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的客户经理,我们最近在全国各地寻找银婚珍珠婚玉婚宝石婚蓝宝石婚金婚钻石婚夫妇,我看你们这么恩爱,吃饭还互相夹菜,我觉得你们一定符合我们的条件……
这个你刚才说过了!
你看你看,我一说,你就知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说明你都听清楚了,我是想问你们,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罗皓然父母互相看看,父亲丢下碗筷,想掰指头算,但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子里闪过:这样会伤老婆的心。于是他拿起碗筷,用筷子轻轻敲打碗,“当、当”的声音清脆可闻,每敲一次,代表一年,他敲到十六下时,罗皓然母親说:我们结婚29年了!
客户经理惊叫起来,啊呀,珍珠婚!你们是珍珠婚,真难得啊,那你们可以享受我们的珍珠套餐!她边说边往前走,被罗皓然父亲一句话喝住了:我们是珍珠关你什么事!
客户经理往后退了半步,笑呵呵地说,不是你们是珍珠,是你们结婚29年了,结婚三十年就是珍珠婚,你们就要珍珠婚了,我们特地为你们推出了珍珠套餐,这个套餐相当优惠……
我们结婚28年,不是29年!罗皓然父亲纠正说。
客户经理坚定地说:我们这套珍珠套餐,专门为广大的珍珠婚夫妻准备的,我们会派车把你们接到我们的总店,在总店有专业化妆师给你们精心化妆,然后根据你们的喜好,给你们拍五套精美结婚照,每套婚纱照都在不同的地方,风景各不相同,然后把这五套精美结婚照用高档相框装裱好,专程给你们送上门……
罗皓然母亲说:饭都凉了。
客户经理说话时一直不易察觉地往前挪,现在,她已经顺利地踩在自己的广告语上面来到了罗皓然父母面前,她低头一看,惊呼起来:大叔大妈你们吃得太健康了,完全是绿色食品,我们要向广大客户推广夫妻恩爱的秘诀,我觉得你们的饭菜一定就是你们长久恩爱的秘诀之一,这么健康,这么绿色,这么让人垂涎三尺。到了我们总店,你们一定要把你们拿手的菜告诉我们,我们会印在画册上向客户做推广,尤其是那些刚刚结婚的年轻人,他们都不爱在家里做饭,每天都在外面……罗皓然母亲抢着说,对对对,我儿子罗皓然,就从来不在家里做饭,每天都在外面吃饭。罗皓然父亲也表示同意,然后他看了看客户经理,招呼她说,来来来,经理,你坐下来,要不要一起吃饭?你吃饭了没有,这么远跑到我们这里,对了,你是怎么来的?坐公交车还是自己开车?
我自己开车来的,客户经理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想买我们的珍珠套餐,我下午就派人来接你们进城,到我们的总店。
总店在哪里?
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
哦,是不是在物资公司旁边?我过去经常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儿子罗皓然到物资公司上班。
物资公司?没有什么物资公司吧,附近有几家酒店,还有一家肿瘤医院。
没有物资公司?罗皓然父亲问。
是啊,没有什么物资公司,我在那一带工作四五年了,从来不知道有什么物资公司。
不可能,中央路,靠近玄武湖,物资公司就在那里。你要是不知道,就说明你们总店不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那个地方。
但我们总店确实就在中央路上啊,背靠玄武湖,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不在!罗皓然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客户经理有点尴尬,声音低了下来说,可能是我记错了,不过我确实从来没有见到过物资公司。
你再想想!
真的没有啊,旁边有玄武饭店,有国际会议中心,有世贸大厦……
姑娘,你连物资公司都不知道,你怎么还能说你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呢,你是不是在骗我们?你们这些做买卖的人,千万不能骗人,不然怎么做好,怎么做大?
客户经理非常尴尬,让她尴尬的不是罗皓然父亲质问的内容,而是他说话的方式和老板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她只能掉过脸对在脚下转来转去的大黑狗说,啊呀,这条狗真好看,威风凛凛,比城里的宠物狗好看多了!
罗皓然母亲站起来,板着脸,拿起扫把照着狗劈头盖脸就打,嘴里骂着……然后她掉脸对客户经理说:这是王三金家里的狗,到处蹭吃蹭喝,死皮赖脸,刚才还不在我们家,一眨眼它就来了。然后她追打着狗一路跑出堂屋,一边跑一边喊,越跑越快,逐渐地,身影和喊打声都渐渐淡了下去,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老两口就进城了。他们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补拍结婚照,二是看望一下儿子罗皓然,问问他愿不愿意和客户经理见见面,相相亲。
客户经理同样有两个目的,一是给这对老夫妻拍五套结婚照,收费六千块钱,二是和他们的儿子,我市著名记者罗皓然相相亲。和记者相亲应该不是丢人的事,和记者相亲不成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失;和记者相亲不成,应该能混个脸熟;和记者成了熟人,应该有些好处。
一路上,客户经理略带羞涩坐在老两口对面,平均每五分钟回答一次他们的提问。由于很长一段道路都非常崎岖,每三分钟不到人就会在车里颠簸一下,客户经理相当于每颠簸两次回答一个问题。如果颠簸两次之后问题还没有来,她会觉得有些不适应,次序和规律被打破的别扭油然而生。
老两口费了很长时间,终于弄清楚,客户经理叫张小珺,安徽滁州人,在南京读的大学,毕业之后,做起了客户经理。罗皓然母亲不断地强调,不错不错,刚毕业一年就做到了经理,很有出息。罗皓然父亲则反复提醒自己,张小珺的珺,是王字旁加一个正人君子的君,他喃喃自语道,这个字我以前还真的没见过。张小珺想,你没有见过的字恐怕超过汉字的百分之五十吧,这样想着,同时对罗皓然母亲的夸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要微笑,又像是刚刚哭完。
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轮问话之后,罗皓然母亲又开始问起来。汽车又一次颠簸起来,而且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的幅度,司机师傅骂了一句,这是什么破路!罗皓然父亲在后排伸手拍拍司机的肩膀说,师傅,这条路很好了,你知不知道十来年前这条路什么样子?见司机师傅没有反应,罗皓然父亲又问了几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司机师傅说,知道知道,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我一个亲戚就在这里。这条路现在是好多了,以前根本不能开车,骑个自行车骑一半就骑不动了,车轮子上全是泥。罗皓然父亲高兴地说,是啊,所以现在好多了,你那个亲戚是哪个乡的?朱门镇的,司机师傅说着,点上一根烟,然后问罗皓然父亲,老师傅你抽不抽?罗皓然父亲说不抽,张小珺在旁边问,罗皓然抽不抽烟?
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同时说:“不抽烟”“他抽烟”。
张小珺笑着问,罗皓然到底抽不抽烟?
有时候抽,司机师傅回答了一句,然后哈哈哈哈笑起来,老两口也跟着尴尬地笑起来。罗皓然母亲又问张小珺,小张,刚才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张小珺看看老两口,正要说话,罗皓然父亲突然说,给罗皓然打电话,一会就要进城了。
才九点多钟,他肯定还在睡觉,罗皓然母亲白了丈夫一眼说。你等一会,等我们到了小张那里再打也不迟。
张小珺也说,是啊,等你们先拍好照片,那个时候应该是吃饭时间,再打电话给罗皓然。
能来得及?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不是要换好几套衣服吗?
就外面一件换一下,不花什么时间。
哎呀我说小张啊,你做事千万不要糊弄啊,你们千万不要欺负我们农村人。
农村人当然不是好欺负的,司机师傅插了一句。
张小珺说,大叔大妈,你们怎么这么想呢,我怎么会欺负你们呢,你们是顾客,我还要请你们不要欺负我呢!
老两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罗皓然母亲问,小张,刚才一直在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张小珺的手机响了,一阵错乱癫狂的音乐骤然充满了这辆长安铃木的车厢,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张小珺,然后她在音乐越发错乱时按下接听键。老两口默默地看着窗外,熟悉的乡村景观在节节后退,城乡接合处破败的厂房、空旷的广场和热热闹闹的集市开始出现在他们眼前。
快到南京了,罗皓然母亲说了一句,语气有些沉重。
从进南京开始,罗皓然父亲就给罗皓然打电话,罗皓然母亲在旁边一个劲地劝他,现在不要打,打也没有人接,现在肯定在睡觉。
张小珺明知故问地问:罗皓然早晨不用上班?
罗皓然母亲抱歉地笑了笑说,他们都是夜里面把报纸做好,一般凌晨一两点两三点才下班,早晨基本上就不上班了。
有時候早晨有什么新闻要采访,比如前两天那个会议,什么全省残疾人联合会议,罗皓然要去采访,就早起,而且比一般上班的人起得还早。
哦,挺没有规律的,是吧?张小珺问。
难得,难得,罗皓然父亲挂了电话回答她。难得没有规律,一个月也没有几次,不会有那么多会要开的,那个联合大会,几年开一次不就行了,不可能半个月开一次吧。
会议还是很多的!司机师傅感叹一声,汽车拐了个弯,算是正式进城了。九点多钟的地面交通不算很堵,但车速还是骤然慢下来,不断地遇到红灯,每个红灯之间的时间,都不够他们说上一句话。
罗皓然母亲和张小珺推心置腹地说,罗皓然经常一两点下班了还去吃宵夜,有时候还去酒吧,我一直劝他早点休息,他从来都不听。他给我买过不少健康的书,我看他才最不健康。书上说的,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是免疫系统排毒的时间,这个时间人应该安安静静的,看看书,听听音乐最好,他这个时候呢,正在单位里忙呢;书上还说,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肝开始排毒,一点到三点,胆开始排毒,都要熟睡才行,这个时候他基本上都没有睡觉;还有,脊椎造血也是凌晨那几个小时,他那几个小时都不睡觉,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背又驼了一点,肯定是造血不足。
瞎扯,怎么可能这么明显!罗皓然父亲抢白了一句。
他个子高,背一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真是从来都不听话!罗皓然母亲说着,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因为穿了制服而显得成熟稳重的张小珺身上,恨不得对她说,你以后要多照顾照顾罗皓然,让他一下班就回家,其实抓紧的话,十二点左右就能忙完了,然后就回家休息,早点上床睡觉,早晨早点起来。就算不用上班,早点起来锻炼锻炼,做做家务,不也是挺好的嘛。他喜欢打篮球,可以早晨到旁边的食品大学去打球啊,不是有很多熟人的嘛……罗皓然母亲盯着张小珺,在排练着如何劝说未来儿媳去照顾儿子的话。这段话她默默念叨过无数遍了,这足以保证将来儿媳不管是谁、哪里人、多大年龄、性格如何、血统如何、学历如何、条件如何,她都能毫无障碍地对那个人说出同样的话。
罗皓然父亲又打了一次罗皓然的电话,然后叹口气说,还是没人接。不是关机,是没有人接,罗皓然父亲强调一句。
罗皓然刚睡不久,极度疲惫,以至于电话响了两次,他都丝毫没有听到。他那时在做梦,电话铃声顺着他的灵魂(假如有的话)进入了他的梦境,成为一个场景的背景音乐,或者某个让他触景生情的主题曲。所以,不能说罗皓然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他听到了,但是电话铃声直接穿越了现实生活中的罗皓然,进入他的梦境,可能还左右了他梦中情节的发展。罗皓然对电话铃声和梦境都无能为力,任由它们自行其是。
一般来说,罗皓然三四点睡觉,十一点左右起床,自然醒。这是他作为记者的作息习惯。但作为男人,作为某个女人的男朋友,他的作息时间表难免被打乱,比如和女朋友吵架的时候,比如女朋友要求早起一起去某个地方。
昨天,女朋友双念慈——出双入对的双,穆念慈的念慈——又因为罗皓然疑似和其他女人一起看电影而和他吵架。事实上罗皓然确实和别的人一起看电影了,但是在他看来,这属于情非得已,属于可以原谅的错误,甚至,无耻一点说的话,和别人看看电影还能增进自己和双念慈之间的感情,因为他除了紧张刺激,还会羞愧,然后会因此对双念慈好一点。
但是双念慈的想法和罗皓然的想法完全不合拍,她直接把事情上升到爱与不爱的问题上,并且冲罗皓然大喊:“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看不起我”“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这一系列否定一切的、推倒重来的暴力措辞让罗皓然愤怒不已,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双念慈这么不依不饶。盛怒之下,他也对双念慈怒吼:我确实是和赵琴看电影去了,你想怎么样?你看着办好了!
这下,吵架才算真正开始。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的事情了,他们站在一条灯光灰暗的巷子里,两边的饭店基本上都打烊了,一些伙计正懒洋洋地在灯光下准备明天的饭菜。双念慈听到“赵琴”两个字,气得几乎要爆炸,要升空,如果她能飞向太空的话,那时她肯定“嗖”的一声飞走了,是否回来,那要看情况。
罗皓然的脸在她的注视下始终保持着冤屈、愤怒和扭曲,让双念慈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拳打脚踢。罗皓然没想到自己发狠说出和别人看电影,居然招来一阵殴打,他原以为等待他的是双念慈怪叫一声然后跑开,这至少可以换来两个人几个小时的安静啊——在安静之中,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解决,不至于分道揚镳。可双念慈却像走火入魔一样,抡起手提包冲向罗皓然没头没脑地打,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抓罗皓然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向罗皓然的双目……罗皓然一时间无所适从,只得两只胳膊胡乱挥舞,抵挡一阵再说。下午他为了和赵琴看电影,特地穿上了一套著名的被广告形容成走向世界的西装,胳膊肩膀非常紧绷,挥舞不开。没几分钟,双念慈连打带踢击中罗皓然十多下,好几下打在关键部位,罗皓然痛得连连怪叫。
罗皓然本想怒吼一声,让双念慈住手,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受双念慈一通打是应该的,于是他反而安静下来,不仅没有奋起反击,还凑了上去任双念慈打。你打够了,我们再慢慢谈吧,赵琴是我大学同学,难得回南京一次,我陪她吃个饭,叙叙旧,看场电影,打发一些时间,这有什么了不起,她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我们无非就是说一些以前的同学和老师,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我不喊你一起吃饭,就是怕你误会,怕场面尴尬,现在她事情办完了,已经走了,我碰都没碰她一下。
罗皓然一边被打一边排练如何说服双念慈,试图以人情所迫为借口,化解掉自己的暧昧心态。但是双念慈打了一会又开始喊出之前说过的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什么都给了你,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你怎么这么狠心”……一系列否定一切的、推倒重来的狠话让罗皓然愤怒不已。他完全不能理解双念慈为什么这么不依不饶。盛怒之下,他也对双念慈怒吼:我确实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
你想怎么样?你看着办好了!
这下,吵架才算真的开始。双念慈怪叫一声,冲到罗皓然近前,张口朝罗皓然咬过来,罗皓然伸手把双念慈拨到一边去,双念慈嚎叫起来,你太没良心了,你是不是人,我找你妈去,我知道你妈经常来,我在楼下等她,告诉她你不是人!告诉她你们全家都不是人……罗皓然气得把槽牙咬得发胀,朝着双念慈就是一个耳光,随后又是一脚。双念慈哀号起来,嘴里还是咒骂着罗皓然及其全家、亲戚和朋友。罗皓然停了一下,心想干脆狠狠打她一顿,和她一了百了。不这样不足以和她彻底分开。之前,分分合合不下十次,最终双方还是互相原谅,这次就让自己不能原谅吧。于是,还坐在饭店靠窗位置吃饭的人、路过的人、在这里做小买卖的人等各色人等,都在那个晚上看到了一个男人把一个女的打得蜷缩在路边一家饭店的窗户底下……
暴力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罗皓然也意识到,自己把双念慈这么毒打一顿之后,怎么收场是个难题,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开?那自己会被愤怒的群众打死的,自己被打死,双念慈怎么办呢?如果不赶紧走开,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在下毒手打自己女朋友之后,还怎么面对她?赔礼道歉?哄她?赌咒发誓?好像都不是办法。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被自己打得遍体鳞伤的双念慈面前,站在自己刚刚挥舞出去的几十拳加踢出去的十几脚面前,站在自己刚刚下定的要和双念慈来一个最无奈的彻底了断的决心面前,站在自己和双念慈认识以来所受的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委屈面前,站在自己受到委屈之后纷沓而至的自私的想法面前……他觉得眼前这个衣冠不整连内裤都半露在外面的女人,完全就是自己最近两年多的人生,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没有。如果自己是一幢被规划好了要拆迁的破房子,双念慈就是迟迟不肯搬出去的住户,不论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恋旧。
罗皓然一时间没了主意,茫茫然呆在那里。双念慈似乎也被打得痴呆了,不哭不闹,不喊痛不叫冤。他们两个陷入僵持,围观的人群于是识趣地,有步骤地散去,花了大约一个小时。
罗皓然脱下外套盖在双念慈身上。双念慈拨开外套说,盖什么盖,我又不是战死了。
罗皓然想说,你身体真棒!但是怕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会笑出来,于是阴森森地说了句,你身体真棒。
没有你棒,你累不累?双念慈问着,站了起来。
罗皓然心里一凉,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和双念慈纠缠不清了。双念慈站在他对面,愤怒地看着他,而不是走开,这意味她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事情当成内部矛盾,内部解决,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种深仇大恨。
直到这个时候,罗皓然才真正绝望起来,让他绝望的是自己终究不能和双念慈一刀两断,必须面对与之有关的一切。就算这个叫双念慈的女人没了关系,还是会来一个叫单念慈什么的,自己终究不得不和一个或数个女人加起来的整体纠结到底。
十点半左右,罗皓然父母已经到了张小珺所在的“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店大堂内。他们诚惶诚恐,面对俊男美女灯红酒绿有些手足无措。张小珺安排他们在一张圆桌后面坐下来,但是桌子旁边的高脚凳让罗皓然父亲很愤怒,嘴里嘟噜着,这算什么凳子。他一边攀登,一边打罗皓然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
罗皓然母亲自从进了“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张小珺,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面,只有她熟悉的身影是安全的。在罗皓然母亲看来,张小珺的身材是完美的,适合生儿育女的,张小珺的面孔是最舒服的,适合婆媳相处的,张小珺的性格是温柔的,足以成为家庭一员乃至支柱,张小珺的人品更是毫无问题的,足以写进他们罗家的想象中的家谱……但是店里人来人往,一个不注意,张小珺不见了,罗皓然母亲用目光搜索了一圈,没有,她看看正在继续打电话的丈夫,心里一阵忐忑。她突然害怕罗皓然责怪他们奢侈,居然花六千块钱拍一套结婚照,这笔钱给罗皓然,能买一平方米的房子呢。想到这里,罗皓然母亲更加紧张,悄悄对丈夫说,打通没有,打通了问问他能不能拍这个结婚照!
丈夫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不满,不知道是说“我们决定拍照片,关他什么事情”,还是在说电话依然打不通,你的好儿子真是好儿子啊!
一个女服务员过来,后面跟着一位很瘦很高的光头男人。服务员说,这是我们的首席摄影师,曹寇,Andrey Cao,你们喊他安德烈就行,他给中老年人拍结婚照特别拿手,是公认的权威,拿过多项国内外大奖,很多人还年轻但已经和安德烈大师约好了,将来老了请他操刀拍写真,一直拍到死为止。你们的五组照片,就由他给你们拍。我叫小敏,化妆师。
安德烈走上前和罗皓然父亲握了握手,嘿嘿嘿笑几声,然后严肃地对他们说,老人家你们不要紧张,我听小珺介绍了你们的情况,说实话,你们可能不经常到我们这种规模的婚纱摄影店来拍照片,不过你们不用紧张,我们善待每一位客户,何况我是小珺朋友,一定会尽全力为你们服务……说到这里,安德烈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森然,如果他立正、敬礼,罗皓然父亲也会觉得顺理成章。
罗皓然母亲问,你是小珺朋友?
安德烈扭头对她微微一笑,算是肯定。
有人把器材给安德烈大师拿了过来,放在桌子旁边待命。小敏和安德烈陪老两口翻阅店里的画册,确定他们五套结婚照都拍什么样的,现代型的必不可少,外景的不可或缺,生活型的也一定要有,古装的也可以考虑……罗皓然父亲还在打罗皓然电话,依然不通。他嘟噜了一句,这里信号好像不好。
那你出去打啊,罗皓然母亲大声说了一句,声音大得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旁边一个已经穿上婚纱的准新娘,看了看罗皓然父亲的起皱的夹克,看看罗皓然母亲掉得很高的裤脚和鲜红的袜子,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她的动作太猛了,脸上的粉底、腮红纷纷掉落下来,假睫毛也歪了,挂在眼睛上。
罗皓然父亲服服帖帖地走到外面打电话,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心情也大为舒畅。过了两分钟,罗皓然母亲丢下一句“我有些话和他说”,就快步走到丈夫面前,急促地问他,打通了没有?
没有,奇怪啊,罗皓然起来再晚,十一点也该起来了啊!
十一点了?
十一点一刻了。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这个搞摄影的说,他是小张的朋友?
听到了。
他是小张的朋友!
那,那我们怎么和罗皓然说?
我们就不要和罗皓然说了吧?
也是,小张她有朋友了,我们就不好让罗皓然和她见面了。
要不要再问问小张?罗皓然母亲不甘心地问。她还记得小张丰腴的适合生儿育女的身材。
应该问问罗皓然,要是罗皓然也有朋友,那他们还是可以见见。
那你再打电话啊,再打一次,没有人我们就问问小张去。
罗皓然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小张也不见了,可能是去做下一笔生意去了吧,可能又去了几十里外的乡下了吧。罗皓然父母站在陌生的婚纱摄影店里,突然疑惑起自己是不是有个儿子,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但是他似乎去了外地,更像去了外国。罗皓然父母互相看看,都觉得太不甘心了,要知道罗皓然现在的房子还是他们用了半生积蓄买的,他们想马上就过去。
罗皓然还在睡觉。从八点半算起,他睡了三个小时了,正在沉睡中。八点半之前的七个多小时,大约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七个多小时,至少是最近的人生中最漫长的七个多小时。
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夜里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人体除肝脏外,大部分器官运作缓慢。肝脏利用这段空闲时间紧张工作,为人体排除毒素,但这一排毒过程必须在熟睡中进行。不过罗皓然完全没有可能睡觉,他正站在被他毒打的双念慈面前。他们相对无言,互相注视了大约一个小时。很多次,罗皓然想丢下双念慈自己回家,他困了,一个过于丰富的晚上让他浑身上下尤其是口腔里有种黏稠的感觉,像是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如果还算个人的话,就再陪陪双念慈吧。何况,和她之间可能还远远没完,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只是生活。
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到了凌晨两点,胆开始有条不紊地排毒,到了三点左右,整个人都会得到休息。但这段时间罗皓然正和双念慈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对完全正常甚至恩爱的情侣一样,只有走近才能看见双念慈身上衣服多处破损,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罗皓然也因为过于疲惫而完全不是那种讨好身边女士的男人。他们走过一条条熟悉的马路,穿过一条条熟悉的巷子,他们在回家。多么温馨的场面,两个人,一个家,好多梦。
凌晨三点到五点,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是肺排毒的时间,咳嗽的人在这段时间咳得最剧烈,因为排毒运作已走到肺,有咳嗽症的人此时不宜用止咳药,以抑制废积物的排出。罗皓然在这个时候也因为抽烟太多而咳嗽起来,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时间走得太慢,简直像是在爬——时间这个庞然大物从他身上缓慢艰难地爬行了三四个小时,罗皓然遍体鳞伤,更要命的是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咳嗽。
在罗皓然的咳嗽声中,双念慈又哭起来,眼看就又要闹起来,罗皓然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发软,身体里原本柔软的部分这个时候都融化了,他一下子冲到双念慈面前……
他能做什么呢,用媒体的话形容就是,他有什么选项呢?第一个是抱住双念慈,吻她?第二个是一拳把她打晕?第三是跪下,泣不成声,所有的伤心委屈在这个时候都一起说出来?第四则是哄她,承诺,说一些承诺中的承诺?
凌晨五点到七点,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是大肠的排毒时间,人会血压上升,心跳加快,即使我們想睡觉,但此时肌体已经苏醒。因为大肠排毒活跃,所以,此时是大便的好时光。但罗皓然还在哄着双念慈,他们已经顺利地回到罗皓然家,休息片刻之后,双念慈开始收拾她的物品,说是要和罗皓然分手。罗皓然有说不出的愤怒,因为这个时候他太困了,而且身体自以为是地打算排便。他对双念慈说,你实在要走的话,能不能下午再来收拾东西,一大早就收拾,你东西这么多,怎么能收拾完?
说到这里罗皓然似乎觉得,双念慈的行为只是赌气,而不是真的打算分手。她东西太多,光衣服就有三四箱,不心平气和,绝对收拾不完。他于是转身倒了一杯开水给双念慈喝。
双念慈说,我要喝牛奶!
罗皓然烦躁地说,我家里没有牛奶!
那你去买!
到哪里去买?超市那么远。
你打车去,我就要喝牛奶!
罗皓然不说话了,下楼去买,临走的时候关照一句,不要收拾了,早点休息吧。然后他带着责任感和挑战苦难的勇气走出门。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零点到四点是脊椎造血的时间,必须在熟睡中进行,一直没有睡觉的罗皓然脊椎看起来弯曲了很多,他往双念慈的眼睛里丢下一个憔悴的背影。
按照养生保健的伪科学的说法,上午七点到九点,是小肠活跃时期,这个时间应吃早餐。这是小肠大量吸收营养的时段,不吃早餐者应改变饮食习惯;为保护肝脏,此时最好不要饮酒。但罗皓然在超市里看到了啤酒,激动之下买了两瓶,又买了一些面包和脱水果蔬片,还有一包烟,像一个晨练归来的健康中年人那样大步朝家走去。刚上楼梯他就接到了双念慈的电话,说她走了,白天单位事情多,她现在去单位睡一会,尽量恢复点精神好对付白天的工作。
八点半左右,罗皓然喝完了两大瓶啤酒,还就着啤酒吃完了半袋切片面包,嚼了几块果蔬片,在极度疲劳和轻微的眩晕中躺到床上睡着了,鞋子没脱,衣服没脱,手机没关,灯没关,桌子没有收拾……
罗皓然父母又打了差不多十次电话最终放弃了。然后他们面面相觑,觉得这是件很棘手的事。
找不到在南京工作生活的儿子,那这个城市还叫南京吗?
罗皓然父母觉得被丢到了一个陌生的荒原里,感覺很惶恐。更重要的是,在张小珺有朋友和罗皓然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两件事的夹击下,他们确信,让罗皓然和张小珺见面是不可能的。如果张小珺和罗皓然不能见面相亲,他们此次进城就毫无意义。本来,结婚照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就像他们的长相对对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一样,就算为了拍照而乔装打扮,一样毫无意义。
罗皓然母亲回到大堂里,对小敏说,我要见小张!
小敏感觉到这对老夫妻神情异样,回答一句,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但罗皓然母亲坚持问其他人张小珺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大概此时张小珺正在和另外一对老夫妻交谈甚欢吧。
罗皓然父亲说,我们不拍了,把订金还给我们,我们要走了。
首席摄影师安德烈和化妆师小敏都紧张起来,他们几乎叫起来,怎么能说不拍就不拍了?这绝对不行,不可以的!
为什么绝对不行?有什么不可以的?罗皓然父亲胆怯但固执地问,你说说,为什么绝对不行?
当然不可以,你都到我们店里来了,我们,我们都开始给您化妆了!安德烈指着旁边的摄影器材说,我们都准备好了,再说,你们交了订金,等于是签了合同,怎么能说走就走?
罗皓然父亲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我们不拍了。把订金还给我们,我们要走了。开始的时候他站在桌子边说着,接下来他开始在大堂里走动,边走边说,看到店里的职工就上去跟人家说。好几位准新郎准新娘因为看上去像店里的员工,也被罗皓然父亲当作倾诉或央求对象。一时间店里有些乱。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虚伪的、张口闭口满是赞誉之辞的环境,突然间就被罗皓然父亲弄得有些像一个菜市场,他只顾讨价还价。
一个负责人说,不拍可以,订金是不能退还的了。罗皓然父亲想,如果拍要再交五千四百块钱,订金要不回来,但也省了这么多钱,可以接受。罗皓然母亲不能接受,看到丈夫心满意足的样子,就不断拽他的衣角,然后过去和负责人大声说:订金为什么不要,我们要是拍了订金当然就不要了,我们现在没有拍,就是坐你们的车到这里来了,坐你们的车能值多少钱,十块钱?
你以为公交车啊!
那五十块钱!不得了了吧!
你知道现在汽油多少钱一升?
那最多最多算一百块钱吧,你们退我们五百块!她顿了顿,环顾四周继续说,我们喝了你们两杯水,还见了你们首席照相师傅,这些全算上,算一百块吧,你们退我们四百块!她对周围已经呈围观趋势的人说,你们说对不对?是不是只能收我们这么多钱?
小敏见事情解决不了,就说了句:你们实在要走就赶紧走吧,不要影响其他人,六百块钱一分钱不能少!
负责人几乎气急败坏,挤到小敏前面对老夫妻强调:你们交了六百块钱订金,这就等于签了合同,你们怎么能无故反悔!
罗皓然父亲说,我们什么时候签了合同?合同在哪里?他看看几个店里的人,一一发问,你们说合同在哪里?
负责人说,好好好,那你们也没有交订金,你们要走就走吧!
你刚刚说我们交了六百块钱订金,不退了,你们都听到了吧,刚刚才说过就想不认账?
几个女顾客又恶心又开心,心花怒放地笑出声来。而几位新郎觉得,如果再这样闹下去,自己也会跟着不愉快,自己可是鼓足勇气、耐着性子到影楼来忍受这些伪专业人士的折磨与说教的,现在一切刚好可以忍受,不能被这对老夫妻搅黄了。于是,本着帮别人等于帮自己的想法,几个新郎纷纷帮老两口说话,让影楼退还他们的订金,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最后,罗皓然父母拿回了五百块订金。店里只打算给四百九十九块或更少,老两口和几个客人一起,花了大约四十分钟时间让店里拿出了五百块。
老两口拿到钱走出店门时,已经中午一点了,他们都感到饿了。一辆辆汽车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这让他们又饿又怕,一时没顾上给罗皓然打电话。
罗皓然还在睡觉。之前他醒来过一次,看了看手机,见上面显示“11个未接来电”,立刻就一阵抵触和愤怒,一个人反反复复打自己电话,一般都是比较钻牛角尖的人。他没有把父母算入打电话给自己的人之列。罗皓然把电话扔到一边,继续睡。又觉得应该是双念慈打来的,于是拿过手机看看,见是父亲的电话,就又把手机扔到床边的沙发上,心想他们有什么事,要是真有事,待会还会打过来的,这么想着,继续睡了起来。
罗皓然父母站在“前生今生来世”婚纱摄影店门口愣了一会,为了不让店里的人看到他们,他们往一边挪了挪,躲开了落地窗。他们看着眼前的中央路,不知所措。对这里,他们既不是完全陌生,又没有多么熟悉;没有到问路的地步,又拿不定主意,一想到万一走错了方向会耽误时间,他们更加拿不定主意。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流之后两个人都清楚,现在先要找个地方吃饭了。
贴着墙走,走到路口,他们看到一条空空荡荡的巷子,两边太干净了,巷子几乎会随风抖动,完全不像有适合自己吃饭的小店的样子。他们于是继续贴着墙走,又过了一个路口,看到一条类似农贸市场的巷子,巷子几乎被摊贩塞满了,一眼望过去,感觉卖什么的都有,眼前走来走去的,既有城里人,更多的是乡下人打扮,两个人于是长呼一口气。
坐在“小解小吃店”的门口等饭菜的时候,他们放松下来,互相看看,议论要不要给罗皓然再打个电话,还是吃完就直接回家。
罗皓然母亲说,我已经五个多月没见到罗皓然了,劳动节之后就没见到,国庆节他又没回家。
五个多月就是半年。
他也半个多月没打电话回家了,我们还是去看看他吧。
他要是不在家呢?罗皓然父亲问。
那就收拾收拾,在他那里歇一会再走。
罗皓然父亲皱皱眉,同意了。他最后一次去罗皓然家里,好心好意想给罗皓然收拾一下,但是第二天罗皓然就打电话过来冲他大发雷霆,说是把他的东西全部弄乱了,要什么找不到什么。罗皓然父亲当时什么都没说,他记得自己当时把散落在家里的大约一百份报纸和一百本杂志全部摞到一起,本来还打算用尼龙绳扎起来,因为找不到就算了,把罗皓然的哑铃压在上面,兴冲冲地走了。
罗皓然发脾气的原因是那些报纸杂志都是他最近做版要用的资料,现在好了,全部摞在了一起,从上百份报纸里找出需要的一份然后再找到需要的那点东西,这要花多少时间?这相当于从一个垃圾场里找一根粘上了一点口红的牙签。
罗皓然父亲当时心里来气,回了句,好好好,以后我不去了!
他又补充一句,你不喊我,我就不去了。
罗皓然当时想笑,但是父亲又说了句,你也不想想房子是谁给你买的,我诚心诚意给你收拾一下,狗窝一样的,你还发脾气。罗皓然听到这里,丢下一句,不要你收拾,就挂了电话。
想到这里,罗皓然父亲就觉得不舒服,狠狠朝外面路上吐了一口痰,罗皓然母亲赶紧制止他,安慰他,但是这并不能让罗皓然父亲马上就笑逐颜开,他保持着生气的状态,而且因为生气,连电话也不想打了。
老两口默默地吃着榨菜肉丝面和猪肝肉丝面,既然不急着回家,那么面条可以吹冷再吃,小小的店面里立刻充满了他们吹面条的“呼呼呼呼”的声音,吹完之后是面条进嘴的“嗖嗖”声,咂嘴声紧随其后,一时间,已经午休的小店显得热热闹闹,生机勃勃。
面条还没吃完,突然下起雨来。罗皓然父母和店里的几个人都奇怪地看着外面,说下就下,十月份能这样实在少见。那就等吧,一个伙计见老两口一时走不掉,给他们一人泡了一杯茶,茶叶虽然粗大,但是杯子里的茶水绿幽幽的,透着亲切,看着茶杯像在乡下的家里看著窗外一样。罗皓然母亲不喝茶,她不知道店里的人居然会给自己倒茶,茶杯递过来时她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
整个下午,罗皓然父母就坐在“小解小吃店”的门口呆呆地看着外面,雨一直下,不仅没有停下来,而且越来越大,伴随着狂风,像一只只拳头落在地上、身上、屋顶上和树上,很快行人都不见了,几辆汽车颤颤巍巍地从巷子里开过去,像是从此就要报废掉。大雨把所有的人和车子都清空了。
老两口坐在门口,嘴越张越大。居然下起这么大的雨!这辈子都没见过十月份还能下这么大的雨!即使夏天的暴雨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大的!
随着雨越来越大,他们一点点往后退,不让身上都淋湿了。店里的人决定关门了,不过他们也没有让老两口现在就走,能上哪里去呢。罗皓然父母见他们要关门,不好意思地往后站了站,意思是你们关门吧,不过我们还得在这里等一阵子。这时,一只尺把长的卷毛狗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落在了店门前的水泥路面上,小狗哼哼几声就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在积水表面浮起来,慢慢地漂往巷子深处去了。
几个人张大嘴巴,扭头看着小狗漂走,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把脑袋缩回来,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惊魂未定地互相看看。他们还没有决定好说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惊诧,外面又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碰撞声,声音盖过风雨声传到店里。几个人再次往外面看去,看到路面上的积水里突然出现了几十部手机,五颜六色的,什么款式都有,看看天上,还有一些手机正在往下落,有的在还没有撞上地面之前就已经散架了,一个个零件和一部部手机一同落下来,溅起污浊的水花。
罗皓然母亲大声喊了句,手机!其他人看看她,意思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手机,但是有什么用,都坏了。
几个人吃惊地坐回店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然后漂走。他们看到了自行车、移动硬盘、显示器、数码相机、打印机、毛衣、箱子、豆浆机、冰箱、空调、洗衣机、紫砂壶、眼镜、玩具娃娃、登山鞋、围巾、拖鞋、小汽车、婴儿车、摇篮、写字台、牛奶、消防栓等物品,不断地从天上掉下来,又被水冲走了。
老板突然感慨,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被冲到我这里来呢?这么多东西来了又走了,太可惜了!一个人看着外面,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一会说,这是数码类的,一会又说,这是箱包服装类,这是旅游户外类……他正在给从天而降的物品按商场的要求归类。几乎所有能买到的东西,今天都从天上掉下来过。
罗皓然父母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开始的惊愕慌乱逐渐荡然无存,他们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看到了乡下平时不容易看到的一切,回去之后,可以骄傲地对身边的乡里乡亲吹嘘:我们今天进城,先去东方商城逛了好半天,又去了银河商厦,还去了莱迪广场——城里的好东西真是多啊!
直到晚上六点多,雨才停下来,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逐渐亮起的灯光把积水和干净的树叶照得发亮,整个城市像一只新年前一天被擦洗一新的热水壶。罗皓然父母对店里的人道了谢,然后匆匆走出来。
他们也没有决定好要去哪里,不过,在人家店里耽误了一下午,赶紧走开才不会让人家觉得讨厌。再打罗皓然电话,不是没有人接,而是占线。整整一个下午,罗皓然都在和双念慈打电话,谈论他们昨天晚上的事,以及之前的事,又谈到现在的大雨,以及他们今后的事情。他们似乎和好如初了,幸亏这场骇人听闻的大雨,不然他们和好的时间要推延一段时间,并且充满了障碍。
说话的同时,罗皓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就找个借口挂了电话,然后果然看到了我发给他吃饭时间地点的短消息。他起初很疑惑,这么大的雨还吃饭?但是他沉浸在和双念慈快速和好的喜悦里——和好的速度让他觉得高兴,这意味着自己对双念慈的优势,而不是和好本身,他未必希望和双念慈和好。
罗皓然一身轻松地去我预定好的饭店,但是,那里没有人,因为大雨,很多人觉得此行困难重重,固定的饭局于是被取消了,而罗皓然并不知道。
在一阵抱怨之后,罗皓然无可奈何地在大街上随意走着,这时他想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曾经打过电话,于是一边大口呼吸着还没有被汽车和人污染的新鲜空气,一边给父亲打电话,但是传来手机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自从有了手机,就有了无数“您所拨打的手机暂时不在服务区或无法接通”。
这时罗皓然父母也随意走在大街上,他们打罗皓然电话打不通,现在自己手机又没电了,罗皓然父亲抱怨了一阵子,又把电池拆下来在大腿外侧摩擦了几十下再装上。还是没有用,他愤愤地把手机塞进腰上的手机套里,昂首阔步朝前面走去,以强悍的姿态来掩饰心中的惊慌失措。他们决定找个地方吃晚饭,决定之后,四只眼睛就不停地打量街边的饭店,大多数是一些一看就感觉很贵的饭店,两个人不知所措地走了很远,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地砖上,地砖缝隙里溅出的水和路上的积水把他们弄得湿漉漉的。风吹过来,两个人不禁觉得孤苦伶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折腾了一天,没有见到儿子一眼,这是最让他们觉得难过的地方,相比之下,白白损失了一百块钱以及饭钱和路费,倒是其次心痛的事情了。
在一家火锅店的橱窗外,罗皓然父亲看着里面发呆,目光从一张桌子移到另外一张桌子,几张桌子边坐的都是一对一对的男女,有的大口吃菜,喉结翻滚,有的谈笑风生,情意浓浓。罗皓然父亲看了一会,转身对老婆说,我们就在这家吃饭吧,没拍成结婚照,我们好好吃一顿。然后拖着老婆进了饭店,几乎是把她按在座位上,强迫她坐好,强迫她像自己一样把外套脱下来,强迫她看菜单。
点菜没有花多少时间,无非就是几种火锅套餐,牛肉羊肉或海鲜为主,外加一些蔬菜、面食做搭配。
罗皓然母亲唠叨着,这个地方太贵了,要不要喊罗皓然一起来吃?
怎么喊!喊他干什么!他自己不会找我们吗!罗皓然父亲冲老婆喊道。
可以跟别人借手机打给罗皓然……
算了算了,这次不找他了。罗皓然父亲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无可奈何,这些无可奈何飞快地掉进火锅里,就要和汤水底料一起沸腾,就要被他们两口子吃下去了。
罗皓然这个时候刚刚往家里打了几次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他也不打算纠缠父亲的电话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再说,于是朝汉中门方向走去。那里有条巷子,小饭店很多,旁边还有几家酒吧,每天晚上都有驻场乐队和一些似曾相识的女孩子。他大踏步朝前走,远远地看到自称“只做高档火锅”的火锅店。他知道那是一家专门给夫妻情侣就餐的火锅店,里面的桌子全部都是两个人的,小孩挤一挤问题不大。想到小孩,他一阵惊慌,母亲最近两三年来一直催他结婚,然后生小孩,并列举了至少十个同龄人已经生儿育女的例子。他潜意识里知道,最近几年如果要小孩,唯一的可能,就是和双念慈结婚,但自己的手上还留有殴打双念慈带来的疼痛和颤抖。
路过火锅店时,罗皓然猛地停住,探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往前走去。这个急停转身的动作让他冒了一丝冷汗。他看到了他父母,在窗边的座位后面相对而坐,他几乎看到他们脉脉含情、幸福安康的样子,眼角枯黄的皱纹里正在往外流淌着难得一见的甜蜜温柔,泥土色的。罗皓然的心怦怦怦跳了一阵,几次回头看看,没有人追出来。
在他身后,他父母扭头看看窗外,确信罗皓然走远了,才互相看了看,表情木然。
为什么不喊他?
为什么不叫罗皓然?
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喊他一起吃饭?
罗皓然母亲一个劲问丈夫。
说好了这次不见他的,不见他!罗皓然父亲一直隐忍,突然回了一句,语气非常冲,声音非常高。旁边几对年轻人好奇地打量他们,脸上鄙夷而自大的神情似乎在说,你们不应该在这种饭店里面吃饭,你们应该蹲在街角,吃六块钱一份的盒饭,如果嫌菜冷,可以多喝一碗免费热汤,然后赶快回到你们的老家去吧。
后尘之夜
母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牛山正站在会议室里同时处理七八件事。说同时,也总有先后次序。和出版社王主任的设计合同,给邮局马老师的方案,给“阅读办”做的礼品书函套打样,给老同学设计的婚礼请柬,还有一位客户在咨询他小孩学艺术的事情,老婆徐明月的同学在推销位于奥体公园附近的写字楼,以前学校的同事邀请他加入一个视觉文化的公号……这些只是眼见着可以处理完毕的,一时处理不完的还有更多,新的事情也在不断冒出来,难以用具体数字来形容。最近,牛山非常喜欢在宽大的会议室里工作,首先是这里风很大,穿堂风不仅扑面而来,而且四面八方,整个人恍惚间像站在童年时的江边大风中,看着远方的轮船缓缓而来,看着江水舒缓地拍打沙滩。同时,在会议室里看着人来人往而自己指挥若定的样子,会慢慢产生一种幻觉,幻想自己正在一场伟大征途的核心阶段,在奋力搏杀并且硕果累累。母亲的来电铃声是单独设置的一首Yesterday,她并不常常打电话过来,音乐响起的时候牛山觉得有些陌生,他俯视着眼前大面积的街道和屋顶,似乎旋律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两秒后他反应过来是手机,屏幕上的“妈妈”让他心里一惊,他拿起电话快步走回办公室,带上门。最近这些年,自己每周固定打电话回家,一般是周日上午,偶尔延迟到下午甚至晚上。年迈的父母不再有什么新鲜事,所有事情都在例行的通话中说完了。他们主动打给自己的电话,不是坏事就是急事,甚至是丧事。牛山又朝窗外的半空看了一眼,天空蔚蓝深邃,屋顶像一个个生动的玩具,夕阳的光芒像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样斜斜地铺过来。
确实是坏事,舅舅胃里长了一个瘤,在中西医结合医院做手术,现在瘤已经切除了,情况还算不错,但毕竟年龄太大,有些虚弱。牛山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胃里面有个瘤什么意思,就是一个瘤吧,不是肿瘤吧?得到不是肿瘤的答复后牛山放松下来,但是这个放松极其轻微,因为他并不知道舅舅如果是肿瘤自己会多么沉重。为了让放松变得确切,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下舅舅不能喝酒了,喝了五六十年了,不能喝酒可能比长个瘤對身体更不好吧。母亲没有接话,她一直对喝酒深恶痛绝,可身边偏偏都是一些喝酒的人,包括牛山,一度喝得天翻地覆,声誉全无。母亲让牛山明天去看看舅舅,送两千块钱。牛山问,舅舅住院几天了?母亲告诉他已经六天了。牛山站起来确认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了,然后压低嗓子厉声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母亲被吓住了,愣了好一会,牛山缓和了语气说,我明天一早要出差去北京,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可以早点去看舅舅了,现在要一周之后才能去看他了。似乎为了回击刚才牛山的严厉,母亲带着鄙夷说,你经常不在南京,还问我哪天住院干什么呢,早告诉你也没用。这次轮到牛山沉默了,他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一往之后,还是母亲缓和了口气,告诉牛山他们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且已经来看过舅舅了,你朱文梅姐姐一直没告诉其他人,我们去了,她还一直关照不要告诉你们几个。现在你舅舅要出院了,我给你打电话,你直接过去,到医院再给你姐姐打电话,他们也不好拦着吧。市场部经理徐雨馨悄声走了进来,瞥了一眼牛山的茶杯,给他加满,把茶杯旁边的纸笔和一些书与文件稍加整理,又把散在茶几上的几个茶杯端到旁边的卫生间去洗。牛山也用轻松的语气说,能这么快出院,那就是没什么问题啊,舅舅身体就是好啊。母亲又用驳斥的语气说,还是很危险,幸亏发现得早,什么身体好,身体好会有这种毛病?这要是突然死了,留下一大摊子的家业还不被人笑死!连个儿子都没有。说着,母亲叹了一口气。牛山咳嗽了一下,说了句我想办法改一下车票,先去看看舅舅再出差。说完,不等母亲开始例行公事一样教育他,就直接挂了电话。
母亲教育的内容大体有五点,一是和徐明月好好过日子,二是把女儿小牛照顾好(有时候这两点会合二为一),三是不要熬夜,不要因为手上的活多就熬夜加班,四是不要喝酒,五是对周围的人对客户尤其是大客户要和颜悦色、低调诚实。她总是习惯性举一个例子:你再有本事,开飞机不要油,人家不要你开你能有什么办法。十多年来就是这些话,偶尔与时俱进,引用社会新闻或者小道消息,乃至一些虚张声势的文章。但偶尔牛山也不给她说的机会,像今天一样硬生生挂了电话。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牛山挂了电话而追打过来,换成徐明月,一定会立刻拨过来把话说完,但这也是热恋时的情形,如今的徐明月和牛山几乎不打电话了,发发消息就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徐雨馨从洗手间里出来,把茶杯放回茶几,快速地抽出几张纸叠在一起把杯子擦干,然后坐在对面看着牛山。牛山走过去对她说,明天的车票可能要改一下,我要先去医院看看我舅舅,他做了一个手术,我妈刚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舅舅没儿子,从小就对我还有两个表哥像儿子一样。徐雨馨说,舅舅本来就是最亲的,我看看下午的车票还有没有。他不一样,他年龄比较大,比我妈和姨娘大十几岁,对她们本来就很好,对我们也好,然后又想把我们当儿子养,对我们好得有点过分了,我有一次听我爸爸非常愤怒,说到底是我儿子还是他儿子。徐雨馨大笑起来,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牢牢抿着嘴,只是眼角骤然间笑出了皱纹,随着表情的回复又马上舒展开来。牛山看着她,意识到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只是装扮得太职业而让年龄因素变得不突出。牛山带着轻微的感慨说,还有三个月了。徐雨馨又笑起来说,去读书,又不是去太空探险,你想去随时去看我好了。牛山没说话,徐雨馨说了句我去忙了,一会早点走,回家要收拾衣服,要带的衣服太多了。记得多带点那个咖啡啊!牛山冲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徐雨馨笑了笑,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太小气了吧,出差还要喝我的咖啡,随即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下班是一个过程,从第一个人离开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有一个多小时,有时更久。牛山一般在规定时间半小时后离开,六点钟前后,这样一些人可以在他离开时依然工作,给他留下一个辛勤专注的印象。这也是观察后得出的结果。作为这家设计公司的老板,牛山一度最后一个离开,这无形中给少数性格敏感的员工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迟迟不敢下班,直到被牛山赶走。次数久了牛山疑惑起来,尤其是看到几个人无所事事地在电脑前乱点,或者凑在一起聊天但就是不离开之后,他猛然发觉了这件事,当即决定自己尽可能早点离开。最近一年多牛山六点准时出门,要么回家,陪小牛写作业,要么去徐雨馨家,但更多的还是去陈强那里坐坐。也可以这么认为,正是因为陈强做了中豪集团下属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拥有了一间大得漫无边际的办公室之后,牛山才多了一个下班后的去处,一个自由自在、几乎没有外人的地方。很多时候,陈强那里也有客人,但这些陌生人恰恰如路人一样保证了生活气息。陈强的办公室目测有一百平方米,还不包含暗门后的洗手间和休息室。这里都可以遛狗了!牛山第一次去的时候大声喊了出来,这句话大概把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惹得很不高兴,似乎他们是狗。牛山对陈强的客人都很客气,别人对他也非常有礼貌,毕竟他是陈总的弟弟。有的人以深奥的微笑掩饰自己的身份,有的人则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事业,甚至成就,牛山也和这些人中的很多位成了熟人或者生意伙伴。偶尔这里有一个或年轻或成熟的女人,陈强不介绍牛山也不多问,也从不对家里任何人提这些。今天舅舅的病情让他有些沮丧,他又有了去陈强那里坐一会的理由,于是打电话给陈强说一会过去。陈强说没问题,现在也没有人在。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牛山给徐明月发了一条消息,说晚上迟一点回去,但也不会很晚,去陈强那里聊点家里的事情。徐明月晚上一般不吃饭,用一盘绿油油的蔬菜沙拉打发,小牛也跟着她吃,只是多加几片水煮鸡蛋,或者一小块牛排。牛山不回家吃饭她求之不得,只要不是太晚,没有喝得酩酊大醉,她都不会说什么。如果很晚或者喝多了回家,徐明月会让牛山不要回来,去另一个房子里住,早晨记得回来送小牛上学就行。今天徐明月有些不高兴,她让牛山尽量早点回来,她说小牛下午回家之后就一直忙着做一个歪歪扭扭的盒子,说是好朋友卢奇过生日,要做一个礼盒,里面放上家里最好的巧克力,作业到现在都没做,恰巧今天作业很多,都在期中复习了。牛山笑着说,以前不也偶尔这样吗,突然间有了一个不做作业的理由了,随她去吧。徐明月带着情绪说,作业也不能不做啊,每次这样,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睡觉,才三年级啊,初中怎么办呢。牛山沉默了一下说,我尽量早点回去。他心里想的是,照这样下去,初中高中之类的,不上也罢,如果每天都像机器一样完成固定的任务,没有必要的变化,从来没有可以专门用来浪费的时间,她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反正不是自己想要的人。
到了中豪大厦后,牛山下到停车场负三楼,向直往陈强办公室那层的电梯那边开去,可不断有车出来,牛山不断往后退,绕来绕去有点晕,干脆找个空位子停下来下车,走了好一会才来到电梯间。陈强泡好了一壶滇红等着牛山,暗红色的茶水在小小的茶杯里明晃晃金灿灿的,他招呼说,我先喝了,几千块钱一斤的茶叶确实不错。牛山大口喝了两杯,没觉得有什么好,只是解渴。没有应酬的时候,陈强晚上也尽可能少吃饭,实在饿了才吃点面包充饥。牛山说你这样不好,有应酬的时候吃的喝的堆成山,没事又不吃,这就是饥一顿饱一顿。陈强说,那还是比每天大吃大喝好啊,至少有时间休息。坐下来之后,牛山身体放松地往后靠着,狠狠伸了一个懒腰。这个懒腰来得太迟,在身体最舒展的时刻牛山有些头晕,周围的一切有些旋转和失真。恢复之后牛山问陈强,舅舅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陈强说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啊。他甚至带着微笑,但牛山看得出来,他是在掩饰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的尴尬,在掩饰和舅舅他们已经很陌生的失落。现在没事了,明天就要出院,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去医院看看,不然要等下次回家才能看望他,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呢。陈强说,回去也随时可以啊,要不我们找个周末一起回去。说着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牛山知道,他想到陈壮了,不知道该不该喊上陈壮一起回去。和身为集团公司高层的陈强不一样,陈壮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巷子里盘下一间小小的门面,早晨卖煎饼,其他时间修自行车。修自行车是他的强项,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可以把一辆自行车拆散了再装起来,当时这个本领只是被当作聪明来夸奖,没想到二十年后他真的以此为生。有一次牛山带小牛专门去吃煎饼,小牛冲着牛山和陈壮大喊,我不要吃,煎饼里面有螺丝!陈壮哈哈哈大笑起来,冲着小牛说,吃几颗螺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跟别的小朋友吹牛呢,但是小牛几乎要哭出来了,闹着要走,牛山只得厉声命令她不许闹,必须吃一个煎饼再走。牛山那天非常愧疚,也有些悲伤,陈壮算是完蛋了,只能勉强糊口。想到这里,牛山说,一起回去也麻烦,我要看徐明月的时间,有时候小牛要上补习班,也没时间,还是各自回去吧。牛山说着,从茶几上拿了一根陈强的烟自顾自抽起来,严格说这也不是陈强的烟,就像茶叶也不是陈强的茶叶,办公室不是陈强的房子一样。抽了两口烟之后,牛山对陈强说,我明天去北京出差,可能去不了医院,要不你代我和陈壮去一趟吧,陈壮就不喊了,去了又是吵吵闹闹的,说不了几句话就跟人發脾气。
陈强不动声色地说,我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啊,今天晚上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牛山看看陈强,非常奇怪,这么多年来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很罕见,而且陈强说“重要的事情”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皮肤之下的狰狞被故作轻松的表情压制住了。牛山从小和陈强一起长大,非常熟悉这个表情,他笑笑问道,什么重要的事?
陈浩叔叔约我单独见面谈一下。
牛山在沙发上坐直了,脱口而出,陈浩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好像是几天前才出来,当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就是告诉我他出来了,就挂了电话,我当时正在开会,上面派人来巡查,也没顾得上。本来我应该主动去找他,他又找过来了,就今天晚上九点。
你告诉陈壮没有?
这个时候才想着找他,换成你是陈壮,你会不会恨我?不找他了,我已经跟一个朋友说好了,晚上他带两个人陪我一起去,真要有什么问题,他们会处理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陈波,那个打猎的,你记得的吧?
牛山长长地呼出一口烟说,先感谢感谢他,不要说谁对不起谁,再看看他什么意思?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说了这些,他又找我要钱怎么办,我到底要给他多少钱呢?
不存在给他钱。你们在哪里见面?
他本来要约我在天堂村那边的一个修车厂,那边太乱了,我说要见面只能去三江路夜市那边,在大排档找个地方见面,那边人多。
反正你小心一点吧!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你不要去了,陈壮也不要去,他们很靠谱。
你自己也行!牛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拿起茶几上的两包烟站起来准备回家。一边走一边说,你确定不去看舅舅了?那我明天改签一下车票,看了他再出差吧。
不去了。他们都不告诉我,我去干什么。我去了心里也难受,舅舅跟爸爸也没区别,他们看到我估计也不舒服,还会想到陈壮。
我去他也会想到陈壮啊,都是外甥,从小就闹着要把我们当儿子抱走。牛山说着笑了起来,似乎在春节聚会时叙旧。电梯的门开了,牛山把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钻进电梯。
徐明月对不好的和更好的牛山以及很多事物也没有兴趣了,无论牛山拿到多大的订单,或者显得多么疲惫和病态,她都视而不见。几天前牛山跟她商量换一辆车,把现在开的雷克萨斯卖了,加三十万买一辆奔驰。徐明月直接说不需要,现在车况很好,三十万可以去好几个国家参加马拉松比赛了。她本来就计划等小牛放暑假的时候去参加两到三场马拉松,都在国内,没想过出国。现在既然有这么多钱,那就支持一下,十五万就足够了。牛山有些犹豫,总觉得花这么多钱在这种事情上有些浪费,大笔的钱换来的无非就是穿着紧身的跑步服对着镜头傻笑的照片,这有什么意思呢?徐明月有点不依不饶,牛山感觉一场马拉松或许就要开始了,赶紧答应下来。在小牛出生之后,徐明月开始对自己的身材极为在意,对减脂瘦身之类的事高度重视,最后,她选择了长跑作为核心的应对办法,辅以尽可能没有油盐酱醋糖的食物,身材也逐步恢复。可她恢复到正常水平后却没有及时停下来,一路往下瘦。现在的徐明月,身高一米七,但体重只有九十出头,好看是好看,但有些不近人情。她常常整个晚上去跑步,从热身到跑步到回家做拉伸,再到洗澡保养,四五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一个精致的但拒人千里的徐明月会在午夜时出现。牛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不跑步,不节食,不讲究,因为忙于工作时间上也有点杂乱无章,和徐明月有种渐渐分开的感觉。有一次牛山甚至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徐明月说,怎么有了小牛我们反而疏远了,徐明月对此充耳不闻,是否疏远、是否出问题,在她那里已经连问题都不是。牛山理解她从跑步这件事获得的满足感,甚至包括生理层面的愉悦,都远远大于从自己和家庭得到的。渐渐地,牛山刻意泄露出自己和其他女性交往的一些信息,潜台词就是既然你通过跑步得到了诸多满足,连碰都不愿意让我碰,那我可能也要想其他办法了,徐明月依然当作没听见。
在小区楼下的地下车库,牛山熄了火,靠在座椅上休息一会,打算抽两根烟再上楼。他有些担心陈强,也非常好奇,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要跟他一起去,哪怕在旁边看着也好啊。想了会,牛山还是给陈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陈浩约陈强见面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猜测,陈浩估计是看到陈强现在混得非常好,想勒索他一下,不知道他是直接开口要钱,还是让陈强给他安排工作之类。
不出意料,陈壮在电话那头怒不可遏地叫起来,陈浩有什么脸来找陈强,有本事来找我啊!他们在哪里见面?牛山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说,我忘记问了,我也想去,陈强不让我去,说来说去忘记问他在哪里见面了……陈壮不耐烦地打断说,我自己找陈强去吧。牛山降低了声音说,你就让陈强处理吧,我跟陈强说了,见到陈浩还是要客气一点,如果不是陈浩干这种事,陈强就没有现在的工作了,事情总有两面性的。陈浩找人害姨父姨娘,自己不也坐了十年牢,也够了。只要他不威胁陈强,陈强也不用跟他来硬的,我觉得陈浩也不敢,不管从哪个方面他都弄不过陈强。
那我呢!要不是陈浩干那种事情,我们还能继续吸沙,我怎么会像现在这么穷!牛山叹口气说,哥哥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如果不是陈浩叔叔干那种事,你们肯定还继续在长江吸沙,然后呢,你觉得你能靠那个发财?出事之前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们了,再出几次船,肯定抓你們啊,那坐牢的就不是陈浩叔叔,就是你们一家人了,一个跑不掉,你和陈强最严重。我知道你恨陈浩,恨他想把姨父姨娘害死,自己独占那个船,但是你看,他有什么好下场没有?他其实是让你们从吸沙这件事上面脱身了,不然一个晚上几万块钱的收入,凭你和陈强两个,能自觉收手?你们不被抓起来根本不会收手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好有坏,你现在混得不好,到底跟谁有关系呢?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陈壮有些泄气,但还是怒气冲冲地说,我们不会等到别人来抓我们,赚到钱就不搞了。牛山说你少来吧,只有赚不到钱才会收手,赚到钱你会停下来不干?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看看四方洲上的马宝才,一家全部抓进去了。当时我妈就跟我说过,要不是因为陈浩害你父母,被抓的就是你们一家,国家怎么可能任由你们干这种破坏环境的事情呢。陈壮不耐烦地说,就算出事了,花钱也能摆平,陈浩就是让我们家破产了!这种人还有脸找陈强,他是不是觉得陈强现在有地位了就会怕他?他小看陈强了,陈强连我都能下手,还在乎他陈浩!
牛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带着弟弟不该有的严厉说,你以后不要再说陈强对你下手这种话了,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这下轮到陈壮沉默了。牛山又点上一根烟说,舅舅生病了,你知道吗?陈壮说,我都看过他了,给了一千块钱意思一下,给多了我也没有。文梅姐姐给我打电话的,我在医院陪了两天。
牛山有些失落,这么多年,姐姐文梅还是对陈壮最好,最放心。他故意提高声音说,你几天前就去过了?那后来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吧,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说舅舅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说这件事呢?陈壮哈哈大笑着说,不就是没儿子嘛,想想自己生病只能让女儿女婿张罗,他就觉得有些丢人啊!
他不是一直拿我们三个当儿子吗,现在怎么又不算了!
陈壮叹口气说,我也问过姐姐这个问题,姐姐说,再怎么当儿子也不是儿子,你们三个长大之后哪个听过他的话呢?牛山你上学最好,舅舅就想你学医,当个医生,一家人生病都不用操心了,你非要学什么艺术!陈强更不听话,本来好好地做茶场,再不赚钱一年也稳稳当当几十万的进账,非要砸锅卖铁搞吸沙船,等于是做强盗啊,还是偷国家的江沙……牛山打断说,你看你看,你不是也后悔搞吸沙船,你明明知道是犯罪!陈壮又喊了起来,我当时才二十几岁,我怎么能做主,陈强要怎么搞就怎么搞,我有什么办法。
牛山看看汽车中控上的时间,已经九点整,估计陈强已经和陈浩碰到了,自己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就对陈壮说,不说了,你也不要找陈强了,我明天出差,周末我回来找你喝酒,还在上次那家江鲜馆,到时候跟你联系。陈壮答应一声,但不知道是答应周末一起吃饭还是答应不去找陈强。
牛山挂了电话,下了车,打算去买瓶牛奶再上楼,于是拐到了小区地面上。刚一冒头,一阵极为严厉和粗鄙的训斥就在耳边响起来: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快一点啊我的老祖宗……这种训斥声牛山很熟悉,徐明月对小牛的措辞就是这样的,但现在发出这个声音的,是小区里的一位老奶奶。她应该是一个人过,从早到晚都在遛狗,并且对狗大加训斥,叫得每个路过的人都心惊胆战,都难免感觉到被训斥的对象就是自己。而且她每一天的活动范围就在小区内外,一个人,拎着一个小板凳,还有一只布包,后面跟着她的狗,四周围绕着她自己发出的咒骂训斥声。最多时,牛山一天能遇到她和她的狗四五次。有一次小牛问牛山,为什么这位老奶奶總是无处不在?牛山惊叹说,你怎么会无处不在这个词的?小牛说外婆教的。牛山说,那你以后就叫这条狗无处不在狗吧。小牛对此很是开心。那条浑身雪白的狗被骂得始终垂头丧气的,嘴角眼角都耷拉下来,脑袋都被骂秃了,像极了一个无能的丈夫,或者一个苦苦等待长大后就远走高飞的少年。牛山看看夜色中缓缓往前走的白狗和老奶奶,有些滑稽,但也更有些热切。她们训斥声,像黑夜之中的灯火高悬在前方,让周围的一切像寻常的人生而不是绝境。
徐明月突然迎面跑了过来,像一个野生动物一样矫健无声。牛山一把拦住她说,你怎么在这里啊?徐明月带着让人陌生的微笑说,我在跑步啊,你没看到啊。牛山带着错愕说,跑步你不是去十月会所吗?去望川公园也行啊,在小区里跑什么?不等徐明月回答牛山又问,小牛呢,小牛一个人在家?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太过分了吧。
徐明月一直保持着跑步的姿势,只是因为遇到牛山她不好跑开,就一直做着原地跑的姿态,像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颠簸一样在牛山眼前起起伏伏,整个人就像是一台没有熄火的车准备随时加速走开。牛山的质问让她停了下来,她微微喘着气说,小牛一个人在家没问题。牛山抬高声音说,怎么没问题,她才九岁啊,出事了怎么办?触电了怎么办,爬窗户掉下来怎么办,失火怎么办……徐明月打断牛山的排比,带着一丝冷笑说,小牛没事的,她一个人在家很多次了,至少有三十次了吧,从五岁开始就经常一个人在家了,这些你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关心她。
牛山有些错愕,扭头四处看看,似乎周围的事物可以证明他身在一个巨大的幻觉甚至梦中。徐明月在牛山还没有扭回头时又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怎么看待小牛的,你觉得她什么都不会,觉得她不需要好好学习,现在要好好玩,不需要什么应试教育。你说的那些也没什么错,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小牛,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不知道她适合什么样的教育,你就是有一些自以为是的观点而已,你都是从你自己理解的出发,还用你自己也不理解的状况来衡量别人,包括你的女儿。
徐明月的这句话很长,但是牛山一直不敢转头看着她。小牛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事的,我还装了两个摄像头,可以随时看到她,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今天回来太早了,才九点多十点不到,以往不都是十一点左右才回家吗,看看小牛,说一个小故事你就觉得自己在照顾她了。要不是早晨你送她上学的半个多小时,你就相当于很多天都不和她在一起,她就像没有爸爸一样。她一个人在家已经很多次了,能有什么问题!说完徐明月继续往前跑去,消失在小区浓密的树荫里,脚步声一直都在,像钟表的滴答滴答声一样响起,有节奏地传来,也有节奏地弱下去,以时间的形态一点点消失了。
牛山茫然地站在花圃旁边,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往前是小区后门,出门是一条热闹非凡的巷子,每晚的夜市要到凌晨才结束,夜晚带来了夜市又驱逐了夜晚。往后,是地下车库的入口,继续走可以走出小区的大门,那是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夜晚时反而显得十分冷清,连路过的车辆都忍不住加速冲过去,谁也不会瞥一眼小区门口虚张声势的祥瑞雕塑。牛山不知道去哪里,电话也及时地在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响了起来,陈壮在那边喊:陈强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接你电话!牛山顿了一下说,你在家吧,我们还是去喝点酒吧,我现在没事。
对于这样的要求陈壮一般都会答应的,今天也不例外,牛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往地下车库走去。坐上车他有些不甘心,很多话想对徐明月说,又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辩护,而不是想和她好好说话。牛山打电话给徐雨馨,想喊上她一起去喝酒,但那边传来手机停机的提示声,牛山带着不相信的心情又拨打了一次,声音响起时牛山匆匆挂了,似乎明知故犯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随即牛山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只有常见的“回电啊”三个字。
车子开出车库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从车窗看出去,雨水像是给双眼蒙上了一层劣质的毛玻璃,在勉为其难的凝视中可以看到树叶在狂风中上下抖动,像要挣脱主干,朝想去的地方飞去。自古以来,树叶都不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树枝就成了落叶,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树叶义无反顾地飞离枝干,成了落叶。但它们好歹也算是飞翔过一次,犹如一个人的青春时代。
牛山把雨刮器调到最大才能勉强往前开,路上的车辆不多,绝大多数人此刻像流淌到最低处的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了。看看手机,徐雨馨没有回应,陈壮也没有消息或者电话取消喝酒,那么就继续开吧。
到了陈壮家楼下,牛山把车停在临街的一家文具店门口。店早已关门了,但牛山还是看了一会。陈壮在这家店买过一大堆文具送给小牛,作为伯伯祝贺小牛上小学的礼物,这些礼物摊开来很多,但牛山知道不值多少钱,可能连一瓶好酒的钱都不够。陈壮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牛山非常理解,并且莫名其妙地对这家店充满好感,专程带小牛来逛过。牛山打电话给陈壮,问他去哪里喝酒。陈壮带着遗憾说,下大雨了,烧烤都没有了,要不就去那家东北水饺店吧。牛山冒雨跑出来从后备厢拿了一把雨伞、两瓶酒。后备厢有三种酒,一种红酒,一种来历不明的原浆酒和昂贵的剑南春。犹豫了半秒钟,牛山拎起了剑南春的袋子。
走到水饺店门口,牛山看到陈壮正在给老板递烟,朗声大笑,声音盖过灯光在漆黑的夜色中的闪烁,自己其实是看到了陈壮的笑声才走过来的。落座后陈壮一把拿过酒,拧开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牛山说,这么晚可能没有代驾了。陈壮说,那你打个车回家去就是了,明天我把车子送到你公司去。牛山说也行,明天我先去看看舅舅,再去北京,你把车子放公司,钥匙给前台就行了。陈壮笑笑没说话,牛山说,我周六才回来,你迟几天再送回去也行。
我哪里用得到你的车,要用也是货车。
牛山说,这也不是什么好车,你拿它拖货也没事。
陈壮嘿嘿笑笑,突然说,舅舅你还是不要去看了,他们又没喊你去。
他们怎么好喊我去,难道说,我生病住院了,你来看看我啊。肯定是我主动去啊。
反正你不要去了,刚才我还问过姐姐,她说你来不来有什么意思呢,你一年也见不到几次舅舅,这次也就不要见了吧。
牛山觉得这些话说得都对,沉默不语。陈壮嘿嘿笑笑,又认真地问,陈强现在怎么样了?
牛山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十点整,按理说陈强和陈浩的会面应该结束了。手机上有一条消息,是徐明月发来的,她在小区后门外的一家店里躲雨,问牛山在哪里,让牛山来接她。牛山打了一行字说:你自己回去吧,我不在家,在和陈壮喝酒,等陈强的消息。想想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等陈强的消息,解释起来又非常复杂,就干脆删除了要回复给徐明月的消息,就当没看到吧。但徐明月的消息又冒了出来,你在哪里,为什么不说话?牛山还是删了这则消息,他在心里的答复是,既然你已经当我不存在,现在找我算什么呢,大家已经是陌生人了,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需要继续陌生下去。
陈壮催牛山给陈强打电话,牛山故意说,你怎么不打?陈壮哼一声说,我不会给他打电话的。牛山说,那你催我干什么呢,他谈好了自然会打电话给我,没打就是没谈好,或者觉得等一等再找我比较好,管他呢。陈壮说,我是怕他有什么危險,陈浩太狠了,身上可能有好几把刀子,我亲眼看到过的。牛山也替陈强捏着一把汗,又安慰陈壮说,不要紧,陈强带了几个人一起过去,陈浩再厉害也不是几个人的对手,陈波也一起去了。
不就是打猎吗,我要是去打猎肯定不会比他差,又没力气又不狠,就是个窝囊废啊。陈壮红着脸说着,眼前的一杯酒他已经喝完了,牛山才喝了三分之一。牛山觉得自己也是窝囊废,因为徐明月无论如何都掌握着一种对他彻底否定的办法,像训练有素的战士挥舞着武器一样。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就是自己的窝囊之处了。
要是我过去,陈浩动都不敢动!陈壮顺势——顺着牛山叹服而悲哀的表情说着,同时把脚翘在凳子上,使劲抓着。
牛山把脸背过去,看着店外。外面大雨如注,雨水让昏黄的路灯光芒变得黏稠,像是一块布挂在眼前。在雨水的冲刷中,这块布正在褪色,只是新的颜色像生活一样不断填补上来,这块布还是很厚重。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和一个陌生人,他在电话那头大喊,是不是牛总,是不是牛总,是不是牛总!牛山有些茫然,虽然自己确实是老总,但自己对此毫无经验,一般别人喊自己牛老师就十分满足了。陈壮隔着听筒都听到了对方的话,抢在牛山之前说,是的是的,你是谁!牛山也跟着问,你是谁?是不是跟陈强在一起?
风雨声盖过了人声从电话里传过来,牛山只听到哗哗的声响,刚才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幻觉。他对着电话喊了几声,那边的回应也只是司空见惯的风雨声,和水饺店门外的声音完全一样,像一段二重奏。陈壮伸手要抢手机,牛山愤怒地把他的手打开,大叫道:你手那么脏别碰我手机啊。陈壮也带着怒气喊,就你干净!牛山抬头看看陈壮,这样的愤怒让牛山想到很多年前的陈壮,当年的他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怒不可遏,每句话都像是吵架。最近几年因为实在没钱了才收敛了很多,但他的本色还是愤怒,还是不管不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还是张口就吵架。
牛山几乎有点开心,因为陈壮不讲理的回答让他犹如身处十来岁的时光。那个时候一切都不好,但也没有如今的一切烦恼。
手机里还是悲鸣和呼啸,还是狂怒和吼叫,牛山忍不住也喊起来,你是谁,是不是陈强让你打过来的?你是谁,说话!没有回话,倒是手机在牛山的怒吼之中突然变得柔软和顺滑,紧接着开始粉碎,牛山的手上几乎感受到了这部手机变成几十万上百万颗粒的过程。或许它原本如此。陈壮也是这样,原本满脸笑容坐在对面喝酒,眼睛开始变得通红,声音也变得频繁,陡然间一切都不见了,对面空空如也。
牛山想了想,确实,自己不该见到陈壮。乐山臆想着他和陈强一起坐牢,他们的吸沙船被水警抓个正着。那么大的船,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等待在水面上被缴获的那一刻。他们也想着逃跑,但是吸沙船开不快,水警也用扩音器反复强调,不要逃跑,不要跳水,乖乖到甲板上来,不要想着任何形式的反抗……母亲下午的电话也有了全新的意思:你舅舅三个外甥,现在两个在坐牢,你是剩下的那一个,要去看看他。
只是母亲不知道,自己也是身在牢笼之中,或许比陈强陈壮还要长久,其间的每一天,或许比他们更为难熬。牛山记得自己听了母亲的话之后,在心里问了一句,这是我们的命吗?这样的问题有时候会突然降临,就像眼前的大风大雨,没有征兆,并且因为太猛烈而让人感觉会一直这样下去,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或者说再也没有干爽。牛山用力把最后三四个水饺吃下去,最后一个他只吃了馅,皮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旁边的啤酒还剩下小半瓶,不喝就不喝,除了自己没有人责怪自己。他喊了一声,老板多少钱?老板说十九。牛山一言不发站起来,拿起手机对着玻璃门上的四五张二维码中的一个扫了一下,因为大雨网络有些迟滞,页面迟迟不出来。牛山也不急,他希望页面始终不要出来,自己可以在水饺店耗更长的时间,因为接下来去哪里自己没有想清楚。几百米外就是公司,中豪大厦几个大字一到夜晚就无比明媚,无论多大的风雨都阻挡不了它的闪烁。可以回去,老板马维国常常通宵在那里,他的家也确实在附近的小区。大家都说马维国家庭关系很差,不然一个人怎么会没日没夜耗在单位呢。牛山常常在单位里待到很晚,不断地调试一些设计稿的效果,这些设计稿基本已经由马维国敲定,别的人往往微调之后就可以交差,牛山则不断调试其中各个部件的大小和位置关系,不断调整颜色和明暗,不断调整上面的字体字号。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调整,这个习惯造就了一个个无底洞放在他的眼前,让他忙不完,出不来。有时候一些方案已经问世,在图书上,在路边,在手机上,而位于公司会议室隔壁房间靠窗位置的牛山还在不断修改这个方案——无论他怎么改,这个方案都没有结束的时候,因此它也没有开始的时候,只能等到另外的事情出现,才有可能把此前的想法用上。一个方案像一个命运,很多都早早结束了,牛山努力让它们不断被修改,不断变化,不要定格。这一切也像一种命运,牛山觉得既安全又危险,既心平气和又倍感恐怖。
大雨之夜的公司已经没有人在了,牛山有些意外,他觉得应该有三五个人还在这里才对。墙壁上有一排日光灯的开关,他打开了最左边的一个,最里面的灯亮了,光线从里往外一路暗淡下来,到自己的脚下已经有些漆黑了,而房间的另一面是落地窗,漆黑的夜色随着日光灯的亮起一下子消失了,变成自己这边的反光。牛山往自己的工位走去,看了看时间,十点半,这让他有些犹豫。十点半钟赶到单位加班有些不正常,尤其是没有任何紧急的事情。就当学习吧,就当用单位的条件设备给自己学习了。牛山安慰自己,坐下来,按下电脑开关。
一阵轻微的叫声从旁边传来,牛山觉得有些奇怪,他站起来走到过道上仔细听。左边是前台和市场部,自己站在设计师们待的办公室门前,右边是大会议室,往里是休息区和躲在后面的马维国的办公室,再里面是另外一间大办公室,门对着走廊,里面放的是印刷打印设备和堆积如山的耗材,整个公司就这么大,也不小,差不多有五百多。牛山听到声音是从马维国的办公室里传出来的,他有些泄气。从马维国办公室传出来任何声音都不算声音,自己不能看不能问,毫无乐趣。他看了看寂静的过道,没有风雨声,只有一些白天晃动的声音还在依稀晃动着,久久不散的气味是最好的证明。
牛山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身后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一转身,牛山看到徐雨馨昂首走了过来。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遇到彼此,徐雨馨吃惊地问牛山,你怎么在这里?牛山看看徐雨馨的身后,没有人,便带着愤怒问她,刚才是你?你和马维国在办公室里的?我打电话给你怎么关机了?你什么意思?
徐雨馨脸色涨得通红,在沉默之后她带着不屑说,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我跟谁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牛山攥紧拳头,控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又一把把徐雨馨拽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狠狠关上玻璃门。她皱着眉头没有叫出声来,两只手用力地打着牛山的胳膊。牛山放开徐雨馨,又害怕又愤怒,把脸凑到徐雨馨眼前问,你这么晚在马维国办公室干什么?
你又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你把我抓到这个房间有什么用,这个房间里有十几个人办公!等你有了办公室再找我吧,那天是我喝多了,也是同情你才满足你一下。我们没关系了,你不要再找我好不好!
牛山往后走了几步,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说,这些话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可以好好跟我说,不需要在手机上把我设置成黑名单,不需要装着不认识我,也不要故意为难我。实在不行我换工作就可以了,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了。徐雨馨冷冷回答一句,牛山靠在一张桌子上默不作声。徐雨馨缓和了语气说,我对你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那次实在是偶然情况,过去就过去了,你直接要跟我结婚,我受不了,你拿什么跟我结婚呢,没有房子没有车,你收入多少我清清楚楚。再退一步,这些也都无所谓,慢慢都会有的,但是你跟我说什么你妈妈每天跟你以泪洗面催你结婚。我就算跟你在一起,也未必就一定很快结婚啊,不只是我,谁也不会跟你马上就结婚吧,还说什么妈妈身体不好,什么胃要被切除三分之二,什么你舅舅的家产以后都是你的,神经病啊!你太恐怖了你知不知道?
牛山抬起头来,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气愤,想要说些什么。徐雨馨马上又说,你不要抓住我不放,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三个月后我就要去日本读书了,晚上刚刚和馬维国辞职,他想上我,我没答应,拉拉扯扯半天才出来。你不是有个初恋叫徐明月吗,还设计那么多款海报送给她,你去找她吧。牛山垂头丧气,像是挂在桌子上。徐雨馨拉开玻璃门说,你去找她吧,反正不要找我了!我们不认识。说完后,她昂首离开了办公室,往暴雨如注的黑夜中走去,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