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上
2020-11-25孙敏瑛
孙敏瑛
1
星期一上午第二节课后,课间十分钟,小悦在操场上和同学玩跳长绳,小可和别的同学在玩跳房子,单老师让同学来叫她们去办公室。小悦和小可不知道老师叫她们做什么,慌慌张张一起跑去。
看见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单老师笑眯眯地过来,让她们两个并排站好。然后说:“除了胖瘦不一样,你们俩眉眼简直长得像双胞胎。”
老师的话让小悦有些不愉快。哪里像了?小可比她胖多了,虽然穿得比她好,却总是油兮兮的,学习也不好。小悦虽然从来没有当面说过小可,但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半个来月就是‘六一,我寻思着排一个女声合唱,你们看怎么样?”
小悦和小可互相看看,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要。”
小悦想,她们两个站在一起,一胖一瘦,讲相声还差不多。
小可心里也不乐意,让她站在瘦瘦的小悦边上,不是更显得自己胖了吗?
单老师笑了,说:“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另外八名女生都已经通知到了。小学里的最后一次表演,你们应该好好珍惜。”
听老师这么说,小悦不再拒绝了。她喜欢在台上唱歌,但是不愿意只和小可一起唱,既然还有别的同学在,她也就无所谓了。
小可张开嘴,笑嘻嘻的,小学已经上到六年级了,她还从来没有在台上表演过,每逢节日同学们上台演出,她只有在台下拍手的份儿。
单老师看看她们没啥意见,就说:“等我把歌挑好,你们就可以开始排练了。”
刚说完,上课铃响了,单老师就让小悦和小可回教室去。
这节课是美术课,小悦是美术课代表,她不想迟到,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从办公室出来,就飞快地往教室方向跑。
小可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喊:“等我一下,一起走啊。”
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小悦和小可就是同桌了,那会儿,同学之间还没有熟起来,有一次,小悦把那本来不及看的《小熊维尼·阿噗》带到学校去,小可看到了,就向小悦借。小悦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借了。可是,那本书到了小可那里,好多天过去,小悦每次问她要,小可总说還没看完。一个月后,小悦终于把书从小可那里要了回来,但是,那本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好多幅画上布满了油渍,好几处拼音上也不知道粘了什么东西。这些油渍擦不掉,又不能洗,粘上的东西清理的时候,会带着拼音一起抠下来,一本书脏脏的,还有各种粗鲁的折痕,她可以想象小可一边翻书一边吃东西的样子。当时小悦就在心里想,以后小可绝对不可能从她这里再借到任何一本书。
后来又有一次,小悦把《窗边的小豆豆》带到学校,小可果然又问她借,她就一口回绝了。看着小可一脸失望的样子,小悦觉得心里头有些痛快。
她还讨厌小可总爱吃东西,嘴巴整天嚼个不停,吃了东西又不把食物的包装袋及时扔掉,都堆在书桌的抽屉里,每次要找课本的时候,总会埋头在抽屉里翻半天。这个时候,小悦会听到那些包装纸咔嚓咔嚓的声音,简直让人受不了。
小悦从来没有跟别的同学或家里人说起过小可的这些缺点,她不喜欢被人家看成是爱嚼舌难以相处的人。而且她妈妈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如果告诉她小可的种种,直肠子的妈妈不仅会让小悦不要和小可来往,说不定还会到学校找老师让她调座位,这个小悦可不愿意。而这种不愿意妈妈肯定不能理解,她们相差二十八岁,二十八年的光阴横亘在她们之间,无论是妈妈,还是她自己,都无法跨越。在妈妈看来,人一定要交益友,果断舍弃损友。而在小悦看来,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任何人都一样,只不过有些人身上让人喜欢的成分多一些,而另外一些人,身上让人讨厌的成分多一些,如此而已。小可虽然很多时候让人觉得讨厌,但她身上也有闪亮的部分值得别人赞赏。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教育局的人来学校检查,校长汇报完,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检查团就到食堂参观。有个大官模样的人看见小可吃得香,就过来问她学校的伙食好不好。小可笑眯眯地回答说:“食堂的饭菜一点也不好吃。”
在一边陪同的校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小孩子说不来话,难吃你还能吃得这么香?”
小可还是笑眯眯地说:“我在吃小店里买来的火腿肠和榨菜包呢。”她指着桌上空了的榨菜包和掰成两段的火腿肠说:“而且,不是学校的饭菜把我吃胖的,我本来就胖,我就是不吃饭光喝水,每天饿得肚子咕咕叫,还是这么胖。”
小可的话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事后有同学问小可,怎么敢这么说,不怕老师和校长怪罪吗?
小可笑嘻嘻地回答:“他主动问我,难道我要说假话?”
就是这样,小悦有时候喜欢小可,有时候又讨厌小可,她对小可时好时坏。同桌这么多年,小可没少跟小悦说话,小悦高兴的时候会理她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听见了也像没听见。
小可好像对小悦的态度并不在意,她觉得小悦本来就这样,不是随意可以亲近的脾气。因为家离得近,她们常常也会像别的同桌一样一起上学,放学了又一起回家。但是,小悦从来没有去过小可家,也没有让小可去过她家里,好几次经过小悦家门口,小可说想到她家做完作业再回家,小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自己做作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
小悦第一次拒绝小可的时候,小可有些不高兴,她说小悦:“你是不是有领地意识?就像狗一样,喜欢把脚翘起来朝地上撒尿,告诉别的狗,这是它的地盘,闲狗莫入。”
小可的话让小悦想笑。她对小可说:“你这是在骂我吗?”
小可说:“没有啊,老师说过,这是类比法。”
2
“明天我去青石山上写生,你去不去?”星期五下午放学的时候,小悦朝着小可问。
小可听了这话,开心得直点头,因为小悦很少会主动和她一起玩。
刚吃过晚饭,小悦就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往画袋里装入画板、画毡、宣纸、颜料、笔帘……她知道自己不用带吃的东西,小可会带的。
星期六一大早,小可就到小悦家门口来叫她了。小悦拎着一小桶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可挎在肩上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就笑着问她里面装了什么?
小可拍拍袋子,说:“应有尽有。”
她拉开袋口给小悦看,小悦看见芒果、耙耙柑、苹果、矿泉水、饼干、薯条、面包、旺仔小馒头、洋葱圈、猪肉脯……小可说:“装在下面的你看不到,还有圣女果、剥出来的榴莲和切好的凤梨。”
“你怎么没带工具,不画画吗?”小悦问她。
“你画画那么好,两个人一起画,爬山的人看见,会贬我的,我可不想让自己难堪,我就帮你忙好了,你需要什么颜料,我帮你调。”
小悦想想,没再说啥,她们一前一后朝着青石山走。
小可一边走,一边问小悦有没有吃早饭。
小悦摇摇头,说:“还没呢,我爸一大早就到厂里加班去了,我妈也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说汽车钥匙丢了,让她上门服务。她煮了泡饭,但是我没有吃,我最不喜欢吃泡饭了。”
小可笑笑,说:“我也没吃呢,我出来的时候,我爸妈早就去店里了。”她说着,把手里的手机递过来给小悦。小悦看看,是一个录音文件,以為小可让她听歌,谁知道,点开了放在耳边听,出来的居然是很响的呼噜声。她顿时笑了。
“这是我爸的呼噜,响吧?”小可说:“我妈说我有时候也会打呼噜,晚上睡下后,我的小呼噜会和我爸的大呼噜遥相呼应。”
小悦笑着,又听小可点开的另外一个录音文件。这次是很奇怪的叽里咕噜的声音,不知道是啥。小可看小悦猜不到,就告诉她,这是她肚子饿的时候,把手机放在肚皮上录下来的声音。小悦笑得差一点连手里的水桶都掉地上去。她说小可:“你可真是闲着没事干。”
小悦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她还没有手机,她妈妈说等她上了高中,离家远了需要住校,到时候为了联络方便再给她买。小悦也觉得有了手机学习上会分心,对眼睛也不好,就没有反对妈妈的建议。
一路走着,后来小可还给小悦播了青蛙的叫声、蛐蛐的叫声、风在山谷中奔跑的声音、树梢上雨水滴落在潭水里的声音……小可说,这些声音都是她在青石山上玩时录下来的,等一下到了山上,她还要去找找看有没有新的不同的声音。
小悦想,小可好像就算是一个人,也能玩得挺开心的,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成绩那么糟糕,也从来不见她为自己担心。“为啥你总是那么开心?”小悦曾经问过小可这个问题。小可说:“我妈说的,我们有吃有喝有房子住,还有啥不开心的,人要知足。”小悦看她说话的腔调和她妈妈一样,就又笑。
“不管怎样,我希望以后能过好日子,希望赚来的钱够自己花,最好是大家都以我为荣。”小悦对小可说。
小可听了小悦的话,说:“那当然,每次美术比赛你都替我们学校拿奖,同学们早就以你为荣了。”
小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打心眼里喜欢画画,我喜欢闻墨汁的味道、宣纸的味道,我画画的时候,心里总是特别愉快。如果人能不吃饭、不睡觉就好了,就可以多出许多时间用来画画。”
小悦画画真的有天赋,教美术的吴老师很少夸学生,却喜欢把她这个才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称为自己的门生,有什么画画上的心得,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前一阵子郁金香花展,市里举行了一个国画大赛,小悦画的郁金香,以局部朦胧的天蓝色为底调,各种悦目的花开了七八朵,其中一朵橘色的大花,花苞开口处出来一个带翅膀的天使,从构图、色彩到想象力,一切无可挑剔,轻而易举拿到一等奖。除了荣誉证书,还拿到价值一千元的国画书法图书套装,小悦如获至宝。美术老师亲自开车带小悦去领奖,还在校广播站一连三天播了小悦得奖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学校里出了个绘画天才,小悦自己也定好了人生目标,以后一定要考到美院,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
青石山并不高,海拔才一百多米,离她们的家也并不远,走着过去,大约十来分钟,她们说着话,拐过最后一幢居民楼,小山就在眼前了。上山的小径铺了青石板,石板两边是绿茸茸的野草,散落着许多小朵的黄色野花,有一股淡淡的香。
山风很热情地直吹到她们的脸上。
老远她们就看见山顶上那几棵巨大的泡桐树,正开了满树淡紫色的花。
小可大叫起来:“那些树太好看啦,我们到树下去吧。”
小悦看见灌木丛里,星星点点的杜鹃花也四处开着,像一蓬蓬燃烧的火苗,很想立刻拿笔画下来。
3
大树下有几块青石,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小悦和小可一人挑了一块坐下。
小悦把画板拿出来,夹上画毡,再在画毡上铺上宣纸,平放在膝上,用木镇纸压着画纸的两端——这一对木镇纸,稍微有些差异,一块大一点,一块小一点,是她在木材厂捡来的,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啥木材。小悦用她爸爸在厂里拿回来的砂纸磨光了,再在镇纸的四个面上各画了梅、兰和竹、菊,漂亮清雅,一点也不比其他同学在文具店里买来的镇纸差。
小可把小悦的陶瓷笔洗放在身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往笔洗里倒了一些水。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吃面包,并问小悦需要什么。
小悦将几支毛笔从笔帘里拔出来,横放在笔洗上,再把黑色、藤黄、花青、赭石、胭脂、钛白等颜料各挤了一点在调色盘里。小悦说:“你喂我吃吧,如果用手拿食物,手上沾了油,会弄脏毛笔和宣纸。”
小可于是一边说话,一边把面包、矿泉水喂给小悦吃。小悦吃完了一个面包,喝了几口水,觉得肚子不饿了,就开始画画。
小可吃完了面包,又吃起了饼干,然后是薯条、榴莲。她忽然问小悦:“你知道为啥班主任让我也参加合唱团?”
小悦说:“为啥?”
“因为我爸妈拜托她的呗。”小可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知道,从我一年级起,我家每年春节前都会给我的班主任送东西,要么香肠,要么腊肉。一年级到三年级给赵老师送,四年级换了单老师,就又给单老师送,我不让送,可是他们不听我的,还说都是为了我好。他们每次都送给老师猪的上肩肉。”小可说着,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告诉小悦上肩肉在哪里。“猪行走时会不停地运动到这个部位,因而这里可以说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每头猪身上的这块肉只有五六斤,吃的时候特别嫩而且香,一点也不油腻,单老师家可喜欢吃这个肉了。”
小悦听了小可的话,有些吃惊,因为她家从来没有给老师送过礼。小悦的爸爸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两三千,她妈妈在小商品市场门口租了个小门面给人配钥匙,收入时多时少,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闲钱考虑送谁什么东西,小悦也没有和别的孩子一样从小去培训班学跳舞、钢琴、写字、下棋、跆拳道……她的绘画技巧都是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或者跟美术老师学来的。
看小悦这样的反应,小可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被选上参加大合唱,我心里是高兴的,但是我不会告诉我爸妈的。如果他们知道送了东西有效果,会送更多的。 ”
小悦看了看小可,没有说话。如果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小可肯定会不高兴的,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她可不想这样。于是,她回过头,继续专心画她的画了。
小可见她不说什么,就自己到一边玩去了。
小悦先调墨,慢慢把枝干画起来。她画了一幅,自己不满意,又画了一幅,第二幅比第一幅好许多。她心里想,等画好了完整的一片树林后,还可以画一棵树,再画一张局部,几条枝子,或者只是单独的一条枝子。画完了泡桐树,还可以画杜鹃花,这样画下去,可以画一整天,想到这里,她非常开心。
太阳在天空里渐渐往上升,虽然是坐在树下,但还是觉得有些热,小悦把外套脱了,只穿里面一件短袖,阳光斜照在她的手臂上,使得她的皮肤看上去格外洁净,且有一些微微的红润,那是很健康的肤色。阳光和暖,小风吹来花草的香,耳边不时响起清脆婉转的鸟儿的啁啾……一切都让她感觉内心惬意。
小可转了一圈回来了,这一次,她录到一段鸟儿的叫声,婉转又动人。鸟儿叫唤起来的时候,似乎整座青石山都变得更加幽静了,但是,因为在树林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踪,也不知道是哪一种鸟。小可还在草丛里和石头缝里找到几只蜗牛,虽然每只蜗牛壳形状差不多,都是螺旋状的,颜色却都不一样,一只稍微大一些,是火红的颜色;一只略小,是橘黄色的;还有一只竟然是纯白色,她兴奋得把手掌摊开给小悦看。
小悦看了看,说:“你要捡这些蜗牛做什么,是要把它们都养起来,当宠物?”
小可说:“这些蜗牛肉厚厚的,一看就是很好吃的样子,我要多抓一点,把它们喂得肥肥的,让它们大量繁殖,我再去开个蜗牛餐厅,到时候大家都来吃我养的蜗牛。”
小悦笑笑地说:“我可不喜欢吃蜗牛,一毛钱也不会给你赚。”
小可哈哈大笑,然后说:“总有人喜欢吃的。就像有些人不吃榴蓮,有些人不吃香菜,也有人不吃苦瓜,可是,总有人会喜欢。我们这里一百多万人口,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来光顾我的蜗牛餐厅,我就发财了。”小可为自己突然想出来的生财之道而兴奋,她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把蜗牛一只一只装在口袋里。
4
因为是周末,不断有人上山来看风景,来了,又走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小悦身边站一站。有一对中年夫妇,慢慢爬上山顶,看了好一会儿。后来那个女的问小悦她的画卖不卖?说家里刚装修好,需要一点植物或书画来装点:“你这幅画颜色、意境都非常好,赏心悦目,我们想买下来,装裱后挂在书房里。”
小悦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是练习呢,画得不算好。”
“人家喜欢,就卖给他们吧。”见有人来买画,小可非常兴奋。
中年夫妇拿出三百元给她。小悦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这钱。小可帮她把钱收下了,说:“以后小悦会成为一名大画家的,她的画会值几千块几万块,像我们美术老师那样,一张画曾经卖出过十几万,还是国际友人买走的呢,你们保存着小悦现在的真迹,到时候就坐等升值好了。”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表示同意小可的话。
他们卷了画,慢慢往山下去了。
小可把三百元钱放在小悦的画袋里,然后对小悦说:“我想好了,以后我就当你的经纪人。你只管画,什么也不用操心,你只要付给我百分之十的酬劳就可以了。”
小悦笑了,说:“怎么,蜗牛不养了?”
小可说:“不耽误,我一边养蜗牛,一边当经纪人。”
小悦笑她:“你倒是蛮会盘算的,天生做生意的料。”
“那当然。”小可说,“如果以后你觉得我不适合当经纪人,我还可以去职业技校读个会计班,到时候拿个证,一心一意帮你管钱,帮你把事业做强做大。”
小可越想越开心,在旁边的灌木丛里摘了一朵杜鹃花插到头上,看上去像个女采花大盗。
小悦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脸上也漾出对未来璀璨之路的向往。
她重新开始画她的树。
上午十点以后,阳光越来越烈了。小可怕热,她脸上、鼻子上不停地冒出汗来。她对小悦说:“我得回去换件衣服,再用凉水洗个脸。”而且,她还想上个厕所,她不愿意在山上就地解决,不光是因为山上还有其他的人,还因为这座山她们经常来,她可不想把它弄得臭臭的,到时候连自己也嫌弃。
“那你快去快回吧。”小悦让她把那些不想吃的食物都带回去,免得被日头晒坏了。
小可问她:“你还不回去吗?”
小悦说:“现在画画的感觉很好,我再画一幅就回。”
小可飞快地把脱下的衣服装在袋子里,一边跳着脚,龇牙咧嘴,她憋尿憋得有些肚子疼了。她说:“那我半小时内就回来。”
小悦点点头。看见下山,不多会儿就没影了。
小悦拿起画树枝的毛笔在墨水里蘸了蘸。接下来,她准备画一幅大的。她估计小可不会动作那么快,她肯定会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完中饭再回山上来,正好够她画完这一幅。
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大家都画不好的画,到她这里就会变得很简单。不用色彩,单用水墨的时候,每次小可她们只会把画面弄得黑黑的脏脏的,而她的却总是那样的干净、清雅。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处理画中远与近、虚与实、疏与密的关系,哪怕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风景,在她的画里仍然会透出不同凡俗的清奇的味道。有一次,美術老师赞她身体里住着一个画神。这样的话让她觉得欢喜,她有时候想想,美术老师说的会不会是真的,不然她怎么就那么喜欢画画呢?她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没有一丁点儿画画的基因遗传下来,她何以就能这样无师自通呢?反正,不管这天赋怎么来的,这真是太好了。
5
小悦慢慢画完了一幅,抬起头来看看,山上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蒸腾的日光和不时回荡着的两三声鸟雀的啼鸣,树荫虽然浓密,但是,还是觉得越来越热了,花草的香气熏得她有些迷糊。她看看山下,袅袅的炊烟快要散尽,小可还没有回来。这个做事没准头的人,还想当她的经纪人呢,现在就把她给炒掉,想到这里,小悦开心地笑起来。她把画板放到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转了转身体,忽然看见从山后上来一个人。
那个人窸窸窣窣踩过野草丛慢慢靠近,然后站在她的面前。
小悦有些发愣,傻傻地看着他。他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看上去飘飘洒洒,脸非常黑瘦,眼神却明亮,看着她的时候,让她有一种灵魂被洞穿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既深邃,又清澈。他穿着衣襟上有盘扣的烟灰色唐装,虽然有些皱,却干干净净,这让他看上去很有气质,像是一个流浪诗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悦好一会儿,然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终于被我找到了。”
小悦有一点点害怕,她不明白,一个陌生人,为啥开口就对第一次见面的她说这样的话。她看看山脚,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同学刚刚去山下拿一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那个人笑了,小悦看到他很白的牙齿,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放松下来。她听见他说:“你是不是怕我?难道我看上去像一个坏人?”
小悦说:“你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坏人,但是,好人坏人,只看脸是看不出来的,有些人面善,心里却住着一个魔鬼,有些人脸上丑,心里却住着一个天使。”
听小悦这么说,他笑了,说:“你说得对。”然后看着画夹上的画问,“这是你画的?”
小悦点点头。
他看看画,又抬头看看头顶上那些被小悦画在宣纸上的泡桐花,对小悦说:“泡桐花画得不错,从花萼到花冠,从浓紫到浅紫,从繁密到舒朗,你的用墨、留白都很妙,看上去有诗意的美,国画的意境出来了,但还是有一点点欠缺……你看这里,花朵不光有正面开的,还得画出只能看到侧面的,侧面的花用中锋行笔,稍微往下拉就可以了……还有,树干的表现还有一点不对,用重墨勾勒好树干后,得用淡墨在树干上皴染,你这里用墨稍稍有点过,应该再淡一点。”
小悦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愣一愣的,但是,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刚才画树干的时候,她没有在另外一张宣纸上试试浓淡,一落笔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为了保持整棵树的一致性,才都用了稍微深一点点的墨。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对他有些好奇。
那个人问她:“你喜不喜欢做梦?”
小悦不知道他为啥突然问起这个,就回:“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要是个人,不都会做梦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些梦是不一样的。”
“怎样才算不一样的梦?”小悦有些疑惑,她平日里当然也做梦,但大多时候,一醒来就把梦里的情形忘记了,就像没有做过梦一样。
那个人说:“就像现在,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一个梦。”
小悦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家不在这里,而在松镇,家里有一大片茶园,没事的时候,我就整天泡在茶园里,摘茶的季节摘茶,过了摘茶季就在茶园里画画。十五岁那年春天,我有一次在茶园里,大约是有些困,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到了一座小山上,山不高,也不陡,非常美,漫山的野草野花,芳香四溢,山顶上还生着几棵非常大的树,紫花开得繁密,树下有几块大而平整的青石,一个女孩就坐在树下画画。”
说着,他看看小悦。“那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我醒来后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之后的几年里,我又做到这个梦几次。同样的梦,同样的场景,每次都是在我要跟女孩说话的时候忽然醒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梦,它藏在我心里,成了我的秘密。但是我坚信,不断出现在梦里的这个地方,一定真实存在,而且我也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地方。”
天哪,他的意思是说,从十五岁开始,他时常会梦到青石山,梦到她吗?小悦愣愣地想,她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话,但是,他拿这个梦骗她又有什么意思呢?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看小悦疑惑的眼神,那个人说:“上了大学,有自己的自由了,每个寒假暑假或各种假期,我都在外面跑,我跟家里人说是去外面写生。其实,我一直在找梦里的那个地方,这一年半,我差不多走遍了江南每一座小镇,爬遍了每一座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小山,过年前的寒假我终于找到了这里。我之所以现在又过来,就是为了印证我的梦境。你瞧,梦里的小山、山上的泡桐树、树上的花朵、树下的大青石,原来真的都是有的,连画画的女孩这回也在。”
小悦的心怦怦直跳,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说这个地方,包括她自己,都是曾在他梦里出现过的,这种感觉太不同寻常了,就好像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忽然下来一场细密的雨,让人毫无防备也无从躲避。
等了好一会儿,那个人问她:“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看小悦摇头,他好像有些失望,说:“我不知道为啥每次都会梦见这里,现在终于遇见了你,说不定就会有答案了,你说是吧?我看得出你也很喜欢画画,我也是,从小就那样,痴子一样,一拿起画笔,什么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吃饭都会忘记。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才念美院大二,看我们以后会怎样,是不是我们冥冥中肩负使命来到人世,以后会联手创造一个不一样的画的世界。”
这样的话,真是让人心情激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帮着把小悦的镇纸放回画袋里,然后开始帮她收起刚画好的画、画毡、画板、颜料盒、调色盘……小悦轻轻地把笔洗里的水倒掉,将几支毛笔插回笔帘。
两个人,好像早已经认识许多年。
6
正午的阳光是那样的灿烂,大树是那样的葱郁,灌木丛里的花草是那样的润泽。几只白头翁停在不远处的野灌木枝子上,吃刚从枝干上萌出的嫩芽,还不时轻声叫唤几声,心满意足的样子……这所有的一切,简单而美好。
小悦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就是客人,我请你吃饭吧,我有钱。”她把袋子里的三百元钱找出来,对那个人说:“上午我坐在这里画画的时候,有人问我买了一幅去,给了我三百元,这是我头一次卖画,实在是太高兴了。在我们这里,三百元起码可以吃好多碗面,咸菜肉丝面、鸡肉面、牛肉面、小排面、大排面、肥肠面、羊肉面……如果不喜欢吃面,还可以吃水饺、馄饨、盖浇饭,应有尽有。”
那个人笑起来,说:“既然是第一次卖画得来的钱,那就该好好珍惜,把这个钱珍藏起来,就算你父母跟你要你也不要给。”
听他这么说,小悦哈哈地笑了,她说:“那好吧。”
她重新把钱放回袋子里。
那个人笑了笑,说:“我该走了,既然找到这个地方,也见到了你,或许以后不会再做到这个梦了吧。咱们也约一下,十年后那个春天,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们再约在这里,行不行?”
小悦望着他,郑重地点点头,感觉身上的热血在沸腾。
“我现在叫沈凡,以后可能会叫沈一梦……总之,你如果去松镇,可以到茶园来找我,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我的。”
他说完,和她摆摆手,朝山后面走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野灌木丛和樹木交织成的绿荫里。
小悦背起画袋,拎起水桶,也开始往山下走,她的脚步迈得并不是很快,山道边的野草不停地打着她,“唰唰唰”的声音不断传到她耳朵里,让人心情愉悦。不多会儿,她便在山道上与一脸笑嘻嘻的小可碰到了,见她已经往下走,小可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小水桶。
小悦回头,山道上空空的,整座小山寂静无声,山顶上那几棵巨大的泡桐树,繁密的紫花,正轻轻地随风轻舞。她看看小可,小可正将她水桶里的水用手掬出来洒在一丛盛开的杜鹃花上,然后用手机去拍,想营造出清晨露珠滚动在花朵上的效果,她真是一个会玩的人。
小悦不打算跟小可说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还有他的梦。她决定要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底,像那个人一样。在听了他的梦后,她的心境不一样了,忽然就变得敞亮起来、开阔起来——原本她爱画画,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虽然也想过以后或许能借着这份爱好改善自己的生活,但从来没有想过——将来,她不仅可以靠着画画变成一个优秀的人,更可以让她的画照耀整个世界,如同在高远的夜空里,自己闪耀成一颗火焰一般的星。
可以吗?可以的吧,十年,那么遥远,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责任编辑:青鸟