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奇的花园
2020-11-25陈钦铭
陈钦铭
1
文奇坐在副驾驶座,不出一点声响。驾驶座的男人时不时瞟她几眼,她能感受到那种热辐射。车开在城际高速上,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姿同他的车技一样稳当。他的嘴角神秘地挑起来,眼睛仿佛配合微笑似的闪着谄媚的光,文奇知道他是在笑她。这大概出于某种好意,她不能确认,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于她而言,他的脸早已不陌生,闭上眼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他的太阳穴有点凹陷,颧弓凸出明显,眼尾上扬,鼻梁滑挺,皱起眉来忧郁又成熟。只是一笑起来,看得出明显的窝印,连弯刀般的脸部线条都显得柔和。
这张脸称得上好看吗?她不清楚。她见过的男人太少。在公司那会儿,除了身着灰褂、穿戴护目镜的检修员,与她偶尔打个照面,一般日子里,她几乎不能接近程序员,只知道后者数量众多,为自己的脑组织胶体写入千万条算法。其中有辨识气味的算法,有辨识颜色的算法,有辨识形状的算法,甚至有辨识同类美貌程度的算法,唯独少了辨识男性面容的算法。在她的模糊印象中,他们总是沉默寡言,因而成为想象的绝佳材料。她试图用衡量女人的那套算法,三庭五眼,颧弓下颌角,黄金三角度,一点一点调试比例,模拟一个男人的脸,那张脸线条柔和,眼睛大而有神,怎么看都有几分她的模样。当她用一半观赏、一半好奇的眼光凝神注视身旁的男人,他丝毫没有那份神韵。
细云如同泛金的白玉,挂在郊区路上低垂的天空,她闭上眼睛,目之所及都是他的模样。高利,是他的名字。当他领她出来时,他依照公司的指示做了人脸识别。他们的对视是笑着完成的,蓝光扫过脸上的丘壑和山涧,她望向他的黑色杏仁眼,第一次,她从人类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你知道这是哪吗?”
高利右打方向盘,拐进了一条逼仄的小路。路上的象草长势喜人,黄中带绿,将两侧的平顶房同行车过道分隔开来。路边一人一斛,装点些筛过的麦子和晒过的花干,便成了没有门面的商铺。文奇在冷色阴郁的房间里久置,未曾来过如此有生气的地方。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把青瓦平房的白色墙壁染红。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便诚实地回答。
“这叫‘城中村。我们的家在市郊,这片区域开发滞后了,路没有整修。另一个方向的路还在做基建,等修好之后,我们就可以走那条路,不用见这糟心的景。”
文奇还不懂什么是糟心,她只是摇下车窗,好奇地望着這片不大的村落。说是村落,却像是十几处住宅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起,它们用料随便,样子各异。她眼看着一对身子挨着身子、打扮朴素的老人愈靠愈近。他们坐在手工制的木椅上闲聊。除了满脸的皱纹、相仿的身高和含混不清的说话声,再无明显特征昭告两人的亲疏关系。凑近看,他们有点夫妻相。月牙状的眼袋托着细纹密布而下弯的眼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在唇角处陡然下垂。从鼻翼到唇角爬着两条虫样的法令纹,只在说话时随着嘴巴的抖动而复苏。尽管覆盖着大面积相似的面部沟壑,两人的神态仍然有些许不同。那位妇女较为平静,似乎只在“吱吱呀呀”发号施令时才显露脾气。坐在一旁的男人仿佛有一种天生愤世嫉俗的神色,让人不自觉地绕道而行。闭口无言时,他们的眼神直接、凌厉,打在这灵动的机器上。
“真不懂他们在看什么。我每天下班回来,总能看到这对夫妇在这转悠。”他特意用那种狎昵的腔调说话,好像他并不真正在抱怨。
“也许他们只是没事干。当我没事干的时候,只能隔着玻璃墙,数检修员走动的步子。”
听到她主动说话,高利当然十分高兴。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绿丝带束起的头发搭在胸前,眼神恍惚地令他痴迷,一如鲜花那般娴静美好。
“我们家的前庭是一处花园,你会喜欢的。”
行车驶入的这片高级住宅区,规划整齐,一幢幢独栋别墅从绿化墙中探出半截。行道树成井字分布,横行道种悬铃木,纵行道多七叶树,羊肠小道上掉落着果实与残枝败叶,倚在车背上仔细听,可以听见七叶树果实被车轮碾碎的脆响。车轮以上,没有一片枝叶显得多余,每一簇果实悬挂在原处,它们各得其所地享受这里的静谧。这里的安静仿佛有一种光彩,将其与外界隔绝开来,尽管它们脱胎于同一种光照。
推开老漆尖顶的铁门,花园的风貌可见一斑。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通向正门,干干净净,一览无遗。左侧是一座白玉石砌成的凉亭,里头置放着一张大理石桌和两对长凳。阳光穿过拱顶,聚焦成令人眩目的光斑。花坛里种有三色堇和蝴蝶花,像数十只金黄色、淡紫色的蝴蝶假寐其中。东墙是紫罗兰和垂丝海棠泛滥的地带,西墙栽种着野草莓树丛,同德国甘菊簇拥成星点。三排花色各异的月季生长在北面台阶,文奇走上台阶,不禁注意到月季花下丰富而尖锐的倒刺。这让她想起,检修员把细电针插入她皮肤中的气孔,拆下她的外壳,以检查内部仪器的频闪状况。有时他会用细软的刷子清理积灰。她的视线极佳,肉眼难辨的尘埃钻进她的机体,一待就是几个月,而清扫出去是一瞬间的事,这逐渐变成她所理解的呼吸,与人的每时每刻、难以自觉不同。
2
“你整夜没睡吗?”高利略有抱歉地问。
“睡?我们叫休眠。对我们来说,关机是不可逆的,关机意味着脑死亡,这你应该知道。我们只能降低脑组织胶体的活动强度,维持微弱的脑信号传输。这可能是你所说的睡。”文奇将一杯泡好的蛋白质奶昔递给他,“你的奶昔。”
“你知道我早上喝这玩意?”
“我知道你有健身的习惯。你填过那些表格,记得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不表示赞许,只是确认有这么一回事。
“昨天忘记了。”他拿出一个桃色首饰盒,里面是五串镶着白珍珠与黑珍珠,弯曲成波浪状的细长饰品,还有一对金黄叶子耳坠。“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她戴好那副耳饰,不知道该拿剩下的饰品怎么办。他用手拂过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将那些波浪头饰穿插在发间。阳光照在她收束整齐的头发上,显得分外秀丽。耳坠随着她走动的步子一晃一荡,有种难以言状的情趣。
送走他后,文奇终于看清楚另外几个房间的样子。除了主卧,还有两个空出来的次卧,差不多的规格,一个紫调的装修,一个黑白的风格。一匹高大的蓝色喷漆木马架在连通两室的小客厅,以垂首之势顶着天花板。她顺着楼梯走到三楼,发现一个小单间的门关着。轻轻摇下手柄,她看见一个面部年龄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摆弄着一些质地透明的骨架片。根据他搭出的半成品,看出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体格的人偶,骨片与骨片之间有扣搭,她听见男孩用力摁住扣搭的清脆响声,层层叠叠已经堆成大半个镂空的身体。现在,他举棋不定,手弯成爪子,在玩偶的胸腔部位游走不定。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拿起一个骨架片,安在对的位置上。
“你的爸爸没有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儿子。”她冲他微笑。
“你是我的新妈妈吗?”他没有看她,还在摆弄他的玩具,手部动作踟蹰不前。
这个字眼冷不丁地提醒着她,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她没有母亲,也不理解母亲的职责。只是,她觉得她应该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像她为他父亲所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她问,试图在语气里寻找母亲的感觉。
“我不用上学。”他指着桌上那本肆意摊开的书,言简意赅道。她翻着书页,那是市面上流行的数学教材,他填上的答案字迹潦草,好像这项工程并没有耗费他多少心力。她心算了一番,答案没有一处和她的有出入,而这已经是初中生的水平。她这才理解了为什么他说起话来如此从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高才。”他轻声回应,语调显得稚嫩,却没有奶声奶气的影子。
他用手撑起身子,抱着他严丝合缝拼好的玩偶,小步跑到窗前。还没等文奇弄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就把玩偶往窗外一丢,“哐当”一声,她可以想象它在坚实的草坪上碎裂成一片汪洋的样子。出于某种原因,她决定要尊重他的意愿,只看見他拉开墙壁上暗箱的木阀,拿出了一袋模样差不多的骨架片,透明质地,在他不大的巴掌上掂量得出分量。他一泻千里地倒出,又开始了他的游戏。塑料袋上印着一个恐龙的影印图样,她猜测那是他将要拼出来的新玩具。
当她准备合上他的房门时,他回望了她一眼。
“妈妈,请把我的午饭送到这个房间。谢谢。”
文奇走到后庭园,那是人偶落地的地方,她决定为他做一件事,便是捡起这些散落一地的碎片,以便在他将来突然想起这个玩具时,还能再玩一次。人偶似乎是以重心朝下的方式笔直落下的,它的头部还没碎得不成形状,但这不是唯一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一个穿着蓝灰吊带裤装,肢体纤长的男人,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原地弯腰、起身,显然也是在捡那些残缺的、可怜的骨架片。他抬起身来,目光和她相遇。他的脸有一股稚气,像是五官还没长开一般,眉眼和唇形倒是和她出奇相像,他的鼻头更大更饱满。
“如果我是您,我会注意生人。”他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善。
“这么说,你比我注意到你更快一步。”她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是的。我在这里工作,女主人。”女主人,多怪的称呼。她不知道是这座宅邸的特色,还是外面的园丁都这样讲话。
“他这样的行为有多久了呢?”
“谁?您是在说您儿子吗?”他自问自答,仿佛从中获得了乐趣。“恐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是我收集的第十七副他的遗失物。”
“我想你可以把那些转交给我了。”她慢慢开始习惯女主人的姿态,说话时下颚要微微一抬,让眼睛里的光冷淡下来。
对方却毫无所动,好像她只是说了一句没人介怀的玩笑话。
“他是谁的孩子呢?”说完她便后悔,这个问题应该留给孩子的父亲,而不是这个从无人之地冒出的小子。
他并不着急回答,捡起几个骨片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应该是上一个女主人的。”
她感觉到那话没有说完,便追问前女主人的情况。他知道的并不比她更多,只说,“她离开这里的时候已经疯了,所以高先生才把她送走,我是说,精神病院的人才来把她接走。据说,她离开的时候皮肤都溃烂了,阳光一照着就疼,只能裹着白布送进车里。医生向高先生解释说,那是精神失常患者偶尔会有的症状。没人知道,她的皮肤病有没有好些,可惜了,她是个绝顶漂亮的女人。”
“我长得并不差。”她相当坦然地说。事实上,她长得很美。每一次的颜值预估,她均是高分通过。在最新的一次潜在客户调研中,她和另外几位女生被选为最佳视觉,这意味着她们很快就能售出,对此她们是兴奋的,毕竟这是她们一直在等待发生的事,如今信号已经出现。那次调研之后不到一周,高利就把她接走了。
他迟疑地远望着她:“您的确好看。”
“但我想我们都知道,”他弯下精壮的身体,“您并不是人。”
这句话听上去并不真实。尽管她理解这一点,但无论她的同类,还是她的人类客户,都不曾开门见山地说过。也许这是为什么他并不认真对待她的话,尽管他称呼她女主人。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她走近他,绸花布鞋踩得湿润的草地“吱吱”作响,“关于我不是人。”
“这附近的女人们喜欢议论新事物,我在她们家帮工,很难不去注意她们在讲什么,尤其看到她们乐在其中。”这时,她靠近他,让他能看清楚她,从头顶到脚趾。
3
没过几天,文奇就受到那些女人的拜访。她们衣着光鲜,一看就是日日换洗和熨烫的结果。她们不约而同地遵循着夏季穿收腰泡泡袖连衣裙的时尚,轻薄的用料将腰身衬得十分柔美,看起来个个身材了得,站在一起好像高台柱子相互攀高,谁也不比谁逊色。文奇在花园的凉亭中招待她们,她们先是称赞一番花园景观的清爽怡人,又讨论着谁家即将引进新花品种,谁又受邀去参加了上个季度的时装周。她们还讨论了头发、美容、风衣时尚,给高跟鞋的品色进行评品。关于这些文奇没有认真去听,只记住了她们丈夫的职业。
瑞秋的丈夫是一家知名时装上市公司的市场部总监,她喜欢谈公司与热门设计师的合作,熟练程度让她们相信如果她的丈夫将公关工作交给她做,现在的她早就是时装界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欣然的丈夫是艺术买卖领域里的领军人物,她送给文奇的见面礼是一件通体黑色、比例夸张的人体微雕,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而四肢纤长美丽,有些怪异的情趣从中散发出来。文奇接过那件艺术品,声称自己会放在卧室里最显眼的位置,对自己无所可赠感到抱歉,并允诺会让自家园丁送上最新一批的月季种子到她们家。欣然接过话茬:“你家园丁非常不错,我之前见过他一次,活干得很细致,插花的工艺也非常巧妙。”然后,那些太太们就开始讲起她们对那位园丁的观察,不怎么开口,活却完成得不错。听上去礼貌、谦逊的园丁,和文奇印象中的他像是两个人,说起他的长相却又合得上。她听出来了,她们都认为他长得颇有魅力,这么一个人为她们的花园工作是相衬的。
关于男人,她们并没有什么可谈的。她们的丈夫待她们并不太差,只是不太让她们了解自己的工作,这一方面大家都钦羡瑞秋,她煞有介事地说:“了解这么多也没什么好处,他依然不让我出去工作。原因我想只有一个。”她使了一个幽然的眼色,好像她并不信任她的听众却不吐不快,“因为我只需要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因为我是个机器人。他们不相信我能参与人的工作。”其中几位显然被这样的论调伤到了和煦的脸色。欣然接过话来:“瑞秋,你不该这么说,我们被警告过不是吗?我们应该称呼自己仿生人,而不是机器人。”
“仿生人,机器人,说起来其实是一回事。”瑞秋说。
“摸起来的感觉不一样。”文奇说,“你们会触摸自己吗?”
她们并没有积极响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谈论起气候对花的影响。触摸,又是一个不能讨论的词汇。她们不太喜欢讨论性这个话题,那一刻文奇慢慢理解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像园丁一样,去完成但不要随意谈论。
送别她们时,文奇拉住了瑞秋,窃声私语:“为什么你不离开这里?我是指,到城市去找份工作。”
瑞秋一副诧异的模样。“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的序列码在公司存着呢,如果我们丈夫报失踪,公司一定知道该怎么找到我们。谁知道我们体内是不是装着引爆装置,谁知道我们的丈夫手上是不是有一个可以把我们炸得粉碎的遥控器。况且我们没有身份证,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说不清自己是哪来的,没有人会相信我们。”
文奇知道仿生人有序列码,也知道如果它们失踪了,丈夫们只要愿意交一笔钱,公司就会努力把它们追回来。瑞秋说的另一种情况,她却没有考虑过。或许她的体内真的有一个黑匣子,记录着她的存活时间,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又或者她丈夫愿意的时候,就停止计数。等到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烧成一个方方正正、毫无知觉的橙色盒子。
文奇拿着欣然交给她的黑色微雕,它虽然不占手,但和奖杯一样沉甸。她走到主卧,踱步着试图找到一个放置的最佳位置,镜子里的她也在摇摆不定。她转过身,直面着这面巨大的镜子墙,她一直不太明白这面墙的作用,她有过猜测,或许他只是乐于在他们做那件事时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当她回过神,门前站着的是她的儿子。他似乎不确定是否该走上来和她说话。她慢慢走近他,半蹲着:“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颗干净漂亮的乳牙。“妈妈,我掉第一颗牙了。”他的手在半空中微颤,似乎在等待她伸手过去。她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乳牙捏在手上,在光线映照下,它有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空中透亮的粉尘围绕着它,像小行星一般不规律地扰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文奇才回过神来。
“妈妈知道了,我会收藏起来的,连同你之后掉的每一颗牙。”
4
文奇决定自己去城里买些书。
她还没有真正看过城里的风光。宅邸中偌大的书房并没有利用起来,桦木制成的书架上只有零星的经济学书籍。她的丈夫在一家国企供职,拿很多钱,也卖力地干活。昨晚搂着她时,他有些喃喃自语,大意是如果他能赚更多的钱,或者顶替他老板的工作,他就能带她搬到城中心的住宅区,那里的繁华是无时无刻不在的,而她只要关上大门、拉上帘子,又可以获得庄园主一样清净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不用每天开车经过那片荒凉、没落的城中村,天知道另一头的路什么时候打通,政府还无心去管这一地段的开发,而他四十的尾巴越来越短。她想和他讲一些细碎的事情,比如儿子的乳牙,比如园丁的怪脾气,又觉得讲这些不免有些不合时宜,它們可以当作进餐时的谈资,可他们还没有一起享用过午餐。他的雄心壮志并没有给她的心情留下太多余地,她只是以一种妩媚的姿态扮演着聆听者。一开始,她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并不是她从哪里学到的,而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想法,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当她在一个午后走进书房,目睹那空荡而略显凄凉的情状,她想到了,她应该去城里买点书,顺便看看城里的景色。
她站在路边,和路上的行人一样等待红灯,她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去打量他们,那些脸一张比一张另类,整条马路像是行走着的博物馆,只不过不是名画,也不是古物,而是一个个人成了标本。他们在等蓝田公司的货车开过,银灰色的车体呈流线型,在一片低矮的私家车里显得魁梧。那个蓝色闪电的标志她十分熟悉,它印在公司的玻璃墙上,无处不在。里面装的大概是钛合金材料,接到公司里进行组装,贴上皮肤材料,最后变成她现在拥有的这个身体。汽车的鸣笛声、货车的天顶棚、广告牌的荧光和红绿灯的频闪,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给她一种新生的感觉。
她最终在一条熙攘的小路上找到了一家书店,店面不大,只因为店主善于利用曲折的空间,让书店看上去有一种五脏俱全的体面。她在欧洲文学区兜兜转转,挑中一本《古希腊风化史》,“……如荷马所说,是厄洛斯神把勇气吹入一些英雄的灵魂里,但却是爱情唤起了恋人们心中的这股勇气。”她的视线不知怎么地从明黄的纸页转移到不远处的一个陌生女人,她的侧脸在一头秀丽黑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手指滑过一排排书脊,当她转过头来,文奇调整了自己的观察位置,以便隐于暗处。这时她清楚地看见陌生女人的长相,那仿佛是她的孪生姐妹,是她镜子里的倒影,除了皮肤上的瑕疵,五官的线条和她如出一辙。再仔细看看,却也不是一模一样,她的眼睛被放大了,鼻头被缩小了,嘴唇被削薄了,虽然只是几毫米的差别,放在一起却显得整个人更精致,这是面容设计师专业所在。这种感觉很奇妙,这并不是在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只能模仿自己的动作,而眼前的女人虽然受到注目,却自顾自地挑着书,她似乎偏爱正当流行的女性主义读物。她的手指捻成花,夹在书页与书页之间,完全没有理会周遭的人物。她能想到吗?另外一个自己正欣赏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恐怕比纳西瑟斯迷恋自己的湖中倒影更吓人,也更迷人。
陌生女人去打包书籍时,和文奇撞了个满怀。陌生女人一开始并没有留意,直到她顺着那收针漂亮的休闲礼服目光攀爬至文奇的腰线,她还在想是谁在日常生活中穿着打扮得如此矫揉造作。她看到的东西让她吓了一大跳,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没过多久又无言而去。她这才记起来,大学期间她为了筹钱,曾经将自己的肖像使用权卖给了一家叫蓝田的科技公司,那是一笔不小的报酬,可以抵消她出国留学半年的学费,只是她从未想过那家公司真的会投入使用。看对方的穿着打扮,至少她过得比自己从容得多,也不必考虑认亲的义务。认亲,真奇怪,她怎么会想到这个,应该是小说看太多的缘故。
文奇回到她的别墅,卸下妆容,放好购买回来的书本,此时书房显得赏心悦目了,只是她没了去时的心情。她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打开电磁炉,牛排在不粘锅里发出“嘶嘶”的响声,热气把牛排熏得从血色转为肉色。想到什么似的,她把煎得半生不熟的牛排移到白瓷盘,将自己的手放在煎锅上,并没有太多感觉。她想到如果房子失火,自己被焚烧殆尽也不觉痛苦,等高利回到家中,火已经烧光了一楼的针织地毯、真皮沙发和电子化仪器,他会冲到二楼去救自己的儿子吗?这个问题如灵光一闪,无处遁形,在她脑中萦绕回旋。还没等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出现,她的掌心和指尖已经蜕去了表皮,闪着光泽的金属表面显露出来。她竟然感到一阵快感,那混合了危险信号,类多巴胺分泌的快感,第一次显得那么真实。
当天晚上,高利在触碰她时,轻易地注意到她手部的损坏痕迹。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怜惜你吗?”那是文奇第一次面对人的愤怒。“下一次要怎样?毁容吗?你为什么不爱惜一点自己,一定要我时时盯着你吗?”他抓着她的手腕,它垂悬的姿态好像下一秒就会断裂,然而高利知道那里坚硬得不亚于她的头部。事实上,他并不太关心那个部位坚固与否,他只觉得那层表皮十分珍贵,时常让他忘记真实的皮肤触感如何。于是,他决定要给她点警告。
他从床底下取出一个金属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类似于遥控器的玩意。“今天就到这里。”他按下一个白色按键,她体内的电流开始乱窜、碰撞,她渐渐感到意识不清,眼前一片幽蓝。当白天的事务增多,纷至沓来的感受增加,夜晚睡觉的概念便更加清楚。只是这一次她被迫睡着,并且不知道何时能够醒来。
5
当她从那片幽蓝中浮出水面,看到的那张脸依然属于高利。低电压的状态下,她依然能够思考,尽管信号微弱,但这是高利不能控制的部分。她想到了胡安,那个园丁。有时,她在脑海里称呼他为“唤”,尽管她从不直呼其名。她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控制住,这力量并不直接从他熠熠生辉的脸庞中生长出来,而是在他们逐渐靠近时,对她正在进行的判断产生了影响。有时这影响是她不再愿意思考,而是静静地盯着他,好奇他接下来的反应。有时她可以看见同一片幽蓝,和天空、鲜花、绿草以及他的眉眼叠加,好像这些纷乱繁杂、自顾自生长的事物终于溶化在这片幽蓝里面。
当这片幽蓝消失,被不变的房间、熟悉的装置取代,高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自己回公司做下皮肤修复,这是我的信用卡。”卡在床上静静待着,他对着镜子在系领带。等到她的四肢恢复灵敏,他已经驾车离开。
她并不着急去完成这个指令。
文奇决定去找胡安。此时,他戴着塑胶手套,在花园里拔草。“为什么不用除草器呢?”她问。“因为草地上除了杂草,还有小花和鲜草,人们没有发明可以分辨这两者的除草器。”他答。“你经常这样不高兴吗?”她接着问。他终于抬起身来,细细地凝望她:“并没有,女主人。高不高兴,并不能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于是,她蹲下来,和他一起拔草。“这些是杂草,对吗?”他警惕的目光开始松懈:“是的。”
他们各自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地带,泥水沾满了两人的手,一个热,一个冷。当他们松开各自的手,已经是为了撑着泥地,准备接吻。还没等到他们嘴唇经历一个相拥的来回,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高才站在二楼的窗前,散落一地的骨架片还在慢悠悠地打着转。他一如往常那样跑回房间,好像对窗外的景象没有太多想法。文奇并不觉得意外,无论是对于他的举动,还是对自己的逾矩。胡安又一意孤行地捡起地上的骨架片,默许她可以帮忙。
他第一次进入那栋建筑的内部,得以欣赏它的诸多细节,从大理石地板的冰冷触觉,到文着绿洲形状的丝绒地毯,旋转楼梯,墙上悬挂着的陶瓷摆盘,转角处漆成炭黑的门框,直到他们赤脚赤膊地走到主卧室。当他裸着上身,躺在柔软无比的真丝被褥中,看着文奇掀开她的裙摆。“你知道,你这样做,等于放弃了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些好事物。”她爬上床来。“是吗?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并没有觉得它们能好到哪里去。”他们做的那些事与她和高利的大同小异,只是她慢慢能够欣赏镜子中自己的倩影。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现在……”她盯着天花板,“我开始在想。”
“他不会杀了你吗?”他撑起头,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我不知道。我时常觉得我的体内有一个定时炸弹。”
他把手掌放在她的腰腹处。“这里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有可能是这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来找我。”现在她听出来,与不屑相反的那种声音。
“我会的。”她抚摸他的头,轻声说道。
在这以后,他们又私会了两次。每一次,她都耐心地向高利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来得及地去修复自己的皮肤。他觉得摸上去有些不舒服,却还不至于到厌弃。直到一件怪异的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高才开始抗拒她进入他的房间,对她大喊大叫。她将午饭送到门口后,不一会儿就听到盘子摔碎的声音,只吃了两口的饭菜洒落一地。于是,她需要花很多时间说服他开门,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这样的事几乎成为一个新的循环。她心里清楚,他不想让她下楼。
有一天,他自己倒是走下楼来,走到鲜花斗艳的花园,在月季花丛里折出一朵又一朵鲜艳欲滴的月季,这个工程是在他母亲午睡的期间完成的。等到母亲醒来,他将一株株月季捧在手上,月季在他的手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妈妈,这花是送给你的。”他陶瓷般煞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一双黑色眼眸藏有微澜。她立刻抓住他的手,用清水和碘酒做了处理。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对疼痛的畏惧。这吓到她了。
十分钟后,文奇带着他走出宅邸,前往城中心。缠着绷带的他在人流中活像一个提线木偶,他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他讨厌眼前一晃而过的行人,文奇用手挡住他们的肩背,開辟出一条条小路。他从未觉得她会这般英勇,而那个令人讨厌的园丁留在原地,还在收拾他制造的碎片。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青色的建筑物,一道道蓝色闪电印刻在活动玻璃墙上。他像看戏法一样看自动化的地球仪旋转,上面标记着他们所覆盖的客户群,无数的蓝色箭头发出荧光,他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其中一点正好落在家的位置。“妈妈,你看,那是我们家的位置。”文奇让他嘘声:“我看到了。你知道机器人?你可以模仿机器人吗?能答应妈妈这点要求吗?”她蹲下来,眼中闪着微光。“从现在开始,不要回应别人的话,无论他问什么。”他点点头。
文奇来到前台小姐的跟前,压低声音说,“我恐怕捡到了一个遗失的仿生人,一个仿生儿童。”前台小姐摆出一张无法揣度的臭脸,好像她已经听过无数遍这样的事。事实上,这样的消息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蓝天公司早就造成一代仿生儿童,并让他们流入市场。不知什么缘故,一些孩子竟然离家出走,去到一个陌生家庭,着实把不少人吓了一跳。不久后,公司推出政策,只要通过公司的反向图灵测试,确认其仿生人身份,线人就能获得一笔丰厚的报酬。许多体面的家庭来这里碰碰运气,有时他们带来的孩子通过反向图灵测试,他们反倒不舍得将他归还。按照程序,前台小姐将他们领到了观察室,等待下一步指令。
在观察室静坐了十几分钟,文奇故意问了高才几个逗趣的问题,他依然遵照母命,保持沉默。不出所料的是,一个穿着白褂、中年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试图和六岁的孩子对话,他得到只是呆滞的眼神。终于,男人带着他进行了核磁共振检测,高才的脑颅里装着比文奇这一代更复杂、也更精密的脑胶体,只是许多功能还处在抑制状态。文奇看到这个结果并不诧异,已经有诸多迹象表明,她的儿子并非常人。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留意到他们不动声色地离开。
“女士,恐怕你要把他留给我们。”
“我认识他的父亲。”她冷静地回答,“我会把他完好无损地交还回去。”
白大褂男人虽然脸上写满难色,却不得已让他们离开。
6
高利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主卧的房间灯亮着。打开门,文奇正坐在对着镜面墙的床帏处,双腿交叉,双手抱膝。高利睡眼蒙眬地走近她,“我已经把园丁辞退了,他叫胡安,对吧?”
她并没有回应。
“你真觉得我不会发现吗?”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一时兴起,还是决意如此。”
“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然后是极长的沉默。
不知何时,她手上握着那只黑色微雕,仿佛克服地心引力,正缓缓抬起。镜面墙里面,倒映着这桩事先预谋的凶杀。如果敲昏他的脑袋,血流成河,那意味着什么呢?他是人,不是仿生人。她维持着这个举动,久到她幡然醒悟,这面镜子不只是他恶趣味的昭彰,而是他的监视器。他们相安无事地睡过了这个夜晚。
往后的日子步入正轨,她照例为丈夫准备蛋白质奶昔,照例和夫人们在花园聚会,照例为儿子送上午饭,有时在书房看书打发时间。瑞秋很长一段时间缺席了她们的聚会,这让她们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无论找什么话题,也不能恢复往日她在时的光彩。直到一天,欣然透露出不久前从丈夫那儿套出来的秘密。瑞秋涉嫌指控谋杀她的丈夫而被关押起来。蓝田公司正准备和他们的家族打官司,以维系公司的名誉。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家的仿生人会出错,的确存在明确指令,机器人无论何时都不能伤害自己的雇主。她们的口径一致,这是一次情杀。尽管她们可怜瑞秋,也只能在口头上表达一番愤慨。
也正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文奇在独自酣读时,从《古希腊风化史》中看到这样一个故事:“雅典人提马戈拉斯爱上了一个名叫米利斯的少年,但受到对方的蔑视。有一次,米利斯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遇到提马戈拉斯,就要求他跳下去。提马戈拉斯照办了,因为他视绝对满足所爱之人的愿望胜过自己的生命。米利斯对他的死伤心欲绝,于是也从岩石上跳了下去。”
这个故事胜过当时她能感受到的一切,她不能轻易忘记。她从中看到瑞秋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那之后,她对待这个家庭更加毕恭毕敬。高利为此感到高兴,他甚至陪她前往公司修复了受损的皮肤,那天他们享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愉悦性爱。让高利自鸣得意的恐怕不是她的听话,而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依然選择尽一名母亲的义务,正如他为这个家庭所做的那样。
有一天,他在惯例的健身时间内感到身体不适,那是一种浑身血液凝固、无法回流导致的身体僵硬,他觉得头昏眼花,以为这只是缺乏能量的表现。于是,文奇又泡了一杯健身奶昔给他。她的眼中充满了蔑视,这是他准备一饮而尽那杯饮料时发现的,好像他喝的不是奶昔,而是毒药。这时,他雄壮的臂力也无法攀上她的身子了。“这是七叶树果实的功劳,它们在街上一抓一大把。”
当她准备关上这座宅邸大门时,高才站在旋转楼梯的最后一阶。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此刻她真希望自己会流泪。“你愿意和妈妈离开这里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袖,一边摇头,一边欲言又止。她用手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泪光。“如果妈妈有了新家,我会回来接你的。”
夜色难掩月光的混沌蒙昧,她步履匆匆地穿过花园,最后一次。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筹划这个夜晚,疏于照料花丛。它们该枯萎的枯萎,该落泪的落泪,被绑在泥土中动弹不得,夜风飒飒,折磨着它们。她看向花园最后一眼,作为告别。现在,她正往城中心的那条路走去,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公共电话亭打一个私人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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